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若熱到部裡去了,最近以來他一直沒有去。可是,停留的時間很短。看到街道、生人和熟人都感到難受,覺得人們都「知道了」;從最自然的目光中他都看到含著惡意,從最真誠的握手中他也覺得對方故意用力以表示痛心;看到馬車在眼前經過,他就懷疑這輛車曾拉著她到幽會地點;每所房子都像是可恥的「天堂」。回到家裡,心情更加陰沉不幸,感到生活毀滅了。來到走廊,聽見露依莎從前一樣哼著《曼多林納塔》!
她正在穿衣服。
「你怎麼樣?」他把手杖放在屋角,問道。
「很好。今天好多了。還有點虛弱……」
若熱默不作聲地在屋裡走了幾步。
「你呢?」她問。
「還這個樣子。」他的口氣太冷淡了,露依莎放下梳子,披散頭髮走過來,非常親切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怎麼啦?一定有什麼事。這幾天我一直覺得你有點奇怪,和原來不一樣了。有時候像戴著面紗似的……怎麼回事?你說呀!」
她的眼睛尋找著他的目光,他心神不安地看著別處。
她擁抱他,堅持讓他說,讓他把一切都告訴「親愛的妻子」。
一說呀,你怎麼啦?」
他死死盯了她一會兒,突然下了狠心:
「好吧,我告訴你。既然你現在好了,可以聽了……露依莎!兩個星期以來,我像在地獄裡生活。我再也無法忍受了……你好了,對吧?好吧,這是怎麼回事,你說實話!」
他把巴濟裡奧的信遞給她。
「這是什麼?」她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折疊著的信紙在手中抖動。
她慢慢把信打開,看到了巴濟裡奧的筆跡,馬上就猜到了。她盯著若熱,看樣子瞬間驚呆了,伸出胳膊卻又說不出話來,像受了傷似地猛地抱住腦袋,晃了幾晃,用沙啞的聲音叫了一聲,蹲下來,躺在了地毯上。
若熱大叫一聲。女傭們跑來了,把她放到床上。他叫若安娜快去叫塞巴斯蒂昂,自己卻像個石頭人一樣站在床邊望著她;瑪麗安娜哆裡哆嗦地給女主人解開束胸衣。
塞巴斯蒂昂馬上來了。幸虧有乙醚,讓她吸一點。她剛剛慢慢睜開眼睛,若熱就撲過去:
「露依莎,你聽我說,你說話呀!沒有,沒有問題!你說,說呀!你怎麼啦?」
聽到若熱的聲音,她又暈過去了,渾身抽搐。塞巴斯蒂昂跑去叫朱里昂。
現在,露依莎好像睡著了,一動不動,臉色像蠟一樣慘白,兩隻手放在臀部,兩滴眼淚在臉上慢慢滾動。
一輛馬車在門口停下,朱里昂氣喘吁吁地來了。
「她突然覺得不好……你看看,朱里昂,她情況很不好!」若熱說。
又讓她多吸了一些乙醚,她又清醒過來。朱里昂一邊為她診脈,一邊對若熱說了句什麼。
「不,不,誰也不要來!」她把手抽回去了,又不耐煩地接著說:「不,你們走,我不要……」眼淚流得更厲害了。為了不惹她生氣,他們走出了臥室,卻又聽見她叫了一聲:「著熱!」
他跪到她床邊,靠近她的臉說:
「你怎麼啦?那件事不再提了,過去了。你不要病啊。我向你發誓,我愛你……無論怎麼樣,我都不在乎。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看到她要說話,他用手摀住了她的嘴:
「不,我不想聽,只想讓你好起來,不要再得病!你說呀,說你好了呀!你怎麼啦?明天我們就到郊外去,把什麼都忘掉。那事算過去了……」
她聲音微弱,只是說:
