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是有人誣陷了約瑟夫-K,因為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無緣無故地被捕了。每天八點鐘,女房東的廚娘總會把早餐端來,可是這一天她卻沒有露面,這種事情以前從未發生過。K又等了一會兒,倚在枕頭上,看著馬路對面的一位老太太,她似乎正用一種對她來說也許是少有的好奇目光注視著他。K覺得又氣又餓,便按了按鈴。隨即聽見有敲門聲,一個他從來沒有在這幢房子裡見過的人進了屋。此人身材瘦長,然而體格相當結實,穿著一套裁剪得非常合身的黑衣服,上面有各種褶線、口袋和鈕扣,還有一條束帶,其裝束像是一個旅遊者。因此,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用,雖然人們不大清楚,他現在為什麼要這樣打扮。「你是誰?」K從床上欠起身子問道。但是,那人並不理睬K的問話,好像他的出現是用不著解釋的;他只說了一句:「你按鈴了嗎?」「安娜該給我送早餐了,」K說。他隨即默默地、聚精會神地琢磨起那人來,打算弄清楚到底來者何人。那人沒讓K琢磨多久,便轉身朝門口走去,把門打開一條縫,以便向顯然就站在門後的某人報告:「他說,安娜該給他送早餐了。」隔壁房間裡傳來一陣短暫的哄笑聲,算是回答;這陣笑聲聽起來像是好幾個人發出來的。雖然那個陌生人沒從笑聲中聽出什麼名堂來,自己心中也無數,可是他卻像傳達一個聲明似地對K說:「這不行。」「這可真新鮮,」K大聲說道。他從床上蹦起來,匆匆穿上褲子。「我得瞧瞧隔壁是些什麼人,看看格魯巴赫太太該怎麼向我解釋這件事。」然而,他立即意識到,他不應該大聲說這句話;這麼做就等於以某種方式承認,那個陌生人是有權關注他的行動的。然而,他覺得此事在目前無關緊要。但是,陌生人倒真是這麼理解K的話的,因為他問道:「你不覺得你留在這裡更好嗎?」「如果你不說明你是誰,我就既不呆在這裡,也不讓你跟我說話。」「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陌生人說。然後,他自作主張,猛地把門打開。K走進隔壁房間,腳步慢得出乎自己的意料;乍一看,房間裡的所有東西似乎是頭天晚上就擺好了的。這是格魯巴赫太太的起居室;裡面有各種傢俱和陳設,地毯、瓷器和照片擺得滿屋子全是。也許起居室裡的空間比往常大了一些,但是剛一進屋是不能發現這點的,尤其是因為屋裡的主要變化是有一個男人坐在敞開的窗戶跟前看書。那人抬起眼睛,瞧了K一眼。「你得呆在自己屋裡!難道弗朗茨沒對你說過嗎?」「說過,但是,你在這裡幹什麼?」K一面問,一面把他的目光從這個剛剛見到的人身上移向那個名叫弗朗茨的人——弗朗茨還站在門旁。接著K又把目光移回來。K透過敞開的窗戶,又看了一眼對面的老太太;她懷著老年人特有的好奇心,走到正對面的窗戶跟前,打算看看這兒發生的一切。「我還是去找格魯巴赫太太吧……」K說。他好像想擺脫那兩個人(雖然他們離他相當遠),打算走出屋去。「不行,」坐在窗前的那個人說。他把書扔到桌上,站了起來,「你不能出去,你被捕了。」「原來是這麼回事,」K說,「不過,為什麼逮捕我呢?」他加了一句。「我們無權告訴你。回到你的屋裡去,在那兒等著。已經給你立了案,以後會按程序把一切都講給你聽的。我這麼隨隨便便地跟你講話,已經超出了我得到的指示範圍。但是,我希望除了弗朗茨以外,誰也沒有聽見我講的話;弗朗茨剛才對你也太隨便了,也違反了給他下達的明確的指示。在為你選擇看守方面,你是幸運的;如果你繼續這樣走運,你就可以對最後結果感到放心了。」K覺得自己應該坐下來,可是他發現,整個屋子裡除了窗前有把椅子外,沒有地方可以坐。「你很快就會發現,我們告訴你的都是真話,」弗朗茨說。他和另外那個人同時朝K走來。那人比K高得多,不斷拍著K的肩膀。他們倆人仔細看著K的睡衣說,他現在不應該再穿這麼考究的衣服了,但他們將負責保管這件衣服和他的其它內衣;如果他的案子結果不錯,他們以後就把這些衣服還給他。「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們比交到倉庫裡去要好得多,」他們說,「因為倉庫裡經常失竊;另外,過一段時間以後,他們就把所有的東西都賣掉,而不管你的問題是不是已經解決。你則永遠也不會知道這類案子會拖多久,尤其是近來這些日子。當然,到了最後,你也能從倉庫中得到一些錢;但是,首先他們付給你的錢少得可憐,因為他們把你的東西賣給最老練的行賄者,而不是出價最高的顧客;其次,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錢每隔一年,每經過一個人的手,就要減少很多。」K對這種勸告毫不在意,他不認為別人有權支配他自己所有的東西;因此,對他來講更重要的是必須清楚瞭解自己的處境;但是,有這兩個人在身邊,他甚至無法思索。第二個看守——他們準是看守,不會是別的人——的肚子老是相當友好地頂著他。只要他一抬眼,就會看見一副和看守胖乎乎的軀體毫不相稱的面孔:這是一張乾癟、瘦削的面孔,上面長著一個向一邊扭曲的大鼻子。他的目光好像正越過K的頭和另外一個看守交換著看法。他們可能是些什麼人呢?他們正在談些什麼?他們可能代表什麼權力機關呢?K生活在一個有正式憲法的國家裡,全國一片歌舞昇平,所有的法律都在起作用。誰竟敢在他的寓所裡抓他呢?他一直傾向於對事情採取無所謂的態度,只是當最壞的事情發生時,他才相信事情果真會這麼壞;即便危險已迫在眉睫,他也不為明天擔憂。但是,他覺得目前採取這種態度並非上策;他當然也完全可以把這一切當作是一個玩笑;一個他在銀行裡的同事由於某種不清楚的原因而策劃的不甚高明的玩笑。也許因為今天是他三十歲生日,這當然是可能的。也許他只須朝著這兩個人的臉會意地笑笑就行了,他們準會和他一起笑起來。也許他們只是在街角幹活的搬運工——他們看起來很像搬運工;因此,他只看了那個名叫弗朗茨的人一眼,便決定暫時不放棄他可能在這兩個人面前佔有的優勢。日後,他的朋友們可能會說,他居然不知道開玩笑;這種小小的危險是存在的。儘管他不習慣從經驗中學習,但他也回憶起,在幾個不太重要的場合中,他不顧所有朋友的勸告,絲毫不考慮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一意孤行,最後不得不付出極高的代價。那種事決不能再發生了,至少這一次不能重演;如果這是一場喜劇,那他就要堅持演到底。
