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老光棍布魯姆費德上樓到他的房子去,這是一件吃力的事兒,因為他住在七層。他像常常做的那樣,爬樓梯時想著,這種孤獨寂寞的日子實在難熬,他簡直是秘密地走過六層樓,才能來到樓上他那空無一人的房間,到了屋子裡又是秘密地穿上睡衣,叼上煙斗,看上幾眼他幾年以來一直訂閱的法國雜誌,喝上一杯自己釀的櫻桃酒,最後過上半小時去睡覺,睡前還得把被子徹底整理一番,不管怎麼教女僕都沒用,她老是隨心所欲地把子那麼一疊。無論誰能陪著他做這些事,誰能看著他做這些事,布魯姆費德都會歡迎。他已經考慮過是不是該買只小狗。這樣一個動物很有意思,特別知恩圖報和忠實可靠;布魯姆費德的一個同事就有這麼一條狗,它除了主人誰也不跟,要是有一會它沒見著主人,便會立刻大叫地撲上來,顯然這是在表示它又打到了主人,又找到了這個極其慈善的人。不過狗也有壞處。哪怕把它搞得這麼乾淨,它也會把房子弄髒。這是絕對避免不了的事兒,不可能每次讓它進屋子前都給它洗個熱水澡,再說狗的健康情況也受不了這麼折騰。可屋子髒了布魯姆費德又受不了,屋子保持乾淨對他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事情,他一星期要和在這點上可惜不那麼認真的女僕吵上好幾次。由於她的耳朵重聽,一般他都要拉著她的胳膊到屋子裡他找出來的不那麼乾淨的地方去。由於要求這樣嚴格,他才使屋子的整齊程度大致符合他的願望。要是來一條狗,自然會把迄今為止如此精心抵制的骯髒帶進屋裡來。狗的隨身伴侶虱子會生出來。要是有了虱子,那麼離布魯姆費德把那間舒適的屋子讓給狗、自己另找一間屋子住的時候也不遠了。而不乾淨還只是養狗的一個缺點。狗也會生病,而真正懂得狗生病的人根本沒有。那時這畜生就得蹲在角落裡或跛著腿走來走去,哀嗚、咳嗽、在骯髒的地方乾嘔,你得用毯子裹上它,對它吹口哨,把牛奶推給它,簡而言之,照顧它,希望它的病會好起來,這也是可能的,然而這也可能是一場嚴重的、討厭的傳染病。即便狗健康不生病,以後它總會老,你會不能決定及時地把這個忠實的動物送人,那麼以後總有一天,你會從流著淚的狗眼裡看出自己實際的年齡。那時就得和這個半瞎的、肺有毛病的、肥得動彈不得的動物一起受罪,以此為過去這隻狗給人帶來的快樂付出沉重的代價。不管現在布魯姆費德多麼想要一條狗,他還是情願獨自一人爬三十年的樓梯,也不願以後受這麼一條老狗的罪,這條狗比他自己喘氣歎息的聲音還大,在他身邊拖著步子爬上一層一層的樓梯。
就這樣,布魯姆費德還是一個人過日子,他沒有老處女的心思,要在身邊養一個隸屬於自己的活物。她可以保護它,對它溫存體貼,老願意侍候它,因此為了這個目的可以養一隻貓,一隻金絲雀,或者甚至幾條金魚都行。如果這也做不到,甚至在窗前養上幾盆花也會使她感到滿意。而布魯姆費德只想要一個能陪伴他的動物,他不必太多地照應它,有時給它一腳也不要緊,必要時它也可以在胡同裡過夜,但它應該在布魯姆費德需要的時候,馬上會叫、會跳、會舔手掌。布魯姆費德想要的是這樣的東西,可由於他看到,有這東西而沒有大的弊端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只得放棄,可是,和他那細緻認真的天性有關,時不時的,比如像今天晚上,他又回到這同樣的念頭上來了。
當他在樓上門前從口袋裡掏鑰匙時,房子裡的一個響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一種奇怪的、熱鬧的、很有規律的啪嗒啪嗒的聲音。因為布魯姆費德正想著狗的事情,所以這聲音使他想起了狗爪子交替著在地上拍打的聲音。可是爪子並沒有啪嗒的聲音,這不是爪子。他急忙開了門,打開電燈。他沒有想到會是這番情景。這簡直是在變魔術,兩個小小的、白色帶藍條的賽璐璐氣球並排在地板上一上一下地跳;一個挨地,另一個就抬起,它們不停地作著自己的遊戲。在中學時,布魯姆費德有一次在一個著名的電器試驗裡看見過類似的小球跳動,可這是兩個相當大的球在空蕩蕩的屋子裡跳,並不是在做電器試驗。布魯姆費德朝它們彎下身子,以便仔細地看看它們。毫無疑問,這是一般的球,也許它裡邊還有幾個更小的球,是這些小球發出了啪嗒啪嗒的聲音。布魯姆費德朝空中抓去,看看它們是不是拴著什麼線繩,沒有,它們完全是自己在動。遺憾的是布魯姆費德不是小孩子,要不然兩個這樣的球對他來說一定是個驚喜,而現在這一切只能更使他感到不快。作為一個毫不引人注目的單身漢只是秘密地活著,這並非毫無價值,現在有人,不管他是誰,洩露了這個秘密,給他送進來這樣兩個奇怪的氣球。
