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諾耶這小人兒首先拔去裝酒精的大肚玻璃瓶上的塞子。他吃力地把這只笨重的玻璃瓶舉起來。他必須舉到幾乎與頭部一樣高,因為配製瓶放得太高,上面還放了個漏斗,他不用量杯就直接把酒精從大肚玻璃瓶倒進漏斗。巴爾迪尼對這麼多的無能做法感到毛骨悚然:這傢伙沒拿要溶解的濃縮物就先弄溶劑,把製作香水的程序完全顛倒過來了,不僅如此,他在體力上幾乎也不能勝任!他費勁地顫抖著,而巴爾迪尼每時每刻都以為這只笨重的大肚玻璃瓶會掉下來裂開,桌子上的一切都要弄得粉碎。蠟燭,他想,上帝保佑蠟燭啊!馬上就會發生爆炸,他要把我的房子燒掉……!他真想衝過去,從這小瘋子手中奪過大肚玻璃瓶,而這時格雷諾耶自己卻已把它放下來,平安無事地放到地上,把瓶塞塞上。又輕又透明的液體在配製瓶裡晃動著——每一滴都發揮其作用。格雷諾耶歇了一會兒,臉部流露出滿意的表情,彷彿他已經渡過了試驗的最困難一關。事實上試驗在繼續進行,其速度之快是巴爾迪尼的眼睛跟不上的,更談不上看出試驗的順序或是某種有規律的過程了。
表面上看來,格雷諾耶是在毫無選擇地搬弄這一排裝著香精的瓶子,把玻璃瓶的塞子拔出,拿到鼻子下聞一秒鐘,然後從這瓶子裡倒出,從另一個瓶子裡滴一些,再從第三個小瓶子裡倒出少許到漏斗裡,如此等等。液管、試管。量杯、小匙和攪棒——所有這些儀器,香水專家在進行複雜的配製過程時都用得著,可格雷諾耶卻一次也沒有動過,彷彿他只是在玩耍,像個小孩一樣敲敲拍拍,摻水,把水津和垃圾煮成惡臭的污水,隨後又堅持說這是一鍋湯。是的,像個小孩,巴爾迪尼心裡想。突然間,他看上去也像個小孩,雖然他的雙手粗笨,他的臉上有疤痕,他的鼻子像老年人成了塊狀。巴爾迪尼總以為他比實際年齡要老,如今卻覺得他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覺得他只有三四歲,覺得他像那些難以接近的、不可理解的、固執的小猿人。這些猿人據說是清白無辜的,他們只想到自己,想要征服世界上的一切,若是人們聽任他們狂妄e大,而不通過最嚴格的教育措施使他們逐漸遵守紀律,引導他們像完美的人那樣控制自己,他們也確實會那麼做。這個青年人還是個狂熱的小孩,他的一對眼睛像火一樣紅,站立在桌子旁,完全把周圍的一切忘了,簡直不知道在工場裡除了他和這些瓶子外,還有別的什麼。他用靈巧的動作把這些瓶子拿到漏斗旁,以便配製他的荒唐的混合物,而過後他準會堅持說——而且也確實這麼以為——這就是上等的香水「阿摩耳與普緒喀」。當在閃爍的燭光中觀看這個如此與眾不同、如此自信地操作的人時,巴爾迪尼感到毛骨悚然:像他這樣的人——他這麼想。頃刻間又像下午那麼悲哀、痛苦和憤慨,當時他眺望著被晚霞映得火紅的城市——像他這樣的人過去沒有過;這是一個完全新型的標本。只能產生於這個萎靡不振的、道德墮落的時代……但是他應該接受教訓,這個傲慢的小傢伙!在這場滑稽戲演完的時候,他將把他數落一番,叫他灰溜溜地離去,就像來時是蜷縮著身子的廢物一樣。壞傢伙!當今簡直不能再與任何人交往,因為世上到處都是壞傢伙!
巴爾迪尼沉浸在內心的憤怒和對時間的厭惡中,以致當格雷諾耶突然把所有瓶子塞了起來,從配製瓶裡抽出漏斗,用一隻手抓住瓶頸,用左手掌封住瓶口並猛烈搖動時,他竟然沒有理解這意味著什麼。直到這瓶子多次在空中打轉,裡面裝著的昂貴東西像果汁汽水一樣從瓶肚衝到瓶頸然後又退回去,巴爾迪尼才發出憤怒和恐怖的叫喊。「住手!」他尖叫著,「夠了!馬上停!結束!馬上把這瓶子放到桌上,別再搖了,你明白嗎?別搖了!我要是聽你瞎說,我一定會發瘋的。你做事的方式方法、你的粗魯行為,你的愚昧無知告訴我,你是個半吊子,一個野蠻的半吊子,又是一個極端放肆的小壞蛋。你不配當個汽水配製工,沒有本事當最普通的甘草水商人,更談不上當香水專家了!感激涕零,應該滿意!但是你別再來,你聽見我說沒有?你別再次把腳跨過一個香水專家的門檻。」
巴爾迪尼這麼說著。他還要說,這時他周圍的空氣已經瀰漫著「阿摩耳與普緒喀」的香氣。這香氣的說服力比起語言、親眼目睹感覺和願望要強有力得多。這香氣的說服力是無法抗拒的,它像呼吸的空氣一直進到我們的肺裡,它往我們體內傾注,把我們裝得滿滿的,沒有辦法抵禦。.格雷諾耶已經把瓶子放下來.把濕香水的手從瓶輸部位拿開,在衣邊上擦乾。他向後退一兩步,在巴爾迪尼嚴厲訓斥下他把身體向左側併攏,啪略啪嘈的撞擊在空氣中掀起氣浪,足夠把新取得的芳香傳播到四周。再多了也沒必要。巴爾迪尼雖然還在狂怒、叫喊和謾罵,但他每吸一口氣,外表上表現出來的憤怒在內心得到的支持就越少。他預感到自己已被駁倒,因此他的話到未了只不過是空洞的慷慨激昂。等他沉默下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已經根本用不著再去聽格雷諾耶的話:「做好了!」他反正已經知道了。
