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箱子越來越接近那房子時,康達開始聞到更多黑人的氣息。他用手肘把自己撐起,在朦朧的夜色中,他只模糊地看到三個人影走向他們的馬車,其中一個最魁梧的黑人手持著直搖晃的燈火——康達已很熟悉這種船上的「土霸」經常拿到牢籠內的燈火,只是這一個是嵌在一種乾淨會發亮的東西內而不是金屬內。但他沒有機會仔細地瞧瞧,因為當另一個「土霸」大步地邁過他們走向箱子時,那三個黑人很快地問到一邊,而箱子也立刻停在他身旁。這兩個「土霸」彼此問候了對方後,其中一個黑人把燈火提高,好讓在箱子內的「土霸」下來時可以看清楚地。他們兩人很熱情地握手,然後一起走向房子。
康達的內心湧起了一份希望。這些黑人現在會放他走嗎?可是當他如此想時,燈光就照出他們站在馬車旁看著他的神情:他們正在嘲笑他。這些究竟是哪種黑人,竟然看輕自己的同類而且還像溫馴的羊只一般為他們工作?他們是來自哪裡呢?他們長得完全像非洲人,但很明顯他們不是來自非洲。那位駕駛箱子的黑人邊對著那動物吆喝,邊揮著鞭子,箱子就往前移動。其他的黑人跟在旁邊走,仍然哈哈大笑,直到箱子再度停下來。車伕爬了下來走到後頭,在昏黃的燈火下粗暴地拉扯康達的鐵鏈。在解開座位下的鐵鏈時,他發出威脅的聲音,並示意康達下車。
康達抑制跳去扼住那四個黑人喉嚨的衝動。勝算機率太小了,他以後還會有機會的。當他強迫自己跪下並開始往箱子的後面爬時,他身體內的一筋一肉似乎都在狂叫。當他拖得太久時,其中兩個黑人猛然地抓住他,用力且粗暴地把他半拉半拖地摔到地上。一會兒後,車伕把銬住康達的鐵鏈的另一端套在一塊粗木樁上。
當他躺在那兒時,內心充滿了痛苦、恐懼和憎恨。其中一個黑人在他面前放了兩個錫罐。在燈火下,康達可看到一個幾乎裝滿了水,另一個則盛著有奇怪味道的食物。縱使如此,他的口水仍然不斷地湧出,並直往喉頭裡吞,但他卻不許自己的眼睛亂動。那些看著他的黑人在旁捧腹大笑。
那車伕舉高了燈火,走到粗木樁那頭使勁地撞擊已上鎖的鏈條,很明顯地要康達看清楚那鐵鏈是不會斷的。然後他用腳指著水和食物,嘴巴發出威脅的聲音,其他的黑人則又哈哈大笑,然後走開。康達躺在漆黑的地上,等著他們睡覺。在他的內心裡,他看到自己一躍而起,而且奮不顧身地使出全身的力氣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著鐵鏈,直到鐵鏈斷裂,然後他可以逃至……就在此時,他聞到一隻狗走向他,並聽到它好奇地嗅著,然而他感覺出它不是敵人。可是就當那條狗走近時,他聽到錫罐內咀嚼和牙齒相磨的聲音。雖然他自己不願吃,但他仍憤怒地跳起來,像豹子般地咆哮,那隻狗才跑掉,但跑了不多遠就掉回頭開始吠叫。瞬間,附近有個門嘎嘎地開啟,有個人拿著燈火朝他跑來。那是車伕,康達坐在那兒冷冷地看著他很著急地檢查木樁底的鏈條,再來檢查套在康達鐵銬上的鐵鏈。在昏暗的黃光下,康達看到車伕對已空無一物的食物盤露出一臉滿意的神情。他帶著嘶啞的咕噥聲,步回自己的屋子,留下滿心想捏死那隻狗的康達獨自一人在黑暗中。
一會兒後,康達四處張望,找到那盛水的鐵罐。他喝下一點,但並沒有使他舒服些。事實上,他覺得全身的體力都已流失,好似只剩一個空殼而已。他放棄了磨斷鐵鏈的念頭——無論如何目前必須放棄——阿拉神似乎已棄他遠去。可是為什麼呢?他究竟犯了何種萬惡不赦的大罪?他試著去口顧這一生所做過的重要往事——無論是對是錯——一直到他要為自己砍一塊木頭做鼓架的早晨,聽到樹枝折裂聲時。彷彿他生命中每次受到責罰都是因為自己的疏忽和粗心。