他想抓住一個,但它們躲著他,在屋子裡把他誘到自己背後。這太傻了,他想,在氣球的後面跑來跑去,他停下來看著它們,由於看來沒有人追他們了,這兩個球也就停在原地不動。我還是要把它們抓住,他又想,於是去追趕它們。兩隻球立刻逃開了,可是布魯姆費德用叉開的兩腿把它們趕到一個屋子的角落,在放在那兒的箱子前他終於抓住了一個球。這是一個涼涼的小球,在他的手裡轉動著,顯然想拚命溜走。另一個球好像是看到它的同伴面臨的困境,比剛才跳得更高,跳的力度更大,直到它觸到布魯姆費德的手掌。它向手掌擊去,擊打得越來越快,改變著它的進攻點。後來,因為它對著手掌拍擊,手完全把它包圍,它不能對準方向了,於是它便跳得更高,興許要跳到布魯姆費德的臉上。布魯姆費德本可以把這個球也抓住,把兩個球關在什麼地方,可他覺得現在對這兩個小小的球採取這樣的措施太有損他的人格。再說佔有這麼兩個球也很有意思,它們一會兒也會累得夠嗆,會滾到櫃子底下安靜呆著。雖然布魯姆費德這麼想著,可他仍舊生氣地把球往地上一扔,奇怪的是這時這兩個柔軟的、幾乎通體透明的氣球並沒有碎。兩個球又緊接著進行剛才的那種低低的相互協調的跳動。
布魯姆費德從容地脫了衣服,把衣服在櫃子裡放好,他每次都要仔細地查看女傭是不是把東西都收拾停當了。他回過肩頭看了一兩次氣球,看來,他沒理它們,可這兩個球現在甚至在跟著他,它們追著他,緊緊地跟蹤在他後面跳。布魯姆費德穿上睡衣想到對面的牆那兒去取掛在一個托架上的煙斗。他轉身以前不由自主地用一隻腳向後踢了一下,可球卻知道躲開,沒被踢著。當他快走到煙斗那兒時,兩個球立刻把他圍了起來,他趿著拖鞋,步子有大有小,可他每邁一步,球差不多都不停歇地擊一下,它們的行動和他同步。布魯姆費德突然來一個轉身,想看兩個球怎麼辦。可他剛一轉過身,兩個球就劃了個半圓,又到了他的身後,只要他轉身,球就重複這樣的動作。它們就像手下的陪伴者一樣避免在布魯姆費德前面停留。看來在這以前它們只敢向他作一番自我介紹,而現在它們卻已經在為他效勞了。
在這之前,遇到自身力量不足以控制局面的特殊情況,布魯姆費德總是用裝作看不見的辦法對待。這種權宜之計常常奏效,多數情況下至少能使局面得到改善。因此現在他也照此辦理,他站在煙斗托架前,撅起嘴,選中一個煙斗,從放著的煙葉袋裡取出煙葉仔仔細細地裝煙,他任隨身後的兩個球去跳。只是他要到桌子跟前去,這使他猶豫,聽到球的跳動和他自己的腳步合成一拍,幾乎使他感到痛苦。因此他就這麼站著,把裝煙的時間不必要地拖長,估算著到桌子的距離。最後他終於戰勝了自己的弱點,踏著使自己聽不見球跳的步子走完了這段距離。可當他坐下來的時候,又聽見兩個球在他的坐椅後像剛才一樣在跳躍。
桌子上方,在牆上手夠得著的地方安著一塊木板,上面放著那瓶櫻桃酒,周圍有幾個小杯子。酒瓶旁邊放著一摞法國雜誌。(正好今天剛到一期新雜誌,布魯姆費德把它拿了下來。他把酒忘得一乾二淨,他甚至覺得好像今天只是聊以自慰,不讓別的事妨礙他的習慣才這麼做似的,他也並沒有真正的閱讀慾望。他一反往日一頁一頁仔細翻閱的習慣,隨便翻開一頁,看到上面有一張大照片。他強迫自己看仔細些。照片拍的是俄國沙皇和法國總統會唔的情景。會唔是在一艘船上舉行的。船的周圍,一直到很遠的地方,還有許多其它的船,船煙囪的煙霧消散在明亮的天空之中。沙皇和總統兩人都邁著大步走向對方,互相握手致意。沙皇和總統身後各站著兩位先生。沙皇和總統笑容滿面,而他們的隨員卻板著面孔。兩邊隨員的目光都各自盯著他們的統治者。顯然這一切都是在船艙甲板的最高處進行的,在船的下面很低的地方,站著幾排行禮致敬的水兵,長長的列隊畫面到了照片的邊緣被剪斷了。布魯姆費德越來越有興致地看著這張照片,然後把它往遠挪一點,瞇起眼睛來看。他從前總是很能理解這樣的大場面。他覺得首腦人物這樣無拘無束、熱烈真摯並且漫不經心地相互握手符合實際情況。而隨員——順便說說,他們當然都是位高任重的先生,他們的名字在照片下面登著——
的舉止要保護這一歷史時刻的嚴肅性也同樣正確。)
布魯姆費德沒把他所要的東西取下來,他靜靜地坐著,看著仍未點著的煙斗。他就這樣暗中守候著,突然,他一下子不再發愣,忽的在椅子上轉過身來。可兩個球也相應地作好了準備,或者說它們漫不經心地按照所掌握的規律,在布魯姆費德轉身的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位置,藏在他的背後。就這樣,布魯姆費德背對著桌子,手裡拿著冰涼的煙斗坐著。這時氣球跳到桌下,因為那兒有塊地毯,所以聽不到它們的什麼聲音。這是個很大的好處;只有很微弱的低沉的聲音,得非常注意才能用耳朵聽到它們。布魯姆費德全神貫注地、仔細地聽著。不過只是現在這樣罷了,過一會兒他可能就聽不見了。布魯姆費德覺得氣球在地毯上出不了什麼聲音是它們的一大弱點。只要把一塊或最好兩塊地毯推到它們下面,它們便幾乎無能為力。但只不過是在一定時間之內無能為力,再說它們的存在就已經意味著它們還有某種力量。
現在布魯姆費德很是需要一條狗,這樣一個小小的野性動物一會兒就能把氣球對付了,他想像著那隻狗怎樣用爪子去抓它們,怎麼用爪子趕它們,把它們趕得滿屋子跑,最後用牙咬住它們。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布魯姆費德就會買一條狗。
