假如說梅玉的人如其名的話,那塊玉一定是墨玉,因為他長得又高又黑又壯,濃眉大眼,不過他的長相並不粗野,而且還相當的英俊。 
他今年二十八歲,是世襲的汝南侯世子,慷慨、強俠、好打不平,在南京城裡是有名的惹禍精,什麼人都敢惹,什麼架都敢打。 
這倒不是他的小侯身份唬人,南京城裡大官兒多得很,比他老子汝南侯爵位高的國公也不少,但只要犯上他們這一夥人,沒一個不被揍得臉青鼻子腫的。 
他們這一夥人都是世家子弟,一個他,還有一個文學博士,太子少師方孝孺的兒子方天傑。方孝孺是當今一代大孺,文章巨匠,當世無出其右。但方天傑卻並無父風,反而對舞拳弄腳感興趣。 
這兩個人領著一批世家子弟,成了南京城裡一霸,不過這批世家哥兒倒不是全會胡鬧,他們只是不畏權勢,看不得一些豪門仗勢欺凌老百姓而已,只要有那種事給他們碰上了,對方一定會被他們修理得慘重不堪。 
上個月,他們在秦淮河畔,把寧王朱權給揍了一頓,寧王是當今建文皇帝朱允-的叔叔,權勢喧天。騎馬游秦淮時,被一個買花的女郎擋住了他的坐騎,朱權火了,抽了她一馬鞭,平民阻王駕,挨一鞭子是便宜的,那個被打的賣花女郎也不敢多說,反而跪在一旁叩頭賠罪。 
但是恰好梅玉和方天傑夥同一批哥兒們在旁看見了,當時就把朱權拖下馬來狠揍了一頓。朱權還帶了十幾名家將,卻敵不過梅、方二人一頓拳腳,被打得東倒西歪。 
寧王朱權當然嚥不下這口氣,一狀告到宮裡,卻碰了一鼻子灰,建文帝在他的狀子上批了十個字——逞勢毆辱民女,咎由自取。 
朱權只說自己被打,誰知皇帝卻一清二楚,他只有自認倒霉了。其實要怪他照子不亮,否則就該看見那天的揮拳少年中,就有一個是皇帝。 
太祖在位時,朱允-還是王孫,就經常跟這些小朋友在一起玩兒,太祖死,因為太子先死,允-即位為建文帝,卻還是不忘舊誼,常溜出宮來,仍是找這些朋友們一起逛逛窯子,打打架,當作無上的樂趣。 
不過,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到家,極少有人知道而己,連跟著一起鬧事的世家子弟們都不知道有皇帝在一起,他們只知道和方天傑有一個結拜的老大叫朱堅,人很和氣,也很風趣,也很愛鬧事。 
梅玉和方天傑對朱老大很親呢,可也沒特別客氣,經常吵吵鬧鬧,還互相嘻嘻哈哈,大家只知道是哪一家皇親而已,也沒認真的考究。 
因為太祖是個多產的父親,兒子就有廿幾個,孫子多得不計其數了,除了幾個特別顯赫的,誰都少有興趣去查家世,甚至於連方孝孺和汝南侯梅殷,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跟皇帝一起胡鬧。 
寧王的那一狀沒告倒他們,梅侯爺卻生了氣,把梅玉關到郊外清涼寺側的農莊中閉門讀書思過。 
那片農莊是梅家的產業,建了一楹頗幽靜的書房,老侯爺在公餘之暇,也抽空一兩天到那兒去讀書,所以經常有人在那兒照料。 
梅玉被關到這兒讀書,倒是不感到氣悶,因為清涼寺就在附近,寺中的住持天正大師不僅佛理精通,而且還有一身好功夫。他每天到寺中去跟老和尚練武,倒也頗為自得其樂。 
這天,他剛從寺裡學了三手劍式回來,覺得那三式劍法博大精深,窮極變化,自己還沒能模到訣竅,回到農莊後,一個人拿著劍,又在院子裡仔細地揣摩著。 
忽然,方天傑匆匆地來了,見了他急急地道:「二哥,你還有心情練劍啊,天都塌下來了!」 
梅玉笑道:「天塌下來有我這高個子頂著,你急什麼?」 
方天傑焦急地道:「大哥來了。」 
「大哥找到這兒來了,是不是又要出去散散心,這次可不行,老頭子關我在這兒讀書半年,說如果我偷跑出去,他就要打斷我的腿,老頭子這次是真生氣了,他說得出做得到的,你們兩個人去追逐吧!」 
「唉!真急死人,你跟我去見大哥再說吧!」 
他拖著梅玉一直來到書房中,只見一個年輕的僧人,滿臉憂色,模著新剃的黃色光頭發愁。 