他還是自由的。「請原諒,」他說,然後從兩個看守中間穿過,疾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看來他是知趣的,」他聽見他們中的一個在背後說道。他一進屋,就拉出寫字檯的抽屜:所有東西都放得整整齊齊;但是,由於激動,他一下子沒有找到他想找的能表明自己身份的那幾份證件。最後,他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執照;正想拿著它到看守那兒去的時候,突然覺得,這種執照什麼用也沒有。於是,他繼續翻尋,直至找到出生證為止。他剛重新走進隔壁房間,對面那扇門開了,格魯巴赫太太露了一下臉。他只看見她一會兒功夫,因為格魯巴赫太太一瞧見他,顯然感到十分尷尬,趕緊表示道歉,然後便退了出去,並小心翼翼地合上門。他完全有時間對她說:「進來,進來吧。」但是,他只是呆站在屋子中間,手上拿著證件,看著那扇再也沒有打開的門。直到看守喊了一聲,他才醒悟過來;他發現,兩個看守正坐在窗旁的一張桌子邊,狼吞虎嚥地吃著應該是他吃的早點。「她為什麼不進來?」「她不准進來,」高個子看守說,「因為你被捕了。」「什麼,我被捕了?以這種可笑的方式被捕了?這是怎麼回事?」「這麼說、你現在又想從頭開始啦?」看守說,同時把一片塗著黃油的麵包放在蜂蜜罐裡蘸了蘸,「我們不回答類似問題。」「你們應該回答,」K說,「這是我的證件,現在請讓我看看你們的證件,首先是逮捕證。」「哎喲,我的老天爺,」看守說,「但願你能瞭解自己的處境,但願你不要再這樣徒勞無益地來麻煩我們倆人啦,我們可能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對你都要好,我們對你的關心勝過其他人。」「確實是這樣,你可以相信這點,」弗朗茨說。他手裡端著咖啡杯,但是並沒有舉到嘴邊,而是久久地、表面上看來意味深長地、然而又是令人不可思議地看著正。K發現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和弗朗茨交換著含義深刻的目光。儘管如此,他卻用手拍拍自己的證件又說道:「這是表明我身份的證件。」「你的證件關我們什麼事?」高個子看守嚷道:「你現在的所作所為還不如一個小孩。你想要幹什麼?你以為用證件、逮捕證之類的東西為借口,和我們——看管你的人——吵鬧,就能使你的這樁微妙的案子早點結束嗎?我們只是地位卑微的低級職員,正式文件中很難找到我們的名字;我們和你的案子毫不相干,我們的任務只是每天看管你十個小時,並因此而領取工資。這些就是有關我們的全部情況。我們很清楚,我們為之服務的高級機關在下令逮捕一個人之前,一定很瞭解逮捕理由以及犯人的特徵。在這方面是不會出錯的。據我所知,我們的官員們——我只認識其中級別最低的官員——從來也不到民眾間去尋找罪過,而是像法律中說的是被罪過吸引過去的,接著就把我們這些看守派去。這就是法律。怎麼可能出錯呢?」「我不瞭解這項法律,」K說。「這對你來說可糟透了,」看守回答道。「這項法律很可能只存在於他們自己的頭腦中,」K說。他想通過某種方式掌握看守的想法,使自己在他們面前佔上風,或者使自己去適應他們。可是,看守只是用令人掃興的口吻說道:「你會觸犯法律的。」弗朗茨打斷了他的話:「你瞧,威廉,他承認他不懂得法律,可是他又聲明他沒罪。」「你說得很對,不過你永遠也不能使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變得理智起來,」另一個看守回答道。K沒有再搭腔。「難道說,」他想,「我應該被這兩個可憐蟲的胡言亂語把頭腦搞得更亂嗎?他們自己承認,他們已經談了有關自己的所有情況。然而,他們講的事情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十足的愚蠢才會使他們這麼自信。只要和與我智力水平相同的人講幾句話,就能把所有事情搞得一清二楚;而跟這兩個人即使囉嗦幾個鐘頭也做不到這點。」他在屋子裡來回踱了一陣;他又看見了馬路對過的那個老太太:她正挽著一個年紀比她還要大的老漢的腰把他拽到窗前。K覺得應該讓這出鬧劇收場了。「把我帶到你們的長官那兒去,」他說。「等他下命令時,我就帶你去,現在不行,」那個叫威廉的看守回答道。「現在我勸你,」他接著說,「回到你的房間裡去,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呆著,等到對你作出決定為止。我們對你的忠告是,別因為一些無謂的念頭而想人非非。你要認真考慮,因為將要對你提出一系列重大問題。你對我們不像我們對你那麼友好善良;你忘了,不管我們是什麼人,至少和你相比,我們是自由的。這是一個不小的有利條件。儘管這樣,如果你有錢的話,我們還是願意到馬路對面的咖啡館裡,為你買一些早點來的。」
K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沒有對看守的提議作出回答。如果他去打開隔壁房間的門,或者打開通向客廳的門,也許那兩個人不會有膽量來制止他,也許這是解決整個事件,使其告終的最簡單的辦法。但是,他們也可能會抓住他;他只要一被抓住,就會失去在某種意義上仍然擁有的優勢。因此,他屏棄了快速解決的辦法,選擇了一種穩妥方式,聽憑這件事情自然發展;於是他走回自己的房間。他和看守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躺在床上,從臉盆架上取下一個挺好看的蘋果;這是他頭天夜裡擱在那兒的,準備早餐時吃。現在,這個蘋果便是他能吃到的全部早點了。他剛咬了幾口便深信,不管怎麼說,這個蘋果要比那邋裡邋遢的通宵營業的咖啡館裡所能買到的早點好吃得多。慇勤的看守答應可以到那兒去給他買點吃的來。他覺得很自在,充滿了自信;不錯,今天上午不能到銀行裡去上班了,但是,他的缺席很容易被寬容,因為他的職位比較高。他應該把缺席的真實原因講出來嗎?他認為應該這麼做。如果他們不相信——這在當時的環境下是可以理解的——那他就讓格魯巴赫太太作證,或者甚至讓馬路對面的那兩個陌生人作證,他們現在可能又走回到正對著他房間的那扇窗前了。K覺得奇怪,至少當他想到兩個看守的做法時感到奇怪:他們居然讓他回到自己屋裡去,把他一人撂在那兒;他在屋內有很多機會可以自殺。不過,他同時也從自己的觀點出發看問題,們心自問:在什麼情況下,他才有可能去自殺?是因為兩個看守坐在隔壁,攫取了他的早點嗎?自殺是一種無意義的舉動,即使他想自殺,他也不會讓自己走上那條絕路,原因正在於這個舉動是無意義的。如果這兩個看守的愚蠢並不是這樣顯而易見,那他就會認為,他們兩人也覺得讓他一人呆著不會有危險,原因同上。他們現在完全有權監視他的舉動。他走到食櫃跟前,裡面有一瓶上等白蘭地;他斟滿一杯,一飲而盡,彌補沒吃早點的損失,然後又干了第二杯,為自己壯膽,最後又喝了一杯,用來墊底,以便應付不測事件。
