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自從「跳過掃帚」後,他們就變得很親近,但有幾次康達可以感覺出蓓爾仍然無法完全信任他。有時候當蓓爾在廚房或屋內對他說話時,她會在講某些話的時候突然轉到別的話題,搞得康達一肚子火,但他的尊嚴使他掩飾了自己的不悅。他不止一次地從提琴手和老園丁那兒得知只有從主人的鑰匙孔中才能偷聽到的消息。他並不在意蓓爾告訴他們什麼,但使他感到受傷害的是蓓爾竟不告訴他,對自己的丈夫還如此保密。讓他感到受傷害更重的是他總是公開與她共享他們永遠無法知道、或至少短時間內不可能知道的消息。於是康達開始好幾個星期都不告訴蓓爾他在鎮上的所見所聞。當她終於向他提及此時,他只說他猜想最近大概一切風平浪靜,也許那樣反倒好,因為消息似乎從未是好的。但當他下次從鎮上回來時,他心想蓓爾大概已得到教訓了,因此就告訴她說,他偷聽到主人告訴他的一個朋友,說他剛剛讀到在新奧爾良有個叫做班傑明-拉什的白人醫生最近寫到他的長期黑人助手——個名叫詹姆士-達罕的奴隸——已從他身上學會所有的醫藥知識,因此釋放了他。
「是不是後來自己成為一名醫生,而且比原來的主人更有名的那個?」蓓爾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主人說他剛剛讀到那一段,這裡應該沒有人聽到他說及此事。」康達說道,感覺又是惱怒,又很狼狽。
「哦,我自有辦法!」蓓爾很神秘地回答道,並改變了話題。
就康達而言,那是蓓爾最後一次從他身上聽到消息。他往後的一個星期裡對此事或是幾乎任何其他事都不再提及,而蓓爾終於得到了啟發。有個星期天晚上在屋內一頓燭光晚餐後,她把手放在康達的肩膀上輕輕地說:「我心裡一直有件重大新聞想告訴你。」於是兩人雙雙進入臥室裡,蓓爾轉身取出康達知道她藏在床下乾草堆內的弗吉尼亞官報。他總是臆測她只是喜歡翻翻頁數而已,因為他知道許多黑人都是如此,和那些星期六在郡政府附近遊蕩的窮白人只是在自己面前把報紙打開屬於同樣的情形,康達和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們根本不識字。但現在當他看到蓓爾臉上神秘的表情時,他多少有點驚訝地意識到蓓爾要對他說的事。
「我識一些字。」蓓爾猶豫了一下,「假如主人知道此事,他一定會把我賣掉。」
康達沒有答話,因為他知道假如他問的話,蓓爾就又會像唱獨角戲般說得更多。「自從小時候我就懂得一些字。」她繼續道,「教我的人是我當時主人的孩子。因為他們當時正值上學年齡,所以很喜歡扮演老師。而主人和夫人也並不特別留意,因為白人認為所有的黑奴都鈍得學不會東西。」
康達想起那個他在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法院內經常見到的老黑人,他在那兒灑掃、拖地已有好幾年了,而白人們做夢也想不到這個黑人竟會把他們留在廢紙上的筆跡模仿得惟妙惟肖,然後偽造簽署旅行通行證賣給黑人。
當蓓爾用指尖努力地順著頭版新聞往下指時,她終於說道:「這條新聞說殖民地議會又再度召開。」她把報紙拿得很近仔細讀那些印刷字,「他們剛通過一項新稅則。」康達只是覺得很詫異。當蓓爾翻至下一頁時,又說道:「就在這裡有一則新聞說英格蘭已經把一批黑奴遣送回非洲。」蓓爾抬頭望著康達說:「你要我再多讀一些他們對此事的看法嗎?」康達點點頭。蓓爾用幾分鐘的時間盯著她的手指頭,嘴巴唸唸有辭把字母拼成字。然後她再度啟口:「嗯,沒多少新聞了,但英格蘭有四百個黑奴被送到一個叫做獅子山的地方,而且每人都分配到一些土地和金錢作為津貼。」
當閱讀似乎使蓓爾變得疲憊時,她把報紙翻到內頁,逐一指給康達看一些認得出是肩上用扁擔挑著包袱的人形,再指著這些人形下的一篇文章:「這總是描繪那些逃脫的黑奴——就像你上回逃跑時的那幀圖片一樣。上面會說明他們的膚色臉上、臂上或腿上有何鞭痕或烙印以及他們逃跑時身著何種衣服等諸如此類的事。而且也會說明這些黑奴屬於誰,把他們捉回時有多少酬金獎賞,似乎有五百元之多。有些地方國黑奴逃脫得太多,以致於主人們氣憤地刊登廣告說活捉黑人可得十元,但黑人的頭可懸賞十五元。」