「啊!若熱!若熱!」
「我知道……可是你現在會再幸福起來……你說呀,感覺怎麼樣?」
「這裡,」她把手抬起來,指著腦袋,」這裡疼!」
他站起來去叫朱里昂,但她把他攔住了,用燒得發紅的眼睛急切地看著他,臉往前貼了貼,伸出嘴唇。他誠心誠意地親吻了她一下,親吻中充滿原諒的情意。
「啊!我這可憐的頭呀!」她叫道。
太陽穴在跳動,乾熱燒得她的臉變了色。
由於她患有習慣性偏頭痛,朱里昂安慰他們,讓她安靜,不要動,在她腳上敷了芥子泥——他一會兒就回來。
若熱留在床邊,一聲不響,時而驚恐,時而產生不祥的預感,間或歎一口氣。
下午4點,天空霧氣濛濛,下起了細雨,臥室裡光線陰森。
「沒關係……」塞巴斯蒂昂說。
露依莎在床上掙扎著,頭越來越疼,乾渴難忍,兩隻手緊緊包著腦袋。
瑪麗安娜躡手躡腳地收拾屋子,恍恍惚惚覺得這個家有一種恐怖氣氛,自從來到這裡,看到的不是生氣就是得病。她的腳步再輕,露依莎也受不了,像是鐵錘在頭上敲打一樣。
朱里昂很快回來了。剛一進門,就被她的樣子嚇得心神不寧。他劃一根火柴,湊到她臉旁邊,這點光線也使她像冰冷的鐵棍穿透了頭顱一樣大叫一聲。
她那瞪著的眼睛閃著金屬般的光,但一直很安穩,因為任何微小的動作都讓她的後腦勺像切開似地疼痛。她只是偶爾帶著寧靜的焦慮無聲地朝若熱笑一笑。
朱里昂立刻叫他們放三個枕頭,讓她的頭高一點。外面露出潮濕的晚霞。人們都提心吊膽,踮著腳尖走動,甚至取下了掛鐘,免得發出單調的嘀嗒聲。現在,她開始發出無力的喃喃聲,不時猛然動一下,疼得喊起來。或者一動不動,一直痛苦的呻吟。他們用一個長長的芥子泥布條把她腳裹起來,但她感覺不到。9點鐘,她開始精神錯亂,舌頭又白又硬,像塗上了一層骯髒的石膏。
朱里昂馬上叫他們在她頭上放冷水浸過的布,但精神錯亂卻更加厲害了。
時而發出含混的夢囈,時而發出昏睡的鼾聲——夢囈中不時出現萊奧波爾迪娜、若熱和巴濟裡奧的名字。後來,她拚命撕身上的襯衣,弓起身子,兩隻眼睛像銀色的紅木樹果一樣轉動,瞳孔卻越來越小。
稍微安靜了一些,不時露出甜蜜的傻笑,慢慢摸一摸或者拉一拉床單,彷彿享受著什麼溫暖;隨後又開始急促地呼吸,臉上露出恐怖的表情,想鑽到枕頭和褥子下面,以躲避什麼可怕的東西;瘋狂地抱著腦袋,請求別人把它打開,說裡面裝滿了石子,讓人們憐憫她——一串串淚珠流到臉上。感覺不到芥子泥,伸出光著的雙腳讓放有芥子泥的開水薰,屋裡充滿了酸味。若熱把安慰和乞求的話說盡了:請她安靜下來,認不認識他;然而,她突然氣急敗壞地喊起來,要那封信,咒罵儒莉安娜——或者說些愛情的話,數著有多少錢……若熱擔心她在夢吃中向朱里昂和女傭們透露出一切、頭髮根上出汗了——而她,覺得自己在「天堂」裡,在通姦的亢奮之中叫著巴濟裡奧的名字,要喝香檳酒,還說了些淫蕩的話,著熱暈了,跑出臥室,來到黑咕隆咚的客廳,撲到長沙發上,一邊抽咽一邊揪著自己的頭髮咒罵。
「危險嗎?」塞巴斯蒂昂問。
「危險!」朱里昂說,「至少感到芥子泥就好了!這種腦部發燒太糟糕……」
看到若熱走進來,頭髮蓬亂,臉色陰沉,他們不再說話了。
朱里昂拉著他的胳膊走到外邊:
「你聽我說,必須剪掉她的頭髮,剃光頭。」
若熱愣愣地看著他:
「頭髮?」說著抓住他的胳膊,「不,朱里昂,不行,嗯?別的事可以做,這你知道,剪頭髮不行,不行!看在上帝份上,不行!她病情並無危險,為什麼要這樣?」
可是,這一頭濃密的頭髮,活見鬼,阻礙著水起作用!