不過氣球暫時只能害怕布魯姆費德,他現在沒有心思把它們弄破,也許他缺少的只是把它們弄破的決心。他晚上回家時疲備不堪,而在他需要安靜的時候,給了他這麼出其不意的一著。他這才感到他是多麼累。他肯定要把氣球弄破,並且就在最近動手,可現在還不,也許明天才弄破。再說,要是客觀地看整個情況,氣球的舉止也夠謙虛的了。比如它們可以時不時地跳到跟前,顯示顯示自己,然後再回到原來的地方,或者它們也可以再往高跳,碰到桌面,把自己搞破,免得在地毯上出不來聲音。可它們並沒有這麼做,它們不想惹布魯姆費德生閒氣,顯然它們僅把自己限制在必不可少的範圍之內。
可這些必不可少的跳躍也足以敗壞布魯姆費德在桌旁的興致。他才在那兒坐了幾分鐘就已經想去睡覺了。之所以要去睡覺的一個原因,也是由於他不能在這兒抽煙,因為他的火柴在床頭櫃上放著。就是說,他要抽煙得拿火柴,可要是他已經走到床頭櫃那兒,最好就呆在那兒,然後躺下。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內心還有個想法,他認為,氣球盲目地熱中於跟在他身後,會跳上床,要是他一躺下,不管他有意無意,也會在床上把它們壓壞。他不認為碎氣球的剩餘部分也還會跳。即便是非同尋常的現象總也得有個限度。往常,整個的球會跳,哪怕它們不能不間斷地跳,可破了的氣球決跳不起來,因此也不會在這兒跳。
「起!」由於有了這種想法,他幾乎是故意地這麼喊著,他跺著腳和身後的氣球一塊走到床上。像是要證實他的希望似的,當他有意地靠近床時,一隻氣球立即跳到床上。與此相反,出乎人們預料之外的是,另一個球跳到床下去了。布魯姆費德根本沒想到球在床下也能跳動。他對這只球感到氣憤,儘管他覺得這有失公正,因為也許這只球在床下跳比在床上跳的那個球能更好地完成它的任務。現在一切都取決於球決定選擇什麼地方了,因為布魯姆費德認為它們不會長時間地分開。而過了一會兒,下面的球真的跳到床上。現在我可以抓住它們了,布魯姆費德非常高興地想著,他從身上解開睡衣,以便撲到床上去。可與此同時,這個球又跳到床下。布魯姆費德失望已極,垂頭喪氣地癱坐在那兒。看來,這只球只是到上面看了看,它不喜歡上面。這時另一隻球也跟著它,當然也呆在了下面,因為下面更好些。「這下整夜我都得聽響聲了」,布魯姆費德想著,他咬著嘴唇,點著頭。
他悶悶不樂,其實他並不知道兩個氣球夜裡會怎樣妨礙他。他睡覺極好,這點小聲音他很容易克服。為了完全有把握,他按照所得到的經驗給它們往下邊推了兩塊地毯。好像他有一隻小狗,他要給它墊得軟些似的。兩隻球也彷彿累了困了,它們跳得比剛才更低更慢了。布魯姆費德跪在床前面拿燈往下照時,有時他覺得地毯上的氣球好像永遠要呆住不動似的,它們那麼弱軟無力地落下去,那麼慢悠悠地往前滾一點點兒。可是接著它們又盡職也抬了起來。布魯姆費德早上往床下瞧時,可能會很容易發現兩個安靜和諧的兒童氣球。
可這兩個氣球好像不能堅持跳到第二天早上似的,因為當布魯姆費德躺在床上時,他一點也聽不到它們的聲音。他費力地聽著,從床上抬起身傾聽著——無聲無息。——地毯的作用不可能這麼大,唯一的解釋就是,兩隻球跳不起來了,或許是碰到軟軟的地毯,它們沒有足夠的反跳力,所以暫時放棄了跳躍,或者,更可能的是,它們永遠也跳不了了。布魯姆費德可以起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可他對終於安靜下來感到滿意,所以他寧願躺著不動,他不願用目光去觸動那兩個安靜下來的氣球。他甚至願意放棄吸煙,他把身子轉向一邊立刻睡著了。
但是,如同往常一樣,他並非睡得踏踏實實;他這次睡覺也沒作夢,但很不安穩。夜裡他無數次地被驚醒,總以為有人在敲門。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沒有人敲門;誰會在半夜敲門,而且是敲他一個孤獨的單身漢的門。儘管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卻總是一再地驚起,好一會兒緊張地盯著門,張著嘴,睜大著眼睛,濕漉漉的前額上抖動著一撮頭髮。他試圖數著被攪醒的次數,但被那些大的數字搞昏了頭,於是又睡了過去。他覺得自己知道敲門聲從哪裡來,不會是在門上敲,肯定是在其它什麼地方敲,可他睡得稀里糊塗想不起來他的猜測有什麼根據。他只知道,在大的敲擊聲產生以前,有很多細小的難聽的拍打聲聚在一起。要是能夠避免大的敲擊聲,他本來願意忍受所有難聽的小的拍打聲的,可由於什麼原因來不及了,這會兒他不能採取行動,機會錯過了,他說不出一句話,只能張著嘴不出聲地打著呵欠,生氣地把臉往枕頭上撞,就這樣過了一夜。
