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輸、死 06 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本不是詹姆斯-邦德最喜歡的城市。現在,恰逢塞車時間,擠在通往海港的一條狹窄街道上,車挨著車,喇叭狂鳴、一片喧囂,他幾乎將它貶為最不喜歡的城市之列了。從機場出來的雙車道高速公路還不算太差,但是,和以往一樣,城市的街道擁擠不堪、一團混亂。不湊巧天又在下雨,那綿綿細雨遠沒有傾盆大雨那麼使人感到痛快淋漓。

    這是一座被歲月遺忘了的城市,當邦德將他租來的菲亞特車在一輛滿載著瓶裝水的大卡車後面剎住時,他沉思著。那不勒斯已不再是旅遊勝地。它成了一個中轉站。人們來到機場,也許逗留一兩天,「游游」火山灰中的龐貝城,然後要麼就去索倫托,要麼就乘渡船到卡普裡或伊斯基亞這兩個作為那不勒斯海灣門戶的島嶼。

    人們時常說這兩個島嶼已經不時興旅遊了,然而旅遊者和社會名流還是樂意到那兒去。留在那兒的只有那不勒斯人,或是守衛那不勒斯灣的北約組織的各海軍艦隻上的水兵。對水兵來說,艷俗的紅燈區以及沿山腳從聖埃爾瑪城堡到市政大樓之間那一片區域使那不勒斯成了一座極不像樣的城市。那片區域擠滿了酒吧、專門敲竹槓的場所以及那些華而不實的取樂之處。猶如往昔馬爾他時代的喬治五世街一樣被稱為下九流的地方。下九流的地方存在各種可能的墮落和邪惡。邦德心想,這裡和被維蘇威火山的熔岩毀滅前的龐貝城並無二致。堵塞的車流朝前移動了6英尺,又停住了,駕駛員和警察的吼叫聲透過緊閉的佈滿水汽的車窗傳進車來。

    夏天,那不勒斯的土紅色的宅子和屋頂吸滿了陽光,使街道佈滿塵土;冬天,這些屋子的牆壁又像是吸滿了雨水,更給人一種凋零破敗的感覺,彷彿它們隨時會土崩瓦解,滑入大海似的。維蘇威高入雲端的火山口在對這城市怒目而視。

    在伊斯基亞和卡普裡的渡船碼頭上,小汽車和搖搖晃晃的卡車排成了長蛇陣,將有限的地方阻塞得水洩不通。邦德注視著一輛大客車企圖朝前超車,看見一個警官將身子探進車裡,給了那個穿制服的司機一巴掌。在倫敦,這樣的警察會遇到大麻煩。可這兒,那司機可能知道如果他發牢騷,從此就不能在那不勒斯幹活了。

    經過從機場進城的緩慢旅程的挫折之後,等得不耐煩的汽車和貨車終於一個接一個登上了渡船,可是吼叫聲仍不絕於耳,司機揮舞著手臂,以上帝和聖母的名義彼此詛咒責罵。

    邦德下車,來到汽車渡船的甲板上,穿過擁擠的人群,在渡船上尋找一個稍稍安靜一點的去處。他用肩把人群推擠開,來到一個小酒吧跟前,很不情願地買了一杯用塑料大口杯裝著的所謂咖啡。這東西的味道就像是加了色素的糖水,但至少可以潤潤那發乾的喉嚨。只要到了卡普裡西阿尼別墅,他就能選擇自己喜愛的東西了。

    當渡船開始朝海灣駛去時,邦德回首凝視著那黑油油的污水,心裡琢磨那不勒斯在它輝煌的日子裡是個什麼樣子。它的美麗曾一度給人以靈感。賽倫因愛上了尤利西斯,投海殉情而死。她的屍體被海浪沖到了黃金海岸,這裡便成了那不勒斯海灣。「見那不勒斯而死」,邦德暗自笑了。這古老的意大利成語有著雙重的涵義:見到那不勒斯後為她的美麗而死;另一層涵義是這個海港曾一度是颱風和霍亂盛行之地。而現在呢,哎,數十年來這裡充斥著貧窮和邪惡,特別是二戰結束以來更是越來越糟。他斷定既然艾滋病像新的黑死病一樣在全球蔓延,這古老的成語現在可以有三重涵義了。不過,所有的古老港市都是如此。

    當海岸線在渡船的尾跡中漸漸遠去時,也許正是對歲月和衰敗、對過去的輝煌和當今世界的緊張的思索,使邦德陷入了關注和憂慮的心境。又一次到這裡從事秘密活動,他深知風險所在,因為他已多次到這裡用生命作冒險了。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遇到極其不利的形勢。上一次他到這裡來是進行療養的。而這一次——見到那不勒斯而……怎樣呢?是死還是活?是贏還是輸?