隔壁房間裡突然傳來喊聲,他大吃一驚,牙齒在杯子上磕得「格格」作響。「監察官讓你去,」這是喊聲的內容。但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喊聲所用的語調:粗暴,魯莽,像是發佈軍令。他決不會相信這是看守弗朗茨發出來的聲音。事實上,命令本身他是歡迎的。「總算有消息了,」他也喊了一聲,以示回敬;然後關上食櫃,匆匆走進隔壁房間。兩個看守站在那兒,他們好像理所當然似地馬上把K推回他的屋子裡。「你想幹什麼?」他們嚷道,「你以為只穿件襯衫就能去見監察官嗎?他會狠狠接你一頓,連我們也不能倖免。」「隨我的便吧,該死的,」K大聲說道;可是他這時已被推到衣櫃前,「是你們把我從床上拽起來的,別指望我穿得整整齊齊,衣冠楚楚。」「不這樣做不行,」看守說。只要K一提高嗓門,他們就變得和顏悅色,甚至還略帶抑鬱,想以此把他搞糊塗,或在某種程度上使他恢復理智。「無聊的形式!」他氣憤地說。他從椅子上拿起一件外衣,兩手撐著呆了一會兒,好像是讓看守瞧瞧,穿上它是不是合適。他們搖搖頭。「必須穿件黑衣服,」他們說。於是K把衣服扔到地板上,對他們說:「又不是判了死刑。」他自己也不清楚講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兩個看守笑了笑,還是堅持原先的說法:「必須穿件黑衣服。」「如果這樣做是為了使我的案子處理得快些,那我也不在乎,」K回答說。他打開衣櫃,在一大堆衣服中翻尋了半天,終於找出了他那件最漂亮的黑上衣。這是一件縫製考究的普通西裝,熟人們見了讚不絕口。然後他又挑了一件襯衫,開始精心打扮起來。他暗自思忖道:不管怎麼說,為了使訴訟過程趕快開始,他已經想了法子,讓兩個看守忘了叫他洗澡。他偷偷瞥了他們一眼,看看他們是不是想起來要他洗澡;當然,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這點。不過威廉倒沒有忘記派弗朗茨去向監察官報告,K正在更衣。
他全部穿戴完畢後,便出發上路;威廉緊緊跟在他後面。他穿過現在已經空無一人的隔壁房間,走進旁邊的屋子:這間屋子的兩扇門都開著。K知道得很清楚,最近一位名叫布爾斯特納的打字員小姐租了這間房間。她每天很早就去上班,很晚才能回家,K只是在碰見她的時候和她講過幾句話。現在,她床邊的小茶几被推到屋子正中當桌子用;監察官正坐在小茶几後面,交叉著雙腿,一隻胳臂搭在椅子背上。
三個年輕人站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正在看著布爾斯特納的幾張照片;照片嵌在鏡框中,掛在牆上。窗子開著,一件白色的女上衣掛在窗閂上,來回搖晃。馬路對面的那扇窗子後面,又出現了那兩個老人,不過他們的圈子擴大了,因為在他們身後還站著另一個人。這個人比他們高出一頭一肩,襯衫領口敞著,手指頭老在捋著他那微帶紅色的山羊鬍子。「約瑟夫-K?」監察官問道,也許他只是想把K的心不在焉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來。K點點頭。「你對今天上午發生的事大概覺得很奇怪吧?」監察官問,他的兩隻手在擺弄著小茶几上的幾樣東西:一支蠟燭,一個火柴盒,一本書和一個針扎,好像這些東西對他進行審訊是有用的。「當然,」K說;他為自己終於遇見了一個講道理、可以就此事一起談談的人而感到甚為高興。「當然,我覺得奇怪,不過,我並不覺得十分奇怪。」「不十分奇怪?」監察官問,他把蠟燭放在茶几中間,把其它東西擺在蠟燭周圍。「也許你誤解了我,」K趕緊補充道,「我是說……」說到這裡,K住了嘴,朝四周看了一眼,想找把椅子。「我想我可以坐下吧?」他問。「這不符合習慣,」監察官回答道。「我是說,」K說,他不再拐彎抹角了,「我當然覺得很奇怪;不過,像我這樣一個在世界上已經混了三十年、為了從中闖出一條路而搏鬥過的人,對於奇怪的事情已經變得麻木不仁了,已經不怎麼認真予以對待了,今天上午的事尤其是這樣。」「為什麼今天上午的事尤其是這樣呢?」「我並不是說,我把今天上午的事當作是在開玩笑,因為,如果真是開玩笑的話,這一系列準備工作似乎做得太周全了。公寓裡的所有人,以及你們全體,都介入了;這對於開玩笑來說,未免太過分了一點。因此我不認為這是開玩笑。」「很對,」監察官說,他似乎想搞清楚火柴盒裡有多少根火柴。「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K接著說,他把臉轉向屋裡的每個人,想把站在照片旁邊的三個年輕人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也並不是一件什麼不得了的大事。我這麼說的事實根據是:雖然我被控告犯了什麼罪,但我卻回想不起我曾經有過什麼過失,以至現在要受到指控。然而,即使這樣也無關緊要,我只想問問:到底是誰控告了我?什麼機構負責審訊?你們是法官嗎?你們當中誰也沒有穿制服,」他說到這裡,對弗朗茨轉過頭去,「如果你的衣服也不能算作制服的話。不過,它更像是旅遊者的行裝。我要求你們對這些問題作出明確的答覆。我相信,經過解釋以後,我們就能十分友好地互道再見了。」監察官把火柴盒扔到茶几上。「你想人非非了,」他說,「這裡的先生們和我本人在你的案子中都沒有任何地位,我們實際上對這件案子一無所知。我們可以穿上最正規的制服,你的案子一點也不會變得更糟。我甚至不能肯定,你是否被控犯了罪;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控告了你。你被捕了,這是千真萬確的;更多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看守可能給你留下了另一種印象,但他們只是不負責任地瞎議論。不過,雖然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倒至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少捉摸我們,少考慮你會遇到什麼事,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別這樣大聲嚷嚷,表示自己的清白。你在其它方面給人家留下的印象不錯,這麼一嚷嚷,反而會壞事。你還應該盡量少開口,你剛才講的每句話幾乎都可以添枝加葉,寫進你的表現記錄中;在任何情況下,這都不會對你有什麼好處。」
K目不轉睛地瞧著監察官。難道他需要讓一個可能比自己還年輕的人教訓自己應該怎麼為人處世嗎?難道他會因為直言不諱而遭人指責,受到懲處嗎?難道他確實打聽不出為什麼會被捕以及是誰派人來逮捕他的嗎?
