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第06節
    裡厄醫生想到這裡,有人告訴他約瑟夫-格朗來了。這位市府職員雖然擔任很多職務,們他經常定期被叫到統計部門,去管戶口。因此他就有機會統計死亡數字,他為人慇勤,答應過裡厄將統計報告的一份抄本親自送來給他。

    醫生看見格朗和他的鄰居科塔爾一同進來。格朗舉起一張單子,告訴裡厄說:

    「醫生,數字在上升:兩天裡死去十一人。」

    裡厄向科塔爾打了個招呼,並問他近來覺得怎樣。格朗解釋說科塔爾定要前來向醫生致謝並對給醫生帶來的麻煩表示歉意。但是裡厄卻注視著統計表。

    裡厄說:「看來,或許有必要下決心肯定這種疾病的名稱了。直到目前,我們還猶豫不決,隨我來吧,我要去化驗室。」

    「對,對,」格朗說著,跟隨醫生走下樓梯。「是什麼東西,就該叫它什麼東西。不過,這個叫什麼?」

    「我不能告訴您,反正這對您也沒用。』」

    「您瞧,」職員微笑著說,「這並不那麼容易吧。」

    他們向閱兵場走去。科塔爾一直不吭聲。街道上的行人開始多了起來。這裡短暫的黃昏已近尾聲,夜幕即將來臨,星星開始出現於晝光未盡的天際。街頭的路燈不久就亮了起來,天色顯得暗了下去,而談話的聲音倒好似提高了音調。

    在閱兵場的角落裡,格朗說:「對不起,我要去乘電車了。我晚上的時間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正如我們家鄉人所說的:『今天該做的事絕不可以擱到明天……』」

    裡厄已經注意到出生在蒙特利馬爾的格朗的癖好,他愛用那裡的成語,再會加上幾句沒有出處的平庸的陳詞濫調,諸如「夢幻的時刻」或「仙境般的燈火」等等。

    科塔爾說:「啊,的確不錯。晚飯以後可休想把他從家裡拖出來。」

    裡厄問格朗他的活兒是否為市府做的。格朗回答說不,他是為自己做的。

    「啊!」裡厄隨口問了一句,「那麼進行得如何?」

    「我在這上面花了好些年工夫,必然有些收穫。但也可以說並無多大進展」

    「大致上是關於哪一方面的事?」裡厄停下來問道。

    格朗整了整他兩隻大耳朵上的圓帽,不清不楚地說了一番。裡厄模模糊糊地聽出似乎是有關個性發展方面的事。這時格朗卻已離開他們,邁著碎步在無花果樹下順著馬恩大街走去了。他倆到了化驗室門口,科塔爾對醫生說很想找他談談,請教些問題。裡厄正在摸弄口袋裡的統計表,就叫他到診所裡談,後來又改變了主意,說自己明天正好要到科塔爾的地區去,順便在傍晚時分去看他。

    醫生離開科塔爾時卻發現自己在想格朗,設想他遇上了一次鼠疫,這可並非是像這一次那樣微不足道的鼠疫,而是一次歷史性的大鼠疫。「這種人倒可倖免於難。」他記得在書本上讀到過:鼠疫往往放過體質孱弱的人,而特別損害身強力壯的人。想著,想著,醫生忽然發現這位公務員似乎有點神秘莫測。

    初看上去,約瑟夫-格朗確實是個恰如其分的市府小職員,他的外貌和風度充分說明他的身份。他的身材又長又瘦,穿的衣服晃晃蕩蕩,他總是存心要尺寸特別寬大的,以為這樣可以穿得長久些。他的下牙床還有著大部分牙齒,但是上面的牙齒卻全掉光了。微笑起來,掀起的主要是上唇,因而口腔顯得黑洞洞的。如果再加上修士般的走路姿態,貼著牆根悄悄進門的習慣,以及他身上的一股煙酒氣味和毫無氣派的神情,那麼只能設想這是一個趴在辦公桌上的人物,一心一意核對著城裡浴室的收費標準,或為編製稅收的年輕工作人員收集清除垃圾的新稅率的參考資料。連一個一無成見的人也可看出,他好像生來就是當一名市府臨時輔助工的人,每天收人六十二個法郎三十分,幹著那些默默無聞而又必不可少的工作。