儘管如此,儘管這時他已被四面八方的「阿摩耳與普緒喀」的濃重氣味所包圍,他還是走到那張舊林木桌前檢驗。他從外衣的左側口袋裡抽出雪白的新手帕,把它展開,用他那長滴管從配製瓶裡吸出幾滴香水滴在上面。他把小手帕放在伸出的手臂上擺動,以便使香味通通空氣,然後用熟練優美的動作把它在鼻子下掠過,同時把香氣吸進去。他讓香氣一陣陣地流了出來,自己坐到一張凳子上。先前他還由於發怒而滿臉漲成豬肝色,這時突然變得臉色蒼白。「真令人難以置信,」他低聲地喃喃自語,「老天爺作證,叫人難以相信!」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鼻子湊到小手帕上嗅嗅,搖搖頭,喃喃地說,「叫人難以相信!」這的確是「阿摩耳與普緒喀」,毫無疑問是「阿摩耳與普緒喀」,令人可恨的絕妙的香味混合物,仿製得這樣精確,就連佩利西埃本人也不可能把它同自己的產品加以區別。「真叫人難以相信…——」偉大的巴爾迪尼坐在凳子上,縮得小小的,臉無血色,手裡拿著他的小手帕,外表滑稽可笑,像個患了傷風的少女拿著手帕揩鼻子一樣。此時他完全說不出話來。他不再說「令人難以置信」,而是不停地微微點著頭,凝視著配製瓶裡的香水,只發出單調的「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過了一會兒,格雷諾耶走過來,悄沒聲地像個影子走到桌子旁。
「這不是好香水,」他說道,「它配製得非常糟糕,這種。香水。」
「嗯,嗯,嗯,」巴爾迪尼說道。格雷諾耶接著說:「如果您允許的話,師傅,我想再改進一下。請您給我一分鐘,我用它作出一種像樣的香水給您!」
「嗯,嗯,嗯,」巴爾迪尼說著,點點頭。這併入是因為他表示贊成,而是因為他此時無精打采,無能為力,對什麼都只能說「嗯,嗯,嗯」和點頭了。他繼續點著頭,喃喃地說「嗯,嗯,嗯」,當格雷諾耶第二次開始配製,第二次把酒精從大肚玻璃瓶裡倒進配製瓶,加到已在瓶子裡的香水中去,第二次似乎是不管先後順序、不論份量地把小瓶裡的香精倒人漏斗時,他並不準備進行干預。直至這配製程序接近尾聲——格雷諾耶這次不振搖瓶子,而是像擺動法國白蘭地那樣輕輕擺動著瓶子,或許他考慮到巴爾迪尼敏感的感情,或許因為他認為這次的香水更加昂貴——到這時,當香水配好了在瓶子裡旋動時,巴爾迪尼才從麻木狀態中醒過來。他站起來,自然仍一直用小手帕捂著鼻子,彷彿要做好準備抵抗對他內心的新進攻似的。
「做好了,師傅,」格雷諾耶說道,「現在這是一種相當好的香水。
「是的,是的。挺好,挺好。」巴爾迪尼回答,擺動他空著的手以示拒絕。
「您想檢驗一下嗎?」格雷諾耶繼續咕咕曖昧地問道,「您不想檢驗嗎,師傅?」
「等一會兒,」巴爾迪尼說,「我現在不想檢驗……我腦子裡在想別的事。你現在走吧!跟我來!」
他拿起一個燭台,朝門口走過去,走進了店堂。格雷諾耶跟在他身後。他們來到通往傭人入口處的狹窄走廊。老頭踢踢嘻嘻地朝小門走去,把門閂拉開,打開門。他往旁邊跨一步,讓這少年出去。
「現在允許我在您這兒工作吧,師傅,允許我嗎?」格雷諾耶問道,他已經站在門檻上,又把身子蜷縮著,露出期待的目光。
「我不知道,」巴爾迪尼說,「我還要仔細考慮一下。你走吧!」
隨後,格雷諾耶突然走開,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被黑暗吞沒了似的。巴爾迪尼仁立著,直愣愣地望著夜空,他右手端著燭台,左手拿著小手帕,像個鼻子出血的人,內心充滿恐懼。他急急忙忙把門閂上。然後他把保護性的手帕從臉上拿下來,塞進口袋裡,穿過店堂走回工場裡。
這香味美妙極了,以致巴爾迪尼眼睛裡一下子飽含了淚水。他無需檢驗,只管站在工作台邊,在配製瓶前嗅吸。這香水真美。它與「阿摩耳與普緒喀」比較,宛如一部交響曲同一把小提琴孤獨地亂奏一通的對比。不僅如此。巴爾迪尼閉起眼睛,看見最細緻入微的回憶在心裡甦醒。他看到自己還是個青年人時傍晚在那不勒斯公園裡漫遊;他看見自己躺在一個有黑色望發的婦女懷裡,看到窗台上玫瑰花叢的側影,一陣夜風正吹過窗台;他聽到被驅散的鳥兒唱歌,聽到遠處碼頭上一家小酒館傳來的音樂;他聽到緊貼著耳朵的竊竊私語,他聽到「我愛你」,發覺自己由於幸福而毛髮直豎,就在現在,在現在這一時刻!他睜開眼睛,高興得歎了口氣。這種香水不像人們迄今為止所見到的香水。這不是驅除臭味的香水,不是盥洗室用品!這是一種完全新型的東西,它可以創造出整整一個世界,一個魔術般的富裕的世界,人們頃刻間就忘卻周圍令人厭惡的事物,覺得自己多麼富有,多麼幸福,多麼自由,多麼美滿……
巴爾迪尼手臂上那豎起的汗毛軟了下來,迷人的心靈平靜佔據了他。他取過放在桌子邊沿的皮子,即山羊皮,拿了一把刀把皮子切開。他把切開的一塊塊皮子放入玻璃盆裡,澆上新的香水。他在盆上蓋了一塊玻璃板,把剩餘的香水抽出裝進兩個小瓶,給瓶子貼上標籤,上面寫了名稱:「那不勒斯之夜」。然後他把燈熄滅離去。
在樓上夫人那裡吃飯時,他什麼也沒說。他對下午才作出的神聖決定隻字不提。他夫人什麼也沒說。因為她發覺他很高興,這樣她就滿意了。他也沒有再去聖母院,去感謝上帝使他的性格堅強起來。」的確,他這天甚至第一次忘記了夜間的禱告。
翌日上午,巴爾迪尼徑直來到格裡馬處,首先他付了山羊皮的錢,而且是不折不扣地付清,不瞞叨,不討價還價。隨後他邀請格裡馬去「銀塔」酒店喝一瓶白葡萄酒,並從他那裡把格雷諾耶贖過來。當然,他並沒有透露他為什麼贖他,為什麼需要他。他扯謊說自己接受了一大宗香皮的訂貨,因而需要一個尚未滿師的幫手,需要一個知足的小伙子給他幹最普通的活,切切皮革等等。他又要了一瓶葡萄酒,開口出了二十利佛爾的價,作為格裡馬少了格雷諾耶造成不便的補償費。二十利佛爾可是一大筆錢啊!格裡馬立即同意。於是兩人一同到了制革工場。真奇怪,格雷諾耶已經捆好行李在等候。巴爾迪尼付了二十利佛爾,懷著這輩子做了一筆最好交易的自鳴得意的心情,立即把他帶走了。
格裡馬這方面也深信做了一筆有生以來最好的生意,他回到「銀塔」酒店又喝了兩瓶葡萄酒。後來將近中午時分,他又換到河對岸的「金獅」酒店去,在那兒喝得酩酊大醉,後來晚上他又想換回到「銀塔」酒店去卻把熱奧弗魯瓦-拉尼埃大街和諾奈迪埃爾大街搞混了,因而沒有能如願直接來到瑪麗橋上,而是非常不幸地到了奧爾姆碼頭,從那兒他頭朝前縱身啪的一聲跳進水裡,彷彿跳到一張柔軟的床鋪上一樣。他當即便淹死了。淺淺的河水把他沖走,經過系泊的小貨船旁,帶到水流較急的河心,過了相當長的時間,直到次日清晨,制革匠格裡馬,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的濕淋淋的屍體,才向西漂流而下。
