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特諾夫氣鼓鼓地打斷她的話。「您有義務先問:您睡得好嗎?——不好!」
「哦!為什麼不好?您又很累了。」
「是嗎?」
「跳舞把您給累壞了——我已察覺。」
「我跳起來不那麼得心應手。我上次還是什麼時候跳的舞?已記不起來了。但我已決心好好注意自己的身體。我覺得,近年來耽誤了不少時問。」
「您去過這麼多熱帶國家。」
「總是帶上我的照相機和一架錄音機。說實話,直到昨晚,我還從沒有過若有所失的感覺。現在我知道,有些方面得改變改變。」麗雲又是長髮披肩,他抬頭望了望電梯。「您是睡在飯店裡的?」
麗雲瞥了他一眼,像是沒聽懂他的問話。「這兒不是有我的房間嗎?」她接著說。
「請原諒,我忘了。」拉特諾夫這下說話鎮定沉著,「我想,您也許睡在您的哪個女朋友那兒。您在這兒有許多女朋友。這是您自己對我說的。」
「我在外地當導遊總和客人住一處。在K市情況特殊,在那兒我有一間小屋,同一個女同事住在一起。」她趕緊補充了一句。
拉特諾夫給弄糊塗了。這是真的嗎?麗雲明明上了治的車,同他一起乘車離去的。他可沒做夢,再說三人喝上兩瓶酒也不至於醉成這樣。她確實同他一起乘車走的!
「我們去進早餐吧!」她說話時他的舉止令人驚訝。「文英開車就到。」
拉特諾夫看了看表。「我們要等華來嗎?」
「她不來」。
「怎麼?她說好,她……」
「她9點來,那時我們已走了。我給她的出發時間有誤。」
「麗雲!」
「她太犯嫌了。」她說著轉過身去。
他跟在後面,在一張大理石小圓桌旁坐下,向女服務員要了一份歐式早餐和一小瓶礦泉水,不用說,饅頭是少不了的。
「我喉嚨發乾,」他說。「昨夜我喝了一公升茶。」
「因此沒能睡著。」
「是的,準是這原因。」
哎呀!麗雲,要是你知道……
她早餐吃的是湯麵和一小壺綠茶。饅頭她碰都不碰。
「您喜歡喝綠茶?」
麗雲抬頭望了望。「是的,可以這麼說。喝這茶有益於健康。」
「怎麼會呢?我覺得這味兒如同綠色的水。只有那個茶館裡的茶才是好茶。」
「這茶有些特別。本地人愛喝綠茶。胃痛、頭痛、感到噁心或情緒激動時喝它還可當藥呢。」
「您今天早晨很興奮,是嗎?」他話中帶刺。她不理睬這些,還是喝她的湯,好像沒聽見他的問話。她看了看表。她帶表時表面總朝手腕內側。「十分鐘後我們出發。」
「這麼說,即使華早些來,您也不讓她見到我們。」
麗雲又沒答腔,只是默默地指了指通往餐廳的門。文英站在那兒對他們狡黠地笑了笑。
「他可以等等嘛!」拉特諾夫執意不從。
「去L市車要開四個半小時。要是我們還遊覽白族村寨,那麼到目的地就要下午了。」她向文英示意,他點了點頭離開大廳。
「您太不講情理了,麗雲!」他說。
「我是對您和這次旅行負責。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得檢查。這樣在我的人事檔案中就多了一份材料。」
「你們這兒就這麼嚴厲?」
「可以這麼說。我們走不走?」
「聽您的,麗雲。」
他倆走出飯店。拉特諾夫的箱子已放到車上,文英端坐在方向盤後。
鳥籠旁放了一隻帶插銷的小箱,頂蓋雕花。他們上車時,麗雲指著這小箱說:「裡面放著我們的午餐。我們要經過小鎮,但我想在那兒進餐會讓您為難。」
「這我不明白。」
「我不想您把胃吃壞。」
「等一下!」拉特諾夫挺起身子坐著,敲敲前座的背,強調他要說的話。「有一點我無論如何得堅持:我來中國,但我不是一個講究奢侈的旅遊者,我不一定要住豪華飯店,吃高檔菜餚。我也可以睡在地上,如果必須這樣的話。」
「我的任務是盡可能地把您照顧好。您是個名人。」
「麗雲,請別這樣稱呼我,我討厭。請原諒。我不是糖做的,既不脆弱、嬌嫩,也不愛挑剔。我經歷過多次驚險,這樣反而覺得愉快。」
「您會感到驚心動魄的。」
「但願如此!也正因為如此我才來這兒。箱子裡是什麼?」
「冷盤雞、水果色拉、麵包、雞蛋、菠蘿、一暖壺茶、礦泉水、糕點……」
「真像一籃子野餐食品!麗雲,您對我完全估計錯了。在您眼裡我是什麼?」
「一個有名的……」
「麗雲,請您就忘了這個詞吧!」
「我盡力而為吧。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嗎?」
「好。快走吧,不然華會見到我們的!」
這會使她生氣,他想到這感到很得意。她用「名人」這詞在她和我之間築起一堵保護牆。同治的那一夜想必她難以忘懷。拉特諾夫,好自為之,別再胡思亂想!
