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得到電話通知,下星期天將對他的案子進行一次短時間的審理。他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從現在開始,審訊將一次接一次有規律地進行,也許不是每週一次,隨著時間的推移,中間隔的時間會越來越短。從一方面來說,早日審理完這件案子對大家都有好處;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審訊應該徹底,應該面面俱到,儘管時間不能拖得太長,因為這很累人。正由於這個原因,才選擇了這種高頻率,然而短暫的審訊方式。審訊的日子選在星期天,這是為了不干擾K的業務工作。估計他會同意這種安排,然而,如果他喜歡別的日子,他們也會竭盡全力滿足他的願望。比如說,也可以在夜間進行審訊,雖然夜裡K的頭腦可能不夠清醒。總之,如果K不反對,他們就在星期天等著他。當然,他必須出席,這是不言而喻的,用不著再加以提醒。他得到了應該去的那個地方的門牌號碼,這棟房子位於郊區的一條街道上,他從來也沒去過。
K得到電話通知後,沒有回答,便把聽筒撂下了;他決定星期天按時赴約,這是絕對必要的。案子有進展了,他必須為之奮鬥;必須使初審變成最後一次審訊。他正站在電話旁邊出神的時候,突然聽見副經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副經理想打電話,但發現K擋著他的路。「是壞消息嗎?」副經理隨便問了一句,他並非真想知道點什麼,只是急著要讓K離開電話。「不是,不是,」K一面說,一面問在一邊,但沒有走開。副經理拿起聽筒,利用電話還沒接通的機會,轉臉對K說:「喂,我有句話要跟你說,K先生。星期天上午,我邀了幾個人乘我的遊艇去玩,你願意賞光一塊來嗎?人很多,其中毫無疑問會有你的朋友。比如說,律師哈斯特勒先生。你來嗎?來吧!」K盡量注意聽副經理在講些什麼。這對他來講並非無關緊要,因為他和副經理的關係向來不大融洽,如今副經理居然向他發出邀請,這是一種友好的開端,表明K在銀行裡已成了重要人物,以至銀行的第二把手也十分看重他的友誼,至少希望他能採取中立態度。副經理這樣做確實已經纖尊降貴了,雖然這個邀請只是在電話未接通的時候隨便作出的。然而K還想讓副經理屈尊第二次,因為他說:「十分感謝。但是很抱歉,星期天我沒空,已經跟別人約好了。」「真遺憾,」副經理說。電話正好接通了,他轉過臉去打電話。他講了很長時間,心煩意亂的K一直站在電話機旁邊。K沒等副經理掛上電話,就如夢初醒地為自己在這兒無目的地浪費時間進行辯解;他說:「我剛打完電話,他們在電話裡約我到一個地方去,可是忘了告訴我幾點鐘去。」「那你可以再打個電話去問問嘛,」副經理說。「這並不很重要,」K說;他這麼一說,剛才那個本來就站不住腳的借口便更加令人不可置信了。副經理轉身要走的當兒,繼續就其他事情發表自己的意見。K勉強作答,心裡想的卻是:星期天上午最好九點鐘就到那個地方去,因為法院平時總是九點鐘開庭的。
星期日天氣陰沉。K很疲乏,因為頭天晚上他參加了餐廳裡舉行的慶祝活動,睡得晚了些,差點睡過頭。K來不及考慮或調整一星期來籌劃好的計劃,匆匆穿上衣服,沒吃早飯便奔到郊區那個指定的地方。十分奇怪的是,雖然他沒有時間去打量過路人,卻看見了那三個已經介入他案子的職員。他們就是拉本斯泰納、庫裡希和卡米乃爾。前兩人乘著有軌電車,從他面前駛過;但是卡米乃爾卻坐在一家咖啡館的平台上,當K走過的時候,他從欄杆上探出身來,詢問似地看著他。他們三個人好像都很注意他,想搞清楚他們的上司忙著上哪兒去。一種挑戰心理使K決定不乘車到那兒去;他不希望麻煩任何人,甚至是最不相干的局外人在這件案子中幫他的忙,他不想受惠於任何人,也不想讓任何人哪怕稍微過問一下他的案子。他最不願意的是一分不差,準時到達,以至在審訊委員會面前降低自己的身份。不過他還是加快了腳步,希望能在九點鐘到達,儘管並沒有給他規定確切的到達時間。