康達躺著聆聽蟋蟀聲、夜鳥啁瞅聲和遠處的犬吠聲——偶爾有夾雜著老鼠的嘰喳聲,或者動物咬骨頭的碎裂聲。有時候,他會興起逃跑的意念。但他知道即使自己能扯斷鏈條,但鏈條刺耳的卡嗒聲也會很快地吵醒附近屋內的每個人。
他躺著,沒有睡意,直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現。他掙扎著疼痛的四肢,使自己跪著,然後開始做早禱。但當他把前額頂到地上時卻失去了重心,整個人幾乎翻到側邊去;他很憤怒自己竟變得如此虛弱無力。
當東邊的天空開始泛起魚肚白時,康達再度伸手去拿水罐,並把剩下的水喝光。當他一喝光,就警醒地聽到那四個黑人回來的腳步聲。他們匆促地把康達抬起丟進箱子後,然後駛向那白色的大房子去,「土霸」正等在那兒準備再人座。等到康達明白怎麼一回事時,他們已經回到了大路上,朝著和以前相同的方向前進。
有次在一個天晴氣朗的日子裡,康達躺著,悵然若失地望著從他身上連接到座位下的鏈條卡嗒地磨著箱子的地板。然後有好一會兒,他的眼睛含恨瞪視著前頭那個「土霸」和黑人的背影,他真希望能夠殺掉他們。他強使自己記住,假如他要活下去的話,他必須集中思緒,必須控制自己等待,不可消耗體力,一直到時機成熟。早上過半時,康達聽到並立即辨認出是鐵匠在打鐵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竭力地擠眼尋找,終於發現聲音是來自他們正經過的濃密樹木某處。他看到許多森林都剛砍伐過,殘於也都連根拔起。在某些地方,當晃動不已的箱子顛簸地經過時,康達看到也聞到灰色的煙從正在燃燒的乾柴堆中緩緩升起。他納悶著「土霸」是否也用此法施肥於土壤,以備下季的耕種,如同在嘉福村一般。
接下來,就在前頭的遠處,他看到路旁有間四方形的小屋。那似乎是由木頭建造成的,而且在屋前一塊開墾過的土地上,一個「土霸」正辛勤地跟在一頭牛後面工作。「土霸」的手正用力地壓著某種彎曲的手把,由牛拉著把土地耙開。當他們靠近時,康達又看到另兩個蒼白的瘦「土霸」盤腳坐在樹下,三隻同樣瘦得皮包骨的豬到處踐踏蹂躪,還有一些小雞正在啄食,屋子的門口站著一個紅髮的女「土霸」。此時,三個小「土霸」衝向箱子又叫又揮手。他們一看到康達,就不住地失聲大笑並指指點點,他像對小土狼般地看著他們。他們跟著馬車跑了好長一段路才掉頭回去,康達終於親眼看到真正的「土霸」家庭。
還有兩次,就在離馬路很遠的地方,康達看到「土霸」的白色大房子,類似於馬車前一晚露宿的地方。每一棟都有兩個房子高,好像是一棟疊在另一棟上面,而且前面都有三四根白色的巨柱,和樹一樣粗,也幾乎一樣高。此外,每棟的周圍都散佈著一堆灰暗的小屋子,康達猜想那大概是黑人住的。周圍有一片廣闊的棉花田,全部都是最近才采收完畢,因此到處點綴著叢叢白花花的棉絮。
在這兩棟大房子之間,馬車超過了兩個正在路旁行走且長相奇異的人。起初康達認為他們是黑人,但是當馬車走近時,他看到他們的皮膚是紅棕色的,而且黑色的長髮綁成像條繩子垂在背後。他們健步如飛,鞋子和腰布似乎是由質地很輕的獸皮所做成的,而且身邊還帶著弓和箭。他們不是「土霸」,也不是來自非洲!他們身上的味道甚至也不同。他們究竟是何種人類?他們倆似乎沒有注意到馬車的經過使他們身上落滿了飛揚的塵土。
