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 第一卷 三女性 三 鄉間舊俗
    假使有一個旁觀者,當時緊站在古塚的旁邊,那他一定能看出來,來到塚上那些人,全是附近一帶那些小村莊裡的老老少少。他們每一位,上了古塚的時候,都挑著四捆很重的常青棘,用一根兩端削尖了的長木棍,不用費事就把棘捆橫著穿透了,挑在肩頭,前面兩捆,後面兩捆。他們來的地方,是山後面離這兒有四分之一英裡的荒原;在那兒,差不多不長別的東西,只有常青棘,漫山遍野。

    這種挑東西的方法,把整個的人都叫常青棘裹起來了,所以每一個人還沒把棘捆放下的時候,都像一叢長腿行動的灌木。他們一路之上,按部就班地走來,好像走路的羊群;換一種說法,就是一個頂強壯的在前面領路,年幼力弱的在後面跟隨。

    一擔一擔的棘捆,全堆在一起了,一個由常青棘壘成的金字塔,周圍有三十英尺,把那個古塚的頂兒占住了,四處許多英裡的地方上都管那個古塚叫雨塚1。那時候,他們那一群人裡面,有的忙著去找火柴,揀頂干的棘叢,又有的就忙著去解束棘捆的荊條。這班人正這樣忙碌的時候,又有一班人就居高臨下,眺覽面前那一大片讓夜色籠罩得模糊溟-的原野。在荒原的山谷裡面,一天裡無論哪個時候,除了荒原自己的荒蕪地面,看不見別的東西;但是在雨塚上面,卻可以俯視老大一片原野,並且有許多荒原以外的地方,都可以收入眼界之中。現在原野上的細情,是一樣也看不見的了,但是原野全體,卻令人生出一片廣漠、無限邈遠的感覺。

    1 雨塚:在道齊斯特東二英裡,據大荒原西部的邊緣。但赫門-裡說.“在叫作雨塚的叢塚中,我們可以認為,其中最大的一個,代表了本書所寫的兩塚。不過……在我們作者的心目中,它的地位,更近大荒原的中心。……顯然作者為了給全局增加力量,才這樣處理。”

    大人和孩子們正在那兒把棘捆堆成一垛的時候,那一大片表示遠方景物的蒼冥夜色裡發生了變化。許多火光,有的像紅日一團,有的像草叢四布,一個一個陸續發出,星星點點地散布在四圍的荒原上。原來旁的教區1和別的村落,也都正在舉行同樣的紀念2;這些亮光,就是他們那兒點起來的祝火3。有些祝火,離得很遠,又籠罩在濃密的大氣裡,因此有一股一股麥稈一般的淡黃光線,在祝火周圍像扇子似的往外輻射。另一些祝火大而且近,叫暝暝的夜色襯得一片猩紅,看著好像黑色獸皮上的創口傷痕。又有一些,就跟蠻那狄司4一樣,有酒泛醉顏的紅臉,隨風披散的頭發。最後這一種,還把它們上面雲翳靜靜的虛胸輕輕地染了一層顏色,把雲翳倏忽變化的巨洞2映得通紅,好像它們經此一照,一下變成了燙人的鼎鑊。所有全境以內,差不多能數出三十處祝火來;那時地上的景物,雖然一樣也看不見,但是雨塚上的人,卻能按照每個祝火的方向和角度,認出它所在的地點,仿佛看不見鍾上的數碼,卻照舊能說出鍾上的時刻來那樣。

    1 教區:英國宗教管轄基層單位,包括一個村莊或兩個村莊。

    2 同樣的紀念:指紀念火藥暗殺案而言,。

    3 祝火:國家慶典之日,露天點起的火。鄉民於每年某日,於空曠之地點火,本是通行全歐各地的事情;其源起於太古鴻-之時;且於火旁環繞跳舞,或在火上跳越而過。詳見英國人類學家夫銳遂的《金枝》第三卷。赫門-裡說,這種舉行慶祝的辦法,現在已經不多見了。

    1 蠻那狄司:希臘神話,祀奉酒神的女祭司。在慶祝酒神節的時候,跳舞,飲酒,唱歌;作出瘋狂女人的姿勢和動作,比較雪萊的《西風曲》第二節:“在你那輕波細浪的湛藍水面上,展開了風雨欲來的環發,好像是蠻那狄司凶猛顛狂,頭上的頭發被風往上刮……”這兒是以紅臉喻火,以頭發喻煙。