文英開動車子,按按喇叭,車拐上大街,在幾個等公共汽車的婦女身旁開過。她們身穿深藍色長裙,背上襯一繡花墊,把重物扛回家。同摩梭人一樣,納西族女人也是一家之長,總是干重體力活。
飯店大廳裡,那個小個子正在電話機旁打電話。
「他們現在出發了,沈先生。」他恭恭敬敬地說。
「我們在L市的人已得知這一情況。」沈家福很滿意。
「有什麼特別情況嗎?」
「沒有,他倆像在吵嘴。」
「這就不好。情況馬上會變化的。你是個很好的觀察員,我對你很滿意。」
「謝謝,沈先生,向您鞠躬致敬。」
他果真朝電話機深鞠一躬。沈家福沒說什麼把電話掛了。他覺得這些搬弄是非的小人挺犯嫌的,但是少了他們又不行。監視是一切行動的基礎。我們得進一步瞭解這個人,讓他為我們的目的服務。
在這個時候,通往L市的路跟這一地帶所有的大道一樣崎嶇不平,滿是塵土,有些路面甚至還沒加固,只是簡單地輾壓一下。路倒是未曾凍裂過,因為這兒沒有霜凍,沒有雪,沒有冰。冬天只是日曆上的一個季節。農民的手扶拖拉機迎著他們開來,那些牛、馬和馱著袋子的驢就總是被擠到路邊。有時還可遇見鴨群和豬群。這些豬的頭挺特別,鼻子扁扁的,拉待諾夫還沒見過呢。同城裡不一樣,這兒難得見到自行車。婦女們蹲在岸邊洗衣。遠處,湖面泛起漣漪,漁船在晨曦中悠悠飄動。在這些自製的小船的尾部有用木和草搭成的頂棚,下面坐著漁夫,有的在沏茶,有的在燒飯或睡覺。這小船對有些漁夫來說就是他們唯一的家。他們生活在水上,魚經常是他們唯一的食物。
車駛離D市15公里處,麗雲敲敲司機的手臂。文英一驚,朝她望了望,把車開到路邊停下。在他們旁邊的小坡上有一個古老的白族村寨。這兒一片潔淨,房屋結實,屋頂蓋著瓦,還有階梯式巷子。在街的較寬處停著兩輛老掉牙的載重車。
「這是洱源村,」麗雲說,「可譯為:『湖的源泉』」。
「中國如果沒有詩意將會怎樣!」拉特諾夫望著窗外。「這兒有什麼特別之處?」
「我父親在這兒出生的……」
「就是那位教授先生……」
「他是個孤兒,從小失去父母,家中一貧如洗,是一個伯伯把他拉扯大的。按家庭傳統伯伯有義務扶養他。後來黨給他受了教育。上大學時,他就是學生會幹部。您對這些感興趣嗎?」
「當然很想知道。」
「我們應該下車參觀一下洱源。我有個姨媽住在這村。我們可以去看看她。」
「我也去!」
他倆下了車。文英還在車內抽煙。穿過一條厚石板路,沿蜿蜒而上的石階,他們來到一幢典型的白族屋舍前,一堵門牆後是內院,往裡是住屋。院內開著杜鵑花和百合花。山茶樹旁有口古井,這井在安裝自來水管後已廢棄不用。
麗雲走進內院,四下張望。她兩年沒來了,但這兒毫無變化,時間在這兒被留住。石牆剝落,屋頂長了野草,唯有電線表明新時代已進入洱源。
「父親孩提時在這兒玩過,」麗雲語氣虔誠。「這是55年前的事,這兒一切依舊,正如父親所描述的那樣。」
從房門中走出一個穿黑衫和黑亞麻布褲子的弓背老婦,花白頭髮紮成髮結搭拉在頸脖上。她戴一副無框眼鏡,透過兩片厚厚的鏡片仔細打量著兩位來客。
