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賽佩-巴爾迪尼的房子倒塌時,格雷諾耶正走在通往奧爾良的馬路上。他已經把這個大城市的煙雲拋在後頭,他離開這城市越是往前走,他周圍的空氣就越明朗、清新和潔淨。空氣似乎變得稀薄。這裡不再有成千上萬種不同的氣味一米一米地相互追逐,飛快地變換著,這裡只有少數的氣味——沙土公路、草地、泥土、植物、水的氣味——它們順著漫長的道路越過廣闊的土地緩緩地吹,緩緩地消失,幾乎從未突然中斷過。
格雷諾耶感到這種單純宛如一種解救。舒適的香味迎著他的鼻子飄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無須每次呼吸都得准備嗅到一種新的、意外的、敵視的氣味,或是失去一種舒適的氣味。他第一次用不著再等候時機噢,幾乎可以自由呼吸。我們說“幾乎”,是因為實際上當然沒有任何氣.體真的自由地流過格雷諾耶的鼻子。即使他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做,他身上始終有一種本能的保留態度,抵制從外部來並要進入他身上的一切。他這輩子,即使在他感受到滿足、滿意,或許甚至幸福的短暫時刻裡,呼和吸對比,他情願呼——正如他的生命並非以充滿希望的吸氣,而是以凶手般的叫聲為開始一樣。但是除了他身上這種體質上的限制之外,格雷諾耶離開巴黎越遠,他的心情越舒暢,他的呼吸越輕松,他的步子也越快,他偶爾甚至提起精神挺直身子,以致從遠處看,他幾乎像個子平常常的手工業伙計,即像個完全正常的人。
他最感到自由的是遠離了人。在巴黎,狹小的空間裡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住著更多的人。當時巴黎有六七十萬人。馬路和廣場上擠滿了人,所有房子從地下室至閣樓都塞滿了人。巴黎幾乎沒有哪個角落沒有人生活,沒有哪塊石頭、哪一小塊土地不在散發出人的氣味。
格雷諾耶現在才明白,就是這種堆積在一起的人的蒸氣,像雷陣雨悶熱的空氣一樣壓抑了他十八年,他此時才開始躲開這種蒸氣。迄今他一直以為這大體上就是世界,而他必須彎著腰離開它。但這並非世界,而是眾多的人。看來,在這個慘死在這個人煙稀少的世界,是可以生活.的。
旅行的第三天,他進入了奧爾良的嗅神經引力區。在某種明顯的跡象表明已靠近城市之前很久,格雷諾耶已經覺察到空氣中人的氣味越來越濃,他決定違反他原來的意圖,避開奧爾良。他不甘心這麼快就讓窒息人的空氣把他才得到的呼吸自由破壞了。他繞了個大彎避開這個城市,到達托納夫附近的盧瓦爾河,在蘇利附近過河。他帶的香腸足夠維持到那裡。他又買了一條,然後離開河道,向內陸行進。
他現在不僅避開城市,也避開村莊。他仿佛被越來越稀薄、離開人越來越遠的空氣陶醉了。只有為了補充干糧,他才向居民點或孤獨的宅院走去,買了面包後又消失在森林裡。幾星期後,他甚至覺得在偏僻的路上同少數旅游者相遇都是累贅,他再也忍受不了在草地上割頭茬草的。農民隱隱約約出現的氣味。他膽怯地讓開每一群羊,這並非羊的緣故,而是要避開牧羊人的氣味。若是他聞到有一隊騎兵在離他尚有幾小時路的地方朝他奔來,他就走進田野裡,情願繞好幾裡彎路。這並不是因為他像其他手工業伙計和流浪者那樣害怕受到檢查、查看證件和被抓去服兵役一一一一還不知道已經發生戰爭——唯一的原因是他厭惡這些騎兵的人味。因此他將取最近的路途去格拉斯的計劃,只不過是自發的,並無特別的決心,因而逐漸淡漠了;就是說,這計劃像所有其他的計劃和意圖一樣,在自由之中溶化了。格雷諾耶不再想去某個地方,而只是想遠遠地離開人。