    2 雲翳倏忽變化的巨洞;比較哈代的《遠離塵囂》第十一章,“雲翳彌漫的穹窿當時的樣子,好像是一個巨洞的頂兒……”

    雨塚上第一個猛烈的火焰沖天而起了,跟著,所有看遠處的烈火那些人都把眼光轉到自己點的烈火上。只見熊熊的火光,把四面環立那一群人的裡圈——那時在原先那一群人裡,又添了許多男女閒人——用它自己那種金黃的顏色裝點了起來,甚至於把四周黑暗的草地,也映得明亮生動,一直到圓塚的坡兒漸漸斜傾得看不見了的地方,輝煌的亮光才慢慢變暗。火光顯示出來的古塚,是一個圓球的一部分,跟它初次壘起的時候,一樣地完整,就是那條挖過泥土的小溝,也都照舊存在。這片頑冥的地方連一塊一粒都從來沒經耕犁騷擾過。正因為荒原對於莊稼人磽瘠,所以它對於歷史家才豐富。因為不曾有人經營過它,所以才不曾有人毀壞過它。

    當時的情況好像是:點祝火那些人,正站在一種光輝四射的上層世界,跟下面那一片混沌,分為兩段,各不相屬。那時候,下面的荒原,只是一片廣大的深淵,跟他們站立的那塊地方並不是一體,因為在強烈的火光下,他們的眼睛對於火光達不到的深坑低谷,一概都看不見。固然有的時候,比平常更有勁的火焰,會從柴垛上,發出箭一般的火光,像傳令官1似的,投到坡下遠處一片灌木、野塘、或者白沙上,使這些東西也反映出金黃的顏色來,一直到一切又都沉入了黑暗之中。那種時候,那整個混沌窈冥的現象,就是那位超逸卓越的佛勞倫薩人,在他的幻想中,臨崖俯瞰所看到的林苞2,而下面空谷裡嗚咽的風聲,就是懸在林苞裡面上下無著那些“品格高貴的靈魂”,抱怨呼求的聲音3。

    1 傳令官:從前,特別十八和十九世紀,兩軍交戰,主帥都在軍隊後高地上,觀察指揮,傳令官都跟在主帥身邊,遇有命令傳送,當然要迅速,故傳令官便須從高崗上急急直往山下跑去。(通譯隨從武官或參謀。)

    2 佛勞倫薩:意大利名城,佛勞倫薩人,指但丁而言。英國翻譯家卡銳(1772-1844)譯他的《神曲》,就管它叫做《但丁的幻想》。在地獄最外一層的地方叫做林苞。裡面所收容的,是耶穌降生以前那些善人的靈魂,和下生後沒受洗禮就死去的小孩。《神曲》《地獄篇》第四章第七至第十一行說,但丁到了一個地方,睜眼一看,“只見我站在一個巨壑的邊崖上,我下面是一個可怕的深淵,裡面發出無數怨歎的聲音,又黑又深,並且有雲籠罩;我的眼睛,怎麼也看不見它的底兒,也分不出一切別的東西。”

    3 “品格高貴的靈魂”,抱怨呼求的聲音:《神曲》《地獄篇》第四章第四十行(卡銳譯本)以下說:“……我知道,在林苞裡,拘了許多許多品格高貴的靈魂。”以後接著說,林苞裡面,有希臘詩人荷馬、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等,羅馬名人凱撒、布魯特等。哈代這裡引用的“Souls of mighty worth”是卡銳譯本裡《地獄篇》第四章第四十一和四十二行的譯文。那一章的第二十六行以下說:“在那個地方,我只聽得,歎息的聲音,讓永存的大氣都顫動。這種聲音,本不是由於酷刑,只是由於那群無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愁苦。”“上下無著”:居於林苞之鬼魂,上不能享天堂之福,下不能受地獄之罰,故雲“上下無著”。