「如果需要的話明天再剪!明天!等到明天吧……謝謝你了,朱里昂,謝謝你了!」
朱里昂滿心不情願地同意了。於是,他讓人不停地弄濕她頭上的布。瑪麗安娜顫抖得厲害,笨手笨腳,把枕頭都弄濕了,於是塞巴斯蒂昂坐到床頭,整整一夜不停地擠一塊蘸了水的海綿,讓水一點一點慢慢往下滴;客廳的陽台上放著一罐水,為的是讓水冰涼。深夜,她的夢囈稍稍緩和了一些,但目光卻令人膽寒,瞳孔縮成了一個小黑點。
若熱坐在床後邊,兩手抱著腦袋看著她,恍恍惚惚她得肺炎時的一個個夜晚:後來她好了,甚至更漂亮了,稍微蒼白的臉使她的表情越發甜蜜。等她這次康復的時候帶她到郊區去,租一間小房子,他晚上乘車回去時看見她在溫暖的下午穿著淺色衣裙,在大道上朝他迎來。……只要她呻吟一聲,他就驚愕地抬起眼睛:覺得她變了樣,覺得她即將消失在屋子裡充滿發燒的空氣中,這臥室裡芥子泥氣味很濃,死一般寂靜。他忍不住抽嚥了一聲,接著又一動不動了。
若安娜正在上面祈禱。蠟燭又高又直的火苗熄滅了。
最後,似有若無的晨曦映到玻璃窗的白窗簾上。天快亮了。若熱站起來,走過去朝街上望了望。雨停了,人行道干了,空氣似乎帶著鋼鐵的顏色。一切都在沉睡,只有阿澤維多家幾個姑娘忘在窗口的一塊桌布在寒風中靜靜飄動。
他走進臥室的時候,露依莎正在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話:她非常模糊地感到了芥子泥,但頭痛沒有停止。她又開始躁動,緊接著又說起胡話來。這時候,朱里昂決定剃光她的頭髮。
塞巴斯蒂昂去叫醒了學校街的一個理髮師——他馬上來了,只見他嚇得哆裡哆嗦,領子豎起,上牙打著下牙,馬上開始用滿是發膏油污的手慢慢地從皮口袋裡掏出剃刀和剪刀。
若熱躲進客廳,覺得他的幸福砸成了碎塊,和被剪毀掉的秀髮一起掉下來;他抱著頭,回想起她過去的一些髮式,想起激情的歡樂中披散著的頭髮,在燈光下閃閃發光……他回到臥室,感到剪刀乾巴巴的金屬聲;桌子上,一個肥皂盒裡是一個刷子,上面滿是泡沫……他低聲叫過塞巴斯蒂昂:
「告訴他,讓他快點!他們要用慢火把我燒死啦!」
他走到餐廳,又在家裡轉了一圈:寒冷的上午亮了;起風了,把慘白色的雲吹成一片一片,送到遠方。
他再回到臥室,理髮師正慢慢騰騰地把剃刀裝進口袋,接著拿起無簷帽,用淒涼的口氣嘟囔著,踮著腳尖出去了:
「希望快點好起來。上帝一定不會讓出什麼事……」
果然,一個小時以後她的精神狂亂減輕了,安靜下來,穩穩當當睡了很長時間,兩唇間不時發出內心怨歎生命將盡的呻吟。
這時候,若熱已經對塞巴斯蒂昂說過想請卡米尼亞醫生來,這位老醫生曾為他母親治過病,他們結婚的第二年露依莎患肺炎也是他治好的。若熱一直對他過時的名聲懷著感激和崇敬。現在,若熱的希望焦急地轉到他身上,等待他到來,就像等待聖徒顯靈一樣。
朱里昂立刻同意,甚至願意讓他這樣做。塞巴斯蒂昂跑下樓到卡米尼亞醫生家去了。
露依莎有一會兒脫離了昏迷狀態,感到他們在低聲說話。她用微弱的聲音叫若熱:
「他們剪了我的頭髮……」聲音淒涼。
「這是為了你好……」若熱幾乎和她同樣難過,「很快會長起來的,甚至更漂亮……」
她沒有回答,兩滴淚水順著眼角默默流出來。
這大概是她最後一次清醒:長時間的昏迷使她越來越不能動彈,只是腦袋偶爾在枕頭上慢慢地動一下,但一直發出疲乏而悲切的呻吟;皮膚越來越蒼白,像窗戶上的玻璃一樣,後面的光在漸漸熄滅;還有,街上的嘈雜聲對她已經毫無影響,像是從遠方傳來的掉在棉花上的聲音一樣。
中午,費裡西達德太太來了。看到她病成這個樣子,一下子驚呆了:她本來是叫露依莎一起去附體神廟或者逛商店的。她馬上摘下帽子,留下來,收拾一下臥室,拿走臉盆和用過的芥子泥布,整理一下床——「因為對病人來說,沒有比屋子不整齊更糟糕的了」。並且,她還非常勇敢地鼓勵露依莎。
一輛馬車停在門口。是卡米尼亞醫生,他終於來了!……他裹在那件紅黑格子外衣裡,抱怨說天氣太冷——隨後摘下厚厚的開斯米手套,很有條理地放在帽子裡,一邊用梳子梳理著已經貼在頭上的幾綹花白頭髮,一邊邁著有節有奏的步子走進臥室。