清早,女傭的敲門聲將他喚醒,他以一種被解脫的歎息對這種輕弱的敲門聲表示歡迎,以往他總是抱怨敲門聲聽不見,他剛要喊「進來」時,聽見還有另外一種輕快的,雖然是微弱的,但卻完全是一種打仗似的敲擊聲。這是床下的氣球。它們醒了,難道和他不一樣,它們在夜裡聚起了新的力量了嗎?「就來,」布魯姆費德朝女傭喊著,跳下床,小心翼翼地、好像他的背上有氣球似的,一下子坐在地上,背一直對著氣球,他轉過頭來看著它們——他差點要罵起來。就像孩子夜裡推開討厭的被子一樣,也許兩個球由於整夜進行小小的不間斷的抖動,把床下的地毯推開得這麼遠,以至它們自己又能置身於空地板上製造聲音了。「回到地毯上去,」布魯姆費德板著臉說,當氣球由於地毯的緣故又安靜下來以後,他才把女傭叫進來。這個肥胖的、遲鈍的、老闆著身子走路的女人把早飯放到桌上,並遞給他一些必要的東西,布魯姆費德一動不動地穿著睡衣站在床邊,抓著下面的球。他的目光跟著女傭走,看她是不是發覺了什麼。她的耳朵重聽,不大可能發覺什麼,布魯姆費德把自己的過度敏感歸結於沒睡好覺,他以為自己看見女傭在這或那兒磨磨蹭蹭,在一個什麼傢俱邊上站著不動,揚起眉毛偷聽。要是能使女傭快一點幹完她的活兒他就高興了,可她幾乎比平時還慢。她拖泥帶水地拿著布魯姆費德的衣服和靴子到走廊上去,好長時間不回來,從外面傳來她那單調的、一下一下拍打衣服的聲音。這整個時間裡布魯姆費德不得不呆在床上動彈不得,要是他不把氣球弄到身背後,他愛喝的,並且盡可能熱著喝的咖啡就得放涼,他只能呆呆看著拉下的窗簾,窗簾的後面,天漸漸發白高了起來。女傭終於幹完了,道了一聲早安要走。可她還沒完全離開,又站在門口停了一會,動了動嘴唇,遠遠地看著布魯姆費德。布魯姆費德正要質問她時,她終於走了。他真想打開大門衝她喊,她是個愚蠢的、年老的、遲鈍的女人。可當他考慮著他到底討厭她什麼時,他只是覺得她毫無疑問什麼都沒發覺,卻裝出發覺了什麼的樣子很荒謬。他的思想多混亂!只是因為一夜沒睡好覺!他為睡得不好找出了一個小小的解釋,那就是他昨晚沒照老習慣辦事,沒有抽湮沒有喝酒。要是我有一次沒有抽湮沒有喝酒,我就睡得不好,這就是他思考的結論。
從現在起他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這從他掛在床頭櫃的的家庭藥箱裡拿出藥棉,用兩個棉球堵上耳朵開始。然後他站起來,試著走了一步。氣球雖然跟著他,但他幾乎聽不見它們的聲音,再塞一點藥棉就完全聽不見了。布魯姆費德又走了幾步,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不舒服。現在他們,布魯姆費德和氣球,各自為政,互不相干,他們雖然相互挨著,但互不干擾。只是當布魯姆費德快速轉身,而一個氣球向相反方向的動作不夠快時,他的腿才會碰到它。這是他們之間的唯一衝突,其它時候,布魯姆費德可以安靜地喝他的咖啡。他餓了,好像這一夜他沒睡覺,而走了很長的路似的,他用冰涼的、令人清醒的水洗個臉,穿上衣服。這以前他沒有把窗簾拉起,而是出於小心的心理,寧願這麼半明半暗地呆著,為了這兩個球,他不需要陌生的眼睛。可當他現在準備走出去的時候,他得防備著兩隻球膽敢——他並不相信——跟他走到胡同裡去。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他打開那個大衣櫃,背對著它站著。氣球像是預感到會發生什麼事情似的,它們怎麼也不肯進到櫃子裡面,它們充分利用布魯姆費德和櫃子之間的任何一個小空,實在不行時,它們就跳到櫃子裡一會會兒,但又因為櫃子裡太黑立刻往外逃,從櫃子角那兒根本把它們弄不到裡面去,它們寧願違背它們的義務,幾乎呆在布魯姆費德的身邊。不過它們的彫蟲小技根本派不上用場,因為現在布魯姆費德一轉身自己進了櫃子,兩隻氣球只得跟著他。可有一點卻對氣球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因為在櫃子底下放著很多小東西,如靴子、紙盒、小箱子,這些東西雖然——現在布魯姆費德感到很可惜——都放得整整齊齊,但卻很礙氣球的事。布魯姆費德差不多要把櫃子門關上了,他跳了幾年來都未曾跳過的一大步,離開櫃子,關上門和轉動鑰匙時,氣球鎖在裡面了。「成功了」,布魯姆費德想,他擦掉臉上的汗水。氣球在櫃子裡的聲音多大啊!好像它們絕望了。而布魯姆費德卻很得意。他離開房間,覺得連空蕩蕩的走廊都使他感到愜意。他把耳朵從棉球裡解放出來,甦醒過來的房間的許多聲音使他欣喜若狂。只是看不見什麼人,時間還很早。