「這是姨媽宋富麗,」麗雲邊說邊朝她揮舞雙臂。「你好,富麗姨媽!富麗姨媽,你不認識我啦?」
「麗雲。」老婦在門口止步。「歡迎你,我的好閨女。見到你有多高興。走近些,走近些。」麗雲站到她跟前,她摟住麗雲的頭,吻她的前額。「你真像朵桃花,幸福的人都這樣。你如意嗎?」
「很好,富麗姨媽。」
「你帶客人來了,是嗎?」富麗姨媽對站在一旁的拉特諾夫點了點頭。
「一個名人。」
「麗雲!」拉特諾夫用責備的語氣嚷道。他料到她這麼說。
「我陪他旅遊,現在帶他去摩梭人那兒參觀訪問。他是個著名的學者。我……我有些事想求求你……」她轉身對拉特諾夫說,「用你們的話說富麗姨媽是個占卜者,她能預言未來。許多農民上她這兒來想知道今年收成怎樣。連城裡人也上這兒來找她。這一帶人都說,她直接通神。她每次預言都是神讓她傳話。您想讓富麗姨媽預卜一下您的未來嗎?」
「不。第一,我不信這些。第二,我根本不想知道將來會怎樣。我倒要自己看看會是什麼樣子。」
「我想請她預言我的未來,可以嗎?」
「您問我?這是您的未來。我很想知道,富麗姨媽說些什麼。」
「你想求我什麼?」老婦問。
「談一下我的將來吧,富麗姨媽。」
「進屋去說。」
他們進屋。這屋從外面看上去挺大,裡面卻只有一大間正房,起居室和廚房合在一起。後面有兩扇門通向小臥室,沒有浴室,也沒有盥洗問。洗澡在搪瓷盆內洗,解手用一把瓷便壺,壺上還畫有彩色的龍和鳥。尤其使拉特諾夫驚奇的是富麗姨媽不睡在小臥室裡。她把她那張平坦的床連同被褥放在門的左側,這樣既可休息,又可護家。那座灶可有年代了,是用河邊的石頭砌成的,有通往屋頂的排煙管,還有以前掛水壺用的鏈條。灶旁放著一隻現代化的電爐,這是拉特諾夫在屋裡見到的唯一奢侈品。其餘的似乎都是上一世紀留下的:一張四方桌,幾張矮椅,牆旁一張矮凳,一個食櫃,一隻狹長的頗具藝術性的雕花箱子,外面套有繡花罩。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在通往小臥室兩門間的牆旁有口華貴的紅木棺材,進屋一眼就望見,因此這兒就成了令人敬畏之處。富麗姨媽家,還保留著這一傳統。可別忘記,這種情況長不了。
富麗姨媽在桌旁坐下,麗雲挨著她身旁,拉特諾夫坐在她倆對面的木板凳上。老婦驚訝地注視了一下拉特諾夫,然後又站起身去灶旁拿了一隻家家有的二立升暖水瓶和兩隻厚玻璃杯,沖上茶,遞給客人。用本地產的綠茶款待客人這是禮貌。不然,客人就是不受歡迎的人。
她還把一隻小黃麻包放到桌上。麗雲和拉特諾夫小口呷著熱茶。
富麗姨媽解開小包,把一堆磨光的彩色小石倒到桌面上。麗雲朝桌子對面的拉特諾夫望望。
「她從這些小石子可預卜未來。從顏色的排列順序中可推斷遙遠的未來會發生什麼。」
「我們那兒有占卜女,她們從咖啡渣中得知來來。許多人信這。」
「我也信。」
「麗雲,您可是個現代姑娘噢!」
