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露依莎發燒不退,輾轉反側。一清早,若熱發現她脈搏很快,皮膚干燙,吃了一驚。
他心情也很緊張,一夜沒有睡好。很久沒有點過燈的屋子像曠野一樣清冷:牆與屋頂交接處有幾片水跡;古舊的圓腿床沒有床慢,上個世紀留下來的穿衣鏡鏡面模糊不清,在搖曳的油燈下使人產生一種生死離別的淒涼。和妻子一起睡在別人的床上使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懷念;彷彿他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麼突然的變故,像一條河改變了河道一樣,從今天晚上開始在異樣的環境中生活。東北風順著街道吹來,呼嘯著拍打窗戶。
上午,露依莎沒能起床。
很快叫來了朱里昂,他安慰他們說:
「神經性發燒。需要安靜。沒關係。是因為昨天受了點驚嚇,嗯?」
「我昨天晚上一夜都夢見她!」露依沙說,「看見她又活了……嚇死人了!」
「啊!放心吧!已經給那女人安排後事了嗎?」
「塞巴斯蒂昂已經去辦了。」若熱說,「一會兒我去看一下。」
整條街都知道那「糟老太婆」死了。
殮屍婆來了,這女人滿臉麻子,因為嗜烈酒而兩眼通紅,她是埃列娜太太的熟人。兩個人在煙草店前曬著太陽聊了幾句。
「馬卡麗達太太,活兒很多,嗯?」
馬卡麗達太太愛好藝術,喜歡年僅18歲的身體,喜歡為青春年少的姑娘洗呀,擦呀,打扮呀……要是老年人的屍體,隨隨便便裹上了事。遇k年輕姑娘,她就精心料理,不讓裹屍有一點折皺,對一朵花、一塊手絹都仔細端詳,幹起來盡心盡力,堪稱墳墓裡的時裝設計師。
「活兒很多,很多,埃列娜太太。」殮屍婆聲音有些沙啞,「冬天事情總是多一些。可是,天氣冷,儘是些老人,連一個漂亮的都沒有……」
煙草店老闆娘告訴她死者許多奇特的事:主人對她極好,她喜歡打扮,臥室豪華,還鋪著地毯……馬卡麗達說「大吃一驚」。「現在,那些東西都給誰呀?」人們問道,「老太婆沒有親人……
「那就給我的小安東尼婭了!」殮屍婆面帶憂傷,用手搓著披肩說。
「姑娘好嗎?」
「埃列娜太太,不好呀!頭腦發昏!」她滔滔不絕地訴起苦來,「離開了那個把她當成掌上明珠的巴西人……可跟了誰呢?跟了一個沒心沒肺的東西,那東西吃她,喝她,讓她生了個兒子,還經常打她!……可話又說回來,姑娘們就是這樣,越挨打越跟著—…小伙子長得很漂亮!可是,是個醉鬼!可憐的姑娘!……啊,埃列娜太太,我該給死人穿衣服了。」說完,怏怏不樂地走進了露依莎家。
神父也到了。他與塞巴斯蒂昂是在阿爾馬達相識的。現在,他們正在客廳裡。神父聲音很粗,正在談論莊稼、嫁接和灌溉,不時抬起毛茸茸的手,慢慢用手絹擦擦鼻子下方。全家的窗戶都開著,外面的陽光柔和。金絲雀叫個不停。
「她在這家幹活干了很長時間嗎?我指的是死者。」神父問正在客廳裡踱來踱去的若熱。
「快一年了。」
神父慢慢折上手絹,擤鼻涕之前抖了抖:
「你夫人一定很難過……都是這樣!……」
他使勁擤了擤鼻涕,聲音很響。
若安娜披著披肩、帶著頭巾,躡手躡腳地來了。她從鄰居那裡得知儒莉安娜死了,主人在塞巴斯蒂昂家。她就是從塞巴斯蒂昂家來的。露依莎讓她進了屋子。看到女主人病了,她淚如雨下。露依莎告訴她,「現在一切都和原來一樣了,可以回來了……」
「若安娜,你聽我說。要是先生問起來……你就說到貝拉斯去看姑媽了……」
姑娘馬上取來行李,安頓下來——只是家裡突然死了人,心裡有點害怕。
不一會兒,保拉來輕輕敲門。
他是來問一下有什麼事需要幫助料理!他摘下帽子,隨後又很快戴上,腳使勁在地上搓著,嗓子裡痰音很重:
「發生了這種不幸,我很難過!我們都有生有死……」