最後,他只在夜間行走。白天他躲進矮樹林中,在人跡罕至的灌木林裡睡覺一,鼻子像楔子一樣插進肘彎處,朝著地面,目的在於不使最細微的陌生氣味來擾亂他的美夢。太陽下山時他醒了過來,朝四面八方嗅了嗅,當他確實嗅到最後一個農民已經離開田地,最大膽的游人在天黑前已經找到住處時,當黑夜以人們信以為真的危險把人們從原野驅走時,格雷諾耶才從他的藏匿處爬出來,繼續他的旅行。他不需要光線觀看。以前他在白天走路時,常常幾個鍾頭閉起眼睛,只根據鼻子的判斷行走。用眼睛觀看風景的刺眼畫面、令人眼花繚亂的景物、突然出現和鮮明的事物。他都覺得非常難受。他唯獨喜歡月光。月光不分顏色,只是淡淡地繪出地形的輪廓。它把大地蓋得灰蒙蒙的,窒息生命達一夜之久。在這個像是用鉛鑄出來的世界裡,除了有時像個影子落到灰蒙蒙的樹林上的風以外,就沒有什麼在動,除了光禿禿的土地的氣味就沒有什麼是活著,這樣的世界就是他所承認的唯一的世界,因為這與他的靈魂世界相似。
他就這樣朝著南方走去。大概是向著南方,因為他不是照磁性的指南針指示的方向走,而是按照自己鼻子的指南針走,這指南針使他繞過每個城市、每個村莊、每個居民點。一連幾個星期他都沒有遇上一個人。
夜裡照樣有人。即使在最偏僻的地區也有人。他們只是像老鼠一樣回到自己的窩裡睡覺。土地並非純潔得沒有他們的蹤跡,因為即使在他們睡覺時也散發出他們的氣味。這種氣味通過敞開的窗戶和房屋的縫隙到達野外,污染了似乎孤立無援的大自然。格雷諾耶越是習慣於較純潔的空氣,對這樣一種人的氣味也就越敏感,這氣味突然出人意料地在夜間飄來,像糞便的臭氣那樣令人惡心,這氣味表明某個牧羊人的住處、燒炭人的茅屋或賊窩就在眼前。他繼續逃避,對於越來越稀少的人的氣味更加敏感地作出反應。因此他的鼻子把他引到越來越偏僻的地區,使他更遠地離開人,越來越猛烈地把他推向最孤獨的磁極。
這個極點,即整個王國的最遠點,位於奧弗涅中央山脈,在克萊蒙南面約五天行程的上個名叫康塔爾山的兩千米高的火山山頂上。
這座山峰由一塊巨大的鉛灰色圓錐形巖石構成,周圍是一望無垠的貧瘠的、只生長著灰色苔薛和灰色灌木林的高原,高原上偶爾有宛如腐爛牙齒的褐色巖石尖端和幾棵被火燒焦的樹拔地而起。即使是最晴朗的白天,這個地帶也是那麼蕭索,就連貧困省份的最窮的牧羊人也不把他的羊群趕到這兒來。夜裡,在慘白的月光下,這個被上帝擯棄的荒涼地帶似乎脫離了這個世界。甚至奧弗涅山區被通緝的土匪勒布倫也寧願到塞文山脈去艱苦度日,寧願讓人抓去五馬分屍,也不願躲在康塔爾山上,這兒當然沒人來找他,也找不到他,但是他在這兒肯定會終身孤獨地死去,死得更可怕。在這座山方圓數裡的地區內無人居住,也沒有像樣的溫血動物,只有幾只蝙蚨、幾只甲蟲和游蛇出沒。幾十年來沒有人登上過這座山峰。
格雷諾耶於一七五六年八月的一天夜裡抵達這座山。破曉時分,他站立在山頂上。他還不知道,他的旅行到此結束了。他想,這僅僅是他進入越來越純潔的空氣途中的一個階段。他的身子轉了一圈,讓他的鼻子感受這火山上不毛之地的全景:向東,那裡有廣闊的聖弗盧爾高原和裡烏河的沼澤地;向北,那裡是他來的地區,是他一連數日穿過巖溶山脈漫游的地方;向西,清晨的輕風迎著他吹來,送來了巖石和硬草的氣味;最後向南,康塔爾山的余脈連綿數裡一直延伸到特裡耶爾河陰暗的峽谷、四面八方都同樣地離開了人,同時,每向這些方向邁出一步,又意味著向人靠近一步。指南針像陀螺在旋轉。它不能再指明方向。格雷諾耶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但同時他也被俘虜了。
太陽升起時,他依然站在原地不動,探著鼻子在呼吸空氣。他拼命想嗅出危險的人味從何而來,想嗅出他必須繼續逃奔的相反方向。只有氣味上的平靜。周圍只有無生命的巖石、灰色地衣和枯草的均勻氣味,像一陣輕風那樣飄過,別的什麼也沒有。
格雷諾耶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相信什麼也沒聞到。他對自己的幸福沒有思想准備。他的懷疑久久抵制著更美好的觀察。當太陽升起時,他甚至依靠眼睛搜索了地平線,以尋找人的最細小的跡象,尋找一間草捨的屋頂、炊煙、一段籬笆、一座橋和一群羊的跡象。他把兩手放在耳朵上,細細聽著,比方說細聽錘打大鐮刀的聲音、狗吠聲和小孩的叫聲。整個白天,他都堅持呆在康塔爾山頂上的炎熱中,徒勞地等待著最微小的證據。直到太陽下山時,他的懷疑才逐漸讓位於越來越強烈的精神快感:他逃脫了可惜的仇恨!他真的完全是獨自一個人!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人!