「這有什麼關係?幾千年來人們從石塊裡得知未來。有這種本領的人不多,富麗姨媽是其中一個。先前,薩滿覡1搞這巫術。對我們祖先來說,他們集中體現了自己的文化。很久前,他們中有個人曾預言白族王國會沒落,但沒人信他,由於他的這番預言他被砍了頭。後來,忽必烈果真毀滅了這個王國。您笑什麼,拉特諾夫先生?您得好好學習,才能真正理解我們。」
1一種原始宗教的巫師,這種宗教現流行於亞洲及歐洲的極北部。
「我認為,我永遠不能完全理解你們。你們生活在你們自己的世界上,同我們的思想迥然不同。正因為如此,我才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拉特諾夫挺了挺身子。富麗姨媽雙手把石子收拾好,搖動石子。「注意!開始!」她若有其事地說。「我們馬上就會知道,王麗雲在盼什麼。」
麗雲此刻思緒萬千,凝視他許久。
老婦雙手伸開,彩石又散落桌上。富麗姨媽閉起雙眼,她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突然變得可愛起來,看上去神采奕奕。她低聲吟詠:
尊敬他,尊敬他,
這個真切的神!
知道世人的願望!
可別說:他遠在天邊。
他升天降地,
天天在注視著我們的作為。
我還年輕,
是個不諳世故的人。
但我天天向上
追求充滿智慧的光華。
幫我分擔這重負!
給我指點生活的啟示!
「這是古經,」麗雲對拉特諾夫低語。「源於公元前1200年。」
拉特諾夫興奮異常,凝視著富麗姨媽的雙手。她用手指輕摸彩石。她那雙纖細的手顯得很靈活。她低聲吟詠,像是一陣來自遠方的風在歌唱:「你像棵樹被閃電劈開,樹根沒倒,沒被擊毀。根上還會吐新綠,又會長成一棵美麗、壯實的大樹,不是在這塊土地上,不是在家鄉的土地上,而是遠離這兒。樹會伸向天空,渴求雨和陽光,風和寧靜永不離去。不論安危,大樹總會昂首挺立,庇護下面的樹葉。大樹會老,但定將聳立在眾樹之上,眾樹會說:它多美,仁慈如神,施與這麼多美。樹幹處會長出一棵新的小樹,使生命永存,直至世界末日。遙遠的異地會成為新的家園,但它一如既往,永遠是故土孕育的一棵樹……」
富麗姨媽雙手下垂,睜開雙眼,把彩石放進黃麻袋。拉特諾夫深深舒了口氣。雖然他一點也聽不懂,但那單調的低吟使他陶醉。
「她說了些什麼?」他問麗雲。麗雲眼半閉,默默地坐著,眼瞼在顫抖。富麗姨媽問她時,她吃了一驚。
「你都聽懂了嗎?都理解嗎?」
「都懂,富麗姨媽。謝謝你。」她低聲說。「請你原諒一個沒有教養的女孩……我不能相信這些。我永遠不會離開家鄉,異國他鄉不會長新樹。」
「這些石塊不說假話。耐心等侍者比匆匆行事者要聰明得多。」她從木凳上站起來去灶邊取泡有茶的暖水壺,拉特諾夫揉了揉眼,他想,這真有些不可思議。她的吟詠竟使我著了魔。薩滿覡真是些機靈絕頂的人!他們用聲音使聽者昏昏欲睡。這些我在許多古老的未開化的原始部落那兒經歷過……在巴布亞新幾內亞,在阿博裡基斯人那兒,在布須曼和罕薩人1那兒……儘管這樣,每次我都留下深刻的印象。這也正是他們成功的原因!