他想,那棟房子准有某種標誌,或者門前準是熱鬧非凡,遠遠就能辨認出來;但是到底有什麼標誌,他卻無從想像。朱裡烏斯大街兩旁的房子幾乎一模一樣,全是灰色的大樓,裡面住著窮人;電話裡告訴他,那棟房子就位於朱裡烏斯大街。他在街頭停了一會兒。因為是星期天早晨,所以大部分窗口都有人,只穿著襯衫的男人們靠在窗口抽煙,或者小心翼翼地扶著坐在窗台上的小孩。有些窗口掛滿了被褥,偶爾會從被褥上方冒出一個頭髮蓬鬆的女人腦袋。人們隔著馬路互相叫喊;K的頭頂上方正好有人喊了一聲,引起一陣哄笑。大街兩旁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家小雜貨店;這些小店位於街面以下,門前有一小段石階,通到街上。女人們從這些店裡擠進擠出,或者在店外的石階上唧唧喳喳。一個流動水果販正向站在樓上某個窗口的人叫賣,一面叫喊,一面向前走,和K一樣心不在焉;他的推車差點把K撞倒。在城裡某個較漂亮的街區用過很長時間的一個舊唱機開始發出刺耳的聲音。
K慢悠悠地沿著大街走著,越走越遠;現在他的時間似乎很充裕,預審法官可能會從某個窗口探出身來,發現他正在路上走著。九點過了些。他沿著馬路走了好久才到那棟房子門前;這棟房子大得不同尋常,大門特別高,也特別寬,肯定是供卡車出入用的。內院四周是一間間棧房,門上掛著商號的名牌,有的名字K曾經在銀行的賬冊上見過。他一反常態,在通向內院的前廳裡呆了一會兒,聚精會神地研究起這些外部現象來。他旁邊有一個沒穿鞋子的人,坐在板條箱上看報。兩個男孩正利用一輛小推車玩蹺蹺板。一位面容。慚淬的年輕姑娘穿著睡衣,站在吸泵前打水;她看著K,水則不斷流進桶裡。內院的一角,有人在兩扇窗子間繫了一根繩子,把衣服晾在上面。繩子下面站著一個男人,不時大聲指點幾句。
K轉身朝樓梯走去,打算到審訊室裡去;但他隨即站住腳,因為除了這道樓梯外,他在院子裡又看見另外三道樓梯。樓梯後面還有一條小過道,像是通往第二進院子的。他們沒有確切告訴他,審訊室到底在哪間屋子裡,他為此感到很惱火。這些人對他的疏忽和冷淡已經達到令人詫異的地步,他決定把自己的看法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最後,他終於踏上了第一道樓梯,心中想起那個名叫威廉的看守講的話:法和罪是互相吸引的;既然如此,審訊室就應該位於K偶然選中的這道樓梯的上面。
他上樓時,打擾了許多在樓梯上玩耍的小孩;孩子們氣呼呼地看著他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如果我下次還要再來的話,」他心想,「一定要帶上糖果來哄他們,要不就帶根棍子揍他們一頓。」他剛要到達二樓時,一粒彈子球滾了下來,他不得不止步等彈子球落定。兩個皺紋滿面、臉龐瘦削、老氣橫秋的孩子乘機揪住他的褲子;他如果把他們甩開,就可能使他們受傷,他怕他們嚷嚷起來。
到了二樓,他才真正開始尋找。由於他不好直接打聽審訊委員會在什麼地方,便裝作要找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工——他想到了這個名字,因為格魯巴赫太太的侄子即那個上尉就叫蘭茨。於是他挨門逐戶去打聽,裡面是否住著一個名叫蘭茨的人,並乘此機會朝屋內看一眼。其實他用不著這麼費勁,因為差不多所有的門都開著,孩子們在門口跑進跑出。許多住戶都只有一間帶一扇窗的小房間,裡面正在做飯。不少女人一隻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則在爐子上忙碌。幾個即將成年的姑娘身上除了圍裙以外,似乎沒穿別的衣服,她們正在不停地操勞。每間屋子裡床上都躺著人,有的是病人,有的在酣睡,還有的雖已穿好衣服,但仍然賴在床上養神。如果哪家門關著,K就敲敲門,問裡面是不是住著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工。