    在他的就業登記表「擅長」欄裡,就是這麼填寫的。他在二十二年前考上學士學位後,因為經濟拈據,只能輟學,接受了這個工作。據說當時人們曾經給予他很快「轉人正式錄用」的希望。這當然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核,證明確有能力處理我們城裡的一些行政上的棘手問題。隨後人家又向他保證能獲得一個生活可以過得比較寬裕的科員職位。當然,約瑟夫-格朗做事並非出於飛黃騰達的慾望,這在他的苦笑中可以得到證實。但是能夠依靠正當手段,換取穩定的物質生活,從而問心無愧地從事自己心愛的工作,這樣的遠景非常使他嚮往。所以他接受這個差使,自有光明正大的動機,也可以說是出乎對自己理想的忠實不渝。

    經過好多年,他這個臨時性的工作一直沒有改變,這期間生活開銷卻大幅度上漲。格朗的工資雖有幾次一般性的增加,可是小得可憐。他在裡厄面前也曾吐過怨言,但似乎誰也沒理會這件事。格朗的古怪之處,或者至少可以說他的特點之一就在這裡。他本來可以提出要求,即使不給他應享的權利——該享什麼權利他也沒有把握——至少也應履行過去許下的諾言。但是當初僱用他的領導已死了多年,而他本人卻又回憶不起以前的諾言到底是怎樣講的,歸根結底,還是約瑟夫-格朗缺乏適當的言詞。

    正是這最後的特點最能刻劃出我們這位同胞的形象,這一點裡厄也能看得出來。也正是這個原因使他一直寫不出一份他盤算已久的申請書,或伺機進行必要的活動。據他說,「應得的權利」一詞特別難以出口,他對此也並不堅持;也不宜使用「許下的諾言」這個詞,因為這就指明要許諾人承擔義務,不兔顯得太放肆,和自己低微的職務不太相稱。另一方面,他又拒用諸如「照顧」、「請求」、「感激」等詞,因為他感到這樣用詞有失個人尊嚴。正是因為沒有找到恰當的字眼,我們這位同胞才繼續把這個庸庸碌碌的差事幹下去,直到如今上了年紀。再者,正如他經常對裡厄醫生說的,經歷一段時間習慣以後,他發覺自己的物質生活總算有了保障,只須做到量人為出就行了。市長——我們城裡的一位工業巨頭——曾經有句名言,格朗認為說得很對,那就是:到頭來(市長特別強調這個詞,因為全部道理都在這個詞上),到頭來,從未見到過有人餓死。總之,格朗的生活雖然艱苦得近似苦行修士的生活,「到頭來」倒也使他從這一方面的憂慮中解脫出來。他在繼續推敲他的用詞。

    他的生活作風,從某種角度來說,可稱值得人們學習。他一貫勇於堅持正確的思想,這樣的人在我們城裡或其他地方都是不多見的。從他吐露的有關自己的隻言片語中就可看出他的善良和富於感情,在現在這個時代裡,人們是不敢承認有這些品質的。他毫無愧色地承認熱愛他的外甥們和自己的姐姐,這是他僅有的親人,他每隔兩年要回法國去探望一次。他的父母早在他幼年時即已去世,一想起他們,他就覺得傷心,這個事實他也並不否認。他直言不諱最愛聽每天下午五點傳來的他那個區裡的柔和動人的鐘聲。雖然感觸是那麼單純,可是一個字眼得費多少力氣!表達乏術,實是他最大的憂慮。每次碰到裡厄,總是跟他說:「唉!醫生,我還得好好學習如何才能表達我的衷情。」

    那人晚上,醫生目送這位公務員離去,突然想出了格朗要說的話來:原來他在寫一本書或類似的東西。裡厄邊想邊走,一直走到化驗室,一路上這種想法使他感到放心。他明知這樣的印象是愚蠢的,但他怎麼也不會相信,有了那麼簡樸奉公、連癖好也是無可指責的公務員,這座城市競會遭到鼠疫橫禍。說實在話,他無法想像這樣一些癖好竟然會出現在鼠疫橫行的環境中,所以他認為鼠疫實際上不會在我們的居民中蔓延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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