1非洲西南土著民族
「她說了些什麼啦?」他又問麗雲。
「她說……」麗雲猶豫了一會兒,「她說,我會馬上結婚。」
「太好了!就這些?」
「是的。」
「這許多話就這麼點意思?」
「說漢語得說上許多。」
「我知道,要作形象的描述。」
「就是這樣。再來杯茶嗎?」
「謝謝。」
「茶對您有益。」
他喝著茶,望著桌子發呆。她就要結婚。沈治真幸福!我詛咒你。拉特諾夫,你要賭什麼咒?別再這麼想。他倆幸福美滿,這又礙你什麼事?
占卜後,富麗姨媽顯然精疲力竭。她把客人送到門口,擁抱麗雲,在她額頭上吻了幾下,又向拉特諾夫點了點頭。他微微鞠躬致意,接著朝文英走去,文英在街對面不遠處的車旁等著。麗雲跟著出來,又回頭同姨媽道別。
他一人先走了,就讓我站著。她很高興,他生氣了。他通常絕不會這樣的。這是他對我的一個小報復。我寧可嘴爛也不會把富麗姨媽對未來說了些什麼告訴他。再說,她說的不對。沒有一個字會兌現。閃電哪能劈開一棵樹……
他們上車離去。半晌誰也不吭聲。麗雲也無意打破這種折磨人的、令人不快的沉默。
你先開腔吧,她想。說句話吧!這麼沉默我可受不了。她望著窗外的街道、湖泊和掠過的村寨。瞧!那三頭小牛。一個農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們趕上大路。文英使勁按喇叭,他卻滿不在乎,像是沒聽到,壓根兒不把車放在眼裡。同志,一頭小牛比你重要,是它養活了我。你是靠人家給你的錢活命的。
半小時後,還是拉特諾夫打破了這令人不安的沉默。
「我們在L市呆多久?」
「只有半天。只有一條路通往摩梭人那兒,路面狹窄,還未加固,沿途儘是岩石,還要經過許多深谷,所以說很危險,文英只能慢行。這樣我們至少得花一天時間才能到瀘沽湖。有誰會去摩梭人那兒?還沒有一個『高鼻子』去過那兒。」
「那我會成頭號新聞人物啦?」
「差不多。來了個外國人大家都會感到稀奇。我們旅行社第一次去瀘沽湖時,那兒的人驚訝不已,因為我們全是城裡人打扮。再說,我們還是中國人呢。我很想知道,他們對您會怎樣。」
「太妙了,我很高興!他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在摩梭人那兒,女人說了算,這點您是知道的。」
「女人通常比男人凶,這方面是有先例的……」
他這下指的是我——麗雲轉身又正視前方。他又怎麼會知道,昨夜治和我之間的事呢?也許以後我再跟他說——不,我永遠不會跟他說。永遠不會!
車子開了四個半小時才到L市。山峰高聳藍天,山頭白雪皚皚,蔚為大觀。往南,山分成兩半,山巒連綿,山上溶化的雪水注入無數小溪,灌溉著高原間的田野。極目望去,田地一塊連著一塊,間或夾有牧場。綿羊、山羊和西藏犛牛正在草地上吃草。屋旁,五彩繽紛的鮮花盛開。來此可別忘了觀賞那棵萬朵山茶樹。這棵樹自明朝620餘年來年年開花,萬花爭艷。
文英把車停在古城入口處附近的停車場上,車不能往裡開。這兒路太窄,路上又都是黏土、石塊。只有一條通市政府辦公樓的路較為開闊,但只供設在對面的那些攤主使用。入口處市民麇集,這兒是舊城的購物中心。新城則集中了一大批灰色或黃色的工業用房和工人住宅區。
「我們先去飯店嗎?」麗雲問。
「您是我的導遊,我服從您的決定。」
「那我們乘天還亮先在古城轉一圈。這兒比K市暗得早。我們住的飯店,是城內最好的。飯店很乾淨,但沒有現代化設備。」