「好,好,保拉先生,什麼也不需要。」若熱說,「謝謝!」
說完,猛地關上了大門。
他急於擺脫這些煩人的事,就連樓上間或傳下來的釘棺材的聲音也讓他心煩意亂。他把吉安娜叫過來:
「告訴那些人,讓他們快點。我們不能在這兒等一輩子。」
若安娜馬上走過去說,先生急了!她已經成了馬卡麗達的密友。殮屍婆甚至跟著她到廚房喝了點「營養」。由於爐火已經熄滅,就高高興興地喝了一碗把麵包泡在葡萄酒裡的「湯」。
「這碗湯不錯。」她嘖嘖稱讚。
可是,她覺得死者太讓人噁心!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難看的東西,身體像干沙丁魚!她欣賞地看了一眼若安娜豐滿的線條:「姑娘你可不一樣,看這身段有多好!……」看樣子她開始估量著怎樣為這粗壯的身體裁裹屍布了。
若安娜有點惱火:
「別咒我呀,我的天!」
對方笑了:她缺兩顆門牙。接著柔聲柔氣地說:
「姑娘,我經手的美人多啦!再來點葡萄酒,好嗎?這是卡爾塔索酒,對吧?味兒醇。多倒上點。」
讓若熱非常滿意的是,4點鐘,終於把棺材抬下去了。鄰居們都聚集在門前。保拉甚至自我炫耀地伸出兩個手指,對著棺材說了一聲:
「一路平安!」
若熱還在上面。出門的時候,問若安娜:
「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害怕嗎?」
「我不怕,先生。走了的人不會回來。」
其實,心裡害怕。不過,她準備和彼得過夜呢。想到兩個人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像上等人那樣在客廳裡的長沙發上摟著滾來滾去,她的心彭彭跳個不停。
若熱和塞巴斯蒂昂一起回到家裡。剛一進露依莎躺著的臥室,若熱就說:
「全都辦好了!」他搓著雙手,「到聖若奧山頂上去了,安排得不錯,壽終正寢了。」
若安娜姨媽正守護在露依莎床頭,她說:
「哎,死就死了吧!……說實話,那女人心腸不好!」
「好!好沒用的東西!」若熱說,「但願這時候她正在地獄裡挨煮呢。對吧,若安娜姨媽?」
「若熱!」露依莎制止道。她覺得應當為死者的靈魂唸唸我主萬福祈禱文。
這就是那個人死後從養育她的大地得到的一切。現在,這個人還被兩頭老驢拉著朝窮人墓地走去。此人活著的時候名叫儒莉安娜-科塞羅-塔維拉!
第二天,露依莎病情好轉:他們甚至說要回家,這使若安娜姑媽大大鬆了一口氣。塞巴斯蒂昂什麼也不說,但心裡卻暗暗希望她留下來休養,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休養下去。她顯得那麼充滿感激之情!她目光中的謝意只有他能理解!有她在,若熱也在家裡,他太幸福了!他和維森西婭商量晚飯吃什麼,在客廳和走廊裡踱來踱去,帶著尊敬的心情,幾乎躡手躡腳,好像她的存在使這個家有了神聖的氣氛;他在花瓶裡插滿了山茶花和紫羅蘭;看到著熱吃飯後水果或者喝陳年香檳酒,他總是對著若熱傻笑;他覺得心裡暖烘烘的,好像穿上了件柔軟的棉衣;他甚至想到,要是露依莎走了,家裡的一切都要冷冰冰的,像廢墟一樣淒涼!
可是,兩天以後,他們回家了。
露依莎非常喜歡新來的女傭,她是塞巴斯蒂昂幫助找到的。小姑娘白白的皮膚,整齊乾淨,長著一雙漂亮而深沉的大眼睛,樣子非常可愛。她叫瑪麗安娜。剛和女主人見過面,她就跑去對若安娜說,太喜歡女主人了!那張臉像天使!真漂亮!
當天上午,若熱打發人把儒莉安娜的兩個大木箱送給了維托裡婭大嬸。
下午,若熱剛一出去,露依莎就把臥室的門關上,拿出儒莉安娜的小錢包,小心翼翼拉上窗簾,點上蠟燭,把那幾封信燒了。她的手不停地哆嗦,那淚汪汪的眼睛看著她的恥辱和被奴役化成了一股淡淡的白煙!她痛痛快快地歎了口氣!終於到了這一天!多虧塞巴斯蒂昂,那個親愛的塞巴斯蒂昂!