當他無聲地經過交易橋時沒有撞上橋墩,格雷諾耶在他的上萬二十米處正好上床。他在巴爾迪尼工場後面的一個角落裡搭了張木板床,這張床歸他所有,而這時他從前的主人正攤開四肢沿塞納河漂下去。格雷諾耶愜意地蠟縮起來,縮得像只扁虱。他開始安睡,越來越深地沉入到自我中去,勝利地進入他內心的堡壘中,在這堡壘裡他夢見自己參加了氣味上的祝捷盛會,一次為表彰他自己而舉行的香煙和沒藥氣體繚繞的盛大狂歡會。
隨著格雷諾耶參加工作,吉賽佩-巴爾迪尼的商店開始上升為具有民族乃至歐洲聲望的商店。波斯的鐘樂不再沉寂無聲,鴛鴦在交易橋上的商店裡又開始吐出香水。
頭一天晚上,格雷諾耶就又調製了一個大肚玻璃瓶的「那不勒斯之夜」,翌日裝在小香水瓶裡賣出八十多瓶。這香水的信譽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開來。謝尼埃數錢,數得目光都變得呆滯了,由於不得不老是九十度鞠躬而腰酸背疼,因為來這兒的都是高貴的女士們和先生們,或至少是高貴女士和先生們的僕人。有一次,門甚至飛開了,發出喀塔的響聲,進來的是阿爾讓松伯爵的男僕,他像其他男僕一樣叫喊他需要五瓶新的香水,謝尼埃事後還害怕得顫抖了一刻鐘之久,因為這個阿爾讓松伯爵是皇帝陛下的高級官員和國防部長,巴黎的鐵腕人物。
當謝尼埃一個人在店堂裡應付蜂擁而來的顧客時,巴爾迪尼和他的新學徒則關在工場裡。他對謝尼埃總是用所謂「工作分工和合理化」作借口來對這種情況進行辯護。他解籍油望,多年來他耐著性子目睹佩利西埃主流敵視行會的傢伙從他這裡把顧客誘走,使生意變得不景氣。現在他再也不能容忍了。如今他接受挑戰,對這些狂妄的暴發戶進行還擊,而且是用這些人自己的手段進行還擊:在每個旅遊旺季,每個月,若有必要則是每週,拋出新的香水和別的玩藝兒!這就要他充分地利用自己的創造性才能。因此他認為自己必須——僅僅靠沒有滿師的助手支持——進行香水的生產,而謝尼埃則專門負責售貨。用這個現代化的方法可以為化妝品商店史翻開新的一章,把競爭者掃除乾淨,成為百萬富翁——他之所以有意識地強調「人們」,因為他想,對於這百萬巨富,他的老夥計也有一定的貢獻。
幾天以前,巴爾迪尼師傅若是講這種話,謝尼埃準會把這看成是開始發瘋的徵兆。「現在他已經病人膏盲了,」他或許會這樣想,「直到他最終放下手中的裙子,時間不會長了。」但他現在不再想了。他簡直沒有時間去想,他實在太忙了。他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以致每天晚上都由於精疲力竭而無力把錢箱裡的錢出清,把自己的一份留下來。他做夢也不會懷疑,巴爾迪尼幾乎每天都有一種新的香水從工場裡配製出來,這一點並不奇怪。
它們都是什麼樣的香水和化妝品啊!不僅有最高級的香水,而且有潤膚青猻粉、肥皂。洗髮劑、化妝水、油脂—一切應該散發香味的東西,如今都散發出全新的香味,與過去不同,比過去美妙。對於一切東西,確確實實是一切東西,甚至對於巴爾迪尼有一天由於高昂的情緒而生產出來的香水髮帶,顧客都像著了魔似的爭先恐後購買,根本不問價錢如何。巴爾迪尼所生產的一切,都成了暢銷貨品。這種成就產生了巨大作用,以致謝尼埃把它當作一個自然而然的事件,不再探求它的產生根源。比方說新來的學徒,那個笨拙的侏儒,像條狗一樣住在工場裡,有時師傅出來,人們可以看見他站在後面的次要地位上,擦玻璃杯和清洗白缽——若是人家告訴謝尼埃,說生意如此傳奇般的興隆是同這個傢伙有關係,那他無論如何是不會相信的。
當然,這侏儒同這一切都有關。巴爾迪尼送到店堂裡交給謝尼埃出售的化妝品,只是格雷諾耶關起門來配製的東西的一部分。巴爾迪尼靠嗅覺已經來不及嗅了。有時他得在格雷諾耶配製的美妙香水中進行選擇,這確實傷透了腦筋。這個變魔法的學徒滿可以為法國所有的香水專家提供配方,而且從不重複,都是優質的、並非低劣或一般化的產品——這意思是說,他並不能給他們提供配方——即分子式,因為格雷諾耶配製他的香水仍然採用那種混亂的、完全不符合專業要求的方法,巴爾迪尼已經看出來,他似乎是亂七八糟地隨手把各種成分配在一起。對這種不合規範的操作即使不能檢查,至少也要能有所理解,因此有一天巴爾迪尼要求格雷諾耶,他在配製混合物時必須使用天平、量杯和滴管,哪怕他認為不必要;還要求他養成習慣,不把酒精當香料,而是看成溶劑,必須放到後面才摻入;最後要求他慢慢地。從容不迫地。真正像個工藝人一體地進行操作。
格雷諾耶照辦了。巴爾迪尼第一次能夠觀察到這位魔術師的一個個操作過程,並把它們記錄下來。他帶著蘸水筆和紙坐在格雷諾耶身旁記筆記,反覆提醒他放慢速度,弄清這東西多少克、那東西多少刻度、第三種配料多少滴,再放進配製瓶裡。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即通過用同樣方法在事後對一個過程進行分析的方式,巴爾迪尼終於掌握了合成的規程,而在過去不使用這種方法時,這種過程根本不可能發生。格雷諾耶沒有合成的規程怎麼竟能配製出香水來,這對巴爾迪尼固然仍是個謎,更確切地說是個奇跡,但他如今至少已經把這個奇跡寫成了分子式,而因在某種程度上對他渴望規則的心是個安慰,並使他對香水的認識免於徹底崩潰。