「別再提什麼現代化設備了,麗雲!我們不能住在私人家裡?就在古城過夜?」
「沒有這樣安排。我得按預定的計劃執行。費用都已支付。」
「要是我住在一個私人家裡,就付幾元錢。」
「您反正會住在摩梭人的家裡。那兒沒有旅館。等新機場建成才有外國人去那兒,到那時才會建旅館。」
「那太可怕了!這樣摩梭人的古老文化也就被毀了。這是現代進步的愚蠢:它在哪兒落腳,哪兒古老的一切就遭摧殘。剩下的只是廟宇、橋、池塘和城門。汽車在廟宇周圍疾馳就像駛在高速公路上。」
「在中國不是這樣。我們比其他各國人民對自己的過去有更強的自豪感。」
「這些話您可以跟美國或德國的企業主說,他們願意或將要在中國投資。你們的K市就是一例。舊城區修繕後又被拆除,在那兒蓋起高高的辦公大樓和高級飯店,鋪上寬闊的大馬路,建起超級市場和住宅區。幾年後舊城不復存在,就同芝加哥或波士頓、科隆或法蘭克福一個樣。這就叫經濟奇跡。錢說了算數,就無永恆可言。我的上帝,麗雲,我是個幸運者,因為我還見到了原來的樣子!」
L市舊城,運河流淌,房舍依水而建,屋間的長繩上曬著洗滌過的衣服,它們在風中飄動。茶館給人以涼爽的感覺,熟食鋪冒著熱氣;鴨群在小渠裡遊蕩。手工匠坐在街頭的工作台旁;許多納西族婦女穿著民族服裝,背著口袋和籃子,運著石子和木頭;園地裡山羊咩咩叫,一頭肥豬在泥土裡翻滾。
他們在古城逛了一小時。然後乘車去烏龍潭。烏龍潭上有座大理石橋,雕鑿典雅,藝術性很高,它與那棵萬朵山茶樹齊名,名聞遐邇。後面聳立著高高的雪山,那白色的光輝映入湖中。這一美景誰都會過目不忘!
拉特諾夫舉起胸前的照相機。「您站到湖前面,麗雲。這樣的畫面是難得的。可以給您拍張照嗎?」
她說了聲:「好,很高興。」
她又擺了擺姿勢,對拉特諾夫笑了笑。有這作背景,她簡直如同一個飄然降下塵世的仙女。
「謝謝。」拉特諾夫放下相機。「單單為了這張照,我不遠千里來到這兒也值得,但我不會把這張照片公佈於眾的。」
「為什麼?」她朝他走去,在他面前停下。
「它是屬於我的,只屬於我一個人!誰也休想看一看!在這張照片上我攝下了一個靈魂,中國之魂!」
「難道連我也不給一張?」
「您來德國取吧……」
這是他到D市後第一次又提起德國之行。麗雲想笑笑,但未能。她感到胸口沉甸甸的,呼吸困難。
「什麼時候都行?」她低聲問。
「我會想方設法通過各方面關係邀請你來德國。」
「要是不行呢?」
「那我再來K市,親手把這張照片交給您。」
「您會這樣做嗎?」
「您懷疑?」
我現在可以談談我的感覺了,他想,但又迫使自己理智些。她會笑我的,或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富麗姨媽不是預言過嗎?她會馬上結婚。她信,她從沒說錯過,這麼說是真的。住嘴,拉特諾夫!別想入非非。她只是你的一個導遊而已。
「我們回去吧!」麗雲說罷轉過身。她誤解了拉特諾夫的沉默。她認為,他一回慕尼黑準會把一切忘得乾乾淨淨。她咬了咬嘴唇,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回走去。文英在那兒等著。
「去飯店!」她粗聲粗氣說了聲。文英驚訝地望著她。怎麼回事,荷花小姐?為什麼這般生氣?我可是個溫順的好男人。別對我這麼吼!