仔細地認了一下,才看出是誰,不由驚道:「老大,你怎麼弄成這副德性了,你愛玩兒也不必如此呀,剃光了頭髮,明兒上朝,戴不整龍冠,就不像個皇上了。」 
他跟皇帝開玩笑慣了,說話間無尊卑,而皇帝也喜歡這個調調兒,從不見怪,認為只有這段時間,他才能真正獲得自由,領略到一點做人的樂趣。 
不過此刻他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歎了口氣道:「我四叔燕王領軍破城而人,我是化了裝逃出來的,城破家亡,我已不是皇上了。」 
梅玉也怔住了道:「這怎麼可能呢,我父親不是領軍伐燕去了嗎?我還聽說他打了幾次小勝仗。」 
皇帝歎了口氣道:「老侯爺的戰況我不清楚,先前他是打了幾次小勝仗,後來卻節節敗退,不過這次燕軍來得很突然,守城的徐增壽左都督跟四叔早有勾結,打開了城門,未加抵抗就把燕軍放了進來,我是趁亂逃出來的,現在的金陵城已盡入燕軍掌握。」 
梅玉道:「城裡怎麼樣了?」 
「不知道,不過還算平靜,四叔也是朱家子弟,還打算做皇帝,沒有撤兵亂搶,只是到處都是燕軍,我們不敢久留,怕被人搜出來,只有去找老三,他說他那兒也不平靜,帶著我來找你,在你這兒先躲一躲。」 
「躲在這兒當然沒問題,此地對外隔絕,誰都找不到,也不會闖了來,你們安心地住下好了。對了,就你們兩個人來的?」 
皇帝歎了口氣道:「我在燕軍破宮前片刻,啟開太祖留下的錦囊,裡面有三份僧家的度碟,分別是應文、應能,與應賢三個法名,我用了應文,教授楊應能頂了應能,監察御史葉希賢頂了應賢,跟我一起落了發……」 
梅玉道:「這兩個人湊什麼熱鬧,老大一個人落了發,沒人認識你,這兩個人卻是金陵名士,認識的人很多,很容易叫人認出來的。」 
皇帝苦歎道:「他們一片忠心,要追隨侍奉,我也沒辦法,更說不出拒絕的話,出門時多虧這三份度碟,通過了關卡,他們也怕在一起容易被人認出,葉希賢和清涼寺的老和尚認識,和應能投到寺中歇宿了。」 
梅玉想了一下,點點頭道:「那也好,老和尚是世外高人,很受尊敬,大概還能庇護他們。老大,現在你是怎麼一個打算?」 
方天傑道:「好大江山,不能叫燕王給佔了去,自然要設法爭回來。」 
「這當然,不過也不能靠著咱們三個人,總得找一處可靠的地方先安定下來,再名令勤王。」 
皇帝滿臉憂色地道:「我就是不知道什麼人可以投靠,什麼地方才是可靠。」 
「老大,你當了幾年皇帝,連哪一個人是真正忠於你的人都不知道呀!」 
皇帝有點慚愧,又有點憤然地道:「我是真不知道,我當皇帝時,他們表現的是個個忠貞可靠,可是燕軍兵變,大家就不是那回事了,有的按兵不動,心存觀望,有的乾脆就降了四叔。」 
正說著,門外有個中年漢子叫道:「少爺,宮中有位姓鄭的公公,帶了一批人來了。」 
那正是莊上的莊頭梅忠,皇帝一聽臉色就變了道:「不好,鄭和找來了,他是掌印監,在四叔做王子時就跟他很要好,兩個人還是同師學藝的師兄弟!」 
「老大,你怎麼把這麼個人留下來呢?」 
「人是我爺爺留下的,他一直很守規矩,沒出過錯,我也不能換掉他,太監雖不是官,但他們為了人宮而淨身,等於是終身職,我又能拿他怎麼樣,宮裡的太監不少是老人,他們對我這個皇帝也時作干擾,動不動搬出祖宗的規矩來壓我,我也只有忍著。」 
「唉!真沒想到做皇帝的還有管不了的人。」 
「這倒也不是,他們在盡本身的職分,我必須對他們有一份尊敬,他們若是太過分而越了本分,我還是可以砍他們腦袋的,皇帝的尊嚴畢竟還是不能冒贖的。」 
方天傑急道:「老大,老二,別談這些了,鄭三寶找上門來了,該怎麼個應付法?」 
三寶是鄭和的小名,這種稱呼自然不夠尊敬,但以他們的立場,對鄭和倒是不必太尊敬。 