樓下過道裡,穿過低矮的門,就到了女傭的地下室住房,門前站著她的十歲的小兒子。他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老女人的醜陋原封不動地再現在這個孩子的臉上。他彎著兩條羅圈腿,兩隻手插在褲袋裡站在那裡大叫,因為他長了一個甲狀腺瘤,只能艱難地呼吸。平時布魯姆費德在路上遇見這個男孩時都要快步幾步,盡可能地避免看到他,今天他幾乎想在他的身邊多站一會兒。即便這個男孩是那個女人生的,並且保留著原物的所有特徵,但他目前還是個孩子,在這個未成形的腦袋裡還是孩子的想法,要是用他懂得的話和他打招呼,問他點什麼,他很可能會用響亮的、童貞的恭敬的聲音回答問題,經過一番思想鬥爭,你也會摸摸這張小臉。布魯姆費德這樣想著,可還是從孩子身邊走了過去。到了胡同裡,他覺得天氣比他在屋子裡想像的要好。晨霧正在散去,勁風吹過的天空現出蔚藍。布魯姆費德把他比往常從屋子裡出來得早得多歸功於氣球,他甚至連報紙都放在桌上忘了看,不管怎麼說,這樣一來,他贏得了很多時間,現在可以慢慢地走。奇怪的是,自從他和氣球分開以後,它們沒怎麼使他傷腦筋。只要它們跟在他身後,人們就可以把它們看成他的一部分,看成在評價他個人時也得作些考慮的東西,而現在它們只不過是家裡櫃子裡的一個玩具。這時布魯姆費德想起,也許最好是按照氣球本來的用途處理它們才不會把它們損壞。那個男孩還站在過道裡,布魯姆費德要把氣球送給他,不是借,而的的確確是送給他,而這肯定就意味著命令他去毀壞它們。哪怕它們能好好地保存下來,它們在男孩的手中還不如呆在櫃子裡,整座樓房的人都會看見,男孩怎麼玩氣球,其他的孩子也會一塊玩,一般的人會認為,這是玩具,而不是布魯姆費德的生活伴侶,這種看法不會動搖,不可抗拒。布魯姆費德走回房子。男孩正走下地下室台階想把門打開。布魯姆費德得叫住男孩,叫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和所有與這男孩有關的一切同樣可笑。「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他叫著。男孩遲疑了好久。「過來呀。」布魯姆費德喊道,「我給你點東西。住房勤雜工的兩個小姑娘從對面的門裡出來,好奇地站在布魯姆費德的左右。她們比男孩子理解得快得多,她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馬上過來。她們朝男孩招手,同時眼睛也不離開布魯姆費德,不過她們想不出來是什麼禮物在等待著阿爾弗雷德。好奇心折磨著她們,她們兩隻腳來回地跳著。布魯姆費德朝小姑娘笑,也朝男孩笑著。看來男孩終於弄懂了這一切,他呆板而遲鈍地上了台階。在過道裡他連出現在樓下地下室門口的自己的母親都假裝看不見。布魯姆費德喊的聲音特別大,好讓女傭也聽得見,以便在必要的時候她可以監督他委託辦理的事情。「我在樓上房間裡有兩個好看的氣球。你要嗎?」男孩子只是咧了咧嘴,他不知該怎樣做才好,他轉過身,帶著疑問的目光看著下面的母親。兩個小姑娘馬上就圍著布魯姆費德跳著要氣球。「你們也可以玩。」布魯姆費德對她們說,不過他仍等著男孩的回答。他可以馬上把球送給小姑娘,但他覺得她們太輕浮,現在他更信任那個男孩。男孩沒和母親說話,這時已經取得了母親的意見,當布魯姆費德又一次問他時,他便同意地點點頭。「那就聽著,」布魯姆費德說,這時他倒願意沒有看見他對禮物沒有道謝的表示,「你媽有我門上的鑰匙,你得跟她借,這兒我給你我衣櫃的鑰匙,氣球在衣櫃裡。把櫃子和屋子再小心地鎖上。這球你願意怎麼玩就怎麼玩,不必送回來。懂了嗎?」男孩子可惜沒有聽懂。布魯姆費德想給這個榆木腦袋把一切講得特別清楚,可正因為如此,他把一切重複來重複去,一會兒講鑰匙,一會兒講房間,一會兒又講櫃子,因此這個男孩盯著他,倒不像是看著他的好心人,而像是看著一個引誘者。可兩個姑娘卻立刻聽明白了,她們催著布魯姆費德,伸出手去拿鑰匙。「等等,」布魯姆費德說著,他對這三個孩子感到很惱火。時間也越來越少,他不能再久呆了。要是女傭能說一句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會把一切事情都給男孩子辦好就好了。可她仍舊站在下面的門邊,像一個難為情的重聽者那樣不自然地笑著,許是她以為上邊的布魯姆費德忽然對她的孩子百般疼愛起來,聽他說什麼一加一等於二的廢話。可布魯姆費德又不能走到地下室台階去對著女傭的耳朵喊,要上帝發發善心讓她的兒子快把氣球從他那兒拿走吧。他讓這家人整整一天拿著他的鑰匙已經夠可以的了。他在這兒把鑰匙遞給男孩,而沒有親自帶他到樓上去把球給他,倒並不是他愛惜自己。但他總不能在樓上先把球送出去,然後,像預料會發生的那樣,球跟在他後面時,就等於又立刻從男孩手中把球帶走。布魯姆費德又開始重新講一遍,可他看到孩子呆滯的目光時,又馬上中斷了他的解釋,「你還沒聽懂?」他問這問題時幾乎感到悲從中來。這種呆滯的目光使人束手無策。它可以引誘一個人說出比想說的話更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用智能填補這種空白。