他有點煩躁,開始來回踱步——誰也不阻止他。他挽起袖口,用手指觸摸著襯衫的前襟,撥弄著頭髮。他從那三個年輕人身邊走過時說:「純粹是胡鬧!」於是,他們轉過身來,用同情。然而嚴肅的目光看著他;最後,他走到監察官的桌子前面。「哈斯特勒律師是我的私人朋友,」他說,「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嗎?」「當然可以,」監察官回答道,「不過,我看不出給他打電話會有什麼意義,除非你有什麼私事要跟他商量。」「給他打電話會有什麼意義?」K嚷道,與其說他發了火,倒不如說他感到很驚訝,「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要求我理智一些,而你的舉動卻無聊得只有你自己才想像得出!這足以使狗也討厭。你們先是闖進我的家,然後在屋子裡面晃蕩;而我則要絞盡腦汁,徒勞無益地思索被捕的原因。既然我已經被捕,給一位律師打電話還有什麼意義呢?好吧,我不打電話了。」「你想打就打吧,」監察官一面說,一面朝門廳方向擺擺手,那兒有電話,「請去打電話吧。」「不,我現在不想打了,」K說;他朝窗前走去。馬路對面的那三個人還在看熱鬧,他們看得津津有味;K在窗前出現時,他們的樂趣第一次稍稍受了點影響。兩個老人挪動著身子,好像要站起來,但是後面的那個男人卻沒事似地請他們放心。「還有不少看熱鬧的!」K用手指頭指著那三個人,對監察官大聲嚷道。「走開,」他朝馬路對面喊著。那三個人立即往後退了幾步;兩個老人幾乎躲到了年輕人的背後;年輕人用他那魁梧的身軀護著他們,根據他的唇部動作判斷,他正在說著什麼;但由於距離太遠,他講的話聽不見。然而,他們並沒有離開,好像在等待機會,悄悄回到窗前來。「多管閒事、不體諒別人的討厭鬼!」K又轉過身來,對著屋裡說。他朝旁邊瞥了一眼後,心想,監察官或許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也可能監察官根本沒有聽,因為他把一隻手緊緊接在桌面上,好像在比較五個指頭的長短。兩個看守坐在一個木箱上,不停地晃著腿;木箱上蒙著一塊繡花布。三個年輕人手按著臀部,漫無目的地環顧四周。屋裡靜悄悄的,像是在某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裡。「來吧,先生們,」K大聲說道;他一時認為自己是全體在場者的負責人,「從你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我的事情好像已經解決了。我的意見是,現在最好別再計較你們的行為到底合不合法了,大家握握手,以友好的方式把這件事情解決好吧。如果你們的意見也是這樣,那麼,為什麼……」他朝監察官的桌子走去,伸出他的手。監察官抬起眼睛,咬著嘴唇,瞪著K朝他伸過來的那隻手。K相信監察官會握住這只主動伸過來的手;然而恰恰相反,監察官站了起來,拿起放在布爾斯特納小姐床上的那頂硬圓帽,用兩隻手把帽子仔仔細細地戴在頭上,好像是第一次試戴似的。「你把一切看得太簡單了!」他一面戴帽子,一面對K說,「你以為我們能以友好的方式解決這件事嗎?不,完全不可能辦到。不過,我並不是勸你放棄希望。你為什麼要放棄希望呢?你只是被捕了,別的沒什麼。我奉命把這件事通知你。我這樣做了,我也注意到了你的反映。今天就到這裡為止吧,我們可以互道再見了,雖然只是暫時的再見而已,這是很自然的。我想,你現在該到銀行裡去了吧?」「到銀行裡去?」K問道,「我想,我剛才被捕了,不是嗎?」K略帶挑釁地問道。儘管他提出的握手的提議沒有被理睬,他仍然覺得自己越來越和這些人不相干了,尤其是現在,當監察官起身要走時,他更覺得如此。他在和他們逗著玩。他真想在他們出門的時候跑步追上去,一直追到大門口,給他們將一軍,讓他們把自己當作囚徒帶走。所以他又說了一遍:「既然我已經被捕了,那怎麼能到銀行裡去呢?」「噢,我明白了,」已經走到門邊的監察官說,「你誤解了我的意思。你被捕了,這是確實的,但是並不禁止你去辦事;也不阻礙你繼續過正常的生活。」「這麼說來,被捕並不是一件很壞的事情,」K走到監察官跟前說。「我從來也沒有說過這是一件壞事,」監察官說。「既然如此,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必要告訴我說。我已經被捕了,」K說,他走得更近了。其他人也靠上前來。他們現在都聚集在門邊的一。小塊地方裡。「這是我的責任,」監察官回答道。「一個愚蠢的責任,」K毫不客氣地說。「也許是這樣,」監察官說,「不過我們用不著在這種爭論中浪費時間。剛才我覺得你會願意到銀行裡去的。既然你在用詞上這麼吹毛求疵,那我就補充一句吧:我並不強迫你到銀行裡去,我只是猜想,你會願意去的。為了給你提供方便,為了讓你順利地到達銀行,盡可能不受阻礙,我把這三位先生留在這裡,他們是你的同事,供你支配。」「什麼?」K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三個人大聲說。這三個一文不名的患貧血症的年輕人——他剛才看見他們站在照片旁邊——確實是那家銀行中的職員;但不是他的同事——監察官的這句話言過其實,暴露出他的無所不包的知識中的一個缺陷。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們確實是銀行中的低級職員。K剛才怎麼會沒有發現這點呢?他可能只顧注意監察官和看守了,因此沒有認出這三個年輕人來。嚴峻的拉本斯泰納搖晃著雙臂,瀟灑英俊的庫裡希長著一雙深凹的眼睛,卡米乃爾由於患了經久不愈的肌肉抽搐症,臉上掛著令人不可忍受的笑容。「你們好!」K停了一會兒說;他朝那三個人伸出手去,他們彬彬有禮地向他點頭致意。「剛才我沒認出你們來。好吧,現在咱們上班去,可以嗎?」三個年輕人微笑著,迫不及待地點著頭,好像他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等這麼久的。當K轉過身,想回房間去取他擱在那兒的帽子時,三個年輕人爭先恐後地去幫他取,這使他很過意不去。K站在原地,透過兩扇開著的門看著他們;動作遲鈍的拉本斯泰納當然落在最後面,他以優美的姿勢邁著小步向前走。卡米乃爾把帽子遞了過來,K不得不提醒自己,卡米乃爾的笑容不是故意作出來的,他即使想露出個笑容,也辦不到。K在銀行裡不得不常常以此提醒自己。還有格魯巴赫太太,看來她並不特別感到內疚;她打開正門,讓這幾個人出去。K像往常那樣,低下頭看著她的圍裙帶;她腰圓體胖,圍裙帶掐在腰間,深深陷進肉裡,深得令人不可思議。K到了樓下,掏出懷表看了一眼以後,決定叫出租汽車,以免繼續延誤去銀行的時間,因為他已經遲到半個鐘頭了。