「馬上走!」
拉特諾夫和麗雲還沒坐定,文英像開賽車似的駕車離去。在飯店前他猛地把車剎住。這是一幢實用的建築物,不講究華麗。
「我們到了。」他講這話是多餘的。
拉特諾夫捉摸文英說這話的意思。「我幾乎要為我們的那條命祈禱。瘋子也不會這麼開車的!」
「您瞧,什麼事也沒出。」
文英把拉特諾夫的箱子卸下車,送進飯店大廳。廳內陳設簡樸,有幾處已剝落。文英啪的一聲把箱子摔到服務台前的地上,並朝麗雲望了望。
「還有什麼事嗎?」他又慍怒地瞪了她一眼。
「沒了,你可以把車開走。」
「沒我的事了嗎?」
「你可以休息到明晨。」
文英氣鼓鼓地離去。麗雲同服務台的那個男子商量後,拿了一把鑰匙回來。
「您走運,」她說。「您真的得到一間高級房問。您本來就是名人嘛。我們旅行社還做了工作呢。」她打量了一下拉特諾夫的行李。「我幫您把這些箱子送到您的房裡。」
「這絕對不行!我自己來拖。」
「我看上去不怎麼有力氣,其實還是挺有勁的。」
拉特諾夫住的是間帶浴室和盥洗室的大房間,但室內陳設極為簡單。窗簾的一側已從滑架上脫落,百葉窗也歪掛著,像是他把它扯下來似的。抽屜櫃子破損,上面有台電視機,當然還有一隻大得出奇的暖水瓶,裡面裝著熱水。
拉特諾夫先沖淋浴,衝去了身上的塵埃。他從箱子裡取出一件淺灰色西服和天藍色襯衫,他不系領帶,讓襯衫領敞開。
飯店大廳裡的電話亭旁有一個瘦弱的細高個男人,身穿藍制服,他拿起話筒,同時靠在牆上望著擁進飯店的另一個旅遊團。
「他們到了!」對方通報姓名後,他說。「他們已去房問。」
沈家福在K市等這電話等了好久,這下總算鬆了口氣。「終於來電話了!我真擔心出了什麼事呢。他們遲到了四小時。他們去了哪兒?」
「這我不知道。」
「你沒在街上等他們?」
「沈先生,我的任務是在飯店裡候他們。」
「你現在就一直跟著他們!他們去哪兒,你就跟著。」
「我明白了,沈先生。有情況我會向您報告的。我也要跟他們去摩梭人那兒嗎?」
「不用了,這樣太引人注目。我們另外有人注意他們的。記住每個細節!他有沒有摟她?他同她說話時的神情怎樣?他在哪兒給她拍照?這一切都很重要!每個親暱的舉動,哪怕只有一點跡象,都得注意。」
「我盡量不讓您失望,沈先生。」
這個穿藍制服的男子掛上電話,走出電話亭,在大廳的一張靠椅上坐下,並點燃一支香煙。
晚餐有烤雞、各種蔬菜和大米飯,末了是一般的湯。飯後,麗雲和拉特諾夫去散步。
後來他們回到飯店大廳。「還有什麼安排?」拉特諾夫問。
「去睡覺。明天是我們旅行中最艱險的一天。去摩梭人那兒,這是一次冒險,一次真正的探險考察。」
「我對此尤為興奮。只是文英開車要理智些。」
「他會的,他也想活下去嘛。他明天又會喝上一瓶茅台酒的。」
「想到這,我胃就難受。」
「我們可以在自治州的首府停下。」
「不,我想去自治州內地看看那些女人治理男人的村寨。只有在人民中間才能研究一個民族的文化。不然,是不全面的。只有生活在人民中才能瞭解人民。」
拉特諾夫向她伸出手,她握了握,隨即把手縮回。「好吧,那就這樣……晚安,麗雲。」
他走上樓梯。奇怪的是麗雲沒有跟著,卻留在大廳。他在樓梯拐彎處轉身見她往電話亭走去。
她要給沈治打電話,想必給他個吻,祝他晚安。昨夜又多美。我總想這些。只有懂得渴望的人才知道我的痛苦……
麗雲等了一會,父親才來接電話。在K市的這個大公寓內只有一部電話,由門房兼管。他坐在住宅樓入口,他的住區內有什麼事他都知道。他看著每個來客接打來的每個電話。他只要在樓前喊一聲,被喊的人便匆匆跑來拿起話筒,他還呆在小屋裡。在住宅樓裡無秘密可言。
這次王教授親自下樓來接電話。門房對他咧嘴笑笑,把話筒遞給他。
「你女兒的……」
「麗雲,我的小傢伙,」王對著話筒說。「你現在在哪兒?」
「在L市,爸爸。明天去瀘沽湖。」
「夠大膽的。我真為你擔心。」
「別這樣,爸爸。有文英在呢。」
「有什麼事?你為什麼來電話?」
「我只想聽聽你的聲音,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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