一般是女人來開門,聽到他的問題後,便轉身對屋裡的某人說話,那人便從床上欠起身來。「有位先生問,這兒是不是住著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工。」「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工?」那人在床上問道。「是的,」K說,雖然他已經明白,審訊委員會不在這裡,他的詢問是多此一舉。許多人看起來深信,要找到細木工蘭茨對K講來事關緊要。他們絞盡腦汁,久久思索,倒也想起了某個細木工來,但名字不叫蘭茨;他們也會說出一個和蘭茨這個名字的發音相近的名字來;或者向鄰居打聽;或者領K到離這兒頗遠的另一家去,他們覺得那兒可能會住著像蘭茨這樣的房客,或者那家會有人向他提供他們所不能提供的更確切的消息。最後,K幾乎用不著再問了,因為他這麼打聽來打聽去,已經跑遍了整個二樓。他現在開始為自己的計劃感到後悔,而當初他還以為這個計劃是切實可行的。當他快要走到六樓時,他決定不再尋找了,他對一個願意領他繼續查詢的熱情的青年工人道了聲「再見」,便朝樓下走去。可是,他又為自己白忙了一陣而感到忿懣;於是便回過頭,繼續往上登。他到了六樓,敲敲第一家的門。他在小房間裡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一隻大掛鐘,時針快要指到十了。「一位名叫蘭茨的細木工住在這兒嗎?」他問。「請往前走,」一位年輕女人說,她長著一雙活潑的黑眼睛,正在水桶裡洗小孩衣服;她用那只濕漉漉的手指著旁邊的那間房子,那裡門開著。
K覺得好像走進了一間中等大小的會議廳。廳裡有兩扇窗,裡面擠滿了各種各樣的人,誰也不在意這個剛進來的人。天花板下面是一圈樓座,那兒也是擠得滿滿的,人們即使弓著身子站著,頭和背也會碰到天花板。K覺得廳內空氣太污濁,便退了出來,對那個看來聽錯了他的話的年輕女人說:「我是打聽一個細木工住在哪裡,他的名字叫蘭茨。」「我知道,」那女人說,「你只管進去吧。」如果她不走到他面前,抓住門把手並對他說:「你進去吧,我得把門關上,不讓任何人再進去,」那他就可能不會再進去。「好吧,聽你的,」K說,「不過大廳裡已經擠得太滿了。」儘管這樣,他還是進了大廳。
門後有兩個人在談話,其中一個人伸出雙手,做出一個像是付錢的手勢,另一個人緊緊盯著他。從這兩個人的中間伸過一隻手,抓住K。這隻手是屬於一個臉頰微微發紅的小伙子的。「來吧,來吧,」他說;K聽憑他領著自己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間似乎有一條狹長的通道,他們大概以此為界,分屬兩個不同的派別;K朝左右兩邊看了看,發現沒有一個人臉朝著他,大家都是背朝著他,只跟自己的那一派人說話和打手勢——這個事實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大多數人身穿青上衣、外面披一件星期天常穿的寬寬大大的舊式長外套。他們的服裝是惟一使K感到困惑不解的東西,否則他準會認為這是一次地方性的政治集會。
K被那小伙子帶到了會議廳的另一端,那兒有個低矮的、上面擠著不少人的講台,台上斜放著一張小桌;桌子後面有個矮胖子,坐在講台的邊緣上;他喘著氣,興致勃勃地和另一個人在講話,那人懶洋洋地躺在他後面的一把椅子上,蹺著腿,胳膊肘支撐在椅背上。矮胖子不時在空中揮動手臂,好像在模仿某人的滑稽相。陪K來的小伙子發現很難向人們通報K的到來,他兩次踮起足尖,打算講話,但是講台上的那個矮胖子沒有注意到他。直到講台上另一個人發現了這個小伙子後,矮胖子才朝他轉過臉來,並俯下身子聽他結結巴巴地說話。矮胖子接著掏出懷表,瞥了K一眼。「一小時零五分鐘以前你就該到達這兒,」他說。K正要回答,但來不及了,因為那人剛剛說完,會議廳的右半部分便響起一片不滿的喧嘩聲。「一小時零五分鐘之前你就該到達這兒,」那人抬高聲音重複了一遍,同時匆匆掃了整個會議廳一眼。喧嚷聲立即變得更響了,過了好久一陣子才平息下來,這時那人已經住嘴了。大廳裡比K剛進來的時候要安靜得多。只是樓座上的人還在發表評論。那兒光線暗淡、塵土飛揚、煙霧騰騰,但人們還能看得出來,他們的衣著似乎比下面的人寒酸。有幾個人帶著靠墊,墊在他們的腦袋和天花板之間,以免把頭碰傷。