巴爾迪尼逐漸使格雷諾耶把至今所發明的全部香水的配方都說出來,最後甚至於禁止他在巴爾迪尼未帶蘸水筆和紙、用百眼巨人的眼睛細心觀察和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記錄的情況下配製新的香水。他把自己的筆記——很快就有了數十個分子式——極其細心地用寫得像刻出來的字體抄在兩個不同的小本子上,他把一個本子鎖進耐火的錢櫃,另一本他始終帶在身上,夜裡睡覺時也帶著它。如今只刻願意,他就可以親看領略格雷諾那斷奇跡。池第一次經歷這些奇跡時,心情激動極了。他相信現在用他記錄的分子式本子,可以祛除從他的學徒內心產生的可怕的創造性的混亂。就連他不再是笨手笨腳地在一邊驚訝,而是細緻觀察和記錄,參與創造性活動這一事實,對巴爾迪尼也產生了安慰的作用,增強了他的信心。過了一陣地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對這些極精緻的香水的成功做出了不小的貢獻。既然他已把這些香水記入他的小本本,並把它們保存在錢櫃裡和自己的胸前,他反正不再懷疑,它們完全是屬於自己的。
但是,格雷諾耶也從巴爾迪尼迫使他採取的有條不紊的工作方法中獲得了好處。他自己雖然並不依靠這種工作方法,為了在數周和數月後複製一種香水,他從不查閱一個舊的分子式,因為他從不會忘記氣味。可是他在被迫使用量杯和天平時,學會了化妝品商店的語言,而且他本能地覺得,這種語言的知識對他是有用的。短短幾星期後,他不僅掌握了巴爾迪尼工場裡的所有香料的名稱,而且也能自己把香水的分子式寫下來,或者相反,把別人的分子式和說明轉變成香水和別的香料製品。不僅如此!他學過用克和滴來表達自己製作香水的設想後,就不再需要試驗的中間步驟了。若是巴爾迪尼交待他製作一種新香水,無論是用於手帕、香囊或脂粉的香水,格雷諾耶都不再去拿小香水瓶和香粉,而是乾脆坐到桌旁,把分子式記下來。他學會了圍繞列出分子式擴展從心裡對香味的想像到製成香水的方法。對於他來說,這是一條彎路。在世人的眼中,也就是在巴爾迪尼的眼中,這是個進步。格雷諾耶的奇跡仍然沒有變化。但是現在他知道了配製香水的配資,沒有理由再害怕了,這是有利因一格雷諾耶對於工藝要領和工作方法掌握得越熟,他用化妝品商店的習用語言來表達得越正常,巴爾迪尼對他的恐懼和疑心就越小。不久,巴爾迪尼固然仍認為他是個非凡的天才的氣味專家,但已不再把他視為第二個弗朗吉帕尼或是一個可怕的玩弄魔術的人,格雷諾耶對此很滿意。他利用工藝準則作為受人歡迎的偽裝。在稱配料時,在振動配製瓶和輕輕塗抹試驗的白手帕時,他就是拿自己的樣板方法來哄巴爾迪尼。他幾乎能像師傅一樣優美地抖動手帕,靈巧地使手帕從鼻子旁飛過。偶或在劑量配得很好的間歇中,他也出錯,以致巴爾迪尼不得不指出:他忘記了過濾,天平未校準,把百分比高得驚人的龍涎香配寫過了分子式……指明錯誤是為了以後有的放矢地改正。這樣他成功地使巴爾迪尼沉迷在幻想中:最後一切事情都是這樣進行的。他確實不想嚇唬巴爾迪尼。他的確是要向他學習。不是學配製香水,不是學一種香水的正確組分,當然不是在這一方面,世上沒有哪個人可以對他進行什麼教導,而巴爾迪尼商店裡現有的配料也遠遠不夠讓他實現一種真正偉大的香水的設想。他幫助巴爾迪尼在氣味方面所實現的事情,同他自己所設想的、總有一天他會實現的氣味加以比較只不過是兒戲。但他知道,為此他需要兩個不可缺少的先決條件:其一是公民身份的外衣,至少得是個夥計,他依靠這身份的保護可以沉溺於自己本來的激情,不受干擾地實現自己本來的目標。另一個就是對那些工藝方法,即人們製作、隔離、濃縮、保存香水並使之具有更高用途的工作方法的知識。因為格雷諾耶雖然事實上有個世界上最好的鼻子,在分析和預知方面均如此,但是他還沒有能力像佔有物品一樣佔有氣味。
因此.他樂於讓人給自己傳授這些技術:用豬油煮肥皂,用可洗滌的皮革縫製手套,用大麥粉、杏仁粉和紫羅蘭根磨成的粉配製成撲粉,用木炭、硝酸鉀和檀香木屑捲成香燭,用沒藥、安息香和琉璃粉壓製成東方的丸劑,把香蟲膠和桂皮捏成香丸,用碾碎的玫瑰葉、黃衣草花和卡斯卡里拉樹皮篩出和製成「皇帝的粉末」,攪拌白色和像血管一樣藍的粉末,製作口紅,摻水製作最精細的指甲粉和薄荷味牙粉,配製假髮藥水、雞眼藥水、皮膚雀斑增白藥、眼用顛茄精、男士斑螫發泡軟膏以及女士衛生醋…生產一切護膚液、粉劑、衛生用品和美容藥品,但也製作茶和香料混合粉、利口酒、腦泡汁等,總之,巴爾迪尼教給他這些包羅萬象的祖傳知識,格雷諾耶雖然並不抱著特殊的興趣去學,但也毫無怨言,學得非常出色。一與此相反,巴爾迪尼在教他製作配劑、浸汁和香精時,他卻懷著特殊的熱情。他可以不辭辛苦地用螺旋壓搾機壓碎苦杏仁核,搗碎席香顆粒,用菜刀劈開龍涎香塊莖,用磁床兒把紫羅蘭根擦成屑,然後用最優質的酒精浸漬碎屑。他學會使用分離漏斗,用這漏斗可以把檸檬殼搾出的純正油從混濁的漿粉中分離出來。他學習在格柵上陰乾藥草和花,把籟牟作響的葉子保存在罐子和箱子裡,用蠟封口。他學會了分離潤發油和製造、過濾、濃縮、提純與精餾擦劑的技術。
當然,巴爾迪尼的工場還不適於大批量生產花油和草油。在巴黎也的確沒有足夠數量的新鮮植物。有時市場可以廉價購到新鮮迷迭香、鼠尾草、薄荷或大茵香子,或是來了一大宗鴦尾球莖、領草根、和蘭芹、肉豆宏或干丁香花,巴爾迪尼的化學家血管即沸騰起來,他拿出他那銅製的大蒸餾鍋,鍋上面裝有冷凝器——正如他自豪地說的,這是一個所謂的摩爾人頭狀蒸餾器——四十年前,他曾經用這個鍋在利古裡亞山南坡和盧貝隆高地上的野外蒸餾過薰衣草。當格雷諾耶切碎須蒸餾的花草時,巴爾迪尼非常迅速地——因為迅速加工是幹這種活計的關鍵——在砌起的灶裡生火,銅鍋就放在灶上。鍋裡放了足夠的水。他把切細的植物扔進鍋裡,把雙層壁的摩爾人頭狀蒸餾器裝到套管上,連接進水和排水的兩條軟管。這套提純冷卻水的裝置,他說,是他後來自己裝設的,因為當時在野外人們自然只是用扇子扇風進行冷卻。然後他把火吹旺。