他心中高興極了。如同一個乘船遇難的人在經過數周迷航之後極度興奮地歡呼第一個住人的島嶼,格雷諾耶也在慶祝他來到荒僻的山上。
他高興得喊叫起來。他把旅行背包、羊毛毯、拐杖扔掉,兩只腳跺著地,雙臂舉得高高,轉著圈跳起舞來,向四面八方喊出自己的名字,攥緊拳頭,對著他腳下的廣闊原野和正在下山的太陽歡欣鼓舞地揮動著拳頭,歡呼雀躍,仿佛他個人已經把太陽趕跑了似的。直至深夜,他完全像個瘋子在自個兒演戲。
一連數天,他作好了在山上住下去的准備,因為對他來說,不會那麼快就離開上帝恩賜的地方,這是肯定的。他首先聞到水的氣味,並在山峰下的一道裂谷裡找到了水,在那裡水像一層薄薄的薄膜順著巖石流。水量不多,但只要他耐著性子舔上一個鍾頭,也就滿足了他一天對水分的需求。他也找到了食物,即蟋蟀和游蛇,他把它們的頭掐下來。連皮帶骨把它們吞下肚。另外他還吃地衣、草和苦藥漿果。這種營養方式按市民的角度衡量很成問題,但一點也不使他苦惱。其實早在近幾個星期以至近幾個月,他已經不再吃人生產的食物,例如面包、香腸和干酪,他覺得饑餓時,不管碰到什麼可以吃的東西,他都吃下肚。他並不比美食家遜色。若是享用的並不是純粹無形體的氣味,而是別的,那麼他壓根兒就不貪圖享用。他也不追求舒適,即使把鋪位安排在光亮的巖石上他也會感到滿意。但是他發現了更好的。
就在發現水的地方,他發現了一條天然的坑道,它彎彎曲曲地通到山裡面,大約走了三十米後就被堵住了。坑道盡頭處狹窄不堪,格雷諾耶的雙肩都碰到石頭,同時又非常低矮,以至他只能彎著腰站立著。但是他可以坐,若是他蟋縮身子,甚至可以躺。這完全可以滿足他對舒適的要求了。這個地方有不可任後就開優點:在坑道曲盡頭處,白天也像黑夜一樣,死一般的寂靜,空氣含有鹽分,潮濕、涼爽。格雷諾耶立即聞出來,這地方還沒有生物來過。當他占下這個地方時,一種無限畏懼的感覺向他襲來。他小心地把粗羊毛毯鋪到地上,仿佛遮蓋一座祭壇似的。隨後他躺了上去。他覺得跟在天堂一樣。他躺在法國最荒涼的山中地下五十米深處,像躺在自己的墳墓裡。他在一生中,甚至在他母親的肚子裡,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安全。即使外面世界燃燒起來,他在這兒也覺察不到。他開始無聲地哭起來。他不知道。他這麼幸福該感謝誰。
此後,他到坑道外面去,只是為了舔水、大小便和獵獲晰蠍與蛇。在夜裡它們容易捉到,因為它們回到了石板下或小洞穴裡,他用鼻子一嗅就可以發現。
在開頭幾個星期裡,他又上過幾次山頂,以便把地平線嗅一遍。但這很快就變得與其說是必要還不如說是累贅的習慣了,因為沒有哪一次他嗅到過什麼危險的情況。於是他最終停止了這樣的游覽。每當他純粹為了活命而完成了最急需的事以後,唯一關心的就是盡快回到自己的墓穴。因為他本來就是住在這個墓穴裡。這就是說,他一天有二十多個小時完全不動地坐在完全黑暗、完全寂靜的石道盡頭的粗羊毛毯上稍靠著卵石,雙肩夾在巖石之間,自得其樂。、。人們見過尋找孤獨的人:懺悔者、失敗者、聖者或先知。他們喜歡隱居在沙漠裡,靠蝗蟲和野蜂蜜為生。有些人也居住在荒島上的洞穴裡、峽谷裡或是蹲在籠子裡——這有點聳人聽聞——籠子裝在桿子上,高高地在空中飄動。他們這麼做,是為了更靠近上帝。他們靠孤獨來刻苦修行,通過孤寂來懺悔。他們憑著過上帝所喜愛的生活這一信念行動。他們數月以至數年在孤寂中等待著得到神的旨意,然後他們想盡快在人們當中傳播這一旨意。