K決定不講話,只是觀察;因此他也不為自己的所謂遲到辯護,僅僅說道:「不管我遲到不遲到,反正我現在來了。」話音未落,掌聲即起,仍舊是大廳右側傳來的。「這些人很容易爭取過來,」K想道;但他為大廳的左半部分保持緘默感到不安,這一半人就在他身後,他們中間只發出一兩下孤零零的拍手聲。他思忖著應該說些什麼,才能把全大廳的人都爭取過來,如果不能爭取全部,那至少也得把大部分人暫時爭取過來。
「不錯,」那人說,「不過現在我沒有再聽你講下去的義務。」人聲重新鼎沸起來,這次誰也不會再搞錯其含義了。那人擺擺手,請大家安靜。他接著說:「不過我可以把這次算作例外情況,下次可不能再遲到了。現在請你到前面來。」一個人跳下講台,給K騰出地方。K走上去,靠著桌子站著。後面的人很多,他不能不使勁撐牢,才避免人群把預審法官的桌子、也許還有預審法官本人推下講台去。
然而,預審法官看樣子並不為此操心;他悠閒自在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對身後的人說完最後幾句話後,便拿起一個小筆記本來——桌上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別的東西。這個筆記本像是學校裡用的舊式練習本,翻的次數過多,角全捲著。「好吧,這麼說,」預審法官翻著筆記本,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架勢對K說,「你是油漆裝飾匠?」「不對,」K說,「我是一家大銀行的襄理。」這個回答使右面那部分人開心得捧腹大笑,K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人們用雙手撐在膝蓋上,笑得前仰後合,渾身顫動,好像一陣咳嗽。甚至樓座裡也有幾個人在哈哈大笑。預審法官頓時勃然大怒,他看來已經沒有足夠的權威可以控制大廳裡的人了,便向樓座上的人發洩自己的怒氣;他蹦起來,瞪著他們,緊皺起眼睛上方那兩道平常沒有引起人們注意的又粗又黑的眉毛。
但是,大廳的左半部分仍舊像剛才那樣平靜,人們面對講台,站得整整齊齊,一動不動地聽著講台上的講話和從大廳的其它部分發出的嘈雜聲;他們甚至允許自己這一派的某些成員主動和對方攀談。左邊的這些人不像其它部分的人那麼多,他們其實可能是無足輕重的;但是他們的鎮靜和耐性卻使人們對他們刮目相看。K開始講話了,他深信自己實際上是代表他們的觀點的。
「你向我提了個問題,預審法官先生,問我是不是油漆裝飾匠——噢,或許這不是問題,你只是指出一個事實而已——你的這個問題典型地反映出強加在我身上的這次審判的全部特點。你也許會反駁說,這根本不是一次審判;你說得完全對,因為只有在我承認它是一次審判的情況下,它才稱得上是次審判。不過,我現在承認它是一次審判,因為我想得到同情。如果人們願意關心它,就只能抱著同情心來關心它。我並不是說,你的審訊是卑鄙的,但是我很願意把這個形容詞送給你,供你一個人去思考。」K在這兒停住,低頭看著整個大廳。他的話很尖刻,尖刻得超過自己的預想,不過他這樣說是有充分理由的。他的話應該激起某種掌聲,但掌聲卻還沒有響起來,聽眾顯然正聚精會神地等著他說下去;沉默也許孕育著爆發,這一切將在爆發中結束。這時,大廳那端的門驀地打開了,剛才那個年輕的洗衣婦走了進來,看來她已經洗完衣服了。K很惱火:儘管她進來時小心翼翼,但還是分散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不過,預審法官倒使K覺得開心,因為他聽了K的話後,似乎心情十分沮喪。在此之前法官一直站著,因為當他站起來去斥責樓座上的人時,K的講話使他驚訝得呆呆地站在那兒。他利用這個間歇時間重新坐下,他的動作徐緩,好像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也許是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他重新翻開筆記本。