    就這樣,在略微有些憂鬱的心情中過了一個小時,越過大海他看到了高聳的古代阿拉貢王國的城堡。不到10分鐘,船便靠上了伊斯基亞港的碼頭,喊叫和推擠又開始了。汽車和卡車駛上碼頭周圍擁擠不堪的街道,喇叭聲和叫罵聲震耳欲聾。墊上了厚木板以幫助較重的卡車,但碼頭周圍和斜坡因下雨而路滑,使得這樣做更加危險,而蜂擁的步行者似乎因走得比車輛快而十分高興。

    他在上車前仔細檢查了他的車,因為這些BAST的傢伙是不會把無辜的老百姓的生命當回事的。然後,過了幾乎是無窮的時間,他才把菲亞特開下了渡船,繞過幾個臨時胡亂搭建起來的攤點,這些攤點是向容易上當的度假者兜售劣質的旅遊紀念品的,他們離開家和灶台在節日時分到這裡來是為了一睹美麗的伊斯基亞廢墟,飽受歷史滄桑、曾目睹過慘烈的死亡也享受過歡樂的和平的島嶼。

    他朝西駛去,隨時準備應付不測。他已經謹慎地向任何可能向BAST提供情報的人放出風聲,在尤維爾頓皇家海軍空軍基地軍官室裡裡外外向許多人說明,他要到那不勒斯海灣去獨自度過一個寧靜的聖誕節。

    他們知道BAST是從尤維爾頓竊取情報的;正如他們知道那滿臉油膩的巴拉基已經向他伸出了魔掌,並讓「野貓」莎菲-勃黛負責下手。他們手頭沒有莎菲-勃黛的照像材料。充其量只有一些匆匆瞥見這四位一體的BAST頭目的人所抓拍到的模糊的照片。邦德確切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野貓」是個女人,有人報告說她是高個兒,有人報告說她是矮個兒,有人說她胖,有人說她瘦,有人說她美麗,有人說她討厭。唯一一致的說法是她有一頭深黑色的頭髮。

    他用租來的車旅行,這是個很不安全的開頭,而且,在他抵達卡普裡西阿尼別墅前,他是赤手空拳的。直到M下達了最後的指令之後,邦德才意識到別墅本身就是一個極不安全的因素。當他在狹窄危險的道路上驅車行駛時,他不斷地看後視鏡;注意從渡船上下來的車輛——一輛沃爾沃,一輛VW。但是沒有一輛車看上去像是在盯他的梢,沒有誰對他發生興趣。

    在分別位於伊斯基亞島西北和西面的拉科和弗雷歐之間的道路上,他改變了方向,駛上通往別墅的非常狹窄的碎石路。島上的一切似乎沒有改變,從毀滅性的,幾乎是自殺性的駕車到出乎意料地在道路的拐彎處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美麗景色,一切都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還有其他一些景觀:牆灰脫落的樓房,一間敞著大門的雜亂的車間,一家寒酸的加油站。在夏天,這地方也許還會有一些生氣,可是在冬天,只使人感到空曠和壓抑。現在,他準備將車駛進灰色石頭高牆的大門,暗自希望別墅裡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化。

    大門是開著的,他將菲亞特朝右拐進圍牆,熄掉發動機,下了車。在他面前是一個很大的美麗的百合花池,池的右邊是另一扇門,通向垂滿蔓籐和綠葉的台階。他能看到上面別墅的白色圓頂,當他在台階上拾級而上時,一個聲音叫道——

    「是邦德先生嗎?」

    他應聲稱是,當他走到台階頂上時,一個年輕女子出現在他面前。她上穿一件無袖汗衫,下著牛仔褲,衣服不合身,像是偷來的,使她看上去彷彿那兩條美腿是嫁接到她那小巧玲瓏的軀體上的。對她的臉只能用厚顏來描敘。短而扁的鼻子和一張笑吟吟的大嘴巴上面閃動著一對深色的眼睛,上面是一頭黑色的細卷髮。