所有這一切對格雷諾耶都不合適。他在思想上同上帝沒有一點關系。他不懺悔,不期待獲得更高的靈感。他只是為他自己的、唯一的愉快而隱居,只是為了獨自生活。他沉浸在自己不再受任何事物干擾的生活中,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美。他像一具屍體躺在巖石墓穴裡,幾乎不再呼吸,心髒幾乎不再跳動,但是卻堅強而放蕩不羈地生活著,外面世界上從來還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如此生活過。
這種放蕩不羈的活動場所是——不可能是別的——他內心的帝國,他從誕生時起,就把曾經聞到的一切氣味的輪廓都理在心裡。為了提高自己的情緒,他首先像變魔法一樣召來最早的、最遙遠的氣味:加拉爾夫人臥室充滿敵意的、蒸氣般的臭氣;她那皮膚顯得干枯的手上的香味;泰裡埃長老酸得像醋一樣的呼吸氣味;歇斯底裡的比西埃乳母身上像母親一樣充滿著熱氣的汗味;聖嬰公墓的臭氣;母親身上的那種凶氣。他沉浸在厭惡和憎恨中,他的毛發由於愜意的驚恐而一根根豎起。
有時,這些令人惡心的開胃氣味還不夠提起他的情緒,他又添上回憶格裡馬那裡的氣味這個小節目,回味生肉皮和制革污水的臭氣或者想像盛夏悶熱中六十萬巴黎人聚集在一起的蒸氣。
後來,隨著強烈的欲望的力量,他所郁積的仇恨一下子——這就是演習的意義一一$發出來。它像一陣雷雨朝著那些膽敢侮辱他的尊貴鼻子的氣味席卷而來。它像冰雹打在莊稼地上那樣把那些氣味摧毀,像一場颶風噴灑在這些污穢上,並使之埋沒在浩瀚純潔的蒸餾水洪流中!他的憤怒多麼恰如其分!他的仇恨如此之大!啊!多麼崇高的一瞬間!小個子格雷諾耶激動得顫抖起來,他的身體高興得抽搐,朝上拱起來,以致不一會兒工夫他的頭項就撞到了坑道的頂部,然後又慢慢地縮回並躺下,感到解脫和非常滿足。所有令人作嘔的氣味消滅時像火山爆發似的情景實在太可愛,實在太可愛了……他幾乎覺得這節目是他內心世界的劇院裡全部演出劇目中最受歡迎的節目,因為它促成了非常疲乏時的奇異感情,而這只有在真正做出偉大的英勇的事跡後才會產生。
他現在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會兒了。他舒展四肢,在掃淨的靈魂席子上完全舒適地展開了,通想著,讓絕妙的香氣在鼻子周圍戲要:比方說,像從春天草地上飄來的有香味的空氣,掠過新綠的山毛澤樹葉面吹來的柔和的五月風;從海上吹來的像鹹杏仁一樣刺鼻的微風。當他起身時,已經是下午將近黃昏了——可以說是將近黃昏,因為這裡自然沒有下午、上午、晚上或清晨,沒有光,沒有黑暗,也沒有春天的草地,沒有綠色的山毛樟樹葉……在格雷諾耶的內心宇宙裡壓根兒沒有東西,只有東西的氣味。(因此這是一種特定的說話方式,把這宇宙說成一個地方,是一種當然合適的和唯一可能的表達方式,因為我們的語言不適合描寫嗅覺的世界。)已經是下午將近黃昏時,這就道出了格雷諾耶心靈上的情況和時間,就像他在南方時午睡結束的樣子,中午的麻痺狀態正緩慢地離開這地方,受到抑制的生活又將開始。炎熱——高貴的香味的大敵——已經消失,所有惡魔已被消滅。內心世界正赤裸裸和柔和地躺在蘇醒的放蕩的安靜中,等候著主人發落。