「這不會對你有多大用處的,」K接著說,「你的筆記本本身,預審法官先生,會證實我說的話。」他為自己能在這麼一個奇特的集會上用冷靜的語調講話而感到勇氣倍增,便從預審法官那兒一把奪過筆記本高高舉起。他用手指尖捏著中間的一頁,好像怕弄髒手似的;斑漬點點、繪著黃邊、寫得密密麻麻的本蕊朝兩邊打開,紙頁倒垂著。「這就是預審法官的記錄,」他一面說,一面讓筆記本重新掉落到桌子上。「你可以繼續翻閱,隨你的便,預審法官先生,我一點也不怕你的這個賬本,雖然它對我來說是保密的。我不會去動它,不願把它拿在手中,最多只會用手指尖拈著它。」這番話是一種極大的侮辱,或者至少應該如此理解。預審法官把桌子上的筆記本拿起來,盡量使它恢復原狀,並重新開始翻閱。
站在第一排的人目不轉睛地看著K;K一言不發地站在台上,眼睛向下,也瞧了他們一會兒。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男人,沒有一個例外,有的甚至鬍子都白了。他們能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跟自己走嗎?他們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嗎?他們能從在他講話以前就陷入的那種無動於衷的狀態中掙脫出來嗎?儘管他已經當眾侮辱了預審法官,他們卻依然無動於衷。
「我遇到的事情,」K接著說,他比剛才平靜多了,同時注意觀察站在第一排的那些人的臉部表情,這使他講話時有點分心,「我遇到的事情只是一個孤立的例子,就其本身來說沒什麼了不起,尤其是因為我根本不把它當一回事;然而,它卻代表著一種錯誤的政策,這種政策也是針對著其他許多人的。我正是為了這些人的利益才在這裡表明立場,我並不是為了自己。」
他不知不覺地抬高了嗓門。大廳中有人高舉著雙手鼓掌,並且高喊道:「好極了!真對!好極了!太好了!」第一排中有幾個人使勁捋著自己的鬍子,但是,沒有一個人回過頭去看看是誰打斷了K的講話。K也對此不大在意,不過仍然覺得甚為振奮;他不再認為有必要去獲得所有人的掌聲:如果他能使聽眾開動腦筋思考問題,這兒說服一個人,那兒說服一個人,把他們爭取過來,他就會感到很愉快了。
「我不想當個演說家,在這裡誇誇其談,」K說,他已經得出了這個結論,「即使我有這種願望,我也當不成。毫無疑問,預審法官先生的口才比我好得多,這是他的天賦的一部分。我只希望公開討論一下大家所蒙受的一種痛苦。你們聽我說吧:大約十天以前,我被捕了,被捕的方式連我也覺得可笑,雖然此時此刻這點不足掛齒。我是在床上被捕的,當時我還沒有起來,也許——根據預審法官講的話來看,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也許他們得到的命令是逮捕一位和我一樣無辜的油漆裝飾匠,但是他們卻抓了我。兩個粗暴的看守強佔了我隔壁的房間。即使我是一個危險的歹徒,他們採取的防範措施也不會比當時更繽密了。此外,這兩個看守是道德敗壞的流氓,他們喋喋不休,震聾了我的耳朵,誘使我向他們行賄,企圖用卑劣的借口騙走我的外衣和內衣;他們當著我的面,厚顏無恥地吃掉了我的早點,然後又居然問我要錢,說是要給我去買早點。這還不是一切。接著我被帶到第三間屋子裡去見監察官。那間屋子是一位女士的,我深深地尊敬她;可是我卻親眼目睹那間屋子被他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不錯,看守和監察官糟蹋了那間屋子是由於我的緣故,但完全不是我的過錯。當時要我保持鎮靜確實很難,然而我還是做到了。我用最冷靜的口氣問監察官,為什麼逮捕我——如果他在這裡,他可以證實這點。