臥室裡只有他和朱里昂。
其他人圍著若熱,只見他臉色像蠟一樣白,兩隻眼睛像燒紅的炭。
「在後腦勺上放苦性劑。」朱里昂出來說。
若熱用焦急的目光看著卡米尼亞醫生不緊不慢的戴上卡斯米手套。醫生說:
「看看苦性劑怎麼樣吧。情況不好……不過有的病情更糟。我還回來,朋友,我還回來。」
苦性劑毫不見效。她毫無感覺,一動不動,臉色煞白,表情痛苦,臉上的神經不時突然抽搐一下。
「她無可救藥了。」朱里昂低聲對塞巴斯蒂昂說。
費裡西達德太太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馬上提出來應該舉行聖禮。
「幹什麼?」朱里昂不耐煩地咕噥說。
可是,費裡西達德太太堅持說應當去教堂,露依莎有致命的罪孽。她把若熱叫到窗外走廊裡,哆裡哆嗦地說:
「若熱,別害怕。不過最好去作聖禮……」
他驚愕地低聲說:
「作聖禮!」
朱里昂風風火火地走過來,幾乎憤怒了:
「不要胡鬧!作什麼聖事!為什麼?她聽不見,不懂,感覺不到!必須再敷些苦性劑,也許要拔拔火罐。這才是正經事!這就是聖事!」
然而,既害羞又激動的費裡西達德太太哭起來。「你們都忘了上帝,而藥在上帝手裡!」她攥攥鼻涕,發出很重的響聲。
「上帝對我這樣……」若熱稍稍鎮定了一些,叫道。他拍著手,像是對什麼不公正的事怒火沖天,「我做了什麼壞事,讓我這樣呀?我作了什麼……」
朱里昂讓人又加上苦性劑。現在,這個家裡人們像產生幻覺似地活動著。若安娜哭得眼睛通紅,突然端來一鍋湯,可誰也沒有要過。瑪麗安娜在屋子一角只顧哭泣。費裡西達德太太在屋裡來回走著,後來又躲到客廳去禱告,許願,還說該去請巴爾勃薩醫生、巴拉爾醫生。
然而,露依莎卻一動不動,憔悴的顏色使她的臉顯得凹陷、僵硬。
朱里昂精疲力盡了,要了一杯葡萄酒和一片麵包。這時候人們才想起來,從頭一天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大家來到餐廳,哭成淚人兒的若安娜端上了湯和雞蛋,但找不到餐勺和餐巾。她祈禱著,請求原諒;若熱呢,眼睛腫腫的,皺著臉,盯著桌邊,兩隻手不停地折疊桌布。
一陣忙亂之後,若熱輕輕放下餐勺,回到臥室。瑪麗安娜正坐在床邊。若熱打發她去照顧先生們。她剛一出去,若熱就,跪在床前,抓住露依莎的手,先是低聲呼喚,隨後嗓門越來越高:
「你聽我說呀,看在上帝份上,聽我說呀。別這樣,好起來吧。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別的親人了。答應我呀。至少打個手勢答應我。我的天,你聽不見!」
他焦急地看著露依莎,她卻一動不動。
他把胳膊舉到空中,像是中了邪,絕望地喊:
「我的上帝,你知道我相信你。救救她,救救她吧!」他把自己的靈魂扔到高空,「我的上帝,你聽我說呀!聽我說呀!發發善心吧!」
他看看四周,指望發現什麼動靜,聽見什麼聲音,出現什麼偶然,產生什麼奇跡!可是,一切似乎都更加紋絲不動。露依莎蒼白的臉更加凹陷;包著腦袋的手巾開了,露出稍稍發黃的光頭。他把手放在她的前額上,恐懼地猶豫了一下:好像已經冷了!他嚥下一聲喊叫,跑出臥室,看見卡米尼亞醫生正在進來,一邊走一邊慢慢騰騰摘手套。
「博士!她死了!你看看!她不說話,涼了……」
「好了!好了!」他說,「不要嚷!不要嚷!」
他開始為露依莎診脈,手指下的脈搏像游絲一樣漸漸隱去。
朱里昂馬上來了。他同意卡米尼亞的看法,火罐沒有起作用。
「她已經感覺不到了。」醫生彈了彈手指上的鼻煙。
「讓她喝一杯香檳酒怎麼樣?」朱里昂突然提醒說,但看到醫生驚奇的目光,「有時候這種昏迷症候並不說明大腦已經破壞,可能只是疲勞的神經失去功能。如果真的不可救藥地死了,那麼也不會失去什麼。如果僅僅是神經系統虛弱,可以救活……」
卡米尼亞醫生耷拉著嘴唇,懷疑地搖搖頭,咕噥說:
「什麼理論!」
「在英國醫院裡……」朱里昂開始爭論。
卡米尼亞醫生輕蔑地聳聳肩膀。