鍋裡開始排難水.過了一會溜出波先是慢慢入海.滴淌,然後就像細線一樣從摩爾人頭狀蒸餾器的第三根管子裡涓涓流入巴爾迪尼接好的佛羅倫薩壺裡。起初這蒸餾液並不好看,像稀薄而又混濁的湯。但是漸漸地,主要是在給注滿的瓶子換上新瓶並放到一旁之後,蒸餾液分離出兩種不同的液體:下面是花或草的水,上面浮著一厚層油。若是人們小心地把散發出柔和香味的花液從佛羅倫薩壺的壺口換出來,那麼留下來的就是純正的油,即植物的精華,氣味很濃的香精。
格雷諾耶被這過程吸引住了。如果說他這一生中有過什麼事在他心動中激起熱情的──-當然不是表現得很明顯,而是隱而不露,如同在冷冷的火焰中燃燒的激情——那就是用火、水、蒸氣和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器械提取種種東西的芳香靈魂的方法。這種芳香靈魂,即芳香油,是這些東西的精華,是唯一使他感興趣的事物。而其餘的東西:花、葉。殼、果實、顏色、美、活力以及隱藏在它們之中的多餘物質,他卻毫不關心。這只是外殼和累贅。這是要扔掉的。
有時候,當餾出液呈現水一樣的晶瑩後,他們就把蒸餾鍋從火上端下來,揭開後倒出煮爛的東西。這些東西看上去軟綿綿的,像泡軟的禾草一樣灰白,像小鳥的白骨,像煮得太久的蔬菜,混濁,散成細絲,爛成泥狀,幾乎看不出本來的形狀;像屍體發臭那樣令人作嘔,完全失去本身的氣味。他們把這些爛東西從窗子倒進河裡。然後他們又裝入新鮮的植物,注入水,又把蒸餾鍋放到爐灶上。鍋子又開始沸騰。植物的波開又流入佛羅倫薩氛一往往就是這樣通宵達,旦地工作。巴爾迪尼照看爐子,格雷諾耶注視著佛羅倫薩壺,在變換操作之間的時間裡沒有更多的事可做。
他們圍著火坐在凳子上,兩個人都被粗笨的圓木桶吸引住了,兩個人都迷住了,儘管是由於不相同的原因。巴爾迪尼欣賞熾熱的火、火焰和銅的閃爍的紅光,他喜歡燃燒著的木柴劈啪作響,喜歡蒸餾鍋的水流聲,因為這和從前j樣、這時人們可以高興一番!他從店堂裡拿來一瓶葡萄酒,因為炎熱使他口渴,於是他喝著葡萄酒,這也和從前一樣。然後他開始講當年的故事,講個沒完沒了。他講到西班牙爭奪王位繼承權的戰爭,他曾在這場戰爭中站在反對奧地利一邊作戰,起了決定性作用。他講到加米薩德人,他曾同他們一道攪得塞文山脈不得安寧,講到在埃斯特雷爾的一名胡格諾教徒的女兒,她被黃衣草香麻醉後委身於他;講到他差點引起一場森林火災,這場大火若燒起來會使幾乎整個普羅旺斯陷入一片火海,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那時正好刮起一陣強勁的西北風。他還講到蒸餾的事,而且總是再三講到夜間在野外,在月光下喝著葡萄酒,聽著蟬的鳴聲。他講到他生產的一種素衣草油非常精美,使人強健,以致有人願意用銀子來購買;講到他在熱那亞的學習時光,講到漫遊年代和格拉斯城,在這個城市香水條家像其他地方的鞋匠那麼備其中有些人水港富,生活得像諸侯一樣,他們住在豪華的房屋裡,房屋四周有綠樹成蔭的花園,還有屋頂平台,有裝有護牆板的餐室,他們在餐室裡用配有金製餐具的瓷盆進餐,等等……
老巴爾迪尼講著這些故事,喝著葡萄酒,他的臉頰由於喝酒,由於熾熱的火光,由於對自己的故事津津樂道而變得通紅。但是格雷諾耶卻多半坐在陰影裡,根本心不在焉。他對古老的故事不感興趣,使他發生興趣的唯有眼前的新過程。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蒸餾鍋頂上的小管子,蒸餾液正像一條細細的光線從管子裡流出。他凝視著,彷彿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蒸餾鍋,正像眼前的鍋裡一樣在沸騰,鍋裡流出一種類似這兒的蒸餾液,只不過更美、更新、更不平常,是他自己栽種在心裡的精美植物的蒸餾液,這些植物在那兒開花,除了他自己以外別人嗅不出,它們以其獨特的香水可以使世界變成一個散發芳香的伊甸園,他覺得園中的生活對他的嗅覺來說是可以忍受的。使自己成為一個可以用自己生產的蒸餾液來淹沒所有人的大蒸餾鍋,這就是格雷諾耶所抱的夢想。
但是正當巴爾迪尼乘著酒興,講著關於往昔的越來越離題的故事,越來越狂放不羈地陷入自己的幻想時,格雷諾耶卻很快就放棄了他那古怪的幻想。他首先把對於大蒸餾鍋的想像從腦子裡驅逐出去,思考著如何把剛學到的知識用於更容易理解的目的。
沒過多久,他就成了蒸餾方面的專家。他發現——他的鼻子比巴爾達尼的規則更管用…火驗放度對於蒸停液的質量具有決定性影響。每一種植物、每一朵花、每一塊木頭和每一種油料作物都要求特殊的程序。有時要求特別強的蒸氣,有時需要適當煮沸,而有些花朵,只有用文火蒸餾,才能收到最佳的效果。
加工方法也同樣重要。薄荷和黃衣草可以整把蒸餾。其他的在放進銅鍋前,必須細心挑揀、剝碎、剁碎、擦成屑。搗碎或甚至拌成糊狀。但有些東西根本就不能蒸餾,這使格雷諾耶傷透了腦筋。