監察官悠閒自在地坐在我剛才提到的那位女士的椅子上,那副蠻橫傲慢、神氣活現的樣子至今仍然歷歷在目。你們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嗎?先生們,他實際上什麼也沒有回答,也許他確實什麼也不知道。他逮捕了我,這就是一切。但是,事情還沒完,他指使我銀行裡的三個低級職員進入那位女士的房間,聽憑他們興沖沖地翻著和亂動屬於那位女士的一些照片。讓這三個職員在場當然還有另外一個目的,這就是期待他們和我的女房東及其傭人一樣,到處散佈關於我已被捕的消息,以便詆毀我的名譽,特別是動搖我在銀行裡的地位。但是,這種意圖完全落空了,即便是我的女房東——我很榮幸地在這兒說出她的名字,她叫格魯巴赫太太,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即便是格魯巴赫太太,也有足夠的智力能認識到,這種形式的逮捕就像野孩子的惡作劇一樣,不值得認真對待。我重複一遍,這一切目前僅僅使我感到憤懣和惱火而已,可是,它難道不會引起更壞的後果嗎?」
說到這裡,K停住了,他朝一聲不吭的預審法官瞥了一眼,好像看見法官給大廳裡的某人使了一個眼色,傳遞了一個信號。K笑了笑說:「坐在我旁邊的預審法官先生剛才給你們當中的某人傳遞了一個秘密信號。看來你們中間的某些人接受坐在上邊的人的指示。我不知道,這個信號是授意鼓掌呢還是讓你們噓我;現在既然我過早地洩露了事情的真相,我也就自覺地放棄了掌握它的真實含義的任何希望。我對這件事毫不在乎,我可以公開授權預審法官先生對他僱用的手下人講任何話,用不著暗遞信號,法官可以在他認為適當的時候對他們講:現在噓他,或者說:現在給他鼓掌。」
預審法官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他很尷尬,也可能是很不耐煩。他跟後面的那人講了一句話,那人朝他俯下身來,可能是給他打氣,也可能是給他出個具體的主意。下面的聽眾正在談論,聲音不高,但很熱鬧。原先似乎勢不兩立的兩派成員現在融會在一起了,有的人指著K,另外一些人指著預審法官。大廳內煙霧瀰漫,令人不可忍受,從大廳這頭甚至無法看見在大廳那頭的人。樓座上的人更糟,他們忐忑不安,睨視著預審法官,為了弄明白事情的進展,他們只得低聲詢問樓下的人。回答好像是偷偷摸摸作出的;提供消息的人一般用手遮住嘴,盡量壓低自己的嗓門。
「我馬上就要講完了,」K說,他用拳頭擂著桌子,因為桌上沒有鈴。預審法官和給他出主意的人聽見響聲後吃了一驚,湊在一起的兩個腦袋分開了一會兒。「我基本上置身於這件事以外,因此我可以冷靜地對它進行評論,而你們——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真的把這個所謂的法庭當作一碼事的話——會發現,聽聽我的話是大有好處的。不過我請求你們,如果你們對我講的有什麼看法,需要和我商榷,最好以後再說,因為我時間緊迫,很快就得離開這兒。」
大廳內立即一片寂靜,鴉雀無聲,K控制了全場。聽眾不再像開始那樣亂吵亂嚷了,甚至也不鼓掌,他們似乎被說服了,或者幾乎被說服了。
「毫無疑問的是,」K十分溫和地說。聽眾聚精會神,屏息靜氣,他深受鼓舞;全場靜寂得連一絲最微弱的聲音也清晰可聞,這比最熱烈的掌聲更令人激動,「毫無疑問的是,在法院採取的這一系列行動——我指的是法院在處理我的案子中所採取的逮捕我和今天審訊我這一系列行動——的後面,有一個龐大的機構在活動著。這個機構不僅僱用受賄的看守、愚蠢的監察官和其最大優點便是明白自己不中用的預審法官,而且還擁有一批高級的甚至是最高級的法官,這些人還有大量不可缺少的聽差、辦事員。警察和其他助手,或許還有劊子手呢,我不忌諱用這個詞。先生們,為什麼要有這個龐大的機構呢?不外乎是誣告清白無辜的人,對他們進行荒謬的審訊;這種審訊其實在大部分情況下得不到什麼結果,就像在我的這樁案子裡一樣。但是,既然整個機構都是荒謬的,上司又怎麼能防止他們的下屬貪贓枉法呢?這是不可能的,即使這個機構中的最高法官也不得不默許他的法院裡的受賄現象。正因為這樣,看守們便想方設法去偷被他們抓來的人身上穿著的衣服,監察官便闖進陌生人的家裡去,無辜百姓從此不能得到有禮貌的對待,而是在大庭廣眾下受辱。看守們講過,囚徒們的財產保存在一些倉庫中,我很想去看看囚徒們辛辛苦苦掙來的東西怎麼在那兒霉爛,至少看看經過官員們的洗劫後還能剩下些什麼東西。」