「我們給他把球拿來,」姑娘們喊道。她們很狡猾,看出自己只能借助於這個男孩才能得到球,而她們自己必須使這個中間人發生作用。樓房勤雜工屋子裡的鍾敲響了,催著布魯姆費德快走。「那你們拿著這鑰匙吧,」布魯姆費德說,與其說他把鑰匙給了出去,還不如說鑰匙是從他手上搶走的。他把鑰匙給這男孩的安全感不可比擬地要大得多。「房子的鑰匙你們從樓下女人那兒拿,」布魯姆費德還說,「你們拿回來氣球以後,得把鑰匙交給那女人。」「知道了,知道了。」姑娘們喊著,順著台階跑了下去。她們都明白,什麼都明白,布魯姆費德像是受了男孩遲鈍的影響似的,現在自己倒不明白,她們怎麼能這麼快就能聽懂他的解釋。
兩個小姑娘已經在下邊硬拖著女傭的裙子走,雖然這很有意思,但布魯姆費德也不能老看她們怎樣完成任務,這倒不只是因為時間晚了,也是因為氣球放出來時他不願在場。姑娘們在樓上開他房間的門時,他甚至想先走出幾條胡同。他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讓氣球見不到他。就這樣,他在這天早上第二次來到外面。他還看到女傭怎樣使勁地對付兩個姑娘,男孩怎樣扭動著羅圈腿去給母親幫忙。布魯姆費德不理解,像女傭這樣的人怎麼會在世上人丁興旺、繁衍不絕。
在去布魯姆費德上班的製衣廠的路上,工作的念頭漸漸佔了其它念頭的上風。這加快了他的步伐,儘管男孩子耽擱了時間,可他還是第一個到了辦公室。這間辦公室是一個用玻璃門開關的房子,裡面有一張布魯姆費德的辦公桌和布魯姆費德手下的實習生的兩張供站著工作用的斜面桌。雖然斜面桌又小又窄,好像是給小學生用的,可這間辦公室很擠,實習生不能坐著,否則就放不下布魯姆費德的轉椅了。這樣實習生就整天擠著站在桌邊幹活。這對他們來說肯定很不舒服,可布魯姆費德也因此很難觀察到他們。他們倆人經常湊到桌子邊,可不是為工作,而是為悄聲說話,或者甚至打瞌睡。布魯姆費德對他們很是惱火,攤派給布魯姆費德一大堆工作,而他們給布魯姆費德幫的忙遠遠不夠。他的工作是負責與國內女工的整個貨物的資金來往,這些女工是工廠為生產某些精細產品僱傭的。為了判斷這份工作的工作量,得進一步瞭解一下工廠的整個情況。自從布魯姆費德的頂頭上司幾年前去世以來,沒有人瞭解這進一步的情況,所以布魯姆費德也不承認別人有對他的工作作出評價的權力。比如工廠主奧托瑪先生顯然就低估了他的工作,他雖然承認布魯姆費德二十幾年對廠裡作出的貢獻,他承認這些,不僅是因為必須,而且也是因為他尊重他是一個忠實可信的人,——可他仍然輕視布魯姆費德的工作,因為他認為,這工作可以比布魯姆費德幹得更簡單、因此從各方面來說可以帶來更大的好處。據說,並且這也許並非不可信,奧托瑪之所以很少到布魯姆費德的科裡來,是為了少生看到布魯姆費德的工作方法時的那份氣。被人這樣錯誤地理解一定使布魯姆費德感到悲哀,但這是沒法子的事,因為他總不能強迫奧托瑪一個月不間斷地呆在布魯姆費德的科室裡,研究這裡所需完成的工作的的多樣性,運用他自己所謂的更好的工作方法,——其後果是科裡工作必定是一踏糊塗——從而相信布魯姆費德的正確性。因此布魯姆費德一如既往堅定不移地完成他的工作,要是過了很長時間奧托瑪出現那麼一次,他便感到有點驚慌,不過仍以下級的義務心理稍微嘗試著給奧托瑪講解這個或那個設備,而後者總是沉默不語,低著眼睛點著頭繼續走他的路,另外,使他難受的還不是這種錯誤的判斷,而是這種想法,即要是有一天他被解除了職務,其立桿見影的後果就是會產生任何人都對付不了的亂七八糟的局面,因為他不知道廠裡還有誰能代替他,能以某種方式使廠子幾個月都能避免最嚴重的生產停頓的局面。要是上司低估某人的能力,那麼當然他的職員會做得比他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廠裡的每個人都輕視布魯姆費德的工作,沒有人認為有必要為了自己的業務應該到布魯姆費德的科室去工作一段時間,要是招收新職員,沒有一個人主動願意分到布魯姆費德手下去工作。因此布魯姆費德的科室缺少後備力量。當布魯姆費德在科室裡只有一個勤雜工搭把手,所有的事情都得一人干、要求派一個實習生作幫手時,他費了好幾周的唇舌。布魯姆費德差不多每天都去奧托瑪的辦公室,心平氣和地、詳詳細細地給他解釋為什麼這個科室需要一個實習生。實習生必不可少並不是因為布魯姆費德捨不得自己幹,布魯姆費德並不打算珍惜自己,他還是做他的那份過多的工作,並不想停止,但奧托瑪先生應該考慮考慮公司的整個發展情況,所有的科室都在相應地擴大,只有布魯姆費德的科室總是被遺忘。可要知道,正是那個科室的工作量增加了多少!當布魯姆費德進廠時,奧托瑪先生肯定記不起他進廠的時間了,那個科室只和大約十個女工打交道,而今天女工的數字已經介於五十至六十之間。這樣的工作需要人力,布魯姆費德可以保證他全部身心都撲在工作上,但從現在起他不再能保證完全勝任這個工作。不過奧托瑪先生從不直截了當地拒絕布魯姆費德的請求,他不能對一個老職工這樣做,可他那種幾乎不聽他說話、不理睬他的請求而和別人說話,半推半就地答應,可幾天以後又忘得精光這種方式——這種方式的確侮辱人。