太陽開始下山時,康達把臉朝向東邊。在他結束靜默無聲的晚禱後,黃昏正籠罩著大地。在兩天的拒食後,他虛弱得只能癱瘓在左右搖晃的馬車裡,他幾乎已不在乎周圍所發生的任何事了。
但康達仍勉強地把自己撐起。過了一會,當箱子停妥後,他向外頭望了望。車伕爬下了車,把一盞燈掛在箱子旁再回座位,然後繼續往前駛。隔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土霸」簡短地說了幾句話,那個黑人也答了話。這是今天自啟程以來,他倆第一次交談。箱子又再度停下來,車伕下了車,丟給康達某種被單,康達卻不加理睬。馬伕回到座位後,和「土霸」兩人各把被單覆蓋在自己身上,然後再繼續前行。
雖然康達很快就開始冷得發抖,但他仍拒絕伸手去把被單拿來蓋上,因他不想讓他們事事得逞。他想,他們供給我棉被,卻還把我鎖在鐵鏈裡;而我自己的人民竟袖手旁觀,還為「土霸」做卑鄙無恥的工作。康達只知道他必須逃離這充滿夢魘的地方或是自殺。他不敢再夢想將來能再見到嘉福村,可是萬一他真有機會,他發誓全岡比亞的人都會從他身上得知「土霸」國度的人長相為何!
康達冷得直打哆嗦,幾乎說不出話來。此時晃動的箱子突然轉離大馬路,進入一個崎嶇不平的小路。他又再次強迫自己撐起酸痛的身子,以便窺視漆黑的外頭。他看到遠方有棟鬼影幢幢的白色陰森大房子。如同前一晚一般,當他們來到那房子前時,恐懼立刻淌流過康達的心——可是他甚至無法聞出「土霸」或是他急著想要問候的黑人的味道。
當箱子終於停住時,座位上的「土霸」咕噥地跳下地,交互幾次彎腰並蹲下來鬆弛一下肌肉後,便簡略地對車伕說了些話,也指了指後頭的康達,然後逕自走向那大房子。
仍然沒有其他的黑人出現?當搖晃的箱子嘰嘎地往前駛向鄰近的屋子時,康達躺在後面佯裝冷淡漠然。可是他的每條神經每個細胞都緊繃著,連痛楚也拋在腦後。他的鼻子嗅出附近其他黑人的味道;但卻沒人出來。他的希望越來越加深。黑人車伕把箱子停在屋子旁,笨重地爬到地上後,就走向最近的一間屋子內,火焰在他的手上辟嚦啪啦地響著。當他把門推開時,康達靜觀等待,準備他進入屋內時縱身一跳,但他卻掉頭回到箱子處。車伕把手伸到座位下,鬆開了康達的鏈條,並牽著鏈條走到箱子後頭去。但有些想法使得康達依然猶疑不前。黑人車伕用力地拉扯鏈條並粗暴地對康達咆嘯。當他站在那兒仔細地瞧看時,康達裝作四肢無力地匍匐在地上,試著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還虛弱並盡可能地拖拖拉拉,笨手笨腳地往後爬。一切如同他的預料,那位車伕已開始不耐煩,他傾身向前,用一隻堅實有力的臂膀把康達拉起來拖到馬車後,而他抬起的那只膝蓋正好使得康達不會掉到地面上。
瞬間,康達奮力向前——他的手掐住車伕的喉嚨,如同土狼專咬骨頭的下顎。而當車伕開始掙扎嘶啞地叫喊時,他手上的燈掉到地上。此時,他的大手伸向後面,對康達的臉和前臂亂抓亂打亂撕。然而康達使勁地把脖子掐得更緊,他極力地扭身躲閃車伕如棒般的拳打腳踢而且一直不肯鬆手,直到車伕終於軟疲地跪下,發出一陣深沉的喉聲,然後癱瘓地倒地。
康達縱身躍起,他現在最擔心的是吠叫的狗。於是他像影子般地悄悄溜過已倒地的車伕和翻倒的燈火,然後彎低身子快速地跑,兩腳踩過如霧般的棉花莖。他長久以來一直未使用的肌肉疼痛地嘶喊,但迎面而來的冷風使他覺得好舒服。他知道自己絕不可因重獲自由而大聲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