卡米乃爾跑到街角要車,其他兩人顯然在竭力使K分心。突然庫裡希指指對面那家的大門:門口出現了那個蓄著一把略帶紅色的山羊鬍子的高個子男人,他因為整個身子露了出來而有些難為情,因此立即縮回身子,靠牆斜倚著。兩位老人可能正在下樓。K發現庫裡希還想讓他去注意那個人,覺得很惱火,因為他早已認出那人來了,他剛才便一直盼著見到那人。「別朝馬路對面張望,」他匆匆說道,沒有在意自己用這種腔調對一個成年人說話,會使人覺得多麼奇怪。不過,不必再解釋了,因為這時出租汽車已經開來了;他們坐定後,車便起步了。這時,K想起他沒有發現監察官和兩個看守是怎麼離開的;監察官當初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以至他沒有認出這三位職員來;而職員們後來又使他把監察官忘得一乾二淨。這說明他心不在焉,K決定在這方面要多加注意。他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伸出脖子從車子後部往外張望,看看是不是有可能瞧見監察官和看守。但是他馬上便轉回身來,舒舒服服地靠在車角里,因為他根本不想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他和人們可能認為的相反,這時倒樂於聽他的同伴們講一兩句話;但是他們好像突然累了,拉本斯泰納透過車窗玻璃,瞧著右邊,庫裡希看著左邊,只有卡米乃爾正面對著他,臉上掛著那個令人害怕的笑容;可惜的是,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這種笑容不能作為談論的話題。
那年春天,K習慣於用這種方式消磨晚上的時光:下班以後——他一般在辦公室裡呆到九點——只要時間允許,便獨自或者和幾個同事一塊散一會兒步,然後走進一家啤酒店,在一張大多數情況下由年長者付錢的桌邊坐下,一直到十一點才離開。但是,這個慣例也有幾個例外:當銀行經理請他乘車出去逛逛,或者請他到鄉間別墅中吃飯時便是這樣。經理對他的勤快和可靠有很高的評價。另外K每星期要去看一次一位名叫艾爾莎的姑娘;她在一家酒吧間裡當侍應女郎,每夜都要通宵達旦,白天則在床上接待來訪者。
但是這天晚上——白天工作很忙,許多人熱情友好地向他祝賀生日,一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K決定直接回家。白天上班時有幾次短暫的休息時間,每次休息時他都在想著這件事;他也不大清楚是為什麼,但他總覺得格魯巴赫太太全家都被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情攪得一塌糊塗了,使這個家恢復正常是他一個人的任務。只要問題一解決,這些事情的痕跡將蕩然無存,一切便會恢復常態。那三個職員本身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害怕,他們重新被納入銀行的龐大行政機構中,在他們身上沒有發生任何變化。K曾經好幾次把他們單個或一起叫進辦公室,目的僅僅是對他們進行一番觀察:每次請他們退出辦公室時,他心裡都很平靜。
當他九點半到達他住的那棟房子時,發現沿街的大門口站著一位年輕小伙子;小伙子兩腿叉開,嘴裡叨著煙斗。「你是誰?」K馬上問道;他把自己的臉湊近小伙子的臉,因為門口較暗,看不大清楚。「我是看門人的兒子,先生,」小伙子說,他放下煙斗,走到一邊去了。「看門人的兒子?」K問道,並不耐煩地用手杖敲敲地面。「你需要什麼東西嗎,先生?我是不是去把父親叫來?」「不,不,」K說;他的語調令人寬慰,好像小伙子幹了件錯事,不過可以得到原諒。「沒事,」他說完便走進門去,但是在登上樓梯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
他本想直接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但是他又想和格魯巴赫太太談一談,所以便在她門口停下敲了敲門。她正坐在桌邊織補東西,桌上擺著一堆舊襪子。K侷促不安地表示道歉,因為這麼晚了還來敲門;不過,格魯巴赫太太倒很客氣,請他不必解釋,她什麼時候都願意和他聊一聊。K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是她最好的、最受尊重的房客。K環顧了屋子一眼:屋裡已經完全恢復了老樣子,早晨放在窗旁桌子上的那些盛早點的盤子好像已經拿走了。女人的手可真勤快,他想道。如果是他的話,很可能會當場把這些盤子全打碎,而決不會心平氣和地把它們拿走。他懷著某種感激的心情看了格魯巴赫太太一眼。「你為什麼這麼晚還幹活?」他問。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坐在桌邊,K不時把自己的一隻手伸進襪子堆裡去。「活兒很多,」她說,「白天我的時間歸房客所有;只有在晚上才能料理自己的事情。」「我擔心今天給你增加了額外負擔,我要對此負責。」「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她問道,並把織補活擱在膝上,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我指的是,今天早晨來了那幾個人。」「噢,是那件事,」她說道,一會兒就恢復了鎮靜,「這沒給我添多少麻煩。」她又拿起了織補活,K默默地瞧著她。(「當我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她似乎感到驚訝,」他想,「她好像覺得我不該提這件事。越是這樣,我越要提這件事,因為我不能跟別人講,只能跟這位老太太說一說。」)「這肯定給你增加了不少麻煩,」他最後說,「不過,以後再也不會發生了。」「對,不會再發生了。」她肯定地說,臉上露出了幾乎是淒涼的微笑。「你這話當真?」K問。「對,」她輕鬆地說,「不過,首先你不必太多心。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K先生,既然你跟我講話很坦率,那麼我也可以向你承認,我在門背後聽了一會兒,那兩個看守還告訴了我幾件事。這關係到你的幸福,我確實很關心,也許關心得過分了,因為我只不過是你的房東而已。好,我接著說吧,我聽說了一些事情,不過,我不能說,這些事特別壞。不。你被捕了,這是事實,但你和被捕的小偷不一樣。如果有人因為偷東西而被捕,這當然是壞事;但是你的被捕……我總覺得是因為某種很深奧的原因,請原諒,如果我講了蠢話;我覺得是因為某種抽像的東西,我不理解這點,我也不必去弄明白。」