這其實不是對布魯姆費德的侮辱,布魯姆費德並不是個空想家,榮譽和讚賞好是好,可布魯姆費德可以不要,無論如何,只要能做到,他就得堅守崗位,不管怎麼說,理在他手裡,而最終,有理就能得到承認,哪怕有時需要很長的時間。就這樣,布魯姆費德甚至真的到底有了兩個實習生,不過這是什麼實習生啊。別人簡直可以相信,奧托瑪看出,他提供實習生比拒絕提供實習生更能清楚地表示他對這個科室的輕視。甚至,奧托瑪之所以這麼長時間用空話敷衍布魯姆費德可能是因為他在找這樣兩個實習生,而可以理解的是,他這麼長時間找不到這樣的人。現在布魯姆費德抱怨不得,人們早就可以預知對他抱怨的回答,他只要一個實習生,卻得到了兩個;奧托瑪這一招實在是妙。當然布魯姆費德還在抱怨,但那完全是他的處境逼的,而不是因為他現在還需要幫手。他也不是一個勁地抱怨,而只是有適當的機會時順便提一下。儘管如此,過了不久,在那些不懷好意的同事之間,仍流傳著這樣的謠言,說有人問過奧托瑪,布魯姆費德現在有了這麼了不起的幫手,會不會還在一直抱怨。對此據說奧托瑪回答說,是的,布魯姆費德還在一直抱怨,但他有理由抱怨。他,奧托瑪,終於認識到布魯姆費德是對的,他打算逐步給布魯姆費德的每個女裁縫分配一個實習生,也就是說一共大約六十個人。要是這還不夠,他還會派去更多的人,直到這個瘋人院人滿為患,而布魯姆費德的科室幾年以來已經正在變成一座瘋人院。不過說這番話時,人們把奧托瑪說話的口氣模仿得惟妙惟肖,而奧托瑪自己卻絕不會以類似的方式對布魯姆費德發表這樣的意見,對此布魯姆費德毫不懷疑。這一切是二層辦公室的懶蛋們造的謠,布魯姆費德對此不屑一顧,——他對這兩個實習生的存在也這樣心安理得就好了。這兩人就站在那兒,趕也趕不走。他們兩個還是臉色蒼白、弱不禁風的孩子。根據他們的檔案材料,他們早已到了不用再上學的年齡,可實際上人們不能相信。是的,人們還不願把他們托付給一位老師,他們的的確確還應該讓媽媽領著才對。他們還不能從事理智的活動,開始時,長時間的站立尤其使他們感到疲備不堪。不看著他們吧,他們就立刻任其弱點暴露無遺,歪著身子站著,在牆角里低著頭。布魯姆費德試圖使他們明白,要是他們老圖舒服,一輩子都會成為殘廢。讓實習生跑點路真是冒險,有一次一個實習生只需走幾步路,他卻過分熱心地跑起來,結果在桌旁把腿磕破了。屋子裡滿是女裁縫,桌子上堆滿了活,可布魯姆費德不得不放下所有這一切,帶著哭鼻子的實習生到辦公室給他簡單包紮一下。但就是實習生的這種熱心也只是表面現象,他們像真正的孩子一樣,有時想得到表揚,可更多的情況是,或者可以這麼說,他們幾乎總是想迷惑這位上司的注意力,欺騙他。有一次在最忙的時候,布魯姆費德汗流浹背地走過他們身邊時,發現他們躲在貨包中間交換郵票。他本想用拳頭給他們的腦袋幾巴掌,對這樣的舉止這本來是唯一可行的處罰手段,但這是孩子,布魯姆費德總不能把孩子往死裡打。就這樣,他繼續和他們糾纏著。本來他以為,實習生會直接給他搭把手的,眼下分配活很吃力,並且得留神才是。他本想,他能站在斜面桌子後面的中間,環顧著一切,負責登記就行了,實習生按他的命令來回跑著分活。他以為,在如此擁擠的情況下,他的監督,雖然是這樣的嚴格,也還不夠,實習生的留心可以對此進行彌補,實習生慢慢可以積累經驗,不必在細微末節之處靠他的命令行事,最終自己學會在對產品的需求和對人的信任程度方面對女裁縫能夠區別對待。對兩個實習生而言,這都是落空的希望,布魯姆費德過了不久就看出,他根本不能讓他們和女工說話。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從不到某些女工那兒去,因為他們討厭或是害怕她們,而對那些他們偏愛的女工,則經常跑上門去。他們給這些女工願意要的東西,哪怕是她們應該得到的,這兩人也鬼鬼祟祟地把東西塞到她們的手裡,在一個空貨架上給這些偏愛的人積攢著各種布頭,無用的零頭,不過也還有用得著的小東西,他們老遠就拿著這些東西高興地在布魯姆費德的背後朝她們擺手,為此得到的是女工給他們兩人嘴裡塞糖果。可不久,布魯姆費德就結束了這種胡作非為的行為,女工一來,就把他們趕到隔開的棚屋裡去。可他們倆好長時間都把這樣的處置當作最大的不公平,他們反抗,故意折斷鋼筆,大聲地——不過他們不敢把腦袋抬起來——敲著玻璃窗,以便讓女工知道他們得忍受布魯姆費德什麼樣的對待。