這時K的話被大廳那頭發出的一聲尖叫所打斷。大廳裡煙霧瀰漫,燈光昏暗,迷迷濛濛,他只好舉起一隻手,遮在眼睛上方,力圖看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原來是洗衣婦。她一進來,K就知道秩序有可能被她擾亂。到底是不是她的過錯,還不清楚。K只看見一個男人把她拽到門邊的一個角落裡,緊緊摟著她。但是,發出那聲尖叫的卻不是她,而是那個男人;他的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盯著天花板。一小群人聚在他們周圍;樓座上離他們較近的那些人看到K在審訊過程中造成的肅穆氣氛由於這種事情而被破壞,似乎感到高興。K的第一個本能反應是穿過大廳,奔到那頭去。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大家都急於恢復秩序,起碼應該把那對害群之馬逐出會場;但是,頭幾排公眾卻無動於衷,他們一動不動,誰也不給他讓路。相反,實際上是在阻擋他,有個人——他沒功夫回頭看是誰——伸出手,從後面揪住他的衣領;老頭們橫著胳膊不讓他過去。K這時已經顧不得那兩個人了,他覺得自己的自由受到威脅,好像他真的被捕了。他不顧一切地跳下講台。他現在和人群面對面站著。他是不是看錯了這些人?他是不是過高估計了自己講話的效果?當他講話的時候,他們是不是故意掩飾自己的真實態度?現在他講完了,他們是不是終於對自己的裝腔作勢感到厭倦了?瞧瞧他周圍的人的臉部表情吧!他們那黑色的小眼睛左顧右盼,目光詭譎;他們的鬍子脆硬,根本不像鬍子,要是把它們捏在手裡,准和握著一大把蟹鉗一樣。鬍子下方的外衣領子上,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徽章在閃閃發光——這是K的真正發現。他還發現他們全都佩戴著這些徽章。表面上看來,他們有的屬於右派,有的屬於左派,其實都是同僚;他猛地轉過身來,發現預審法官的外衣領子上也綴著同樣的徽章。預審法官坐在那兒,手擱在膝蓋上,逍遙自在地看著這個場面。「原來如此!」K大聲說道,並在空中揮動著手臂。他突然明白了,怒不可遏:「你們都是當官的,沒有一個不是。我明白了,你們就是我剛才所講的那些貪贓枉法的人。你們趕到這裡來,用耳朵聽,用鼻子嗅,想盡可能多知道一些我的情況。你們假裝分成兩派,你們當中的一半人拚命鼓掌,只是為了引誘我講下去,你們想嘗試一下,怎麼捉弄一個老實人。好吧,我希望你們已經從中得到很大好處,因為我居然期待你們來保護一個無辜的人,你們已經從中得到一些樂趣,或者還有別的——走開,不然的話我就揍你,」K對一個索索發抖的老頭嚷道,那老頭靠得他太近了,「你們也許還真的懂得了一兩件事情。我希望你們對自己的職業感到滿意。」他匆匆拿起放在桌邊的帽子,在全場由於驚愕——如果沒有其他原因的話——所引起的一片寂靜中,從人群裡擠出一條路,朝門口走去。然而,預審法官似乎比K的動作更快,因為他已經在門口等著了。「等一等,」他說。K停了下來,但他的眼睛仍然看著門,而不是看著預審法官;他的手已經按在大門的插銷上。「我只想指出一點,」預審法官說:「今天——或許你還不知道——你自己拋棄了審訊肯定會給被告帶來的全部好處。」K笑了起來,他仍舊看著門。「你們這些惡棍,總有一天我也要審訊你們,」他大聲說道,然後打開門,朝樓下跑去。他身後響起唧唧喳喳的熱烈討論聲,公眾顯然已不再驚愕,他們像內行的學者一樣,開始分析面臨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