巴爾迪尼看出格雷諾耶已經可靠地掌握了整套裝置,就放手讓他操作蒸餾鍋。格雷諾耶充分利用給他的自由。他白天配製香水,製作其他芳香產品和香料產品,夜裡則獨自潛心鑽研蒸餾技術。他的計劃是生產全新的香料,以便至少能用這些香料製作出幾種他心裡設想過的香水。起初他也小有收穫。他成功地生產了一種尊麻花油和獨行菜籽油,用接骨木剛削下的皮和紫杉枝條生產一種溶液,其蒸餾液固然在香味上還像原始材料,但是依然足以使他有興趣去對它們繼續加工。當然也有些材料應用這種工作方法是完全無能為力的。比方說格雷諾耶試圖蒸餾玻璃的氣味,即光滑的玻璃像粘土一樣涼爽的氣味,這氣味普通人是覺察不到的。他弄來了窗玻璃和瓶玻璃,把它們加工成大塊碎片、碎語帶粉狀一旦是毫去線急他蒸餾了黃銅、瓷器、皮革、穀物和礫石。他蒸餾了純淨的土、血、木材、新鮮的魚、他自己的頭髮。最後,他甚至蒸餾水,塞納河的水,他覺得這河水的獨特氣味值得保存。他相信,借助蒸餾鍋可以像從百里香、薰衣草與和蘭芹籽中提取香味那樣,從這些材料中提取獨特的香味。他根本不知道,蒸餾無非是把混合起來的物質分離成容易揮發和不易揮發的成分,而對於化妝品行業,只能是把某些植物易於揮發的芳香油同無香味和沒多少香味的剩餘物分離開來。對於那些已經喪失芳香油的物質,蒸餾的方法當然毫無意義。我們今天的人學過物理,人家一提我們就明白。可是對於格雷諾耶來說,這種認識卻是經歷了一連串令人失望的試驗辛苦得來的結果。他一連數月熬夜坐在蒸餾鍋旁,想方設法嘗試用蒸餾法生產人世間尚無濃縮狀態的新的香水。除了館出了一點令人可笑的植物油以外,什麼收穫也沒有。他的想像儘管像並那麼深,那麼不可估量,但是他卻無法從中汲出一滴在他腦海裡經常浮現的那種具體的香精,搞不出一個原子來。
當他明白失敗後,他就停止了試驗,生了一場大病。
他發高燒,最初幾天還伴隨著出汗,後來出了無數膿瘡,彷彿皮膚上的毛孔都不夠用似的。格雷諾耶的身體佈滿了這些紅色的小水瘡,其中許多破裂了,流出水狀的膿,然後又重新脹滿,其他的則發展成癤子,腫脹得大大的,呈紅色,像火山口一樣裂開,噴出粘稠的膿和帶有黃色粘液的血來。過了一陣,格雷諾耶看上去活像個從裡邊被用石頭砸死的殉難者,身上有一百處傷口在流膿。
巴爾迪尼當然感到憂慮。正當他準備把自己的生意擴展到首都以外,甚至全國以外的時候,偏偏失去了自己寶貴的學徒,這無疑使他非常不快。因為事實上,對於這些使巴黎傾倒的新型香水,不僅來自省裡,而且來自外國宮廷的訂貨也越來越多。為了滿足市場的需要,巴爾迪尼已經設想在聖安托萬市郊開個分店,一個真正的手工工場,那裡將大批配製最時興的香水,並成批裝入令人可愛的小香水瓶裡,再由可愛的小姑娘包裝,發往荷蘭、英國和德意志帝國。對於一位定居在巴黎的工匠師傅來說,這樣的冒險舉動並非合法,但是他最近獲得了上層社會的保護,他提煉的香水給他創造了這種保護,不僅高級官員,而且重要人物,例如巴黎的關稅承包人先生、王家財政部要員、繁榮經濟事業的促進者費多-德-布魯先生都可以成為他的保護人。德-布魯先生甚至可望得到王室的特權,即人們所能期望的最佳情況,這個特權就是不受一切國家和階層管束的一種通行證,是擺脫一切做生意方面的困擾和獲得穩固的、毫無疑義的富裕的一種永恆的保證。
後來,巴爾迪尼腦子裡又醞釀了另一個計劃,即一個可愛的計劃,一個與聖安托萬手工工場相反的規劃,按照這規劃,工場不是大批量地進行生產,而是生產供給個人的產品:他想為一小批上流社會的顧客設計個人用的香水,更確切地稅,是要像裁剪適合一個人穿戴衣服叫約設計只供一個人用的香水,這香水採用高貴的名稱。他設想一種「德-拉塞爾內侯爵夫人香水」、一種「德-拉維拉爾元帥香水」、一種「達阿基榮公爵香水」等等。他夢想一種「蓬皮杜侯爵夫人香水」,甚至一種「國王陛下香水」,這些香水裝在磨得非常精緻的瑪璃制的香水瓶裡,瓶子有雕花的金邊,在瓶腳內側不顯眼處鐫刻「吉賽佩-巴爾迪尼,香水專家」的字樣。國王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同時在一件東西上!巴爾迪尼竟敢想像得如此美妙!但如今格雷諾耶生病了!當年格裡馬一上帝保佑他進天堂!——曾經發過誓,能頂住一切的人永遠不損失什麼,他甚至可以把瘟疫弄到別處!而他如今竟要在我這兒病死!萬一他死了呢?多可怕呀!那麼,手工工場、可愛的小姑娘、特權和國王香水的宏偉計劃也完蛋了!
於是巴爾迪尼決定,千方百計地挽救他學徒的寶貴生命。他安排人把格雷諾耶從工場的木板床搬到樓房裡的一張潔淨的床上。他叫人給這張床鋪上綢被。他親自協助把病人抬上樓梯,儘管他對膿疙和化膿的癤子感到難以形容的厭惡。他吩咐妻子煮葡萄酒雞湯。他派人去請本地區一個名叫普羅科帕的最著名的醫生,預先付給他二十法郎作車馬費。
大夫來了,用指尖挑開床單,朝著看上去像被豆粒子彈射穿的格雷諾耶的身體只瞥子一眼。連皮包也不打開就離開房間,他的皮包一直由踉在後面的助手拿著。這病情.他開始對巴爾迪尼民非常清楚。這是萬種梅毒性瘡瘡變異症,並且並發了晚期化膿性麻疹。大夫認為,病人沒有必要治療,因為他的身體正在腐爛,像一具屍體,不像活著的機體,因此根本不可能在這身體上按照要求地裝好放血的器械。他說,儘管現在還聞不到這種病症典型的瘟疫般的惡臭——這當然令人感到驚奇,從嚴格的科學觀點來看確實是件小小的怪事——但病人在四十八小時內必死無疑。這就如他叫普羅科帕大夫一樣確實。他又要求為他這次出診和作出預後診斷付出二十法郎——其中有回扣五法郎,用作別人把這典型症狀的病人托他診斷的用途——然後告辭。
巴爾迪尼氣得要命。他悲歎著,絕望地叫著。他為自己的命運憤憤不平,咬著自己的手指。他的宏偉計劃在接近目的時又一次成了泡影。當初,佩利西埃和他的夥計一個發明接著一個發明。如今這個少年在新的氣味方面已擁有取之不盡的知識,這個用金子根本買不到的骯髒小鬼,偏偏現在,在事業正向上的時候,害了梅毒性毒瘡和晚期化膿性麻疹,偏偏現在肝為什麼不在兩年後?為什麼不在一年後?到那時我早就像掠奪一座銀礦和一隻金驢子一樣把他的油水搾光了。一年以後他滿可以放心地死去。但是現在,在四十八小時內,他可不能死,仁慈的上帝啊!
