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麼?」莎拉用手肘撐起自己,注視站在無線電旁邊的喬頓。一早醒來看見自己所愛的人就在近處,多麼令人興奮,莎拉滿足地想著。她不知道過去十八個月裡,自己究竟錯過多少這種無比的樂趣。
他關掉無線電,轉身面對她。「剛從聖塔芭芭拉傳來一個消息,」他平靜地說。「你聽到了嗎?」
她搖搖頭,一面坐起來用手揉揉眼睛。「我剛醒來。很重要的消息嗎?」
「是的,非常重要,而且無比難纏。」他站在那兒蹙眉沉思片刻,然後作了決定。「我們準備離開這裡。」他從氣墊旁的甲板上拾起她的毛衣,塞進她手中。「跑到農舍,告訴麥隆馬上把我們的手提箱帶下來,等你們回來時,我該已經備妥遊艇,隨時可以出發。」
他聲音裡的緊急使她霎時清醒。「出了什麼事?萍妮打過電話?」
「不,」他頓了一下。「萍妮失蹤了。」
她震驚地睜大眼睛。「噢,不!」
「她可能沒事。」他緊接著說。「警察沒發現絲毫——」
他不必說完,莎拉在極度驚恐中胡思亂想。他一定想說他們沒發現萍妮的屍體。「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一定還有別的消息,是不是?」
「你實在沒有擔心的必要,」喬頓溫和地說。「我們只是懷疑。」
喬頓又想設法保護她,她激動地想著。「告訴我。」
「我們聯絡不上萍妮,所以請警察局取得她的公寓進入許可。他們發現匆匆離開的跡象,」他停頓片刻。「還有一張格裡韓巴士的票根。」
莎拉霎時覺得有只冰涼的手揪住她的心臟。「朱利安。」
喬頓點點頭。「有這個可能。警方認為他曾仔細研究過他的受害人,並且必定知道萍妮是你的朋友與老闆。如果朱利安聰明,他會利用她達到庇護的目的並獲得消息。」
「他並不聰明,」莎拉套上毛衣,想驅散匍匐心頭的冷冽。「但他確實有某種野獸的狡詐。他是頭野獸,如果你看過他蹂躪那些可憐女人的相片,也會有同感。噢,天哪,萍妮!」
「我真希望警方弄錯了。」喬頓說。「但是我們在這裡幫不了萍妮,現在我們要擔心的是你。你才是他的原始目標。他或許已經脅迫萍妮透露你的行蹤。」
「萍妮不會。她寧死不屈——」莎拉戛然中斷,用顫抖的手掩住嘴。「他會殺死萍妮,喬頓,也許他已經下毒手了。」
「我們不知道是否如此,」他拉她站起來。「但我們確實知道這個小島已經不再安全。回到屋裡告訴麥隆,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好的。」她麻木地回答,然後離開船艙,頭昏眼花地走向跳板。她聽見喬頓跟在後面的腳步聲突然停住,喬頓發出低聲的驚歎。她回頭看他,發覺他正往外海凝望,每束肌肉都繃滿警戒。「有什麼不對勁?」她順著喬頓的視線望去,看見水平線上有艘小小的帆船。
「沒事。」他很快地回答,以三個大步超過他們之間的距離,抓著她的手肘,帶領她走下跳板。「只是漁夫。快,到麥隆身邊。」
她發覺自己步履匆匆地下了碼頭,被喬頓聲音裡的緊急驅使而疾走。當她抵達岸上時,回頭一瞥,他仍站在那裡望著她。「快,」他又叮嚀一遍。「到麥隆身邊。」
她點點頭,開始疾步奔上山坡。
到麥隆身邊。
她心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即使恐怖與驚惶蒙蔽了她的思維,她還是覺察他的措辭中有種異樣。
她抵達坡頂,開始衝下另一側坡面。為什麼喬頓沒叫她去找麥隆來,反而囑咐她到麥隆身邊?彷彿他的意思不是叫她去叫麥隆過來,而是把她送到麥隆那裡以求安全。
那個漁夫。
她的腳步蹣跚,一股恐慌閃過心頭。她怎會這麼愚蠢?哪有漁夫冒險在這種狂浪中駕駛一艘單薄的帆船?只有朱利安會。朱利安不會在乎;什麼也阻擋不了他。
喬頓願意為你而死。萍妮曾經說過。
「不!」
莎拉猛然回轉,重又跑向山頭。當她抵達坡頂,一時停住俯視碼頭,呼吸急促,肺部發疼。帆船已經繫在岸邊,但是沒有半個人影。喬頓也不在。她極目搜尋碼頭,然後向岸邊移動。
陽光下有金屬閃耀的光芒。
兩個人影在岩石間纏鬥——喬頓及那個男人。過去幾個月來,她在紐約法庭中以無可想像的恐怖時時瞪視的男人。恐懼的啜位衝破喉嚨,她開始奔下山坡。朱利安有刀子,萬一她還沒跑到他們那裡,他就殺了喬頓,她該怎麼辦?