    她是從別墅的大玻璃推拉門裡出來的,現在就站在水池邊,微笑著。她右邊的棕櫚樹和熱帶植物叢中有一尊嘴裡含著大拇指的森林女神的雕像,其神態和這女子惟妙惟肖。

    「邦德先生,」她又說道,她的聲音歡快開朗。「歡迎你到卡普裡西阿尼別墅來。我是比阿特麗斯。」她的發音意大利味兒極濃,「貝-阿特雷-切」。「我在這兒迎候你。同時也要照顧你。我是女僕。」

    邦德心想他不願為她打賭,大步走上寬大的陽台,陽台上鋪著一層綠色的地毯,在炎熱的季節,當你從這兒走向游泳池時就不會燙著腳底,可是現在,那游泳池是空的而且是蓋著的。別墅在冬季是從不開放的,所以他不知道M這次是如何為他租下這裡的。答案也許就在他可能和這裡的業主共同做出某種秘密的安排。M在世界各地都有地位高的朋友,所以,邦德猜測,由於當前形勢需要,他會對他們施加壓力。

    彷彿是知道他的想法,比阿特麗斯伸出一隻手,出乎意料地緊緊抓住他的一隻手。「太太不在,她到米蘭過聖誕節去了。我留在這兒守衛這裡的房子和整個別墅。」

    不知你是不是還為BAST守衛它們呢?邦德暗想。

    「來,我帶你看看。」比阿特麗斯輕輕拉了一下他的手,像個孩子似的領他進入別墅,然後站住了。「啊,我差點忘了,你知道這地方,你以前到這兒來過,是嗎?」

    他微笑著點點頭,跟隨她走進建有拱頂的白色大廳,廳內有配套的鋪著乳白色罩布的沙發和椅子。廳內有三張玻璃面的桌子,四盞形同盛開的百合花的白色玻璃燈和四幅油畫——其中一幅是霍克尼的風格,一個欠身站在水池邊花叢中的不知名的男子;其餘三幅是邦德熟悉的各種花園景致。

    儘管比阿特麗斯知道他瞭解這個地方,她還是用令人上氣不接下氣的速度帶他四處轉轉,讓他看三間大臥室——「你會很難拿定主意睡哪一間,是吧?或許你可以每天晚上換一間臥室,嗯?真可惜。夜夜不同才是一種享受哪。」說完是一陣大笑。

    別墅處在一層上面:一間大廳,有門通向三間臥室,通往廚房的狹窄的過道整齊地放置著兩台冰箱、瓷器、壺、碟子和刀叉。大廳的後面是拱形的,過去便是餐廳:整個地方都擺設著美麗的傢俱,老式和新式的巧妙結合,每一間房間有自己的風格。走到餐廳的後面,經過幾扇玻璃門,便來到第二個陽台上了,在第二個陽台的左邊,有階梯通到由平屋頂佈置成的四周開敞的房間,頂棚是由木頭和燈芯草搭起來的,頂上還有一個風向標,頂棚由粗重的木樑支撐,裡面放置著一張長餐桌,是夏天用餐的絕好地方。放眼遠望是弗雷歐的灰白色的小鎮,重新粉刷過的,用簡潔的建築線條築成的雪白的救難女神廟,高踞在向海中延伸的古老的灰色石巖上。

    雨停了,冬日的太陽照在遠處顯得小小的教堂上,將光芒反射到水面上。邦德回首看著那群山起伏的小鎮,然後又回過頭來凝視著那海岬和教堂。

    「真美,嗯?」比阿特麗斯站在他身旁。「那是救助漁民的;對所有出海的人。救難女神保護他們。」

    「有一首讚美詩,」邦德突然說道。「那是一句禱文。哦,當我們向你哭泣時你可曾聽見,為的是那些在海上遇難的人。」

    「真好。」

    她站得離他很近,即使在這寒氣逼人的冬天他也能聞到她身上陽光的氣味。彷彿是炎熱的夏日滯留在她身上的甜蜜氣味,期間還混雜著一種他無法辨別的香味。

    他轉身走開,在台階上停了下來,凝視著隱藏在別墅後面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觀。

    有一陣,本地的人們認為夫人——正如比阿特麗斯所說,她現在在米蘭——瘋了。一個大藝術家的寡婦,她買下了這個地方,將這裡炸平,把它建成一個像圓形劇場的樣子。在岩石旁,她又建了一座看上去就像是個灰色拱壁的要塞似的大別墅。她在夏季出租的四個小別墅是由原來的牧羊人茅舍和穀倉之類的老房子改建的。但她最大的成就是花園,在卡普裡西阿尼別墅裡所掛的油畫就表現了這花園的美景。