她走到客廳,走到廚房,看了看這個家:家裡的一切都變了樣,她的生活充滿甜蜜。她打開所有窗戶,試了試鋼琴,出於迷信她又把巴濟裡奧送給她的「米雷葉」的樂譜撕得粉碎;她和瑪麗安娜談了很長時間,嘗了嘗養病的母雞湯,臉上露出幸福的光芒。
「現在可好了!」她心裡想。
剛聽到走廊裡響起著熱進來的腳步聲,她立刻跑出去,摟住他的脖子,把頭倚在他的肩上:
「我今天太高興了!你知道嗎,瑪麗安娜那姑娘太好了!」
當夭晚上,又發起燒來。第二天上午,朱里昂覺得她病情加重了。
「厲害了……」他鬱鬱不樂地說。
朱里昂正在開藥方,費裡西達德太太進來了,看樣子非常激動。看到露依莎病了,她大吃一驚,馬上伏在她身前,湊到她耳邊說:
「我一定得跟你說說!」
若熱和朱里昂剛出去,她就坐在床邊,傾訴起來——她的聲音時而因為嚴肅而低沉,時而由於憤怒的衝動而尖利。
她被人家騙了!被人家卑鄙地騙了!她打發到突伊去的那人是個大騙子,他給熱爾特魯德斯和女傭寫信說他不想回里斯本了,說那女巫師搬出了那個村莊,也不想再管這種事,甚至說也覺得那巫術奇怪,還說他在突伊借錢給別人——字寫的很好看,顯然出自公共場所的寫信人之手,而那葡萄牙文水平可糟透了——對那筆錢卻隻字不提!
「你看那惡漢怎麼樣?8塊錢呀!要不是因為害臊,她非去找警察不可!……啊!在她心目中高喬人算完了,所以顧問沒有就範!我的天,那女人根本沒有施法術!……」雖然她不再相信高喬人的品德,但對巫術卻沒有失去誠心。
她倒不是為那8塊錢!而是嚥不下這口氣!還有,誰知道現在那女人在哪裡呢?哎呀,真是急得人發瘋!……你說呢,嗯?
露依莎聳聳肩膀:她臉色通紅,覺得衣服裡非常燥熱,睏倦難忍,合上了眼睛;費裡西達德太太歎著氣心不在焉地勸她出點汗;看來露依莎不能安慰她,她就到附體神廟找西爾薇拉宣洩去了。
這天凌晨,露依莎病情又重了,高燒不退。若熱惴惴不安。上午9點鐘,他匆匆穿上衣服去叫朱里昂,一面飛快地下台階一面結大衣鈕扣。這時候郵差來了,像往常一樣咳出一口痰。
「有信?」若熱問。
「一封給夫人的。」那人說,「一定是給夫人的……」
若熱看了看信封:有露依莎的名字,從法國來的。
「活見鬼,誰寄來的信?」他想,隨手把信塞進外衣口袋裡,走了。
半個小時以後,若熱和朱里昂乘馬車回來了。
露依莎在昏睡。
「必須小心……我來看看……」朱里昂低聲說著慢慢摸了摸她的頭,若熱在床的另一頭焦急地看著他。
朱里昂開了藥方,留下來和若熱一起吃午飯。天氣陰沉、寒冷。瑪麗安娜穿一件短外套為他們端飯,因凍瘡而腫了的手指頭通紅。若熱感到越來越傷心,彷彿空氣中的雲霧慢慢都聚攏來,濃縮在他的靈魂上。
「這樣發燒是什麼原因呢?」他難過地問,「太奇怪了!已經6天了,時好時壞……」
「這類發燒的原因太多了。」朱里昂不慌不忙地掰開一片烤麵包,「有時候因為寒流,有時候因為心情不好。比方說,我遇到過這麼件事:一個人,他叫阿爾維斯,面臨破產,一連兩個月可憐巴巴地受著煎熬。兩個星期以前突然發了筆橫財——老東西忽發奇想,這不奇怪——,重整了他所有的買賣,自由了。可是,先生,從此他就這樣發燒,痛苦不堪,病因複雜,病狀奇特……怎麼回事?是神經興奮所致,幸福使他的血液發生突變,在皮膚上表現出來。這時候他又徹底破產了,債主們不依不饒,要他付現款……於是一命嗚呼!」
他站起身,點上一支煙:
「無論如何,要絕對臥床休息,讓她的精神也像在柔軟的棉墊上一樣,千萬不能多說話,不能爭吵;渴了就喝檸檬水。再見!」
他一邊戴黑手套一邊往外走,自從有了醫生職位以來他就戴黑手套了。
若熱回到臥室:露依莎還在昏睡。瑪麗安娜坐在床邊的一個小板凳上,面帶憂傷,驚恐的大眼睛一直茫然地盯著露依莎。
「她一直睡得不安穩。」瑪麗安娜低聲說。
若熱摸了摸露依莎的手,滾燙。接著又給她拉了拉衣服,慢慢吻了吻她的前額,又走過去把面對著臥室的窗戶關上。他在書房裡踱來踱去,想起了朱里昂的話:發燒是心情不好引起的!他又想到那個商人的故事,回憶起最近一直讓他擔心的那種無法解釋的垂頭喪氣的狀態。豈有此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在塞巴斯蒂昂家裡時她精神那麼振奮!儒莉安娜之死也沒有使她動感情!——再說,他也不太相信什麼「心情不快發燒」之說,朱里昂的醫學知識是書上的。他甚至想最好還是卡米尼亞老醫生來看看……
他把手伸進口袋,手指碰到了一封信;就是上午郵差交給他的那封寄給露依莎的信。他拿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番;簽名很草,就像酒店或者咖啡館裡的簽字一樣;認不出是誰的字跡;是個男人寫的,從巴黎寄出來。……突然產生一個把信打開的念頭,但馬上忍住了,把信扔到桌子上,捲了一個煙卷。
他回到臥室,露依莎還在沉睡:睡衣袖子捲起來,露出了可愛的胳膊;長長的睫毛重重地遮著眼皮;一絡頭髮掉在額頭上;在若熱看來,她發燒時的顏色和表情實在可愛,實在讓人怦然心動。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想到,別的男人也會覺得她美麗,希望得到她,如果可能就向她傾訴愛情……為什麼從巴黎給她寫信?誰寫的?