梅玉道:「他們是來找老大的。老三,我們倆出去擋一下好了,擋得過就擋,擋不過就干他一架。老大,後面有條秘道,可以通到清涼寺,必要時就讓梅忠帶你從那兒先走,老和尚本事很大,應該可以保護你。」 
說完,他拉了方天傑,匆匆地向農莊門口而去。 
三寶太監鄭和不過四十上下年紀,白面長鬚,個子很高,皮膚都很白,面貌姣若女子,他現在顯然是個很有權威的人,站在那兒,背後站了一大堆的人,都是宮廷侍衛的打扮,卻都是垂手侍立,不敢有一絲跋扈的樣子,跟他們平時在市上張牙舞爪的形狀大不相同。 
更遠的地方,散著幾十匹駿馬,有兩個人在那兒招呼著,馬匹自然是他們騎來的。 
鄭和見了他們,居然先行了一個禮:「小侯,方公子,咱家來得冒昧,請恕罪。」 
人家很客氣,梅玉也只有拱拱手道:「不敢當,鄭公公聽說現在是宮中的大紅人了,怎麼會有空出來閒逛?」 
鄭和一笑道:「小侯言重了,咱家只是個侍候人的奴才,再紅也得意不到哪兒的,而且咱家是奴才命,這幾天大內易主,咱們忙得不可開交,哪裡會有閒逛的工夫,咱家是奉了上渝,出來找皇上的。」 
方天傑立刻道:「皇上不是在宮中燒死了嗎?」 
「大軍入宮之際,宮中曾傳火警,燒死了一個人,皇帝的九龍冠也燒燬在一起,人家都說是皇帝自焚殯天,咱家去看了殘骨,卻知道那不是皇帝。」 
「你怎麼知道那不是皇帝呢?」 
「因為那具殘骨的右腳趾有六段趾骨,宮中只有皇后一個人是右腳生六指的,是以咱家知道那是皇后的遺體。」 
梅玉有點憤然地道:「皇后的腳趾有幾枚你都知道?」 
「小侯,咱家是自幼淨身入宮的,對宮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咱家很少有不知道的。比如說,皇上在做皇孫的時候,就跟二位交情莫逆,即使登基之後,也經常喬裝出宮跟二位在外面一起嬉游,這事情雖然知者無多,但咱家卻是知道的。」 
梅玉臉色變了一變道:「鄭公公,我不否認有這種事,但那只是我兒時的交情,我們可沒有因此得著什麼好處,你可別想偏了。」 
「這個咱家明白,二位的志行高潔,咱家是十分欽佩的,小侯這世子是祖上的餘蔭,方公子至今仍是布衣,二位跟皇上交往,不是為尋求富貴,咱家也十分清楚,所以咱家來到此地不敢放肆,叩門而詣,更不敢叫兒郎們包圍農莊,由此可見咱家的敬意。」 
「你的意思是說皇帝會藏在此地?」 
「這個咱家可不敢確定,只是想到皇上平時別無交往,若是離宮出走,來找二位的可能性很大。」 
梅玉道:「我說我也不知道皇帝在哪裡,你信是不信?」 
鄭和居然一笑道:「小侯說不在,咱家絕對相信,不過咱家也要請小侯帶句話給皇上,燕王爺跟皇帝鬧的只是家務事,自家叔侄,沒什麼說不開的,王爺找到了皇帝也不會對他怎麼樣的……」 
「你口中還是稱王爺,難道燕王還沒有登基?」 
「天下易主,哪有這麼隨便的,必須要得到天下的承認與擁戴,才能正式即位,登殿易號,那時才能改口。」 
方天傑道:「可是有很多人已經等不及地稱燕王為萬歲爺了!」 
「那是他們胡鬧,咱家玉璽掌印,必須重視規矩。」 
梅玉冷笑道:「聽說你和燕王是結拜兄弟,也是同門學藝的師兄弟?」 
鄭和平靜地笑道:「結拜是王爺抬愛,咱家可不敢僭越,不管人前人後,咱家都守住本分,稱他為王爺,同門學藝倒是有的,我們都拜在國師大和真人門下學劍。」 
「我也聽說了,你是大和真人的得意高徒,盡得真傳,他是宇內公認的第一劍手,你至少也可以排在第二位了!」 
「這個可不敢當,王爺的成就比咱家還高,要排第二,該是王爺才對,不過連國師大和真人都不敢自承第一,他說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老師謙辭第一不就,我們做弟子的更不敢說是第二第三了。」 
梅玉沒想到他是如此的客氣。頓了一頓才道:「你是來找皇帝的,我告訴你說皇帝不在這兒,你也不必再浪費時間了,還是到別處去找吧!」 