「你剛才講的話一點也不蠢,格魯巴赫太太,至少我也部分同意你的觀點。不同的是,我認為這一切要更嚴重,對我的控告不僅抽像,而且完全是無中生有。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就是一切。如果我醒來後,不苦苦琢磨安娜為什麼沒有來,而是立即起床,並且不管有沒有人阻攔,到你這兒來的話,我就可以換個地方,在廚房裡吃早飯,並且可以讓你到我房間裡去把我的衣服拿來。總之,如果我的行為明智一點,後來的那些事就不至於發生了,一切就會被消滅在萌芽狀態中。但是,我當時毫無準備。在銀行裡,我總是胸有成竹,類似的事情在那兒是不可能在我身上發生的;我有自己的侍從,直線電話和內部電話就擺在我面前的辦公桌上,顧客、職員接踵而至;更重要的是,我總是全神貫注地投入工作,一直保持警覺。An果這種情況突然出現在銀行裡,我會著實感到愉快的。哎,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想重提啦,只打算聽聽你的看法,聽聽一個明智的太太的看法。我很高興,咱們的觀點一致。現在請你伸出手來,咱們握握手,證明咱們的觀點確實是吻合的。」
「她會同我握手嗎?監察官是不會這樣做的,」他想道,同時用一種審察性的異樣目光打量著那女人。她站了起來,因為K已經站起來了;她有點困惑不解,因為沒有完全聽明白他說話的意思。由於困惑,她講了一些違心的話,這些話說得很不是時候。「不必過慮,K先生,」她說,聲音中好像包含著眼淚,她當然忘了握他的手。「我並不認為我為這件事過慮了,」K說;他突然疲倦了,發現她同意或者不同意自己的意見都無關緊要。
他在門口問:「布爾斯特納小姐在家嗎?」「不在家,」格魯巴赫太太回答道,她在作出這個乾巴巴的回答時,誠懇地笑了一下,好像對此表示關切。「她去看戲了。你想問她點什麼事嗎?需要我給她留個口信嗎?」「噢,我只想和她說一兩句話。」「我怕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她去看戲時,一般回來得很晚。」「這沒關係,」K說,他低垂著腦袋,轉身朝門口走去。「我只想向她解釋一下,今天借用了她的房間。」「這完全沒有必要,K先生,你太認真了,小姐什麼也不知道,她從今天早晨出去後,一直沒有回來過,所有的東西都已放回原處,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她打開布爾斯特納小姐的房門。「謝謝,我相信你,」K說,但還是穿過打開的門走進屋內。柔和的月光灑進這間黑洞洞的房間。眼睛所能看見的每樣東西確實已經放回原處,女上衣已經不在窗閂上搖晃了。床上的枕頭看起來高得出奇,一部分被月光照著。「小姐常常很晚才回家,」K說,他看著格魯巴赫太太,好像她應該為此受到嗔責。「年輕人都是這種樣子,」格魯巴赫太太用為小姐辯護的口氣說。「當然,當然,」K說、「不過,也許會鬧出事來。」「這是可能的,」格魯巴赫太太說,「你說得多對呀,K先生!也許,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更是如此。我不想說布爾斯特納小姐的壞話,她是一個可愛的、心地善良的姑娘,文雅、正派、精明、能幹,她身上的這些品質都使我甚為欣賞;但是有一點不可否認:她應該更有自尊心一點,少和男人來往。光是這個月裡,我就已經在郊區的馬路上碰見過她兩口,每回跟她在一起的先生都不一樣。我很擔心,K先生,不過,除了你以外,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這是千真萬確的,就像我現在站在這兒一樣地千真萬確。但是我擔心不會有希望了,我得找小姐本人談一談。況且,使我對她產生懷疑的還不單單是這件事。」「你這樣說不對頭,」K說,他的話中帶著怒氣,他很難掩飾,「你顯然誤解了我對小姐的看法,我指的不是那種意思。事實上,我要坦率地提醒你別對小姐提任何事情;你大錯特錯了,我很瞭解小姐,你講的話裡沒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可能管得太寬了。我不想干預這件事,你願意對她講什麼都可以。晚安。」「K先生,」格魯巴赫太太用懇求的口氣說,並匆匆跟著他走到他門口。K已經打開了門。「我現在肯定不會對小姐講任何事情,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當然還要等一段時間,看看會發生什麼事,然後再決定怎麼辦。我只和你這麼推心置腹地談過。不管怎麼說,我想保持我這棟房子的聲譽,這只會對我的所有房客有好處,這就是我為這件事情操心的全部原因。」「聲譽?」K透過門縫大聲說道,「如果你想保持你這棟房子的聲譽,你就必須先把我攆出去。」他接著「呼」的一聲關上門,不再理睬門上傳來的輕輕的敲門聲。
但是,他毫無睡意,決定不上床,乘此機會看看布爾斯特納小姐幾點鐘能回來。也許等她回家時,不管有多晚,他也可以和她聊幾句。他閉上疲憊不堪的雙眼,在窗前踱步,一時真想勸布爾斯特納小姐和他一起搬走,以這種方式來教訓教訓格魯巴赫太太。不過,他馬上發現,這種行為太過分了。他開始懷疑,自己想搬家,是因為今天早晨發生了這些事情。沒有別的舉動會比這更不明智,更無聊和更卑鄙了。
他看著外面空蕩蕩的街道,開始覺得不耐煩了,便把門廳的大門開了一條縫,然後躺在沙發上。這樣,任何人只要一進門,他就能看見。他平心靜氣地躺在沙發上,吸著雪茄,一直到十一點左右。後來他無法再躺下去,便朝著門廳走了一兩步,好像這樣布爾斯特納小姐就會早點回來似的。他覺得沒有特別的興趣要見她,他甚至記不太清楚小姐的長相了;不過他現在想跟她談談,他想到小姐的姍姍來遲可能會把這一天的最後一段時間搞得更加亂糟糟的,因此很惱火。她還應該受到斥責,因為她害得他沒吃晚飯。他本來今晚要去看艾爾莎的,也因為小姐的緣故而推遲了。這兩件事都有可能彌補,這是真的,只需直接到艾爾莎工作的那家酒館裡去就行了。他決定晚點去,和布爾斯特納談完話以後去。