    這些老老少少,好像一下又回到了太古時代,把這塊地方上從前看慣了的光景和事跡,又扮演了一番。不列顛人1在那個山頂上焚燒屍體的柴垛留下來的灰燼,仍舊像新的一樣,一點兒都沒動,埋在他們腳下的古塚裡。很早以前舉行葬禮的積薪發出來的火光,也和現在這些祝火一樣,曾照耀到下面的低原之上。後來烏敦和叟兒2的節日,也在這個地點上點過祝火,並且也很興盛過一陣。實在講起來,我們都很知道,現在荒原居民所玩賞的這種祝火,與其說是民眾對於火藥暗殺案3的感情表現,還不如說是祖依德的儀式4薩克森的典禮,混合揉雜,一直流傳到現代。

    1 不列顛人:在四四九年以前,現在的英國還沒有被盎格魯人、撒克遜人侵略占領的時候,住的是一種叫作不列顛的人民。本是凱爾特人的一支。但哈代用不列顛人概括稱史前期居於現英國之民族(如他用凱爾特人一詞一樣)。不列顛人,據發掘之墓塚,或有骨灰,或無骨灰,而以骨骼為多。但希臘、羅馬詩中.則有火葬詳細之描寫(如《伊裡厄得》第三十三卷)。而《伊尼以得》所寫則或火葬,或土葬,但以前者為多。凡火葬,骨灰盛在器皿裡埋於塚中,所以下面說屍骨余燼,埋在塚裡。

    2 烏敦和叟兒:盎格魯人和撒克遜人的神;也是所有日耳曼民族的神。烏敦是戰神,也是道路、疆界的保護者;字是他創造的;同時每一個部落,都說他是他們王室的始祖。叟兒是雷神和雨神。盎格魯人於四四九年開始征服不列顛,於五九七年開始傳播基督教,在這期間,還信原來的神,此處所謂“興盛過一陣”,即指此時期而言。

    3 火藥暗殺案:英國宗教改革後,舊教徒失勢,受壓迫,思報復,遂於一六○五年,在國會議院地窖子裡,藏了許多火藥,想乘十一月五日國會開幕,把國王和國會一齊消滅。管火藥的人,叫吉多-夫克司或蓋-夫克司,被執,參與密謀的人多被處刑。英國民俗學家萊特在他的《英國民俗》裡說:“自從十九世紀的頭二十五年以來,從前各處都舉行的節日,大大地冷落了。比方原先每年十一月五日舉行的蓋-夫克司節,現在只變成隨便檢一天晚上,點些祝火。”

    4 祖依德的儀式:祖依德,不列顛人的僧侶階級,掌管一切宗教的事,行魔術魔法,作以生人作犧牲的儀式等。

    還有一層:嚴冬來臨,自然界裡,到處都是熄火的鍾聲1,那時候點火就是人類對於這種鍾聲出於本能的抗拒行為。大自然老命令一年一度的冬季,叫它把冷風凍雪、慘慎陰森、淒側死亡,帶到人世。點火就是一種普羅米修斯2式的叛逆,及時自然而發,來反抗這種命令。晦瞑的混沌來臨了,下界被囚的諸神就跟著說:“要有光。”3

    1 熄火的鍾聲:歐洲中古,每晚某時,鳴鍾作號,令人家把火熄滅。英國此種制度,據雲系征服者威廉(1066-1087)所興。八點鍾鳴鍾以後,一律熄火,違者科以重罰。此法到一一○○年才取消。現在英國還有些地方,晚上於固定的時候鳴鍾,即此制余風。此處以鍾聲吶風聲,熄火指天地晦暗。

    2 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泰坦之一;他是文化的發起者,人類的創造者。他抵抗天帝意志,把天上的火,偷給人類,因被囚在高加索山。但他終不肯屈服。