鄭和一笑道:「咱家雖然相信小侯的話,但咱家奉有上諭,那是公務,那不能因為咱家的相信就交差了,所以咱家還是要進去看一看。」 
「你要搜我的農莊?」 
「不敢,咱家只是進去看一看而已,咱家會叫眾兒郎們特別小心,絕不至擾及府上。」 
「要是我說不讓你搜呢?」 
「小侯,咱家執行一次公務,那可是不容人阻撓的,小侯還是讓咱家看一看的好,至少咱家對小侯還有一份敬意,若是今天小侯蓄意阻撓,就構成了妨礙公務的行為,換了個別的人,小侯就沒有那麼愉快了!」 
梅玉對這個傢伙倒是沒轍兒了,他已經放足了人情,說的話也在情在理,實在難以拒絕他,可是讓他進去一搜,皇帝雖是由秘道中離開了,搜不到人的,如果被他們找出了秘道,再找到清涼寺去,那可就麻煩了。 
想了一下,梅玉咬咬牙道:「鄭公公,搜一下本無不可,可是我知道你劍術高明,總得領教一下,你擊敗了我,我也擋不住你,只好讓你搜了,否則我以後在哥兒們面前,實在抬不起頭。」 
這番話簡直不成理由,完全是世家子弟耍無賴的口吻,但鄭和居然接受了,哈哈一笑道:「說的是,小侯是金陵世家侯少的領袖,被我一批人登門搜查,的確是臉上無光,咱家也知道對小侯這樣的世家子,光靠公務兩個字是不行的,少不得只有在劍上領教領教了,拿劍來!」 
一名侍衛恭敬地獻上了劍,鄭和抽出了劍,挽了個劍訣,微一躬身道:「小侯請了,咱家這是切磋,用不著性命相搏,大家點到為止吧!」 
梅玉的劍本來就執在手中,一揚劍道:「鄭公公,我沒真正學過劍,練的也不是名家手法,只知道拚命,也控制不了手下,不會什麼點到為止,所以你不必客氣。」 
鄭和笑道:「小侯客氣了,誰不知道小侯是技擊名家,劍下無十合之敵,咱家提出點到為止的要求,只是請小侯劍下留情而已!」 
梅玉懶得多說了,挺劍追擊,勢子很利,但鄭和卻從容地化解開了。 
梅玉是天生的身高力強,鄭和讚他劍下無十合之敵倒也不是虛誇,他在金陵跟人揮拳動武,還有挨揍的時候,若是動起兵刃,卻從來沒輸過。正因為如此,他怕殺傷人命闖大禍,才很少跟人動傢伙。 
今天他雖然也知道鄭和在宮廷中是個傑出的劍手,卻沒太當一回事,他跟宮廷侍衛和劍術教練供奉們常打架械鬥,心中很瞧不起宮廷武學。 
可是今天跟鄭和一交手,他才發現宮廷武學確有其不可輕侮之處,鄭和的一支劍並無精招,卻盡得一個穩字。他連攻了幾十手精招,對方卻穩如泰山,使他連平招都遞不進去;不由打出火來了,攻勢更急。 
鄭和一面招架,一面卻低聲道:「小侯,燕王覓皇帝很急,必欲得之,你還是讓我去搜一搜的好,否則日後小侯和方公子將舉步維艱,這是為你們好,咱家已經接受密報,知道皇上必在小侯處,我去搜一下,掩人耳目,一定不會把皇上搜出來的,你們才可以掩護他離開。」 
梅玉一怔道:「你到底幫誰?」 
「咱家只是皇家的奴才,燕王和皇帝都是太祖後人,咱家誰都不幫,不過咱家一直以為皇帝太年輕,行事不免意氣了,還是讓燕王攝理幾年的好。」 
「你倒說得好,攝理幾年?以後呢?」 
「以後的事要靠皇帝自己了,目前只有雲南的黔國公沐英,軍力壯大,自居一隅,而且對皇室忠心可許,只有他才可以庇護皇帝,上那兒歷練個幾年,然後再待時而回,他是太祖嫡系,又於正式受命,該比別人有更好的機會,如果實在不行,也只有付之天命了。」 
「燕王有了天下,會放過他嗎?」 
「事在人為。小侯,燕王也是從皇帝手中爭來的天下。燕王能,他為什麼不能,假如他不行,那就是他真的不行,怨不得人了。咱家只能為他盡到這一點心,記住咱家的話,目前別作什麼勤王之舉,燕王的勢力太大,不是任何一個人能抗禦的,而且燕王是他的叔叔,在諸王中,也比他得人望,這一段時間,他只有認了吧!」 
說完,手下忽地加緊,前兩劍把梅玉逼得連連退後,第三劍卻挑飛了梅玉手中的長劍了。 
這固然是梅玉因為他的話而減低了敵意,但鄭和的劍技也確實比他高明! 