十一點半多一點,他聽見有人上樓梯。剛才他沉浸在思索中,把前廳誤作自己的房間了,還在裡面來回踱了一陣步;現在他趕緊跑回自己的臥室,走到門背後。是布爾斯特納小姐進來了。她關上正門,打了一個哆嗦,立即用披巾裹住自己瘦削的肩膀。一分鐘之內,她就該走進自己的房間了;時間這麼晚,K當然不能進她的屋;因此,他只能現在和她談,但是糟糕的是,他忘了把自己房間裡的燈打開。所以,如果他冒黑出去,小姐就會以為他想要攔路搶劫,或者至少會大吃一驚。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他無可奈何地透過門縫低聲叫道:「布爾斯特納小姐。」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哀求,而不是在叫人。「誰在那兒?」布爾斯特納小姐問,她瞪大眼睛朝四周掃了一遍。「是我,」K走上前來說。「噢,K先生!」布爾斯特納小姐微笑著說。「晚上好,」她朝K伸出手。「我得跟你講一兩句話,你允許我現在這麼做嗎?」「現在?」布爾斯特納小姐問,「必須現在談嗎?有點不合適,對不對?」「我從九點鐘開始,就一直等著你。」「噢,我在劇院裡;你要知道,我不曉得你在等我。」「我只想跟你談談今天發生的事情。」「好,可以,我並不特別反對,只不過我實在太累了,連站也站不穩了。這樣吧,你到我屋裡來呆幾分鐘。我們不能在這兒談話,會把大家都吵醒的,我討厭這樣做,不單單是為別人著想,更重要的是為我們自己著想。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進屋把燈打開,然後你就可以把這兒的燈關掉了。」K熄掉燈,在原地等著,直到布爾斯特納小姐在房間裡低聲請他進去為止。「請坐,」她指著沙發說,自己卻在床腳邊站著,雖然她剛才說已經累了;她甚至連頭上那頂插著鮮花的高級小帽也沒有脫掉。「到底是什麼事,我真有點好奇了。」她的兩腳交叉著。「你也許會說,」K開口道,「用不著那麼著急,非得現在談不可,但是……」「我從來不聽開場白,」布爾斯特納小姐說。「這對我來說就更方便了,」K說,「今天早晨,你的房間被人稍微弄亂了一點,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我的過錯,這是幾個陌生人違背我的意願幹的;不過,正像我剛才說的那樣,還是我的錯;我請你原諒。」「我的房間?」布爾斯特納小姐問,她沒有看著K,而是仔細看了一遍自己的房間。「是的,」K說,現在他倆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了,「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就不必說了。」「不過,真正令人感興趣的部分還是應該說一說,」布爾斯特納小姐說。「不,」K說。「那好吧,」布爾斯特納小姐說,「我不想刺探秘密;如果你堅持認為,談這些沒有意思,我不想為此與你爭論。你請我原諒,我現在就爽爽快快地原諒你,尤其是因為我根本看不出來我的房間曾經被人弄亂過。」她張開雙手,按在自己的髖骨上,在房間裡走了一圈。她在嵌有照片的鏡框跟前站住了。「你瞧這兒,」她高聲說道,「我的照片全弄亂了!真討厭。看來,確實有人進我的屋了,他是沒有權利進來的。」K點點頭。暗地裡詛咒那個名叫卡米乃爾的職員:那個人從來也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做毫無意義的傻事。「真有意思,」布爾斯特納小姐說,「我現在只好禁止你去做你應該禁止自己做的事情了,也就是說,我不許你在我不在的時候走進我的房間。」「但是,我已經對你解釋過了,小姐,」K一面說,一面走到照片跟前,「亂動這些照片的不是我;既然你不信,我不得不告訴你,審訊委員會帶來了三個銀行職員,其中的一個動了你的照片。只要一有機會,我就開除他。」小姐向他投來一瞥詢問的眼光,他又說了一句,算是回答:「是的,今天審訊委員會到過這裡。」「是為了你而來的?」小姐問。「是的,」K回答道。「不對!」姑娘笑著大聲說道。「是的,是為了我而來的,」K說,「怎麼,你以為我不會犯罪?」「噢,不會犯罪,」小姐說、「我只是剛才聽你說了一句,不想作出什麼定論,很可能會有許多伏筆。另外,說實在的,我並不很瞭解你。不過,不管怎麼說,如果專門為某人成立了一個審訊委員會,這意味著他的罪行準是很嚴重。但是,你不可能犯了大罪,因為你仍然是自由的,至少從你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你並不是剛剛從監獄裡跑出來。」「你說得對,」K說,「審訊委員會有可能發現,我並不清白,只不過我犯的罪不像他們想像的那麼重而已。」「當然,這是可能的,」布爾斯特納小姐十分警覺地說。「瞧,」K說,「你在法律方面經驗不多。」「對,我缺乏經驗,」布爾斯特納小姐說,「我常常為此而懊惱,因為我想瞭解一切應該瞭解的東西,法院尤其使我感興趣。法院很吸引人,使人感到很好奇,對不對?不過,我在這方面的無知狀態馬上便要結束了,因為下星期我將到一位律師的辦公室裡去當職員。」「這太好啦,」K說,「這樣你就可以在我的案子中助我一臂之力了。」「當然可以,」布爾斯特納小姐說,「為什麼不呢?我很願意盡量利用我的知識。」「我說這話是認真的,」K說,「至少是半認真的,就像你一樣。這樁案子無關緊要,用不著去請律師;不過,如果有個人給我出出主意,那就好辦多了。」「我明白了;不過,要是讓我給你出主意的話,我得先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布爾斯特納小姐說。「事情糟就糟在這兒,」K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麼說來,你只不過是拿我開開玩笑而已,」布爾斯特納小姐極為失望地說,「完全沒有必要選擇這麼晚的一個時候來開這種玩笑。」她從照片跟前走開,他倆一塊在這兒站了很長時間。「可是,小姐,」K說,「我並沒有拿你開玩笑。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話呢?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不,我對你講的,已經超過我所知道的,因為事實上它並不叫審訊委員會。我這麼稱呼它,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它才好。並沒有進行審訊,我只是被捕了;不過,它確實是個委員會。」布爾斯特納小姐坐到沙發上,又笑了起來。「這個委員會是什麼樣的,能告訴我嗎?」她問道。「很可怕,」K說,但是他不再考慮自己在說些什麼了,因為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布爾斯特納小姐:她一隻手托著腦袋,肘部支在沙發墊上,另一隻手慢悠悠地摸著自己的髖骨。「說得太籠統了,」她說。「怎麼大籠統了?」K問。他恢復了正常,問道:「我把事情經過跟你說說,好嗎?」他想在屋裡走動走動,不過還不想離開。「我累了,」布爾斯特納小姐說。「你回來得太晚啦,」K說。