他回到書房,但桌上那封信讓他惱火:拿起本書想讀一會兒,但馬上煩躁地扔到一邊,又開始踱來踱去,手神經質地擰著口袋裡的襯布。
於是,他抓起信,想透過薄薄的信封看一看;而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在左上方撕開了一角。啊!這樣做可不文雅!……可是,好奇心充滿了頭腦,向他提出種種理由,構成極有說服力的誘惑:她病了,信裡可能有什麼緊急的事;要是事關遺產呢?況且,她也沒有什麼秘密,並且是法國來的!這些顧慮太幼稚了!就對她說是拆錯了。要是信中有她不快的秘密,就是朱里昂的理論裡所說的不快,那就太好了!……更應當打開,以便更好地為她診治!
他不知不覺地把信打開,拿在手裡。突然貪婪地讀起來。但沒有完全看懂,字寫得很草。他來到窗邊,又慢慢讀起來:
我親愛的露依莎:
首先我要對你解釋一下,直到前天我才在尼斯——今天凌晨我才從那裡
到達巴黎一收到你的信。從郵戳來看,這封信跟著我走過了整個歐洲。從你
寫信到現在已有兩個半月,我想你已經和那女人談妥,不再需要錢。況且,
如果你還想要,只須拍個電報,兩天就能匯到。從信上看,你一直不相信我
是因為生意才離開的。這太不公正了。絕不應當像你所說的,我的離開使你
失去了對愛情的幻想,因為當我從里斯本啟程時才發現我是多麼愛你。請你
相信,沒有一天我不想起「天堂」。多麼美好的一個個上午呀!你偶爾到那
裡去看看嗎?還記得我們的午餐嗎?我沒有時間多寫了,或許不久就能返赴
里斯本,希望能看到你,因為如果沒有你在那里斯本對我來說就是一片荒漠。
長時間地吻你。
你的 巴濟裡奧
若熱把信紙慢慢折了兩折,四折,扔到桌子上,高聲說:
「好啊,先生!漂亮!」
他機械地往煙斗裡裝上煙,目光茫然,嘴唇不停地顫抖,在書房裡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突然,他把煙斗朝窗戶扔去,把一塊玻璃打得粉碎,瘋狂地拍拍手,撲在桌面上,痛哭起來,腦袋在兩條胳膊上晃動,咬著袖子,跺著腳。他真的瘋了!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信,要去露依莎所在的臥室。可是,想起了朱里昂的話,沒有動:她必須靜養,絕不能爭吵,不能激動。他把信鎖在抽屜裡,把鑰匙放入口袋,呆呆地站在那裡,渾身顫抖,眼睛血紅,一個個不明智的念頭像暴風雨中的閃電一樣在腦海裡出現——殺死她,離開這個家,拋棄她,打她個腦漿崩裂……
瑪麗安娜輕輕敲門,說夫人叫他。
一股熱血湧上頭頂。他盯著瑪麗安娜,傻乎乎地眨著眼。
「我馬上去。」他聲音沙啞。
從客廳經過的時候,他在橢圓形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變了色,蒼老了,很是吃驚,拿起一塊濕毛巾擦了擦,梳理一下頭髮。走進臥室,看到她因為發燒而更加明亮的大眼睛,他不得不抓住床沿,因為感到周圍的牆壁像風中的帳篷一樣在晃動。
但是,還是對她微微一笑:
「怎麼樣?」
「不好。」她有氣無力地說。
她打了個非常疲倦的手勢,把他叫到身邊。
他走過去,坐下來,但沒有看她。
「你怎麼啦?」她把臉朝他湊了湊,「別著急。」接著又拉住他放在床上的手。
他一把把露依莎的手推開,咬著牙猛地站起身,怒火勃然而生;聽到對方拖著長聲說出的怨歎的話,他唯恐自己會犯下什麼罪行:
「若熱,這是為什麼呀?你怎麼啦?……」
他轉回身,看見露依莎掙扎著抬起上身,瞪大眼睛望著他,臉上痛苦萬分,兩滴眼淚無聲無息地滾出來。
他撲倒在地,跪在她前頭,抽嚥著拉住她的手。