方天傑也沒想到梅玉會落敗的,一時不禁呆了。 
鄭和笑笑道:「承讓!承讓!小侯,咱家可以進去了吧!對你的劍術,咱家還是十分佩服,只是你勇猛有餘,穩健不足。再過十年,咱家一定不如你!」 
梅玉一言不發,只比了個手勢,鄭和回頭道:「來四個人,跟咱家一起進去,其他人就在這兒散開等著,不准進入屋裡,不准擾及農莊的一草一木,違令者,處極刑。」 
鄭和帶了四個人進入到農莊,搜了一遍,什麼也沒搜到,向梅玉道了聲得罪,又帶人到別處去搜了。 
其實皇帝就躲在地窯裡,地窯上面有個蓋子,鄭和一進屋子,就直接站在蓋子上,指揮那四個人東搜西尋,十分仔細,卻始終沒搜到地窯。 
梅玉是跟著進來的,看了鄭和所站的位置,心中對他既感且佩,這個太監是有兩下子,他幾乎一眼就知道皇帝的藏身處了,若非他有意成全,皇帝是很難脫身的了。 
所以那四名禁衛軍在搜查時,梅玉表現得十分合作,舉凡是能藏人的箱籠櫥櫃,他都自動地打開了。 
鄭和在臨走時,說的話尤其有意思:「小侯,天下易主未易姓,還是朱家的江山,只不過你們的爵位是否能保住就要看自己了,尊大人與新主素來就不和,咱家想他老人家是不會戀棧那個侯爵的,所以小侯最好也預為之計,不必留連此地了。男兒志在四方,出門遊歷一下,行萬里路,未嘗不是人生快事,小侯以為如何?」 
梅玉自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點點頭道:「我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也不會留在京師惹人討厭的。一兩天內我就滾蛋,只是怕有人不讓我們走!」 
鄭和道:「這個小侯放心,咱家現在暫兼禁軍總監,金陵城 
中的守衛由咱家負責,小侯要想出城就趁快,咱家總有一份情面 
的。若是拖久了,守城的換了人,那就較為難以說話了。」 
梅玉拱拱道:「承情!承情,鄭公公,盛情心感,難得你有這份心,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鄭和歎了口氣:「還有一點小侯該明白的,咱家雖是監軍,但只是臨時受命,那些人未必事事都聽咱家的。當著面,咱家可以鎮壓住一點,背著咱家,他們對小侯未必就有那麼客氣。請小侯也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凡事總要忍讓一點。」 
梅玉道:「在下理會得。」 
鄭和這才帶了人走了。方天傑吁了口氣:「真沒想到這絕後的殺人劍技有如此精湛,連二哥都輸給了他,不過他的眼力卻是太不濟了,大哥躲在裡面,他都沒搜到。」 
梅玉搖頭一歎道:「他哪裡會搜不到,只是放了一次人情,故意如此而已,此人倒還有點良心。」 
「什麼,他是賣放人情,那怎麼可能呢?我聽說燕王朱棣跟他交情最深,從小就是兄弟相稱,這次燕王入京,他居間內應,出了不少力,是燕王的死黨……」 
「這些都不錯,他是燕王死黨,擁主燕王,他很賣力,但是對老大,他到底還念及主屬一場,沒有趕盡殺絕。這些話都不必說了,我們還是快點保護著大哥離開吧,南京是危地,不可久留。」 
他們從地窯中請出了建文帝,商量了一陣,還是決定上雲南去投奔鎮南王休英。 
這是鄭和指點的,他對朝中的情形很熟悉,什麼人跟燕王交好也最瞭解,他指點的人選是不會錯的。 
建文帝與清涼寺中的幾個侍駕大臣商議了一下,也是贊同前往投奔沐英,因為沐英手中那支兵是自己召募訓練的子弟兵,對沐英忠心耿耿,唯命是從,他們又能征慣戰,訓練精良。而且雲南地處面南灣,沐英本人又極得苗夷的擁戴,燕王不敢輕易發兵征剿。最主要的是沐英對太祖忠心可期,太祖死時,他是主張擁嫡最力的人,對建文帝極力支持,現在去投奔他,一定可以得到庇護的。 
只有一個問題,就是燕王遍尋建文帝不獲,也會考慮到他們會去投奔雲南,沿途必然派人追緝,這一路行去,必然危險重重。 
危險歸危險,該走的路還是要走,只有冒險此行了。 
最使梅玉感到洩氣的是建文帝出奔時,隨行的這幾個大臣都是文臣,手無縛雞之力,碰到追兵時,那些人不但幫不上忙,還得分神去照顧他們。 
照方天傑的意思,是丟下那些人,叫他們自己設法到雲南去,只由他跟梅玉保著朱允蚊走。 
但是建文帝卻不忍心丟下他們,梅玉也狠不下這個心,他們雖是文臣,卻能拋下富貴家人,不避危險,冒死追隨伴駕,忠心還是可感的,丟下他們不管,於情於理卻說不過去,最後的決議還是由已有度碟的應賢、應能伴著皇帝同行,三個人都是和尚打扮,以行腳僧的姿態結伴而行,也容易掩人耳目些! 