最後她歎了一口氣就把報紙放下,似乎為閱讀報紙面搞得精神疲勞。「現在你知道我如何知道那個黑人醫生了吧!和主人的方法一樣。」
康達問她是否想過閱讀主人的報紙是件冒險的事。
「我一直都很小心。」她說道,「但我告訴你曾有一次我幾乎嚇死了。」蓓爾停了會又說,「有天主人正巧走進房子來,我當時本來應該要在客廳裡打掃,但我卻在看他的書。天啊!而主人就佇立在原地看了我一會,但他啥話也沒說就走了出去。從隔天起一直到現在他的書櫥都上了鎖。」
當蓓爾把報紙塞回床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康達至目前已相當瞭解她心中仍有心事。就在他們準備上床睡覺時,蓓爾突然坐在桌子旁,好像她剛下定什麼決心似的,而且臉上帶著既鬼祟又驕傲的神情。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枝筆和一張折著的紙,攤開紙張後,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在上頭描一些字母。
「你懂這是什麼嗎?」她問道。而就在康達想開口說不懂前,她又搶著回答:「嗯,這是我的名字『蓓——爾』。」康達看著那些鉛筆字,憶起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不願去接觸土霸文字,想到這些帶有某種咒文的文字可能會傷害他一一但他仍然不敢確定那外形竟是如此的牽強糟亂。蓓爾又多寫了幾個字母:「那是你的名字,『康——達』。」然後對著康達微笑。康達忍不住地湊近些去詳看那些奇怪的符號,但蓓爾突然起身,把紙揉成一團,然後丟進壁爐的餘燼裡。「這樣就不會被抓到寫字的證據了。」
幾個星期後,康達決定採取行動,來對付蓓爾自從驕傲地向他炫耀她會讀會寫後一副吃定他的樣子。這些在農莊裡出生長大的黑人和他們的白人主人一樣,似乎很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非洲人宛如剛從樹上爬下來的野蠻人,更不用說有任何受教育的機會和經驗了。
因此突然有天晚飯後,康達跪在壁爐前,用火鉤撥出一堆灰燼到爐前,然後用手把它鋪平。當蓓爾在旁好奇地看著時,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細枝條,開始用阿拉伯文在灰燼上畫出他的名字。
蓓爾等不及他寫完就問道:「那是什麼?」康達告訴了她。在達到目的後,康達就把灰燼掃四壁爐內,然後坐到搖椅上,等著蓓爾來問他是如何學會寫字的。而他沒坐多久,一切就如他所預料的。於是整個晚上都是他在說,蓓爾在聽,正好換了一下平日扮演的角色。康達用他不純熟的語言表達能力來告訴蓓爾,他的村內所有的小孩子是如何用中空的乾草莖蘸著用刮下的鍋灰混成的墨汁來練習寫字,他也提到村中教師和課程在清晨和傍晚是如何進行的。看到蓓爾閉嘴聆聽的那份專注的神情,康達很喜歡。康達接著又告訴她嘉福村的學生必須熟讀可蘭經才能畢業,而他甚至還背了一段可蘭經文給蓓爾聽。他看得出來蓓爾的好奇心已被引發出來,但他似乎也很訝異這麼多年來蓓爾頭一遭對非洲的事物感到興趣。
蓓爾拍拍桌面說:「你們非洲人怎麼說『桌子』?」
雖然康達自從離開非洲後就再也沒說過曼丁喀語,但「美索」這字眼立刻不自覺地從嘴邊溜出來,他感覺到一股突來的驕傲。
「那是什麼?」蓓爾指著椅子問道。「捨安果。」康達答道。他對自己相當滿意,於是站起開始在屋內走動,指著每一樣東西。
他敲敲蓓爾掛在壁爐上的鐵鍋說「卡樂鑼」,再轉向桌上的蠟燭說「剛第歐」。蓓爾很驚奇地站了起來,跟著康達在屋子裡繞。康達用腳踢著一個粗麻袋說「不拖」,用手摸一隻干葫蘆瓢說「馬安東」,再指著一隻老園丁編的籃子說「欣欣果」。他繼續帶著蓓爾進到臥室內指著床說「拉安果」,指著枕頭說「康拉瑞」,指著窗戶說「珍尼拉果」,再指著屋頂說「康卡拉果」。
「主啊,饒了我吧!」蓓爾尖叫道。蓓爾對康達祖國的崇敬比他預期的要遠大。
「現在該是我們把頭放在『康拉瑞』的時候了!」康達說完就坐到床沿開始寬衣。蓓爾對他皺皺眉頭,然後開懷大笑用手環抱著他。康達已好久沒有感覺如此舒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