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康達仍然喜歡去找提琴手和老園丁並與他們交換故事,但已不像以往單身那樣頻繁了。事實上,這也不是令人很意外的事,因為他現在大部分的空閒時間都和蓓爾在一起。但最近他們聚在一起時,他們感覺康達的態度似乎和以往大不相同——當然不是不友善,而是比較隨和。事實上是他們把康達推人了蓓爾的懷抱,現在他結婚了,他對家庭生活的明顯滿足並不能給兩個朋友在寒冷的冬夜帶來溫暖;他們似乎與康達拉開了一點距離。縱使康達感覺他不再像以往單身時那樣與他們親近,但他覺得現在自己有點較能為他人所接受,好像和蓓爾結婚後,他才變成他們生活圈子中的一分子。雖然他們兩人對這個已婚的朋友說話的內容不再像往常那樣粗俗一一但即使康達也承認甚至連他都喜歡提琴手的那股粗野。他們常年累月以來彼此所建立起的信任已更深更莊嚴。
「可怕!」有天晚上提琴手叫道,「那就是為何白人每天都在調查表裡數人頭!他們擔心他們所帶進來的黑奴人數超過白人!」
康達說蓓爾已告訴過他,她在官報上讀到在弗吉尼亞這地區白人只多出黑人幾千個而已。
「白人擔心自由黑人的程度遠超過擔心我們這種人!」老園丁插嘴道。
「我曾聽說在弗吉尼亞的自由黑人將近六千人,」提琴手說道,「但沒聽說有多少個黑奴。可是弗吉尼亞州並不是黑奴最多的一州。在南部那些州有最肥沃的農田生產最好的農作物,然後用船把那些農作物運至市場……」
「是的,在那些地方,平均每個白人就有兩個黑奴!」老園丁打斷了提琴手的話,「我告訴你,在路易斯安那三角洲地帶和種甘蔗的密西西比河沿岸阿拉巴馬的黑土區,南卡羅來納以及種植稻米和破青葉的佐治亞州有綿延不斷的農場,那裡有各種難以計數的黑奴。」
「有些農場大得必須分成幾個小農場,由工頭來監督。」提琴手說道,「而擁有那些大農場的主人都是當地有名望的政客和商人。他們事實上並不要這些農場,也許只是在感恩節、聖誕節或夏日野餐時才會駕著豪華的馬車,載著一車子的朋友來此度假。」
「但你知道嗎,」老園丁失聲道,「這些富有城市的白人心腸很善良,就是他們高唱反奴隸制度。」
提琴手立即打斷他的話:「哼,那有什麼用!總是有白人要廢除奴隸制度。干,弗吉尼亞法律宣佈蓄奴為非法行為已有十年,但有無注意到我們仍是奴隸,而且他們仍不斷地用船運進更多的黑奴?」
「他們都被帶往何處?」康達問道,「有些我認識的車伕說他們和他們主人長途旅行時,曾經走過一些好幾天都無法看到一張黑面孔的地方。」
「有好多郡甚至連大農場都沒有,當然也幾乎沒有黑奴。」老園丁說道,「除了幾塊用十五分錢就可買到一畝的岩石農田外,幾乎一無所有。那兒的白人窮得吃泥土為生,而那些有幾塊貧脊農田和寥寥數個黑奴的白人也沒好過到什麼程度。」
「我聽說有個叫做西印度群島的地方有許多黑奴。」提琴手說道,然後轉向康達說,「你知道那地方在何處嗎?那是在大海的另一頭,和你的家鄉一樣。」康達搖搖頭。
「不管如何,」提琴手繼續說,「我聽說那兒的主人都擁有上千個之多的黑奴。他種植甘蔗、制糖和釀甘蔗酒。有人告訴我,許多像你一樣從非洲運來的黑奴都會先停泊在西印度群島一陣子。白人會在那兒把那些因長途旅行而病倒、瘦弱、挨餓或幾乎奄奄一息的人養肥後再運到這兒來賣就可賣得更好的價錢。」
康達總是很驚訝地發覺提琴手和老園丁似乎通曉許多他們從未見過或到過的地方,因為他很清晰地回憶起他曾聽他倆說他們從未踏出弗吉尼亞和北卡羅來納一步。而他走過的地方比他們多又廣——不僅一路從非洲至此,而且還駕著主人的馬車在州際間奔走——但他們知曉的事情卻遠超過他。特別在這些年來和他們談話後,他才漸漸瞭解許多他以前所不知道的事。
康達並不難發現自己是多麼的孤陋寡聞,因為大家都在幫他脫離那層面;但真正深深地困擾他的是這些年來他甚至比一般的奴隸來得有常識。從他所能觀察的範圍,他發現大部分的黑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置何處,更別提自己的出生與來歷了。
「我敢打賭弗吉尼亞半數以上的黑奴一輩子從未走出他們的農場。」當他向蓓爾提及這話題時,蓓爾如此說,「此外他們除了裡士滿、弗雷德裡斯堡和北方外,從未聽說過其他的地方;而且對於自己的所在地也一無所知。白人使得黑奴如此的寡聞和無知是因為他們擔心黑奴會造反和叛變。」
當康達聽到此內幕是出自蓓爾口中而不是提琴手或老園丁時十分驚訝,在還來不及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時,蓓爾又繼續說道:「你想如果你有機會,你還會再逃跑嗎?」
康達被此問題問得目瞪口呆,因而好久說不出話來。他最後又開口道:「嗯,我好久沒想過此問題了。」
「大部分的時間我都一直在想許多別人猜不到我會想的事。」蓓爾說道,「有時候,我會想到自由。」她湊近地望著康達又說:「不管主人有多好,我開始覺得假如你和我都能再年輕一次的話,我相信我今晚就會準備離開這裡。」當康達坐在原地,顯出一副驚訝的表情時,她又悄悄地說道:「我想我現在已變得既老又怕事了。」
此刻的蓓爾定已讀出康達內心對自己的想法,而這就像一記拳頭重擊在他頭上。他現在已老得跑不動,而且不能再受到鞭答。再加上怕事,往日那些痛苦、恐懼和夜裡逃亡奔跑的景象又一一地回到他腦海:起泡的腳,喘不過氣的肺,流血的雙手,刺人的荊棘,追趕的狗吠聲,獵狗的尖爪利齒,奪人魂魄的槍聲,鞭抽的刺痛和揮落而下的斧頭。康達在不自覺中已陷入一片抑鬱的沮喪和消沉中。蓓爾雖然知道自己不是有意提及此事,但她心裡也很清楚自己若再繼續談論此事,即使道了歉也只會使情況更糟,因此她只好起身上床去睡覺。
當康達意識到蓓爾已離去時,他很難過自己竟把蓓爾擱置一旁不管。更令他傷心痛楚的是他竟悲哀到低估蓓爾和其他黑人的情懷。
雖然那些黑人除了對自己所愛的人外從不向別人表露自己的感覺,但康達終於瞭解他們的所感和所恨和他一樣都是源於此種生活的壓抑。他真希望自己能有機會向蓓爾說出他心中的歉意,對她苦楚的感受;他多麼感激她的愛,內心多麼強烈地感受到他倆之間一股無形的牽繫在滋長。他悄悄地起身,走進臥房內,脫去衣服,把蓓爾緊緊地摟在懷裡,並以全身之力激情地與她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