存—瞬間,巴爾迪尼曾想到會聖母-院那裡進香,條上一支蠟燭,祈求聖母讓格雷諾耶恢復健康。但隨後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時間太緊迫了。他跑出去拿了墨水和紙,把妻子從病人的房間裡趕走。,他要獨自在此守候。然後他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把記筆記的紙放在膝蓋上,手裡拿著蘸水筆,等待格雷諾耶作香水方面的懺悔時作筆記。願上帝保佑他不至於悄悄地把他生命中所擁有的寶貝帶走!但願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裡能夠把遺囑留給可靠的人,以便後世可以瞭解各個時代最美的香水!他,巴爾迪尼,將忠實地掌握這份遺囑,一切最香的香水的分子式,並使之發揚光大。他將把這不朽的榮譽歸於格雷諾耶名下,的確,他將——在此他向所有神明發誓!——把這些香水中最好的香水裝在一個瑪璃制的香水瓶裡獻給國王,瓶上雕著金花和刻著題詞:「讓一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巴黎香水專家奉獻」。巴爾迪尼這麼說著,或者更確切地說,巴爾迪尼對著格雷諾耶的耳朵發誓地、懇求地、恭維他、不停地悄聲細語著。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格雷諾耶只是一個勁兒淌著水狀的分泌物和膿血。他默不作聲地躺在綢被裡,儘管流出這令人作嘔的液體,並沒有留下他的寶貝,說出他的知識,連一個香水分子式也沒說出來。若是事情成功有望……若是與他的基督教博愛的觀點不那麼明顯地相牴觸的話。巴爾達尼真想把他扼死,真想把他打死,或從他那垂死的身體內把那些寶貴約秘密打出來!
他繼續用甜蜜的語調對病人低聲細語,撫摩著他,用涼涼的手帕——即使這要他克服恐懼的心理——輕輕地給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濕和傷口流的膿血,用湯匙把葡萄酒送進他嘴裡,以期使他說話,整夜都這麼做著,但是毫無效果。拂曉時他終於罷手了。他疲憊不堪地坐到房間另一頭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兩眼發直,不再憤怒只是聽天由命地凝視著對面床上格雷諾耶那瘦小的瀕於死亡的身體,既無力挽救他,也不能從他嘴裡得到什麼,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猶如一個船長看著一艘船連同船上的一切財物往深海裡沉沒。
突然,這垂死的病人張開嘴唇,用異常清楚和堅定、絲毫沒有預感到自己面臨死亡的嗓音說:「請您告訴我,師傅,為了取得一個物體的香味,除了壓搾和蒸餾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巴爾迪尼以為這聲音來自他的幻覺或是天國,便機械地回答:「是的,有辦法。」
「哪種辦法?」床上發出聲音問道,巴爾迪尼睜開疲倦的眼睛,格雷諾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是屍體在說話嗎?
「哪種辦法?」又一個聲音問道,這次巴爾迪尼認出格雷諾耶的嘴唇在動。「現在完了。」他想,「現在他完了,這是高燒性請妄或迴光返照。」他站起身子,走到床邊,俯下身看著病人。病人睜開雙眼,以同樣奇特的期望的目光瞧著巴爾迪尼,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是用這種目光來看巴爾迪尼的ˍˍ「哪種辦法?」他問道。
這時巴爾迪尼終於下定決心——他不想拒絕一個垂死的人的最後一個要求——答道:「我的孩子,有三種辦法:熱提取法、冷提取法、油提取法。它們在許多方面都勝過蒸餾法,人們使用這些方法可以得到一切芳香中最美的芳香:茉莉花、玫瑰花和樓花的芳香。」
「在哪裡?」格雷諾耶問。
「在南方,」巴爾迪尼回答,「主要在格拉斯市。」
「好的。」格雷諾耶說。
他說著閉起眼睛。巴爾迪尼緩緩地站起來。他垂頭喪氣。他把記筆記用的紙集中到一起,這些紙沒有哪一張寫上了一行字。他吹滅蠟燭。外面已經天亮。他累極了。必須叫人去找一個教士,他想。他隨手用右手草草地劃了個十字,走了出去。
格雷諾耶並沒有死。他僅僅是睡得非常熟,夢得很沉;他的血液又回到了身上。他皮膚上的疤疹已經枯萎,膿口開始收干,他的傷口開始癒合。不到一個星期,他的病體就完全康復了。
格雷諾耶真想立即離開這兒,到南方去,在那兒他可以學習苦頭兒對他說的新技術。但是這談何容易厥他無非是個學徒,而學徒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嚴格地說,巴爾迪尼對他說——他是在自己對格雷諾耶恢復健康最初感到的高興過去以後說的——嚴格地說他比微不足道的人還要微不足道,因為一個正派的學徒的出身必須是無可指摘的,即必須是婚生後代,有合乎身份的親戚關係,有藝徒學習合同,而這一切地都不具備。若是他,巴爾迪尼,有一天要成全他,給他一張滿師證書,那無非是考慮到他還有些才能,考慮到他今後的行為會規規矩矩,同時也是因為他——巴爾迪尼——心地無限善良的緣故,即使這樣的好心常常給他帶來損失,他也從來不會違背的。
當然,這種好心的諾言摘了好長時間,即將近三年後才兌現。在這期間,巴爾迪尼依靠格雷諾耶的幫助,實現了他的雄心勃勃的夢想。他在聖安托萬市郊建起了手工工場,在宮廷打開了高級香水的銷路,獲得了王室的特權。他的精緻香料產品遠銷彼得堡、巴勒莫、哥本哈根。含有席香的化妝品甚至在君士坦丁堡也很受歡迎。誰都知道,那裡盛產B己的香料。在倫敦城的賬房間裡,在帕爾馬的宮廷裡,在華沙的宮殿裡以及利浪一德特莫爾德的伯爵宮殿裡,都散發出巴爾迪尼的香水氣味。巴爾迪尼在已經心甘情願地準備去墨西拿窮困潦倒地度過晚年之後,如今卻以七十高齡成了歐洲最大的香水專家和巴黎最富有的市民之一。
一七五六年初——在此期間,他已經在交易橋上原來的房屋旁又造了一幢房子專供居住,因為老房子直到屋頂都堆滿了香料製品和香料——他坦率地對格雷諾耶說,他如今準備給予他自由,當然附有三個條件:第一,在巴爾迪尼這裡生產的一切香水,不許他自己製造,也不許把它們的分子式傳給第三者;第二,他必須離開巴黎,在巴爾迪尼有生之年不得再來;第三,他必須對前兩個條件絕對保密。這一切地必須向所有聖者、向他母親的在天之靈並以自己的榮譽發誓。
格雷諾耶既不相信榮譽和聖者,也不相信他母親可憐的靈魂,他宣了誓。他對這一切都宣誓。他接受巴爾迪尼的每個條件,因為他想要這張可笑的滿師證書,這張證書將使他可以不引人注意地生活,不受阻礙地旅行和尋找工作。他覺得其他事都無所謂。這些究竟是什麼條件呀!不得再來巴黎?他為什麼要來巴黎!他對巴黎很熟悉,就連發出臭氣的角落都熟悉,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把它帶在身邊,多年來他擁有巴黎。不生產巴爾迪尼的名牌香水,不把分子式傳給別人?就彷彿他發明不了一千種別的同樣優良和質量更佳的香水似的,只要他願意!但是他根本不想這麼做。他根本不想同巴爾迪尼或隨便哪個市民香水專家競爭。他根本不想靠自己的手藝來發財,若是有別的方式可以生活的話,他甚至不想靠它來生活。他想轉讓他的內心.這不是歷歷在目的。而是他又發比沙部世界所提低的,一切更為美妙的內心。因此,格雷諾耶覺得巴爾迪尼的條件不是什麼條件。