「這是幹什麼?」臥室門口傳來朱里昂的叫聲。
若熱臉色煞白,慢慢站起來。
朱里昂把他拉到客廳,雙臂在胸前交叉,怒氣沖沖地站在他面前:
「你瘋了?你明知道她病成這個樣子,還讓她看痛哭流涕的場面?」
「我忍耐不住……」
「於是就爆發了。我在這邊讓她退燒,你卻在那邊加火?你瘋了?」
朱里昂真的動氣了。他關心的是露依莎的病情,非常希望把她治好,為在這個家裡顯出是個必不可少的人物而洋洋得意,過去到這裡來總是處於附屬地位;現在,雖然如此,他臨走時還漫不經心地遞給了若熱一根雪茄。
整個下午,若熱表現得很是堅強。他不能長時間地呆在露依莎的臥室,絕望使他行動反覆無常;他不時進去一會兒,朝她笑笑,用顫抖的手為她把衣服拉平;她昏睡的時候,他站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臉,心中懷著一種痛苦而又不道德的好奇心,彷彿想從她臉上突然發現別的男人吻過的痕跡,指望從她因發燒而說出的夢吃中聽到一個名字或者一個日期;自從懷疑她不忠以來他反而更愛她了,不過是另一種愛,一種肉慾和邪念的愛。隨後他又回到書房,鎖上門,像籠中的野獸一樣在四堵牆之中的狹小空間來回走動。那幾封信他不知道讀了多少遍,那低下、卑鄙的好奇心不停地噬咬著他的靈魂,折磨著他的心。——事情是怎樣的?「天堂」在什麼地方?她穿著什麼衣服?他對她說了些什麼?怎樣吻她?
他又重新讀起她往阿連特茹省給他寫的那些信來,設法從字裡行間發現冷淡的跡象和背叛的日期。這時候,他恨她,殺人的念頭又出現在腦海裡——掐死她,給她三氯甲烷,讓她喝鴉片酊。然後又靠在窗前一動不動,心猿意馬,浮想聯翩,又看到了往事,看到了結婚之日,看到了和她一起出去遊玩的景象,聽見了她對他說過的話……
有時候他想,莫非信是偽造的?他的某個仇人可能寫了這封信寄到法國。或者巴濟裡奧在里斯本有個也叫露依莎的女人,陰差陽錯在信封上寫了表妹的地址;這胡思亂想產生的瞬間快樂反而使他看到了這就是最殘酷的現實。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要是能瞭解真相該有多好!他相信,到那時候他才能平靜下來!一定能把那個像骯髒的寄生蟲似的愛情挖出來;只要她病情好轉,就把她送進修道院,他自己遠走高飛,死在非洲或者別的地方……可是,誰知道真相呢?……儒莉安娜!
她知道!她肯定知道!對儒莉安娜處處委曲求全,那些傢俱、衣服……一切都明白了!那是為了報答同謀!儒莉安娜是她的心腹,帶著那些信,什麼都知道。可現在她在墳墓裡,死了,不能說話了,這個壞東西!
像往常一樣,塞巴斯蒂昂晚上來了。屋裡還沒有點燈。他剛一進屋,若熱就把他叫進書房,不聲不響地點上蠟燭,從抽屜裡把信拿出來。
「你讀讀這個。」
看到著熱那張臉,塞巴斯蒂昂嚇了一跳,他望著那封信,不停地哆嗦,臉上一片痛苦的慘白。他覺得地板在顫動,無法站穩。但也竭力控制情緒,慢慢讀了一遍,把信放在桌上,沒有說一句話。
若熱開口了:
「塞巴斯蒂昂,這對我來說意味著死。塞巴斯蒂昂,你總知道一點吧。你那時常來這兒,會知道。告訴我真相吧!」
塞巴斯蒂昂張開雙臂,回答說:
「我能告訴你什麼呢?我一無所知!」
若熱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搖著,急切地尋找他的目光:
「塞巴斯蒂昂,看在我們友誼的份上,看在你母親靈魂的份上,看在我們多年在一起的份上,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吧!