他願意為你而死。
不,喬頓不可以死。她必須在朱利安下毒手前阻止他,但是她還在好遠之外。
「朱利安!」她大聲尖叫。「我在這裡!」
他聽見了嗎?兩個男人仍在纏鬥,朱利安的刀子正往喬頓的咽喉逼近。
「朱利安!」她再度尖叫他的名字。
他聽見了!他抬起頭並且發現她的位置。
「莎拉,別做傻事!」喬頓拚命地大叫。
朱利安遲疑片刻,他的刀子懸在喬頓的喉嚨上,然後拋下喬頓,衝向莎拉。
她猶豫不決,往哪個方向?恐懼與遲疑使她僵在原地。
「快跑,莎拉!」喬頓站起來,急追朱利安,企圖在他迫近莎拉前攔住他。他絕對不能那樣做,莎拉慌亂地想著。朱利安隨時可能掉頭。她轉身向左,往下跑向海岸,想把朱利安從喬頓那裡引開。
岩石好滑,她曾經摔過一次,萬一現在又跌倒了怎麼辦?朱利安就追在她後面,她可以聽到他的咒罵……
眼淚像潮水一樣流下雙頰,她不想死。當他的刀子戮進那些女人的血肉之軀前,她們是否都有這種感覺?萬一她跌倒了怎麼辦?
「賤女人,賤女人,賤女人!」朱利安的詛咒在她背後愈來愈響。「去死吧,賤女人!你和船上那個褐髮的娼婦一起去死吧。賤女人,賤女人!」
她滑了一下,趕快回復平衡,繼續狂奔。
背後傳來一陣勝利的嗥聲。他的聲音更近了。
他靠得更近,跑得更快。
「不!」喬頓大吼。「朱利安,你這個混蛋,為什麼不來找我!」
她驚惶地發現,喬頓存心引誘朱利安捨她的性命而去和他拚命。他必定知道朱利安轉眼就要追上她,否則他不會發出如此恐懼的喊聲。朱利安跑得大快了,他不會停住,永遠也不會。
一道令人錯愕的尖叫戮透她椎心的恐懼。是她在尖叫?不,是別人。喬頓?她冒險慌亂地回頭一瞥,喬頓已經絆倒朱利安,她眼看朱利安失去平衡,一頭栽進海裡,濺起驚人的浪花。
她停住腳步,急遽地喘息。
朱利安瘋狂地掙扎,兩臂猛烈地拍打水面,企圖浮出海面。他蒼白的臉上淡藍色的眼睛爆凸,用仇恨的眼光盯著莎拉。「賤女人!」他大聲狂叫。海水灌入他的嘴巴,他嗆著、喘著,但是當他一有機會呼吸時,又立刻大吼:賤女人!」
他突然沉入水面之下,彷彿被巨大的章魚觸腳拖入海底。
他再也沒有浮起。
喬頓站在莎拉旁邊,用顫抖的手臂摟住她。「莎拉!我的老天,為什麼?他幾乎殺死你。」
她的手臂滑向他,用全身的力氣抱緊他,又把頭埋進他的肩窩。「他死了,是不是?暗潮……」
「他死了。」喬頓的聲音和身體一樣劇烈地發抖。「落入水中的人很可能是你,很可能是你呀!」他嘴唇慌亂地親吻她的太陽穴與臉頰。「你幾乎掉到……」
她放開他,回頭盯著朱利安消失的水面。「我真高興他死了,」她喃喃地說。「我好高興他不能再傷害任何人。那些可憐的女人全部……」她突然一怔,想起朱利安的狠話。「萍妮!」她轉身死命地奔回碼頭。「我們必須弄清楚他是否傷害了萍妮!」
「你看如何?」萍妮精神飽滿地撫摸自己被割傷腫脹的嘴唇。一面無奈地注視鏡子裡瘀傷纍纍的臉龐。「我看起來像穆罕默德阿里還是蜜糖雷諾?我想是雷諾吧!阿里在他整個拳擊生涯中,從來沒被揍成這副德行。」
「別開玩笑。」莎拉拿走她手中的鏡子,面朝下地擱在廚房的餐桌上。「我覺得罪過極了,朱利安為了找我而這樣虐待你。」她把軟膏輕輕敷在萍妮受傷的嘴唇上。「我好擔心他會謀殺你。當我發現你被綁在帆船上時,你簡直是我眼中絕世的美人。」
萍妮扮個鬼臉。「連續看了四十八小時朱利安醜陋的嘴臉後,看到你時也讓我覺得你真漂亮。」
「事情怎麼發生的?」
萍妮聳聳肩。「他比我們大家想像中的更狡詐。他知道紐約警察故意釋放他,於是他決心不讓自己掉入陷阱。他偽裝成清潔工人出現在『世界報導』,四處偵察,發現你已經離開城內,而我是負責安排讓你藏起來的人。於是他暗中跑到我的公寓,喬裝成瓦斯公司派來的檢驗員,從管理員那裡騙來一支鑰匙。」