    她收羅了和她一樣愛好種花養草的人,花了巨大的心血建成了這座神奇的美麗花園,裡面長滿了鳳仙花、棕櫚、山花、開花的矮樹叢和灌木、林蔭道、池塘和噴泉、通道上的高大拱門,模仿山澗的樣子,讓水從岩石上汩汩流淌到蔚藍的水塘然後週而復始,造成一種流水不絕的景象。池塘裡餵養著小烏龜和金魚,即使在冬天,這裡也四季常青。一年四季這裡都有各種天然色彩,這裡的美景已銘刻在邦德的記憶中。見到這花園後,你就難以忘懷,猶如它用自己的某種創造性的魔力將它種植在你的腦海裡。

    他順著遠端的石巖望去,欣賞著彎彎曲曲的小徑,還有那被冬日的勁風吹得朝一邊彎下腰的樹木和灌木叢。的確,這是一件灌注著偉大的愛和奉獻的傑作。本地居民早已知道這位夫人是個值得敬重的女人。

    「她是個偉大的天才,我是說夫人,」比阿特麗斯說道,好像是在說到一位聖人。

    「是一位令人驚異的女士。」邦德說道,站到一邊,往下注視著後陽台,讓這女孩先下來。自從在水池邊和她見面以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讓比阿特麗斯離開他的視線。即使在有頂棚的敞開的屋頂上她貼近他時,他也始終讓自己的身子面向她,一隻手隨時準備在她有什麼不測舉動時作出應急反應。因為他始終懷疑這個興高采烈的比阿特麗斯很可能就是「野貓」莎菲-勃黛,或者至少是她的一個報信者。

    回到房間之後,她說她要把爐子點燃。「今晚會很冷的,我不希望我伺候的人是個病人。」她斜睨了他一眼彷彿在暗示如果他健康而且有意的話,她是不會拒絕他的。

    邦德只是笑了笑,說他要回到車上去取他的行李。「你有鑰匙嗎?」他問道。「我要把大門鎖上。」

    「當然,鑰匙在廚房裡,在老地方。」停頓了四五秒鐘之後,她又說道:「所有的東西都如你所期待的那樣放在廚房裡。」又停頓了一下,時間稍短一點:「所有的東西,邦德先生。」

    「叫我詹姆斯吧,」他回頭說道。現在還不知道她究竟是人是鬼,最好還是先和她套套近乎。人們不是常說分清人鬼,明察秋毫總是有益無害的嗎?

    鑰匙串上有七八把鑰匙,就放在廚房的櫃子上。它們都串在鋼筆形小電筒的鑰匙鏈上,儘管其中最小的一把鑰匙和其他幾把是分開的並放得和櫃子的邊緣在一條線上,但看上去仍然像是剛剛隨意丟在櫃子上的。他拾起整個鑰匙串,將最小的一把插進和鑰匙串剛才所放的位置相對應的抽屜鎖孔裡,鎖輕而易舉地打開了。

    抽屜裡放著一把9毫米勃郎寧自動槍和3個彈夾。槍栓滑動自如,上好了油,槍膛裡頂著火。過一會兒,他將把它拆開來一件一件檢查一遍。「廚房鎖著的抽屜裡有一把手槍,」M曾經說過。是比阿特麗斯放在這兒的嗎?還是她曾經在這兒發現了這個秘密呢?

    邦德舉起手槍。從重量判斷似乎裝滿了子彈。備用彈匣好像沒有問題,但他知道武器和彈藥很容易做手腳而無法發現。如果是這樣的話,最難發現的是有人已巧妙地使撞針、扳機或者子彈失效。

    眼下他只能姑且認為這把槍是沒有問題的,他將多餘的彈匣塞進風衣口袋裡,將勃郎寧的保險栓關上,把它插進右側腰帶裡藏好,他將槍托朝下推,使槍口對著左面。這是很妥當的做法。電影裡的警察和特工總是在肚子前將手槍的槍口直端端朝下塞進皮帶裡,這容易走火打腳,或者更糟——打爛睪丸。

    他將抽屜鎖好,走出嵌有一塊玻璃的廚房門。在他下來時,他一路上發現卡普裡西阿尼別墅在保安方面隱患無窮。正門,以及台階底下的門都很容易攀越或者用開鎖器打開。從別墅通往前陽台的一對推拉門雖然會發出響聲,但也可以使它們不出一點動靜。廚房門很簡單,特別是它上面還嵌著一塊玻璃,落地窗只要用橇棍就能輕而易舉地打開。他栓上大門鎖,看著車裡沉重的行李,心裡計算著,任何人只需90秒鐘就能通過這些關口。