春天裡,五月的一天清晨,他出發了。他從巴爾迪尼那裡拿到一隻旅行背包,另加一件襯衣、兩雙襪子、一大條香腸、一條將羊毛毯和二十五法郎。巴爾迪尼說,這比他應該給的要多得多,尤其是格雷諾耶對於自己所接受的淵博教育,並沒有付過一個蘇的學費。他認為自己只須給二法郎路費,別的就不是他的責任了。但是他覺得自己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不能違背自己多年來在心中積累的對善良的讓一巴蒂斯特的深切同情。他祝他旅途上幸福,再次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的誓言。於是他把他帶到傭人入口處門內——他從前就是在這兒接待他的——打發他離去。巴爾迪尼沒有跟他握手,他的同情並沒有到這種程度。他從來就不跟他握手。他出於一種無惡意的厭惡,一向避免觸摸他,彷彿自己有被傳染和弄髒的危險。他只乾巴巴地說了聲「再見」。格雷諾耶點點頭,身子蜷縮著離開了。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巴爾迪尼目送著他,望著他拖拖沓沓地從橋上過去,朝著島那裡過去,身體矮矮的,彎著腰,背包放在背上,像是駝著背似的,從後面看他活像個老頭。在國會大廈那邊,小巷拐了個彎,巴爾迪尼目送到看不見他了,心情感到特別輕鬆地取過他終於可以承認了。他從來就沒喜歡過這個小傢伙。他安頓他同自己住在一幢房屋裡,從他身上把香水分子式擠出來,在這段時間裡他並不覺得好過。他的心緒不佳,如同一個品行端莊的人第一次做了違禁的事,用不許可的手段玩了個把戲一樣。當然,人們識破他的詭計的危險並不大,而成功的前景卻是巨大的,但是精神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責也同樣巨大。事實上在過去這些年裡,沒有哪一天他是在擺脫不愉快的想像中度過的,他想像自己與這個人交往,一定會以某種方式為代價。他再三憂心忡忡地禱告,但願事情順利!但願我成功地獲得這種冒險的果實,無須支付什麼代價!但願我取得成功!誠然,我這麼做並不合適,但是上帝會睜一眼閉一眼的,他一定會這樣!他在我的一生中無緣無故地多次懲罰我,把我整得夠嗆,若是他這次能夠友好相待,這也是在理的。如果我有過失的話,那麼過失究竟在哪裡?充其量無非是,我在行會規定之外稍有活動,我利用了一個未受過專門訓練的人的奇異天才,並把他的才能冒充為自己的。充其量無非是,我稍稍偏離了手工業者職業道德這一傳統道路。充其量無非是,我今天做出了我在昨天還詛咒過的事。這是一種罪過嗎?別人一輩子都在行騙。我只不過是這幾年有點不老實。何況在這方面我這唯一的一次機會也純屬偶然。或許這根本不是偶然、或許是投渡且把這位廉法師送到ˍ我家,以便補償我被佩利西埃及其同夥侮辱的那段時間。或許上帝的安排壓根兒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佩利西埃的!這是非常可能的!若是上帝想懲罰佩利西埃,不通過抬高我,又有什麼別的方法?因此我的幸福就是上帝的正義的手段,我不僅可以而且必須接受下來,受之無愧,絲毫用不著懊悔……
巴爾迪尼在過去幾年裡經常這麼想。上午,每逢他下樓梯到店堂裡時,晚上,每逢他帶著錢箱上樓,數著沉重的金幣和銀幣放進自己的錢櫃裡時,夜裡,每逢他躺在發出鼾聲的妻子身旁,由於害怕自己的幸福而不能成眠時,他都這麼想。
但是現在,這些悶悶不樂的思想終於一去不復返了!這個可怕的客人走了,永遠不再回來。可是財富卻留了下來,未來有了保障。巴爾迪尼把一隻手放在胸脯上,透過外衣的料子感覺到放在心口上的小本本。本子上記錄了六百個分子式,幾代香水專家將把它們付諸實施。即使他現在失去一切,那麼光靠這個奇妙的小本本,他在一年之內又可以成為一個富翁。確實如此,他還有什麼更高的要求!
早晨的陽光落在對面房子的山牆上,把牆上染黃,同時又暖融融地照在他的臉上。巴爾迪尼仍一直望著南方朝國會大廈方向去的馬路——再也看不見格雷諾耶,太令人高興了!——並且決定,出於感激的激動之情今天過河到聖母院去朝拜聖母,往捐獻箱裡丟一個金幣,點燃三支蠟燭,跪著感謝天主給他這麼多的幸福並保護他免於遭人報復。
但是這時他遇上了一件令人惱火的事、下午。當他正想動身去教堂時,謠言傳開了,說什麼英國人已經對法國宣戰。這本來就是件令人不安的事。因為巴爾迪尼恰好在這幾天想發一批香水到倫敦去,他就把到聖母院朝拜聖母的事推遲了,而是到城裡去打聽消息,接著到聖安托萬市郊他的手工工場去,第一件事就是撤回發往倫敦的貨。夜裡他躺在床上,在入睡前不久,他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考慮到面臨著爭奪新大陸殖民地的戰爭,他想生產一種香水投放市場,這香水取名為「魁北克的魔術」,是一種含樹脂的英雄香水,它的成功——這是確定無疑的——將補償英國這筆生意的損失,而且綽綽有餘!他把頭輕鬆地枕在枕頭上,感到枕頭下壓著的分子式小本本,心裡樂滋滋的。巴爾迪尼師傅就在他的糊塗而年老的腦袋裡裝著這甜蜜的念頭,漸漸沉入了夢鄉,而且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夜裡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災難,這災難導致了國王在適當的拖延後發佈命令:巴黎所有橋上的所有房屋都必須逐步拆除。事情就是在交易橋的西側,第三和第四橋墩之間原因不明地坍塌了。兩幢房子坍入河裡,整個房子陷下去,而且那麼突然,所以屋裡的人沒有哪個得救。幸好屋裡只有兩個人,即吉賽佩-巴爾迪尼和他的妻子秦蕾薩。傭人們有的得到允許,有的沒有得到允許,都離開了房子。謝尼埃說是想回店,因為房子已經不在那兒——精神上徹底崩潰了。他三十年來一直抱有希望,這個沒有子嗣和親戚的巴爾達尼將在遺囑裡立他為繼承人,如今全部遺產、房裡、.商店、原料、工場、巴爾迪尼本人,甚至對手工工場的財產或許還有指望的遺囑,這一切一下子都完了!
什麼也沒有找到,兩具屍體、錢櫃、記錄六百個分子式的小本本都沒有找到。這個歐洲最大的香水專家吉賽佩-巴爾迪尼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就是席香、栓皮、醋、素衣草和一千種別的香料的混合香味,這香味在從巴黎到勒哈弗爾的塞納河河道上空又飄了數星期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