格雷諾耶起身——這已經說過了——並伸展四肢,抖去睡意。他——偉大的精神上的格雷諾耶——站起身,像一個巨人站立在那兒,他英俊,高大,看上去很神氣——沒有人看到他,真有點可惜!——他驕傲而威嚴地環視四周。是的!這是他的王國!獨一無二的格雷諾耶王國!它是由無與倫比的格雷諾耶建立的,歸他統治,什麼時候建立起底把它擴大到-無邊-無際,用亮光閃閃的劍來保衛,抵御每個侵略者!在這兒,他的意志,偉大的、英俊的、無與倫比的格雷諾耶的意志在發揮作用。在清除往昔令人作嘔的臭氣之後,他如今要讓自己的王國散發出芳香!他邁著堅定的步伐到達無人耕種的田野上,播種了各種香料作物,在一望無際的廣闊的種植園和小小的可愛花壇裡,這兒多播了些,那兒少播了點,大把的種子撒下去,或是一粒粒放到經過自己選好的地點。偉大的格雷諾耶像發瘋的園丁一樣,一直奔到他的王國的最邊遠地區,不多久就再也沒有哪個角落不曾播種香料種子了。
當他看到,事情做得不錯,整個大地都播上了他那神奇的格雷諾耶種子,偉大的格雷諾耶就降了一陣酒精雨,細圇圇的,連綿不斷,到處都開始發芽和抽枝,全部種子都發了芽,他心中無比高興。不久種植場上已是枝葉茂密,在綠茸茸的園子裡植物莖部液汁充沛。花蕾幾乎全從花被中綻了出來。
這時偉大的格雷諾耶制止降雨。果然雨停了。他派遣他的微笑的溫和太陽普照大地,一下子出現了萬花競放、鮮艷奪目的美麗景象,從王國的這一端到另一端,形成用無數名貴花朵編織起來的一整塊彩色斑斕的地毯。偉大的格雷諾耶看到這很好,非常非常好。他把自己氣息形成的風吹遍大地。可愛的花朵散發著香味,把它們的芳香混合成一種不斷閃光的、但又是在經常的變化中融合起來的無所不有的香味,對他這偉大人物,獨一無二的人,美麗的格雷諾耶表示敬意,而格雷諾耶則坐在金光燦燦的、散發香味的雲端王位上,重又嗅著,把氣息吸入,他覺得吸進的氣多次為他作祝福;而他的傑作又歡欣鼓舞地並再次發出絕妙的香味向他致謝。這時晚上已經來臨,香氣繼續散發出來,在藍色的夜空混合成更加奇妙的芳香。一個真正的香味舞會即將隨著點燃巨大的五光十色的煙火而來臨。
偉大的格雷諾耶有點累了,他打著哈欠說:“瞧,我完成了一項偉大的事業,我對此非常滿意。但是如同一切完成的事物那樣,它開始使我感到無聊。我現在想告退了,在這充滿工作的一天結束時,在我心靈的房室裡再做件令人高興的小事。”
偉大的格雷諾耶說著,張開兩只翅膀從金光燦燦的雲端飛越他心靈的夜色大地回到家裡,即自己的心裡,而那些芳香精靈則在他的下方載歌載舞地歡慶。
啊1回家真讓人高興!這個兼有復仇者和世界創造者的雙重身份讓人化的力氣可不小,此後讓自己創造的精靈歡慶幾個小時,這也不是最地道的休息。偉大的格雷諾耶對神聖的創造職責和代表職責感到厭倦,渴望著家庭的他的心髒像一座紫色的宮殿。它坐落在一片隱蔽在沙丘後面的石頭荒漠裡,周圍有一塊沼澤地綠洲,後頭有七道石牆。只有飛才能到達那裡。宮殿有一千個房間,一千個地下室,一千個高級沙龍,其中一個沙龍裡有一張簡單的紫色長沙發,格雷諾耶在勞累一天後就躺在上面休息,他此時已經不再是偉大的格雷諾耶,而是完全不對外的格雷諾耶或是普通的可愛的讓一巴蒂斯特。
在宮殿的房間裡擺著貨架,架子從地板直頂到天花板,架子上放著格雷諾耶有生以來收集的所有氣味,有數百萬種。在宮殿的地下室裡,桶裡放著他一生中最好的香水。這香水若是成熟了,就被抽到瓶子裡,然後擺在數裡長的潮濕陰涼的走道裡,按年份和來歷分類,多得一輩子也不能把它們全部喝下去。