    他鎖好第二道門,登上台階,越過主推拉門。比阿特麗斯正站在電話旁邊,檢查所有打出電話的儀表。她抬起頭來,朝他挑逗地一笑,讀出表盤上的數字,問他是否同意。

    「現在我來給你看看吃的東西吧。」她又對他一笑,將他領進廚房。「你需要的東西都找到了嗎?」她回頭望著他,臉上帶著同樣的笑容。

    邦德點點頭。她愛上我了嗎?她沒有愛上我嗎?

    她手舞足蹈地打開冰箱,開始展示她買來的所有東西。雞、小牛肉、雞蛋、奶油、奶酪、牛奶、三瓶酒、火腿、香腸、肉末餅、生麵團。在另一個與櫃子相對的小冰箱裡是蔬菜。

    「夠吃到明天了吧?」

    「夠一支軍隊在這兒過夜啦。」

    「明天是過節前最後一次採購時間啦。」明天是星期六和平安夜。

    「是啊,」邦德沉思道。「聖誕到,肥鵝叫……」

    「你要吃肥鵝嗎?」

    他搖搖頭。「這是一首古老的英國兒歌。不,比阿特麗斯,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度過聖誕節——過節。」

    「在英國聖誕節要下雪,是嗎?」

    「那通常只是在聖誕卡上。一家人團聚,互贈禮物,並要大吃一頓。通常是吃火雞。可我不愛吃火雞。」他盯著她,問她將如何度過聖誕節。

    「在大別墅,我一人。我告訴你,我是有任在身。昂伯托和弗朗哥,兩個園丁,將要過來看看,還有一個在旅遊旺季或是當夫人在家時到別墅幫工的姑娘要來看我。」

    「哦,我可能要開車到弗雷歐去買一些特別的東西,咱們一起分享節日的盛宴,如何?」如果她是鬼,那麼他至少要看看她的真面目;如果她是人,則無關緊要。

    「這太好啦,邦德先生——詹姆斯。我會很喜歡的。」

    「好吧。」他發現那對黑眼睛令人困惑,因為它們就像雷達探測器一樣緊緊盯著他。

    「現在我必須回到房間裡去了,到大別墅去。夫人每天要給我打電話。還有」——她抬起纖細的手腕露出手錶——「還有大約一刻鐘。我必須準時去等她的電話。否則她會在電話那頭大喊大叫的。那多不好哇。」

    邦德看見她帶的是一隻多功能黑色金屬表殼的手錶,上面有各種報時和蜂鳴標記,就像中東航空公司的飛行員最喜歡的飛機駕駛表盤一樣。

    比阿特麗斯在通往後陽台的門邊站住了。「聽著,詹姆斯,我的奶油面卷做得很好吃。我今晚下來給你做好嗎?」

    在這使任何人都會感到難以抗拒的巨大誘惑面前,邦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笑了一笑,搖搖頭。「你真好,比阿特麗斯。也許明天吧。我累啦,想早點睡覺。需要休息啦。你知道,清淡的食物,躺在床上看一本好書。」

    「那你就錯失了伊斯基亞的一大樂趣啦,」她說道,臉和聲音都厚顏無恥。

    「我會設法彌補的。」但是,在他說這話時,她已經走了。只聽到她在回主別墅的路上留下的一串輕柔的腳步聲。

    他選擇了屋子後面的那間臥室,離所有的門窗最遠的一間。臥室很大,放著一張老式大木床,壁櫃的櫃門原來是一對漂亮的老式衣櫥的。面對著床有一張複雜的聖像——拉長了的人形,由聖徒和天使圍繞著的三神一體是信仰和哲學的枯燥結合。它看上去就像是施特羅加洛夫畫派的天才作品,但誰知道呢?邦德的一位醫生朋友花幾周時間就能畫上這麼一幅畫,然後花一年時間把它變舊,除了專家誰能識別呢?

