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邊緣的多刺荊棘和籐蔓似乎一直向外延展,而且劃破了康達的腿。他用手把它們扯開,然後繼續向前突進——踉蹌、跌倒、再爬起——往森林深處去。當他正納悶身置何處時,樹木開始變得越來越稀,而且他也突然闖進一堆更低矮的灌木林內。然後橫在眼前的又是另一片寬廣的棉花田,田外又有另一棟白色的大房子,周圍零墾散佈著灰暗的小屋子。康達又是驚又是慌,連忙又跳回森林內,突然領悟到他一路上只是越過一個隔離兩個「土霸」農莊的小樹林而已。他蟋縮在一株樹後,聆聽自己的心跳和血流在頭部砰砰的撞擊聲。他開始覺得手。腿有刺痛的感覺,於是在皎潔的月光下低頭一看,看到全身都被荊棘割得傷痕纍纍,而且血流不止。但讓他最震驚的是一輪明月已滑落天際,黎明很快就會來臨,他知道無論自己下一步要進行什麼,都幾乎已無時間可考慮了。
再次蹣跚地舉步時,康達立刻意識到他的肌肉已無法再動彈了,他必須撤退到他可藏身的森林密處。因此他又照著原來的路子回去,有時候四肢爬行,但腳、手臂和腿都纏結在籐蔓中,直到最後他才發現自己置身於濃密的樹叢中。雖然他的肺部會有裂開之慮,但他仍考慮爬過去。腳下鬆軟的厚樹葉層告訴康達許多樹葉都已掉落了,也就是說他會很容易被發現,因此最好的隱藏方式就是匍匐前進。
他再度往前爬,然後終於在天空開始泛白時安身在深密的樹叢中。除了自己的喘息聲外,萬物一切靜止不動;這使他想起在寂靜的長夜裡與忠實的烏僂狗共守花生田的情景。就在此時,他聽到遠處有犬吠聲。也許只是幻想的吧!他想道。可是犬吠聲又再度地傳來——似乎有兩隻。他已沒有餘裕的時間了。
他跪向東邊,對阿拉神祈求解救。就正當他結束時,犬吠聲又再度傳來,而且越來越近。康達決定最好按兵不動,可是當他再次聽到狗哮聲時——仍然越來越近——就在幾分鐘後,一切彷彿他們已完全知道他的行蹤,而且他的四肢也不容他再多待片刻。於是他再度潛人樹叢下爬行,尋求更深更隱秘的地方。他手、腳、膝蓋所爬過的每寸荊棘都是殘忍的折磨,每一聽到狗吠聲,他就越爬越快。可是大叫聲竟是越來越大且越來越近。此外,康達確定他聽到人群的叫喊聲也來自犬吠聲的方向。
他移動的速度不夠快;於是他縱身躍起,拔腿就跑——在荊棘叢裡搖晃砍倒——死命地使盡全身精力快速且安靜地跑。幾乎就在同時,他聽到了一個爆炸聲;這突來的震驚使他彎曲了膝,匍匐倒在纏結不清的荊棘裡。
現在叢林內的每一個角落都有犬吠聲,康達嚇得全身直顫抖,他甚至已可以聞到狗的味道。一會兒後它們就鑽人樹叢裡,直接朝他衝來。康達剛一起身跪起,那兩隻狗就猛然跳過樹叢,直撲他身上,而且還不斷對他狂吠吐沫抓扯,把他壓倒在地,再縱身向後跳,再撲向他。康達自己也狂亂地吼叫,兇猛地與它們格鬥。當他試著要往回爬高狗群時,他亦以手當爪般地猛抓猛扒想把它們嚇退。然後他聽到樹叢邊傳來人的怒叱聲,接著又是一聲爆炸聲,這次更響。當狗群突然不再那樣狂暴地攻擊時,康達聽到有人帶著刀子邊咒罵邊揮砍樹叢地朝他走來。
就在那兩隻吠叫的狗後面,康達最先看到的是那個被他掐得半死的黑人,他一手持著大刀,另一手則握著一根短棍和粗繩,一副看起來要殺人的凶模樣。康達躺著,背部直流血,他緊閉下巴不使自己叫出來,心裡已有準備將被剁成肉醬。然後他看到那個帶他前來此地的「土霸」出現在黑人車伕之後,他滿臉通紅而且汗流不止。另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土霸」正拿著會爆出火花的鐵棒指著他,康達等著他拿鐵棒往自己身上——「砰」,因他在船上就已領教過了。但反倒是那位黑人高舉棒棍,怒氣沖沖地朝他衝來,但被那「土霸」頭子斥住!