這位可愛的讓一巴蒂斯特終於回到他“自己的家”,躺在紫色沙龍他那普普通通而又舒適的長沙發上——若是願意的話,最後再脫去靴子——他拍拍手掌,喊來他的僕人,即看不見的、感覺不到的、聽不見的、首先是嗅不到的。完全是想象中的僕人,吩咐他們到各房間裡去,從氣味的大圖書館裡拿來這本或那本書,到地下室去給他取來飲料。想象中的僕人急急忙忙,而格雷諾耶的胃卻意外地痙攣起來。突然,他像個站在酒櫃旁感到恐懼的酒徒那樣情緒低劣,人家會以某種借口拒絕給他想要的燒酒。什麼,地下室和房間一下子都空了?什麼,桶裡的酒都壞了?為什麼讓他等著?為什麼人還不來?他馬上要喝,他馬上要。他這時正發病,若是要不到他馬上就會死。
但是別激動,讓一巴蒂斯特!安靜,親愛的!人馬上就來,馬上就把你要的東西拿來、僕人們已經飛跑過來一了。他們端著托盤,上面放著氣味之書,他們用戴著白手套的看不見的手拿來一瓶瓶名貴的飲料,他們把東西放下來,非常小心,他們鞠著躬,走開了。
終於剩下了他一個人——又一次!——孤單一人!讓一巴蒂斯特伸手去拿那本氣味之書,打開第一只香水瓶,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舉起來送到唇邊,喝了起來。他一口喝下一杯涼爽的香水,真可口!喝下去舒服極了,以致可愛的讓一巴蒂斯特幸福得流出了眼淚。他立即又斟了一杯香水:那是一七五二年的香水,其香氣是那年春天日出之前在國王橋上把鼻子向著西方吸來的,當時從西面吹來一陣輕風,風裡混合著海的氣味、森林的氣味和停靠在海岸邊的小船的一點點焦油氣味。這是他未經格裡馬許可在巴黎游蕩度過的頭一個夜晚將近結束時的香味。這是白天即將來臨、他自由自在地度過的第一個拂曉的新鮮氣味。當時這氣味向他預告了自由。那個早晨的氣味對於格雷諾耶來說,是一種希望之氣味。他小心翼翼地保存下來。他每天都在喝它。
在他喝完第二林以後,所有緊張情緒、懷疑和不安都消失了,他的內心又平靜下來。他把背部緊壓在長沙發的款墊上,翻開一本書,若有所思地讀起來。他讀到兒童時期的氣味,上學時期的氣味,馬路和城市角落裡的氣味,人的氣味。他打了個舒適的寒戰,因為這些全是可增的氣味,它們消失了,現在又被召喚出來。格雷諾耶懷著厭惡的興趣讀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之托若是反感超過了興奮他就把書合上,扔在一旁,另拿一本來看。
此外他還不停地喝著高級香水。喝過裝著希望香水的那瓶以後,他又打開一瓶一七四四年生產的,瓶裡裝滿加拉爾夫人屋前溫暖的木頭氣味。然後,他喝了一瓶充滿香氣和濃郁花香的夏夜香水,它是一七五三年在聖日耳曼附近一個公園邊上收集的。
他現在肚子裡裝滿了芳香。四肢越來越重地放在軟墊上。他的神志已經非常模糊。然而他的狂飲尚未到達盡頭。雖然他的眼睛不能再讀,那本書早已從他的手裡滑落下來,但是他若不喝光最後一瓶,即最美的一瓶,他今晚是不肯罷休的。這最美的一瓶就是馬雷街那少女的芳香……
他虔誠地喝著,為此,他筆直地坐在長沙發上,雖然他覺得很吃力,因為紫色的沙龍在搖晃。每動一下都繞著地旋轉。小格雷諾耶以學生的姿勢,兩只膝蓋並攏,兩只腳靠緊,左手放在左邊大腿上,喝著從他心靈的地下室取來的最美的芳香,一杯又一杯,越來越悲哀。