梅玉與方天傑則仍舊以原來的公子哥兒的身份,或前或後, 
只有一腳之差,盯牢了那三個人同行。 
由於建文帝落發成僧是個絕大的機密,而且他們三人又有正式的僧籍度碟,倒是沒人去注意。闖過了好幾道關口,反倒是梅玉和方天傑受到了不少盤查,不過他們的世家公子身份還是有用的,到時發個脾氣,都順利過了關。 
這當然是由於鄭和的關照。鄭和對那些錦衣衛都有過吩咐,說是燕王即位天下,朝廷的人事不會太大的變動,對那些舊有的公卿們仍多禮遇,要這些錦衣衛們對一些公侯的子弟,仍宜多加優遇。 
又過了幾天,情況就有了變動,燕王已正式宣告即位,遷都北京,易元為永樂元年。 
汝南侯梅殷因為不肯擁戴新君,已被明令頹除了侯爵,下在獄中,家產查封入官,大學博士方孝孺的境遇更慘,他因為不肯代燕王起草詔告天下,而且還當廷辱罵燕王篡位,被武士們當廷擊殺,家人同罪。 
鄭和還稱夠意思的,他沒有把方天傑在逃的事申奏,只說方氏一門盡屠,沒有再頒令追緝。 
不過這一來,兩個人的世家公子身份都不在了。梅玉只是不能再以小侯的身份出現。方天傑則連身世都不能提了,兩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悲憤之情,但是情勢迫人,他們只有咬牙忍悲,寄望建文帝能夠到了雲南,得到沐英的支持,勤王重掌江山,他們才有出頭的日子。 
他們行經的路線是沿著長江南行,到四川後再轉道入雲南,這是比較迂迴的走法,原來是想可以借由水路而省卻一些跋涉之苦的,但是後來發覺不能行,燕王的邏卒對水道盤查極嚴,沿江各府三十縣都奉有密令,嚴查每一條上行的船隻,而且還畫了建文帝的圖容,詳細比照。 
圖形出於宮廷中的畫師,十分傳神,宮廷中還刻了版,印了十幾萬份,飛書傳到天下,搜拿建文帝。 
朱允炊雖然已經剃髮易裝,但經不起按圖對照的,在陸上,可以用風雲之色作為掩護,在船上可不行了,總不能長途乘船,也是灰頭灰臉的。 
所以他們還是沿著江水而陸行,走得慢一點,人辛苦一點,也就安全一點。 
而且他們也不能住店,有廟宇可掛單的地方,他們盡量住廟,因為他們有著度碟,十方道友都有義務招待的,倒是安全得多。 
這天晚間,他們行經荒郊,既不能住店,也不敢輕易投宿民家,因為燕王朱棣對建文帝的搜追更力,不但懸下了萬兩黃金的重賞。給發現蹤跡通風報信的人,對拿殺朱允-的人,更有封侯的獎勵,而且往南路上,邏卒密佈,更派出不少的便衣。 
所以他們五個人,只有歇宿在一間破廟中,那是一座靠近江邊的水神祠,廟已破落,神殿一半傾塌,也沒人居住了,且喜廟後尚有一口破鍋與一口冷灶。 
應賢與應能去整修殿房,用枯草紮了個掃帚,勉強打掃了一塊乾淨的地方以供休息,同時也把鍋刷一下,燒口熱湯,好伴著乾糧裹腹。 
朱允-卻跟梅玉和方天傑坐在石階上說話,利用廟中的殘燭,點了個燈火照明。 
朱允-苦笑道:「一連幾天都是吃素,這兒四下無人,不怕露了形跡,最好是能弄點肉來解解饞。」 
他雖貴為帝王,但是在這兩個拜把兄弟面前,卻從沒什麼架子,經常還流出幾句粗俗的話以使感情更親密。 
梅玉笑了一笑道:「大哥,這一路行來也夠苦了,小弟就去找找看,能否弄點肉食來呢!」 
他知道大哥錦衣玉食慣了,是受不了這種苦,但是既以和尚身份為掩護,又不能當著人吃葷,現在四下無人,倒是不妨放鬆一下。 
他跟方天傑是騎著馬來的,再出去一趟,倒是不費事,而且他沒多久就回來了,帶回了一頭香噴噴的烤乳豬。 
他笑著道:「運氣真不錯,我跑出了兩里許,看見一堆叫化子,偷了一頭乳豬在烤,我化了十兩銀子,向他們買了來。」 