「我什麼也不知道,你讓我告訴你什麼呢?」
「你撒謊!」
塞巴斯蒂昂只是說:
「夥計,小聲點,別人可能聽見!」
一陣沉默:若熱兩隻手捂著太陽穴,在客廳裡走來走去,踩得地板微微顫動;突然,他在塞巴斯蒂昂面前站住,幾乎用乞求的口氣說:
「至少你告訴我她幹什麼吧!出門嗎?有誰來這裡嗎?」
塞巴斯蒂昂兩眼盯著蠟燭,慢慢騰騰地說:
「開始表兄偶然來一次。費裡西達德太太病了以後她就常常去看望……後來表兄走了……我只知道這些。」
若熱又看了塞巴斯蒂昂一會兒,眼睛茫然地盯著他:
「可是,塞巴斯蒂昂,我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啊?我做過嗎?我愛她!我做過什麼事使她幹出這種事呢?我,我喜歡她,喜歡她這女人!」
他哭起來。
塞巴斯蒂昂傻乎乎地站在桌子旁邊,完全崩潰了。他喃喃地說:
「也許僅僅是開玩笑……」
「信上說的什麼?」若熱憤怒地轉過身來,搖晃著信紙大聲說,「說有這個『天堂』!在那裡度過的一個個美好的上午!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若熱,你病了。」塞巴斯蒂昂僅僅說了這麼一句。
若熱沒有回答,不聲不響地踱了一會兒。塞巴斯蒂昂紋絲不動,望著燭光,眼睛都看花了。這時,若熱把信鎖進抽屜,端起燭台,用悲傷的語氣無可奈何地說:
「塞巴斯蒂昂,想喝茶嗎?」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提起信的事。
這天夜裡,若熱睡得很香。第二天,他臉色蒼白、沉靜,幾乎毫無表情。
從此,他成了露依莎的護士。
一連3天反覆之後,病情穩定下來。是間歇性熱病,身體非常虛弱,但朱里昂放了心。
若熱一天又一天地在她身邊度過。費裡西達德太太照例上午來看望;她坐在床邊,寡言少語,顯得蒼老了許多。對突伊女人的希望突然破滅使她極為傷心,活像一座古舊建築被推倒了一根頂樑柱,行將成為一片廢墟;只有每天下午顧問前來看望「我們美麗的病人」時她才能打起精神。顧問每次來都是手裡拿著帽子,出於體面不肯走進露依莎的臥室,用深沉的口氣說上幾句含意深刻的話:
「健康是一種財富,只有失去時才知道珍惜!」
或者:
「疾病能試朋友心。」
最後,總是以這樣的話結束:
「親愛的若熱,健康的玫瑰很快就會在你品德高尚的妻子臉上開放!……」
晚上,若熱在地板上鋪個墊褥,合衣而睡;夜裡只合一兩個小時眼。睡不著的時候就設法讀書:開始看一本小說,但從來沒超過頭幾行,就把書放下,抱著腦袋想起來:總是同一念頭——事情是怎樣的?他根據邏輯大致想像出了某些事實;他看到,巴濟裡奧來了,前來看她,對她產生慾望,打發人送來花束,追求她,在家裡和外面見到她,還給她寫信。可是,後來呢?他明白了應當給儒莉安娜錢。儒莉安娜提出一些要求。那女人當場發現了他們嗎?手中有他們的來往信件嗎?……在這些痛楚的想像中,他發現有的地方不對,有的地方空白,像一個個黑咕隆咚的窟窿,他的靈魂要跳進去急切地探索。於是,他開始回憶從阿連特茹省回來以後的這幾個月,可這段時間裡她對他那樣親熱,那樣激情充沛……那麼,她為什麼欺騙了他呢?
一天夜裡,他像小偷一樣小心翼翼地搜查了她所有的抽屜,打開一件件連衣裙,還有一件件內衣、首飾匣,仔細查看了檀香木小匣子,裡面空著,連干了的花兒留下的碎片都沒有!有時候他盯著屋裡和客廳的傢俱,仔細研究,試圖從中發現通姦的蛛絲馬跡。他們在那兒坐過嗎?他是不是在那兒,在她面前,跪在地毯上?特別是那個長沙發,那麼寬,那麼舒適,更使若熱氣急敗壞,仇恨滿胸。他開始討厭這個家,彷彿遮蓋過那兩個人的屋頂和承受過他們的地板也曾故意與他們同謀。可是,最使他難受的是那幾個詞兒——「天堂」、「美好的上午」……
露依莎卻睡得很安穩。一個星期以後,間歇熱消失了,只是還非常虛弱。頭一次起床的那天,暈倒了兩次:必須替她穿衣服,把她扶到長沙發上。她一步也不肯離開若熱:讓他留在身邊,提出種種孩子似的要求。似乎從他的眼睛裡得到生命,從和他的手的接觸中得到健康。上午,她讓若熱給她念報紙,即便寫什麼東西也要在她旁邊。他唯命是聽,彷彿這一再的要求對他的痛苦來說是安慰的撫摸。這是因為,她確實愛他!