    他將一件衣服和兩條褲子掛好,將襯衫、短襪和其他東西整整齊齊放在衣櫥下面的抽屜裡,擺好他帶來的毛巾睡袍。最後他將一件高領毛衣隨意地扔在床上,將一個小小的皮殼工具箱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回到大房間的電話旁。

    撥通了英國的電話號碼,鈴響三聲之後,電話有人接了。「捕食者,」邦德說道。

    「赫爾金。」長途電話線裡的聲音異常清晰。「重複。赫爾金。」

    「知道了。」邦德放下話筒。「我們會盡我們所能掩護你,」M曾經說過。「每天都有一個口令,這樣就能知道誰是自己人。」指示是邦德應該在抵達時打電話。此後,每隔24小時在同一時間打電話。用電話告知當天的口令,該口令將使用到下一次電話為止。「不要打死了自己人,」M這樣說過,好像他完全不在意所打死的是別的什麼人。

    在廚房裡,邦德做了一頓清淡的晚餐:四個炒雞蛋和番茄沙拉。「他獨自在廚房用餐,限制自己只喝了三杯比阿特麗斯給他買來的紅酒。酒瓶的商標上說這是意大利名酒,他對此毫不懷疑。他甚至動過喝第四杯的念頭,但考慮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他還是以三杯為限。

    飯後,他巡視了整個別墅,檢查是否所有的門鎖、門閂都已鎖好插上,所有的窗簾都已放下。然後他坐在大廳裡,工具箱放在旁邊,拆卸9毫米勃郎寧自動手槍,檢查各個部件後再組裝起來。然後,用兩個鉗子將子彈從彈夾中取出來進行抽查,確定子彈沒有問題。檢查完,邦德將子彈裝滿幾個彈夾,將一個裝滿子彈的彈夾塞進勃郎寧的槍托中。檢查槍栓和扳機是否靈活。

    直到10點鐘他才把槍檢查完。他到衛生間沖了個澡,換上高領毛衣,粗線褲,和柔軟的黑色鹿皮鞋。他從箱子裡取出皮製的肩帶槍套,他將勃郎寧手槍塞進槍套,將備用的子彈、子彈夾分放在幾個口袋裡。他暗想,這可不是他所經歷過的最快樂的聖誕週末啊。

    最後,邦德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搬動傢俱,將它們挪過來抵著門或是靠近窗戶,然後像佈雷一樣在廚房的地上放滿瓶瓶罐罐。他從廚房開始一直佈置到臥室,這樣任何人進入房間都必須使用電筒,否則就會弄出很大的動靜。即使用電筒,訓練有素的人也難免不碰響這些瓶瓶罐罐,或是被某個障礙物絆倒。他在椅子之間拉上線,將線栓在壺或盆上。他甚至用平鍋、塑料水桶和其他炊具在門邊和小的窗戶邊上設置了一些簡單的圈套。

    然後,他在床上擺好枕頭,給入侵者造成他正在蒙頭大睡的印象。這是個非常古老的計策,但用來對付想要迅速幹掉一個人的刺客來說是十分有效的。最後,邦德從他的箱子裡取出一個睡袋,移動了一些傢俱,在從餐廳通向後陽台的落地窗前仔細地佈置了一些圈套。

    外面是晴朗的夜空,明月尚未完全升起。他輕輕地關上並鎖好窗戶,慢慢地不發出一點聲響地來到有天棚的屋頂上。夜晚的寒氣撲面而來,但是一旦鑽進靠牆台階邊的睡袋裡拉上拉鏈,詹姆斯-邦德便能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起來。

    睡覺,對邦德來說總是似睡非睡的:這是工作習慣。他醒來時是很突然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全身的感官都警覺起來,耳朵細細地辨別著各種聲響。的確有很輕微的響聲,從下面靠近落地窗處傳過來。

    他迅速拉開拉鏈從睡袋中鑽出來,打了一個滾站起來,抽出郎朗寧,打開保險蓋——這一切都在三、四十秒鐘內完成。他蹲伏著,注視著通向後陽台的台階。

    月亮正在落下去,但還有足夠的亮光讓他看到一個人影,正跪在那裡檢查門鎖。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朝台階挪動。下面的人影站了起來,他能看到這個入侵者的身體從跪的姿勢站起來,挺直身體,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來。這人的手上有武器,一把自動手槍,用雙手握著,用一個行家的熟練動作移動著。

    在她轉身時,邦德站起來,伸直手臂,抓緊他自己的槍,用古典的姿勢岔開雙腿。

    「你休想,比阿特麗斯,」他大聲喝道,「把槍放下,踢過來。」

    下面的人影猛的轉過身來,發出輕微的喘息聲。

    「照我說的做!馬上!」邦德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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