方天傑也笑道:「二哥真是大出手,十兩銀子買一頭肥豬都夠了,你卻買了這麼一頭三斤左右的小豬。」 
說笑歸說笑,但能夠打次牙祭總是好的,應能和應賢也很高興,他們陪著皇帝吃了幾天的素也是苦不堪言。 
每人分了一大塊,正在高興的大嚼時,忽然廟門口一陣腳步聲,已然有六條漢子衝了進來。 
他們都穿著錦衣衛的服裝,一望而知是京中派出來的,皇帝的手中正捧著一塊豬腿,雖然丟了下來,但手上有油,嘴上也有油,想瞞也瞞不了人。 
為頭的那名漢子看了眾人一眼,微笑道:「荒寺吃烤豬,各位真是好興致。對不起,打擾諸位雅興了。」 
方天傑忍不住道:「吃烤豬不犯法吧?」 
那漢子笑道:「自然不犯法,我也不是來干涉各位吃肉的,方公子緊張什麼?」 
方天傑一怔道:「你認識我?」 
那漢子笑道:「在下鄭文龍,在錦衣衛當差,方公子和梅小侯都是金陵聞人,在下的弟兄們好幾次都蒙受過二位的拳腳賞賜,自然是不敢不認識。」 
梅玉平靜地一笑道:「原來是金陵故人,那就難怪了.鄭老哥也知道我們兩家出了事,不必提當年的話了,鄭老哥如果記恨舊事,要打還我們一頓出氣,現在正是機會。」 
鄭文龍道:「小侯言重了,當年雖蒙受教訓,但兄弟對二位的府上仍是十分尊敬的,而且家叔也有吩咐,對一些舊有公卿世家,仍應恭敬,所以當年那些話都不必提了。」 
「令叔是哪—位?」 
「現在禁軍總監,兼任大內宮中掌令監。」 
「原來是鄭三寶,失敬!失敬,他現在是新朝的第一大紅人.閣下是他的侄兒,想必也跟著得意了。」 
鄭文龍笑笑道:「小候說笑了,家叔為人很古板,我這個侄兒雖然得了一點照顧,但是當差卻馬虎不得,否則處分比別人還重,所以,這口飯並不好吃。」—梅玉道:「這些閒話都不必扯了,鄭大人此來,必然是為了公事,是不是要抓我們的呢?」 
「小侯言重了,在下怎敢冒犯,小侯也知道,我們是奉諭出來找尋遜皇帝的。」 
「遜皇帝?哪來的遜皇帝?」 
「就是前建文皇帝,前些日子宣告遜位,由燕王永樂爺接掌大權。」 
梅玉冷笑道:「建文帝可沒宣佈遜位?」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反正詔令是宮中傳出來的,小侯,皇帝的家務事我們管不著,誰坐在那個位子上,咱們就聽誰的。上諭要找遜皇帝,咱們就找遜皇帝!」 
梅玉道:「這可是要務,我可不敢妨礙各位治公。不過這個地方可沒有遜皇帝。」 
鄭文龍笑笑道:「我們找的也不是小侯,是這三個和尚,和尚你們是哪個廟裡的?」 
應能忙道:「僧家師兄弟三人都是皇覺寺的,要往南海普陀朝聖,有度碟在此可以證明。」 
他伸手入懷要掏度碟,鄭文龍冷笑道:「你們既是受戒的和尚,怎麼還吃豬肉?」 
應賢是御史出身,能言善辯,忙插口道:「阿彌陀佛,僧家因借宿荒寺,未曾攜得乾糧,剛好這位公子帶了一頭烤豬前來,不得已隨緣一番,僧家等行腳十方,隨同而安,所修在心,倒不必太拘禮於一些戒持。」 
做皇帝的應文也合十道:「阿彌陀佛,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諸緣皆法,諸法皆緣,出家人但戒殺生,但此豬既非為我而殺,兩位公子善意佈施,暫結一份善緣有所不可,善哉!善哉!」 
鄭文龍大笑道:「和尚吃豬肉不干我們的事,但是和尚都與我們的公務有關,少不得要麻煩你們走一趟衙門了?」 
應賢一驚道:「僧家們可沒犯法呀?」 
「犯沒犯法不知道,金陵城外抓到了兩個和尚,卻是前皇帝駕前大臣喬裝的,所以永樂爺懷疑遜皇帝也有可能喬裝為和尚,下諭徹查天下在外行腳的和尚,所以要你們到衙門去走一趟,官中會派人前來相認。」 