「好,你倒責備起我來了,這是我自找的,因為我根本就不該讓你進來。況且,顯然沒有任何必要讓你進來。」「有必要,我馬上就向你解釋,」K說,「我可以把你床邊的小茶几挪開嗎?」「你在起什麼怪念頭!」布爾斯特納小姐嚷道,「當然不行!」「那我就不能向你說明,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了,」K說;他很激動。好像受了莫大冤枉。「噢,如果你為了說明問題,必須挪茶几,那你就儘管挪好了,」布爾斯特納小姐說;停頓了一會兒以後,她又輕聲補充了一句:「我太累了,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K把小茶几挪到屋子中間,自己坐到茶几後面。「你可以自己設想一下所有的人呆的準確位置,這會很有意思的。我是監察官,那邊的箱子上坐著兩個看守,照片跟前站著三個年輕人。窗閂上——我只不過附帶提一句而已——掛著一件白上衣。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了。噢,我把自己忘了,我是最重要的人物;喏,我就站在這兒——茶几前面。監察官逍遙自在地架起腿,一隻胳臂搭在椅子背上。瞧,就是這個樣子,活像一個鄉巴佬。現在我們真的可以開始了。監察官喊叫著,好像要把我從夢中驚醒似的,他簡直是在怒吼;我很害怕,為了讓你相信,我得像他那樣吼叫才行。不過,他只是吼叫著我的名字。」布爾斯特納所得入了迷,她伸出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請K別嚷嚷。但是已經太晚了,K完全進入了角色,他扯開嗓門高叫道:「約瑟夫-K。」他的喊聲不像他剛才形容的那麼可怕和那麼響亮,然而卻具有一種爆發性的力量,在空中滯留了一會兒以後,才慢慢在屋裡散佈開來。
突然,隔壁房間有誰在敲門,聲音響亮、清脆、有規律。布爾斯特納小姐臉色發白,用手捂著胸口。K大吃一驚,過了一陣子以後,他的思想才從早晨發生的那些事情中解脫出來;他不再在姑娘面前表演了。他剛恢復常態,便跑到布爾斯特納小姐面前,抓住她的手。「別害怕,」他低聲說,「我來應付一切。會是誰呢?門後只有一間起居室,誰也不在那兒睡。」「不,」布爾斯特納小姐在他耳旁輕輕地說:「從昨天起,格魯巴赫太太的侄子,一個上尉,在那兒睡。他沒有別的房間。我剛才忘得一乾二淨了。你幹嗎要這麼大聲嚷嚷呢?我的心緒全亂了。」「確實沒有必要,」他說。她坐到墊子上,K吻了吻她的前額。「走吧,走吧,」她說,同時很快坐直了身子,「快走,現在就走,你在想什麼呢?他在門背後聽著呢,他什麼都聽得見。你真會折磨人!」「我不走,」K說,「等你稍微平靜一點以後,我再走。咱們到那個屋角里去吧,咱們在那兒講話他聽不見。」她聽憑他把自己帶到那兒去。「你忘了,」他說,「雖然這使你不愉快,但不會有任何危險。格魯巴赫太太在這方面是有決定權的,特別因為上尉是她的侄子;你知道她對我是很尊重的,絕對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我可以說,她也依靠我,因為她從我這兒借了一大筆錢。咱們為什麼呆在一起,你可以編出各種理由來,我都可以證實,哪怕是最站不住腳的理由也沒關係,我保證讓格魯巴赫太太不但表面上接受你的解釋,而且內心裡也確實相信這種解釋。你絲毫不必為我操心。如果你想說是我侵犯了你,格魯巴赫太太知道後會相信的,但她不會失去對我的信任,因為她對我十分信賴。」布爾斯特納小姐一言不發,顯得有點無精打采,她兩眼瞧著地板。「格魯巴赫太太怎麼會相信,我會來冒犯你呢?」K補充道。他凝視著她的頭髮;她那頭微微發紅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中間分開,腦後束成一個墮雲譬。他盼著她能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但是她卻一動不動地說:「請原諒,我感到害怕的是突然傳來的敲門聲,而不是上尉在這兒可能造成的任何後果。你喊了一聲以後,屋裡立即鴉雀無聲,不一會兒敲門聲便猛地響起,這是把我嚇成這個樣子的原因,何況我正挨著門坐著,敲門聲好像就是從我身邊發出來的。謝謝你的建議,不過我不想採納。我願意為我房間裡發生的任何事情負責,不管誰來詢問都一樣。你居然沒有發現,你的建議中包含著對我的侮辱,這使我很驚訝;當然,你的意圖是良善的,我對此甚為賞識。但是,現在請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呆著吧,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安靜一會兒。你只懇求跟我談幾分鐘,現在已經過去半個多鐘頭了。」K緊緊握住她的手,然後又捏住她的手腕。「可是,你沒有生我的氣吧?」他問,她甩脫他的手回答道:「不,不,我從來不生任何人的氣。」他又抓住她的手腕,這回她聽之任之,並且把他帶到門口。他下定決心離開。但是到了門口他卻又停了下來,好像他並沒想到門會是在這兒;布爾斯特納小姐乘機甩脫了他的手,打開門,走進前廳,在那兒輕聲說:「現在請你出來吧!你瞧,」她指指上尉的門,門下透出了一道光亮,「他開著燈,正在欣賞我們的狼狽相呢。」「我這就來,」K說。他奔進前廳,抱住她,先吻了吻她的嘴,然後在她的臉上蓋滿了吻印,好像一頭口燥舌干的野獸,在貪婪地喝著渴望已久的清冽泉水一樣。最後他開始親她的脖子,他的嘴唇貼在她的頸項上,過了很長時間才離開。上尉屋裡傳出的一個細微聲響使他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我現在要走了,」他說;他想直呼布爾斯特納小姐的名字,但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麼1。她軟綿綿地點了一下頭,伸出手聽憑他吻;她半側著身子,好像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然後便低著頭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此後不久K便上了床。他差不多馬上便睡著了,不過在進入夢鄉之前,他稍稍思考了一下自己的作為,他感到高興;但他也為自己沒有感到更高興而奇怪;由於上尉的緣故,他很替布爾斯特納小姐擔心——
1布爾斯特納是小姐的姓。西俗稱姓表示尊敬及疏遠,直呼其名表示親切。——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