黑人車伕止住了衝動,「土霸」亦把狗群斥退。他對黑人車伕說了一些話,然後那黑人就往前解開繩子。他趁機重重地往康達頭上一擊,幾乎使他昏死過去。他朦朧地知道自己被綁得很緊,緊到繩子都陷入他流血不止的皮膚裡,然後被半拉半抬地拖起來走路。每當他失去平衡跌倒時,鞭子就「咻」地一聲掃過他的背部。當他們終於到達森林的邊緣時,康達看到三隻像驢子的動物綁在幾棵樹旁。
當他們走近那些動物時,他又再度試著逃跑,可是繩子另一端猛力地一拉使他踉蹌地跌倒——而且肋骨也被踢一腳。現在那個新來的「土霸」握住繩索,移到康達的前頭,奮力地把他拉到動物旁的一棵樹邊。繩子的一端拋過一根矮樹枝,那黑人車伕在另一頭用力急拉,吊得康達的腳幾乎著不到地面。
「土霸」頭子的鞭子開始「咻」「咻」地抽在康達的背上。他痛得直翻騰,但卻咬緊牙關不肯叫出來。可是每落一鞭,他的整個身子像是要裂成兩半。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地叫出來,可是他們的鞭答仍是不肯罷休。
當康達幾乎失去意識時,抽鞭才停止。他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正往下沉而且癱倒在地,然後他被抬起來丟到動物的背上去。接著,他感覺到自己在移動。
康達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是——他不知時間已過多久了——自己四肢張開地躺在某間屋子裡。他注意到每個手腕和腳踝的鐵銬上都套上一條鏈條,然後四條鏈條各自固定在屋子四個角落的樁底下,只要稍微一移動就會引起劇痛,所以他靜躺在那兒好一會兒。他的臉因流汗而濕透,呼吸中也帶著短而急促的喘息。
雖然一動也不能動,但康達可以看到光線從頂上的天窗射進來。他可以從眼角瞄到牆上的一處四洞,裡面有一根幾乎燒燬的木頭和一些灰燼。在屋子的另一邊,他看到地板上有一個寬而平的布團,布團的洞口處露出於玉米桿;他猜想那大概是用來當床的。
當薄暮從天窗射進來時,康達聽到就在附近的奇怪的號角聲。又過了好些時候,他聽到許多黑人走過附近,然後聞到烹煮食物的味道。當飢餓的痙攣混雜著頭部的疼痛、背部的戳痛和手腳被荊棘所割的傷痛時,他嚴責自己沒有等待更適當的時機脫逃,如同掉入陷阱的動物愚蠢地掙扎。他應該事先多觀察學習這異地和這些無宗教信仰的人群。當屋門嘰嘎地開啟時,康達的雙眼正閉著;他聞得出是那個他掐過的黑人。他躺得直直的,假裝已睡著——直到肋骨挨了一記狠毒的腳踢才使他瞪大雙眼。那黑人一面咒罵一面在康達面前放了某些東西,又丟一條被子在他身上,然後走了出去。大門在他身後「砰」地帶上。
康達面前食物的味道使他的胃難受得如同背上的疼痛。他終於打開眼睛,在一個平坦的圓盤上堆有某種濃粥和某種肉,旁邊有個盛著水的圓瓢。他被鏈成大字形的四肢根本無法把它們拿來吃,但卻都近得可用他的嘴巴夠到。正當他要咬一口時,他突然聞出那塊肉是褻瀆的豬肉,於是胃裡的膽汁反倒嘔到盤子裡。
一整夜,他一直都是處在似醒似睡的狀態,而且一直很不解為何這些看起來完全是非洲人長相的黑人竟然吃豬肉。這意味著他們完全不識阿拉神——亦或叛徒。他請求阿拉神原諒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可能吃豬肉,或是以前曾經吃過任何帶有豬肉的食物。
在天窗透進黎明的晨光之後不久,康達又再度聽到奇怪的號角聲;然後又傳來烹煮食物的味道以及黑人匆忙地來回奔走的聲音。此時,他最憎恨的那個黑人又帶著食物和水前來。可是當他看到康達吐在原封不動的盤子上時,他很憤怒地彎下腰去,一面咒罵一面抓起盤中的穢物就往康達的臉上抹。然後他把新食物和水放在他面前後就逕自離去。
康達告訴自己他待會兒要硬忍著把食物嚥下去,但他現在已病得無法再去想這件事了。一會兒後,他聽到門再度開啟,這次他聞到「土霸」的惡臭味道。康達的雙眼死命地緊閉著,可是當「土霸」憤怒地抱怨時,他害怕又會再挨一踢,於是趕忙睜開眼。他正好迎面望向那個「土霸」憎惡的臉——他氣得滿臉通紅。「土霸」發出怒叱聲並以威脅的手勢警告假如他再不吃食物,就會挨揍,然後他就離去。
康達奮力地用左手指勉強地刮起「土霸」剛才站過的一撮泥土。他把泥土撥近自己,然後緊密雙眼,懇求惡魔的靈魂永遠在這「土霸」和其家人的身體裡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