應賢道:「施主沒開玩笑吧,皇帝怎麼會當和尚?」 
鄭文龍大笑道:「連太祖洪武爺都當過和尚呢,皇帝跟和尚有緣得很。三位大和尚,咱們走吧!」 
梅玉道:「鄭大人,這三位中沒有遜皇帝。」 
鄭文龍笑笑道:「這可不是你小侯說了就作準的。小侯,這不干你的事,你就別管了呀!」 
梅玉道:「你要在我面前抓人就干我的事了,我不信。」 
這時站在後排的兩個漢子之一道:「鄭文龍,你太嚕嗦了,我看這一堆人都有問題,此地不遠處就是市鎮,他們看樣子也不是付不起店錢的,卻偏要擠在破廟中,分明就是有問題,一起帶走,捆上。」 
這兩個漢子似乎地位比鄭文龍還高,說話很不客氣,而且他一發命令,另外三個人都抖開鏈條,上前要鎖人了。第一個就是奔向建文帝,可能是三個和尚中,他的年齡最受嫌,其他的應能、應賢,涉嫌的可能性不大。 
建文帝哪肯真叫人鎖上。這邊鏈條套上了脖子,他已抽出腰間所藏的巴首,猛地劃了出去。 
這是一支寶刃,系大內藏珍,斬釘截鐵,鋒利無匹,那個差宮胸前受刃,大叫一聲後退。心肺內臟都掉了出來,後面兩名漢子神色一變,一人喝道:「殺官拒捕,顯系叛逆,殺上!」 
鄭文龍連忙叫道:「二位供奉,殺不得,家叔轉達上諭是要生擒的。」 
那漢子冷笑道:「你叔叔只能命令你們,卻管不了我們,我得到的上諭卻是生死不論。現在我們雙方人數相同,五個對五個,生擒太費事了,殺!」 
這傢伙喊殺就殺,出手就攻向了建文帝,而且全是殺著,看來他沒有打算生擒,好在建文帝自己也來得幾下子,他的那支寶刃尤為鋒利,那傢伙的單刀才遞進來不到兩招,就被鏘銀一聲削斷了。 
急得他大吼道:「老毛,鄭文龍,你們還等什麼,這傢伙手中的匕首非同凡品,必系出自大內……」 
鄭文龍道:「李供奉,我在京師當差,認得遜皇帝,可不是這樣子的。」 
這姓李的供奉吼道:「管他是不是,先剁了再找人來認,我認為他們這一夥兒大有嫌疑。」 
另一個姓元的供奉卻抽出了一支判官筆,上前進攻,匕首雖利,卻不容易削斷它,而且他的武功不錯,建文帝就擋不住了,連連後退。 
梅玉忍不住了,鏘然拔劍上前加入戰鬥,擋住了判官筆,姓李的又在腰間撤下了一支護手鉤,繼續逼向建文帝時,方天傑也拉劍擋住了。 
鄭文龍道:「小侯,方公子,二位這是自己在找麻煩了,這幾個和尚又不關你們的事,二位何必硬插一手?」 
梅玉和方天傑都不說話,拚死想搏殺對手,他們知道今天如果不把這些人擺平,是很難脫身了。 
鄭文龍拉開刀上前幫毛供奉合鬥梅玉,這傢伙的刀法精熟犀利,幾招就把梅玉纏得施展不開,毛供奉讚許地道:「鄭文龍,你還真行,這一手流雲刀法在江湖上並不多見,怎麼你叔叔只叫你當一個小小的隊長呢?」 
鄭文龍道:「家叔為人方正,他怕被人落個徇私的口實,營裡有了優缺,他先提升別人了,所以我這個侄子始終難以抬頭。」 
「那是太委屈你了,好好地立下了這次大功,我跟老李一定會大力保舉你的。」 
「謝謝毛供奉了!」 
鄭文龍口中說著話,手中的刀一緊,由空門中掠進去,眼看著快要劈中梅玉了,可是他的刀卻忽地一收,倒掠回去,反而把毛供奉一刀砍成了兩截。 
那姓李的供奉眼睛一直盯著這邊,大驚道:「鄭文龍!你怎麼……」 
鄭文龍的刀迅速轉向,對他直劈而下,李供奉忙用護手鉤架住了,而且還鎖住了他的刀,兩人相持不下。 
梅玉和方天傑兩支劍卻毫不留情地一前一後刺了過去,也一前一後地將李供奉刺了個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