    3 下界被囚的諸神就跟著說:“要有光”:此處下界被囚的諸神,指人類而言,以神比人,如培根說,“人並非只會直立的動物而已,人是不朽的神。”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第二幕第二場第三一六行說,“人……在行動方面多麼像天使,在悟性方面多麼像上帝。”歌德在《浮士德》天上序幕三九至四○行,“人類仍舊自尋痛苦。世上這般小神,死循從前舊路。”法國詩人拉瑪丁《沉思集》第二輯,“人,本性有限度而欲望無窮盡,他是一個墮落人間而仍不忘天上的神。”此處說,冬日天地晦暝,受神制宰的人偏要有光,與被神侄梏的普羅米修斯正同。“要有光”,引用《舊約-創世記》第一章第三節。原文為:“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明亮的火光和烏黑的陰影,在四面環立那一群人的臉上和衣服上,晃來晃去,使他們的眉目和肢體,都顯得像都銳1的畫那樣濃重,那樣有力。但是要發現每一個人臉上表現智愚賢不肖那種生來難變的容貌卻不可能。因為輕快的火光,老在四圍的空中,鑽天、扎猛子、點頭、晃腦袋,所以一片一片的陰影,和一條一條的亮光,在那一群人的臉上,一刻不停地改變地位和形狀。一切都是不穩定的,像樹葉似地顫動翻轉,像閃電似地倏忽明滅。陰暗的眼眶,先前深深陷入,好像一副骷髏,忽然又飽滿明亮,成了兩灣清光;瘦削的腮頰,原先黑不見底,轉眼又放出光輝;臉上的皺紋,一會兒像深溝狹谷,光線一變,又完全谷滿溝平。鼻孔就是黑洞洞的眢井,老人脖子上的青筋就是鍍金的模摟2。本來不亮的東西都掛了一層釉子,本來就亮的東西,像有人拿的一把常青棘鉤刀的尖兒,就好像玻璃;發紅的眼珠兒就像小燈籠。本來只可以說有點奇異的東西,現在都變得光怪陸離,本來只可以說光怪陸離的東西,現在都變得不可思議了;因為一切一切,全都無所不用其極。

    1 都銳(1471-1528):德國藝術家,他的作品,特別是木刻,以精細准確的線條、輪廓著名。

    2 模鏤:建築學名詞,北京俗名“泥鰍簷兒”或“牙子”,有種種花樣。

    既然一切都是這種情況,所以那時候有一個老頭兒,跟大家一樣,也讓火光招上山來了,但是這個老頭兒臉上並不是只見鼻子和下巴1那種瘦癟樣子,而是人臉一片,五官具備,其大也頗可觀。那時他很坦然,站在火旁叫火烤著:他手裡拿著一根木棍,把散在四外的小棘枝都撥弄到火裡面,他的眼睛老盯著那一堆荊棘的正中間,他只偶爾抬起頭來,打量打量火焰的高下,或者看一看隨著火焰飛起、散到黑暗中去的大火星兒。那片熊熊的火光和融融的暖氣,好像把他烤得越來越高興起來了,待了一會兒,他簡直就大樂起來。於是他就手裡拿著手杖,一個人跳起米奴哀舞2來;他這一跳,他背心底下帶的那一串銅墜兒3便像鍾擺一般,明晃晃地搖擺不已;他只跳舞還不過癮,嘴裡還唱起歌兒來,他的嗓音就像一個關在煙筒裡面的蜂子一樣。他唱:

    1 只見鼻子和下巴:老人口中無齒之貌,英語所謂堅果夾子臉。

    2 米奴哀舞:莊嚴,穩重,文雅;一六五○年左右起於法國,英國查理第二(1660-1685)王朝傳到英國,一直興到十九世紀。

    3 一串銅墜兒:原文seals原是一種截子(圖章),英國人多把它們帶在身上,用作裝飾。比較英國小說家薩克雷的《名利場》第三章:“正在那時,他們的父親進來了,像一個真正的不列顛商人那樣,把一串戳子擺得咯勒哈勒地響。”哈代的短篇小說《枯臂》:“他那些大個的金戳子,掛著像爵爺的一樣。”

    一人、二人、三人,依次分隊,

    國王宣召滿朝中的親貴;

    我要前去聽王後的懺悔,

    侍從大臣,你作我的伴隨。

    侍從大臣忙在地上跪倒,

    恩典、恩典不住聲地求告,

    無論王後說出了什麼話,

    只求王上千萬不要計較1。

    1 “一人、二人、三人,……”:這是英國民歌《愛琳王後的懺悔》第二、三段。全文見英國培隨主教的《英國古詩歌鉤沉》第二編第五卷第八首,即哈代所本。裡面說愛琳王後病重,依習慣召僧人來舉行懺悔。國王偕侍從大臣假扮行乞憎,王後不辨真假,盡情吐露私事,自供現在的王子,是她和侍從大臣所生,並及其它隱情。此處所引頭兩行,為民歌習慣說法。

    老頭兒接不上氣兒來,才把歌聲止住了;當時一位腰板筆直的中年男子,看見老頭兒唱不上來了,就和他說起話來;只見那個男子,把他那月牙式的嘴,使勁往腮頰後面拉,仿佛怕別人錯疑惑他會有什麼嬉戲的笑容似的,所以作出這種樣子來竭力避免。

    “好曲子,(門敢)特大爺;可是有一樣,俺恐怕你老人家那副老嗓子唱這樣的曲子,有點兒夠受的吧?”他朝著那位滿臉皺紋的縱情歌舞者說。“俺說,(門敢)特大爺,你想不想再往十七打八裡過一回,像你剛一學著唱這個曲子那時候的樣子?”