「可是,如果博士讀讀……」朱里昂換而不捨。
「我什麼都不用讀!」醫生厲聲說,「已經讀得太多了!書就是病人……」他弓弓身子,譏諷地說,「如果這位有才華的同行想試一試的話……」
「拿杯香檳酒或者白酒來!」朱里昂衝著門口說。
卡米尼亞醫生舒舒服服坐下來,準備享受有才華的同行的失敗。
人們抬起露依莎,朱里昂把香檳酒給她灌下去。把她放下之後,她仍然一動不動,昏迷不醒;卡米尼亞醫生掏出懷表,看看時間,等了一會兒;焦急地沉默;最後,醫生站起來,量量脈搏,摸摸越來越涼的四肢;接著默默地走過去拿起帽子,開始戴手套。
若熱跟著他走到門口:
「怎麼樣,博士?」他神經錯亂地抓住醫生的胳膊。
「盡力而為吧!」老人聳聳肩膀。
若熱呆呆地站在小平台上看著他下樓。醫生在樓梯上慢慢騰騰的腳步聲在他的心裡產生可怕的反響。他伏在扶手上,低聲叫了他一聲。醫生停住腳,抬起眼睛;若熱伸出手,焦急而又低三下四地說:
「這麼說沒任何辦法了?」
醫生作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指了指天空。
若熱回到屋裡,靠在牆上。後來又走進臥室,跪在床邊,抱著腦袋,不停地低聲抽泣。
露依莎死了:那兩隻如此漂亮的胳膊,她常常對著鏡子深情地撫摸的胳膊,已經癱瘓了;那一雙眼睛,那曾經冒出激情之火、流出情慾的淚水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雲霧,混濁了。
費裡西達德太太和瑪麗安娜在聖母受難像前點上一盞燈,跪下不停地祈禱。
淒涼的晚霞滿天,似乎帶來了悲慘的寧靜。
這時候,門鈴輕輕響起來;不一會兒,亞卡西奧的身影出現了。費裡西達德太太馬上站起來;看到她滿臉淚水,顧問沉痛地說:
「我來履行我的義務,幫助你們渡過難關!」
他解釋說,他偶然碰到了善良的卡米尼亞博士,他告訴了這個不幸的消息!然而,他非常謹慎,不肯走進臥室,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胳膊肘放在膝蓋上,兩隻手支著額頭,低聲對費裡西達德太太說:
「接著祈禱吧。上帝的天命不可測。」
臥室裡,朱里昂正在為露依莎量脈搏,看了看塞巴斯蒂昂,對他作了個什麼東西飛起來消失了的手勢。……人們走近若熱,只見他一動不動跪在那裡,臉伏在床上。
「若熱。」塞巴斯蒂昂聲音非常低。
他抬起頭,那張臉已經變了形,顯得非常蒼老,頭髮耷拉到眼上,眼圈很黑。
「你出去,來了。」朱里昂說。看到他驚恐的目光,又說,「沒有,她沒有死,還在昏睡……會來的。」
他站起身,順從地說:
「好吧,我走。我還好……謝謝。」
他走出臥室。
顧問站起來,走過去表情嚴肅地擁抱他:
「我的若熱,我來了!」
「謝謝,顧問,謝謝。」
他在屋裡踱了幾步,眼睛似乎注意著桌上的一個包袱;他走過去摸一摸,解開包角,看見是露依莎的頭髮,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拿起來,從這個手放到那個手裡,嘴唇哆嗦著說:
「可憐!她生前多喜歡這頭髮……」
他又走進臥室。可是,朱里昂拉住他的胳膊,想讓他離床遠一點。他輕輕掙扎了一下,看到床頭小桌上點著一支蠟燭,就指著說:
「那光亮也許讓她不舒服……」
朱里昂激動地說:
「若熱!她已經看不見了!」
他掙脫朱里昂的手,伏到她身上,抱起她的頭,動作非常輕,唯恐傷了她,望了她一會兒,隨後在她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喃喃地說:
「永別了!永別了!」
他直起身子,張開胳膊,倒在地上。
人們都跑過來,把他抬到長沙發上。
費裡西達德太太傷心地哭著把露依莎的眼睛合上。這時,一直把帽子拿在手裡的顧問交叉雙臂,搖著令人肅然起敬的禿頭對塞巴斯蒂昂說:
「多大的家庭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