「他怎麼有辦法?你的公寓通常有極為嚴密的安全措施。」
「他的臉。」她簡單地說。「他的臉是我所見過最平常的一張臉,就和雜貨店裡的收賬員或收集垃圾的清潔工一樣。不論他扮演什麼角色,都極為逼真。」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然而,等他對我凶了一陣之後,看來就沒那麼平常了。他要知道你去哪裡。當我叫他滾到一邊時,他變得非常惱怒。很不幸,他在我的公寓東翻西找時,竟然發現直升機服務公司的收據。」
「該死,萍妮!你應該告訴他我在哪裡,讓我冒自己的險。」
「那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她疲倦地說。「到那時候,他會歡天喜地地切開我的喉嚨。在他肯定自己知道你的下落前,我還能保持平安。第一天,電話事實上被切斷,我一直希望喬頓會發覺事情不對勁。」她用詢問的眼光注視莎拉。「喬頓呢?你們把我帶到這屋子以後,我就一直沒看到他。」
「他在遊艇上,正與麥隆用無線電聯絡警方,報告朱利安的事情。」莎拉退後一步,不太滿意地看著萍妮的臉。「我只能做到如此,你應該去看醫生。」
「不,」萍妮說,同時快速地起立。「我沒事,我打算沖個澡、洗洗頭髮,然後用無線電聯絡達文。」她轉身離開,並且打了一個寒顫。「朱利安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有真正乾淨的感覺。」
「謝謝你,萍妮。」莎拉平和地說。「我知道這些字眼並不恰當,但是我只能這麼說。但願我能有報答你的日子。」
「我不要什麼報答,幫助你是我自己的選擇。」萍妮回頭瞥她一眼。「而且我會繼續幫忙。過去四十八小時裡,我領悟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什麼事?」
萍妮歪著嘴笑道:「世上沒有任何庇護所,除了在我們自己的心裡。」
莎拉目送萍妮走出廚房,然後轉身把軟膏收回餐桌上的急救箱裡。總算結束了,真難相信朱利安的要命威脅已經成為過去,他已經困擾她好長的時間。
「她好嗎?」
莎拉轉身看見麥隆站在走道上,一臉的關切。「她說她很好,可惜那不是實話。我認為那個怪物對她心靈的殘害,比對她身體的傷害更大。」她重重地關上急救箱。「萍妮可說是浩劫餘生,需要時間復原,但是她會堅強地度過這個難關。」
「而且你也會幫助她。」他溫和地說。
「我一定會的,一直都會。」她轉身笑著問他。「喬頓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他在準備開航遊艇,並且叫我過來告訴你——」
恐慌迅速閃過她的心頭。「離開!」她眼中突然現出怒意。「喬頓的麻煩還不夠嗎?為什麼要決定在日落的時候開航離開?」
「莎拉,我沒說——」
她不聽他說完。「我不敢相信,反正我不打算讓他走,而且……」她已經跑出房間,留下含糊的尾音。
「你不可以離開。」莎拉大步走下碼頭,雙手握成拳頭垂在兩側。「你聽到我說的話嗎?喬頓。如果我讓你離開我,我就是混蛋。」
喬頓轉身面對她,愣在那裡。「萍妮好嗎?」