他們不能理解自己的不正當行為。比如他們幾乎總是到辦公室太晚。他們的上司布魯姆費德從最年輕的時候起就認為至少在辦公開始的半個小時以前到辦公室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促使他這樣做的不是虛榮心,不是過分的責任感,只是對體面的某種感覺,——大多數情況下,布魯姆費德得等一個多小時他的實習生。他常常是嘴裡嚼著早飯麵包站在大廳的桌子後面,在女工的小本子上進行結算。過了一會他便完全埋頭於工作,其它什麼都不想。這時,他會突然嚇一跳,驚得手裡拿著的筆抖動好一會兒。那是一個實習生闖了進來,像是要跌倒似的,他一隻手隨便抓住什麼東西,另一隻手捂著胸口喘個不停——可這一切都只意味著他在為遲到找個托辭,這種托辭如此可笑,以至布魯姆費德有意不去理會,因為不然的話,他當痛打這孩子一頓。這樣,他只是看他一會兒,然後伸出手來指著棚屋,接著又扭頭干他的事去了。你以為實習生會看出上司的慈悲,快步走到他的位子上去。不,他不著急,他跳跳蹦蹦地走,用腳尖走,一步一步地挪。他想嘲弄他的上司嗎?也不是。這又只不過是害怕和自我滿足的一種混合心理,對此人們毫無辦法。否則該作何解釋呢,今天,布魯姆費德自己也非同尋常地晚到辦公室來了,在等了好半天以後——他沒有興趣去查帳——透過那個愚蠢的勤雜工掃地時用條帚揚起的塵霧,他看見兩個實習生在胡同裡慢慢悠悠地往這兒走著。他們搭肩勾臂,好像在講著什麼要緊的事情,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說的事情和廠裡的生意之間即便是有,頂多也是一種不允許存在的關係。他們離玻璃門越近,越是放慢了腳步。最後一個人終於摸到了門把手,可他不往下按,他們還一直說著、聽著、笑著。「給我們的先生開門,」布魯姆費德揚起手來對勤雜工喊道。不過實習生進來時,布魯姆費德懶得和他們爭吵,他沒回答他們的問候,走到他辦公桌那邊去了。他開始算帳,但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實習生在做什麼。一個人好像很累,在揉著眼睛,他把外衣掛在釘子上時,利用這機會又在牆邊靠了一小會兒,在胡同裡時他還精神抖擻,可一走近工作他就疲倦不堪。另一個實習生倒是有興致幹活,但只是對某些活感興趣。比如他一直想幹的事情就是掃地。可他不應該幹這個工作,打掃的事情只應該由勤雜工去做,本來布魯姆費德並不反對實習生掃地,他可以掃,但他不能比勤雜工幹得更差,他要想掃地,那就應該早點來,在勤雜工開始打掃以前來,而不應當僅僅利用該干辦公室的工作時掃地。要是這個小男孩不能進行任何理智的思考,起碼這個勤雜工,這個頭頭肯定只允許他到布魯姆費德的、而不是到其它辦公室幹活、只能靠上帝和上司恩賜活著的半瞎老頭應該讓他一下,讓這個孩子拿一會帚把,這個笨拙的孩子不一會兒就會失去掃地的興致,會拿著條帚追著勤雜工跑,好說服他再去掃地。可看來這勤雜工恰恰對掃地有種特殊的責任感,你看,那男孩剛一接近他,他就用哆哆嗦嗦的手更加攢緊了掃把,他寧願靜靜地站在那兒不打掃,只把注意力集中到對掃把的佔有上。這個實習生不用話語來請求,因為他害怕那個假裝結算的布魯姆費德聽見,再說,一般的話說了也沒用,因為只有對著勤雜工大喊才起作用。就這樣,實習生起先扯扯勤雜工的袖子。勤雜工當然知道他要幹什麼,他板著臉看著實習生,搖搖頭,把條帚抱得更緊,一直抱到胸前。實習生合攏兩手請求著。然而他沒有指望通過請求達到目的,他只是覺得請求很有意思才這樣做。另一個實習生輕聲地笑著觀察整個過程,顯然他以為——儘管他的這種以為讓人難以理解——布魯姆費德聽不見他笑。請求對勤雜工絲毫不起任何作用,他轉過身,以為現在又可以成竹在胸地使用條帚了。可實習生跳到他的腳尖前搓著兩手乞求地跟著他,又從這邊向他請求。勤雜工轉了好幾次身,實習生也跟著跳了好幾次。最後勤雜工覺得四面都被堵住了,他發覺,他比實習生更容易累,其實,他頭腦簡單得不得了,本來一開始他就應該發覺這點的。因此他就找其他人幫忙,他用手指著威脅著實習生,指著布魯姆費德說,要是實習生不放手,要是實習生不放手,他就告到布魯姆費德那裡去。實習生知道該先下手為強,於是他放肆地去搶條帚。另一個實習生無意識的喊叫意味著即將來到的輸贏。雖然這次勤雜工後退一步讓了他一下,把掃把仍握在自己手裡,但實習生不服輸,他張著嘴,瞪著眼跳將起來,勤雜工想跑,可他那不中用的老腿哆哆嗦嗦跑不了,實習生夠著了掃把,他雖然也沒抓牢,但他卻使掃把倒在地上,使勤雜工失去了掃把。不過看來實習生也輸了,掃把一倒,三個人,兩個實習生和勤雜工起先都發呆了,因為現在布魯姆費德肯定什麼都看見了。事實上,布魯姆費德是抬起頭來在他的觀察窗上看見了,他裝作現在才發覺似的,嚴肅地用審視的目光把每個人都打量一番,連倒在地上的掃把都沒放過。許是沉默得太長,許是犯了錯的實習生不能克制自己掃地的慾望,反正他彎下了腰,不過是小心翼翼地彎下了腰,好像他要抓的不是掃把而是一個動物,他拿起掃把掃著地,但當布魯姆費德跳起來從棚屋裡走出時,他馬上又害怕地把掃把扔下了。「兩個都去幹活別鬧了!」布魯姆費德吼道,他伸出手給兩個實習生指著去桌子那兒的路。他們立刻去了,但不是低著頭感到羞愧,而是死板地朝布魯姆費德那邊轉過頭,呆呆地望著他的眼睛,好像要阻止布魯姆費德打他們似的。不過經驗足以告訴他們,布魯姆費德基本上從不打人。可是他們過分害怕,因此總是試圖著、並且從不帶任何溫情地維護著他們真正的或者說是虛假的權力。
(吳麟綬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