這種時候,他機械地感到生活將會幸福。他吃驚的是,有時還對她說些溫存的話語,和她一起歡笑,似乎忘記了一切,和原先一樣了!露依莎躺在長沙發上,高高興興地看顧問送來的舊「法國畫報」——按照顧問的說法,看畫報「可以欣賞圖畫開心,同時還可以獲得關於重要歷史事件的有益的概念」;有時候又低著頭,品嚐著日漸康復、擺脫了「那個女人」的專橫和告別了「過去」的幸福。
一個令她高興的事是看到瑪麗安娜用餐盤端來晚飯,餐盤下墊著餐巾紙;她胃口好了,細細品嚐一小杯波爾圖葡萄酒,朱里昂建議她喝一點葡萄酒;若熱不在的時候,她和瑪麗安娜在一起長時間地談天,心平氣和,低聲細語,不時吃上一小勺果凍。
有時候,她默不作聲,望著天花板,盤算著以後的計劃。然後,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訴若熱:到郊區過兩個星期,長長力氣;回來以後給客廳的椅子繡幾個罩;她想多在家裡做點事,少出門;若熱不再去阿連特茹省,不再離開里斯本,對吧?從此,他們的生活將一直甜蜜、順利。
可是,露依莎有時候覺得心情憂鬱。若熱怎麼了?他解釋說因為太疲勞,那麼多夜晚睡不好覺……她說,如果得病,至少也該等她身體強壯了再得,好讓她能關心他,照顧他!……沒有什麼病吧?她讓他坐到身邊,撫摸著他的頭髮,用略帶情慾目光望著他,因為隨著體力的恢復,她愛情的衝動又重新出現了。若熱感到自己愛她,從而更覺得自己不幸!
露依莎自己暗暗下定決心。再也不見萊奧波爾迪娜,要按時去教堂。隨著病情好轉,她模模糊糊有了虔誠的感情。發燒時作的那些惡夢,他還記得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太清晰的場面:有時候她在一個陰森可怕的地方,從紅紅的火苗裡站起一個個身體,四肢抽搐;燒得紅紅的鐵棍上穿著一個個黑乎乎的人形,痛苦的吼叫聲直衝無聲的天際;火舌已經舔到她的胸部,但甜蜜親切的東西突然使她冷下來,原來是個光芒四射,表情沉靜的天使的翅膀把她摟住了;她感到自己徐徐升上天空,把頭偎在天使懷裡,一陣神奇的幸福流遍她的全身;她分明看見星星就在身邊,分明聽見翅膀的——聲。這種感覺留在她的心裡,像是對天堂的懷念。在身體虛弱的康復期裡,這回憶一直啟迪著她,指望通過定時作彌撒和一次又一次地向聖母敬獻花圈得那種感覺。
終於有一天上午,她來到客廳,頭一次打開鋼琴;若熱在窗前望著街上。這時候,她笑著把他叫到面前說:
「好長時間了,我一直討厭那個長沙發。把它搬走吧,你覺得怎麼樣?」
若熱感到心上受了重重一擊,不能馬上回答。最後,他勉強說:
「好吧,我覺得……」
「我想把它搬走。」說著,她拖著室內長袍那長長的裙尾平靜地走出客廳。
若熱的眼睛怎麼也離不開長沙發。他乾脆坐到上面,摸摸條紋軟墊,因為發現「就在這裡」而感到苦澀的歡快!
現在,他產生了一種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的陰暗情緒。聽著露依莎說因為日漸恢復而高興,聽著她談平平安安生活的未來計劃,他決心毀掉那封信,忘記一切。可以肯定,她已經後悔了,仍然愛他:殘酷地製造終生不幸,那又何苦呢?可是,看到她躺在長沙發上那情意纏綿的動作,或者脫衣服時露出雪白的胸脯,他又想起這雙胳膊曾經摟過另一個男人,那張嘴曾經在別人的床上發出作愛的呻吟,於是一陣怒火湧上心頭,他必須出去,以免把她掐死!
為了解釋情緒不佳和沉默寡言,他說自己也病了。這時候,露依莎的關心和不安的目光的無聲詢問使他更加感到不幸——因為他感到她愛他,而又明明知道她曾經欺騙他!