「她會好起來。」莎拉粗魯地說。「我不希望她現在沒人陪伴,所以我不能麻煩自己繞著大半個地球追你。你必須留在我身邊。」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隱約的笑容。「瞧你變得多麼霸道。如果我不選擇留下又怎麼樣?要不要用鏈條鎖在你的手腕,像個外交家的小手提箱?」
「如果必要的話。」她眨眨眼睛,擠回憤怒和疲憊的淚水。「我會不惜一切把你留在這裡。你明明愛我卻一心只想離開我,簡直愚不可及。你確實愛我,你為什麼不承認?」
「我愛你。」他順從地說。
「你就害怕我會受到傷害,所以——」她停住不語,努力回復穩定的聲音。「好,
如果你不留在我身邊,我會叫萍妮與達文把他們撈得到最危險的任務派給我。貝魯特、調查報導、藥物氾濫。」
喬頓臉上的笑容消失。「你辦得到才怪。」
「如果他們不肯,我就辭職,哪家雜誌社肯,我就替哪家工作。」
「自殺任務?」喬頓一臉陰霾地問。
「不是自殺,我會盡力活命。我說,我不像你的母親。」她邁近一步,抬起頭注視他,眼睛像迷濛的翡翠,閃閃熠熠。「我很堅強,足以單獨生活,但是如果我希望這樣做,那才是活見鬼。所以我要運用一點強迫的力量。你想知道我是否平安無恙,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我身旁。」原先抑住的淚水,此時又流滿兩腮。「萍妮說,唯一的庇護所在我們心中,但是那也不正確。如果你愛一個人,他也可以成為你的庇護所。你是我的庇護所、我的安全保障,也是給我快樂與力量的起源地,還有——」她泣不成聲。「你以為我會讓你帶走它們嗎?」
「顯然不會。」溫柔軟化了他剛硬的臉廓,他凝望她的神情好美。他把她攬入懷中。「你實在是個難纏的女人。」
「唯有一個頑固、糊塗的男人逼我瘋狂時,我才——」
他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阻止她激烈地抨擊。「別譭謗我。我不是準備離開你,我只是認為應該送萍妮去看醫生。你已經贏了。」
她平靜下來。「我贏了嗎?」
「如果你認為和我這種男人白首偕老算是一種勝利。也許下個月或明天,你就會感到懊悔。」
「我永遠不會懊悔。」她的目光仍然不放心地探索他的臉部。「為什麼?」
「朱利安。」他說。「我從來沒看過你那麼接近死亡,即使上次你摔跤撞到了頭部時也沒那麼嚴重。這正是我經常怕得要命的事情,我最糟糕的惡夢,總是出現在我眼前。當時我才明白,如果你能保命,我再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讓你離開。不論你到哪裡,我務必時時在你身旁,幫助你、保護你的安全,」他停頓片刻,然後躊躇地加上一句:「並讓你快樂幸福。老天!我要努力使你永遠快樂,莎拉。」
「庇護所?」她柔聲問道。
「如果那是你心裡想要的,我會努力成為你的庇護所。你的日子不會太好受,我的佔有慾與嫉妒心或許和以前一樣強烈。」
「還有愛心。」
「噢,是的。」他點點頭,用無盡的柔情將她緊緊攬住。「永不磨滅的愛心。這種補償足夠嗎?」
喜悅像陽光照亮的閃閃溪流,從她心中蜿蜒穿過。「補償?」她溫柔地親吻他。「喬頓,只有愛才是重要的,難道你不明白?」
他點點頭,臉上的笑容和莎拉的一樣歡欣。「我想你已經開始教訓我,希望五十年後你還有同樣的想法。」
「我會的,」她輕輕地說,同時深情地凝視他。「你盡可以指望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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