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他知道自己喝不了這麼多好飲料。但是他還是把這杯喝光了。他經過昏暗的過道從馬路走進後院。他迎著亮光走。
他把杯子放下,由於多愁善感和喝得太多而發愣,又呆了幾分鍾,直至余味從舌頭上消失。他直愣愣地望著。
與此同時,外表上的格雷諾耶也在他的粗羊毛毯上睡著了。他睡得和內心上的格雷諾耶一樣沉,因為非凡的業績和縱欲使兩者都精疲力竭了,兩者畢竟是同一個人。
但是無論如何,他醒過來時,並不是在他紫色宮殿的紫色沙龍裡,並不是躺在七堵石牆之後,也不是在他心靈的春天般的芳香中,而是獨自一人在坑道盡頭的洞穴裡,在黑暗中硬邦邦的土地上。他又饑又渴,難受得想嘔吐,像個酒病特別厲害的酒徒在通宵狂飲後那樣感到寒冷和痛苦。他匍匐在地上爬出坑道。
外面正是一天的某個時刻,多半是入夜或即將天亮的時候,但即使是半夜,星光的亮度也像外一樣刺痛他的眼睛。他覺得空氣中灰塵多,氣味濃烈,肺部吸了它們像是在燃燒似的。周圍地方堅硬,他與巖石為鄰。就連最柔和的氣味也在刺激他已經不習慣於世界的鼻子。格雷諾耶這只扁虱,已經變得像脫了殼裸露身體在海裡游著的蝦子那樣敏感。
他走到流水處,從石壁上舔水,一舔一兩個小時,這是一種折磨,現實的世界燒灼著他的皮膚,這時間沒完沒了。他從巖石上撕下幾片青苔,塞進嘴裡咽下去,蹲下來,一邊拉一進拉員李一叫軌取按什麼都得快HAN&是一又軟肉的小動物,而天上有一群蒼鷹在盤旋,他像是被追逐似的跑到自己的洞穴裡,直到放著粗毛毯的坑道盡頭。在這兒他終於又可以高枕無憂了。
他把身子靠回到卵石上,伸出兩腿等待著。他必須使自己的身體保持靜止狀態,絕對靜止,他慢慢地控制住呼吸。他那激動的心搏動得更加平穩,內心波浪的拍打已經減弱。孤寂突然像一個黑色的鏡面向他的情緒襲來。他閉起眼睛。通往他內心的黑暗的門已經敞開,他走了進去。格雷諾耶心靈上的下一場演出開始了。
就這樣,一天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就這樣,過去了整整七年。
在這期間,外面世界發生了戰爭,而且是世界大戰。在西裡西亞和薩克森,在漢諾威和比利時,在波希米亞和波莫瑞,人們互相打著。國王的軍隊不是在路途中死於傷寒,就是死在黑森、威斯特法倫、巴利阿裡群島、印度、密西西比河地區和加拿大。戰爭使一百萬人喪生,使法國國王失去了殖民地,使所有參戰的國家損失了許許多多的錢,以致它們最後終於沉痛地決定結束戰爭。
格雷諾耶在這期間,有一年冬無差點不知不覺地凍死。當時他在紫色沙龍裡躺了五天,當他在坑道裡醒來時,他凍得幾乎不能動彈。他又立即閉起眼睛,准備在睡眠中死去。但是後來氣候突變,他被融化了,因而得救了。
有一次,雪積得很高。他設存方文把雪岑開挖地衣就以被凍僵的編幅充饑。
一次,一只死烏鴉躺在洞口。他把它吃了。這就是他在七年裡所了解的外部世界所發生的事件。在其他情況下,他只住在山裡,只呆在他自己創造的心靈王國裡。倘若不是發生了一次災難,把他從山裡趕出來並把他推回到世界中,想必他會留在那兒一直到死,因為他並不缺少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