一個星期天,朱里昂終於允許露依莎睡得晚一些,陪一陪客人了。看到她坐在客廳,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大家都非常高興——正如顧問所說,她重新擔負起家庭的義務,回到上層社會的歡樂中了。
9點鐘,朱里昂來了,覺得她「煥然一新」了。他站到客廳中央,張開雙臂,大聲說:
「有個新聞告訴諸位:埃爾內斯托的話劇成功了!……」
人們都已經在報紙上談到了這則消息。《新聞日報》說,「劇作者被請上舞台,在熱情的歡呼聲中接受了一個漂亮的月桂花花冕」。露依莎馬上說她要去看。
「以後再去,露依莎夫人,以後再去。」顧問趕緊謹慎地說,「眼下最好避免過分激動。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一定會掉淚的,那可能導致舊病復發。我的朋友朱里昂,對吧?」
「是這樣,顧問,是這樣。我也想去看,想親眼看看以便相信……」
一陣馬車奔跑聲傳來,在門口停住,打斷了他的話,門鈴急促地響起來。
「我敢打賭,是劇作者來了!」他大聲說。
幾乎就在同時,小埃爾內斯托身穿大衣、神采奕奕地衝進客廳;人們熙熙攘攘地站起來:熱烈祝賀!熱烈祝賀!顧問的聲音壓了眾人:
「歡迎備受祝賀的劇作家!歡迎!」
埃爾內斯托狂喜得喘不過氣來,臉上的笑容固定了,鼻翼扇合,彷彿在盡情呼吸榮譽的香味。他挺著胸脯,躊躇滿志,不住地點頭,好像在下意識地感謝觀眾的歡呼。
「我來了!終於來了!」他說。
他氣喘吁吁地坐下來,像聖子一樣親切,說最後幾次排演忙得不可開交,沒有能來看看露依莎表姐。這天晚上抽出了一點時間,10點鐘必須趕回劇場,他甚至沒有讓馬車走……
他痛痛快快地講了演出大獲成功的情景。一開始,他曾「十分擔心」,所有人都這樣,那些功成名就、譽滿四海的人物們也莫不如是!但是,坎伯斯念完第一幕的獨白——正如他已經說過的,你們一定要去看看,實在了不起!——立刻歡呼聲四起。一切順利。最後,一陣騷亂,人們喊叫劇作者,鼓掌……他被拉上舞台;他本不想上去,是不能不去,熱祖依娜站在他一邊,另一邊是瑪利亞-亞德萊德!真是一場夢!《世紀報》的薩維德拉對他說:朋友,你是我們的莎士比亞!」《真相報》的巴斯托斯說:你是我們的斯克裡布!隨後是夜宵,有人向他獻了桂冠。
「戴著合適嗎?」朱里昂問。
「完全合適,稍微大了一點……」
顧問以權威的口氣說:
「偉大的作家們,舉世聞名的塔索,還有我們的卡蒙斯,總是頭戴花冠。」
「埃爾內斯托先生,我勸你呀,」朱里昂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勸你戴著花冠照一張像片!……」
大家都笑了。
小埃爾內斯托有點不高興,打開撒上香水的手絹:
「朱里昂先生從不肯放過譏諷的機會……」
「朋友,這是光榮的證明。在得勝班師回羅馬的將軍行列裡,有個傻爪!」
「我可不懂!」露依莎臉上樂開了花,「那是全家的榮耀!……」
若熱點點頭。他正抽著煙在客廳踱來踱去,說他太喜歡那桂冠了,彷彿自己也有權戴上……
小埃爾內斯托馬上轉過臉對著熱說:
「若熱表兄,你知道我原諒了她嗎?原諒那個妻子……」
「像耶穌一樣……」
「像耶穌一樣……」小埃爾內斯托滿意地重複說。
費裡西達德太太立刻表示贊同:
「做得很對!也更符合道德!」
「是若熱主張讓她死的!」小埃爾內斯托傻乎乎地笑著說,「你不記得嗎,那天晚上……」
「記得,記得。」若熱也笑了,但笑得神色緊張。
「我們的若熱呀,」顧問嚴肅地說,「你不能持這樣極端的看法。當然,思考、生活經驗……」
「我已經改變了,顧問,已經改變了。」若熱打斷了他的話。
說完,他突然站起來走進了書房。
塞巴斯蒂昂心神不安,慢慢走進去找他。屋裡漆黑一片。
「那幫白癡不肯住嘴?不想走?」若熱抓住塞巴斯蒂昂的胳膊,甕聲甕氣地說。
「鎮靜!」
「啊,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他聲音顫抖,帶著哭腔。
可是,露依莎在客廳裡喊起來:
「在黑屋子裡搞什麼鬼呢?」
塞巴斯蒂昂馬上出來說:
「沒什麼,沒什麼。我們在裡邊……」接著又低聲說,「若熱累了。他有病,真可憐!」
若熱回來以後,人們確實發現他神色異樣。
「是啊,我確實感到不好受,不舒服!」
「露依莎夫人身體虛弱,也該上床休息了。」顧問說著站起身來。
小埃爾內斯托也不能耽擱,馬上請顧問和朱里昂乘「他的馬車——一輛四輪馬車」,既然他們也到下區去……
「太榮幸了!」朱里昂看看亞卡西奧,歡呼道,「我們乘偉大人物的馬車!」
費裡西達德太太穿外衣的時候,三個人下了樓。
走到樓梯中間,朱里昂停下來,雙臂交叉:
「我走在從1820年以來葡萄牙兩大運動的代表人物中間。文學,」他朝小埃爾內斯托點點頭,「和憲政主義。」他又向顧問躬躬腰。
兩個被讚頌的人都完了。
「那麼,我們的朋友祖扎特,你呢?」
「我?」他壓低聲音,「幾天之前還是個可怕的革命者,但現在……」
「是什麼?」
「秩序的支持者。」他高興地叫道。
幾個人都為自己和自己的國家高興,走下樓梯,鑽進偉大人物的馬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