    “呃?你說什麼?”闞特大爺停止了跳舞說。

    “俺說,你願意不願意返老還童?像你眼下這把年紀,你那個老氣嗓仿佛有了窟窿啦。”

    “嗓子只管不好,俺可有的是巧著兒。俺要是不善於運用俺這不夠喘的氣兒,那俺還能這麼年輕,還能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頂老的糟老頭子嗎?你說,提摩太,能嗎?”

    “俺問你,大爺,這下面他們靜女店裡新成家的那兩口子,這陣兒怎麼樣啦?”提摩太問,同時把手朝著遠方大路那一方面一個黯淡的亮光指去,不過那個亮光,離紅土販子那時坐著休息的那段大路,卻很不近。“他們這陣兒的真情實景是怎麼個樣子,像你這樣一個明白曉事的人,總該知道吧?”

    “明白只管明白,只是有點兒荒唐,是不是?俺也承認,有點兒荒唐。俺闞特大爺,當然是個荒唐鬼,要是他連個荒唐都夠不上,那他還有什麼資格哪?不過,費韋街坊,這是一樁小毛病,老了就好了。”

    “俺以先只聽說他們今兒晚上一塊兒回來。俺想這時候,他們該已經回來了吧。還有什麼別的情況沒有?”

    “俺想,再應該辦的事,就是咱們得上他們家給他們道喜去了。”

    “不吧?”

    “不?俺想咱們一定得去。俺就非去不可。憑俺一有樂子就帶頭兒的人,要是不去,那應該嗎?”

    你快被上行乞僧服,

    我也和你一樣裝束,

    就像同門師兄師弟,

    齊向王後參拜敬禮。1

    1 “你快披上行乞僧服……”:這是《愛琳王後的懺悔》裡第五節。

    “昨兒晚上,俺碰見新娘子的大媽姚伯太太來著,她告訴俺,說她兒子克林過聖誕節的時候要回來。俺敢說,她兒子真伶俐的了不得,——啊,俺要是也有那個小伙子肚子裡那些本事就好了。呃,接著俺就用俺那種一向大家都知道的風流腔調,跟她說話,她一聽可就說啦,‘唉,這樣一個看樣子像是年高有德的人,可滿嘴說這樣的渾話,真是的!’——她就這樣說俺來著。俺不在乎她那個,你罵那個在乎她的,俺當時也就這樣對她說來著。俺說,‘你罵那個在乎你的。’俺占了她的上風了,是不是?”

    “俺倒覺得是她占了你的上風了,”費韋說。

    “不至於吧,”闞特大爺把臉多少一搭拉說。“俺想俺不至於那麼糟吧?”

    “看起來好像能那麼糟;可是,俺且問你,克林在過聖誕節的時候回來,就是為了這場親事——為了家裡就剩了他媽一個人,回來安置他媽,是不是?”

    “是,是,正是。不過,提摩太,你聽俺說,”闞特大爺懇切地說。“雖然都知道俺好打哈哈,可是俺只要一正經起來,俺就是一個很明白曉事的人了。這陣兒俺正經起來了。俺能告訴你他們新成家那兩口子許多故事。今兒早起六點鍾,他們就一塊兒去辦這件事去了,從那個時候以後,他們可就無影無蹤了,不過俺想,他們今兒過晌兒已經該回來了,成了一男一女了——啊,不是,一夫一妻。這樣說話,不像個人兒似的嗎?姚伯太太不是冤屈了俺了嗎?”

    “不錯,成啦。自從秋天她大娘反對了結婚通告以後,不知道他們兩個多會兒又弄到一塊兒去啦。赫飛,你知道不知道,他們幾時又把以前的岔兒找補過來啦?”

    “不錯,是多會兒?”闞特大爺也朝著赫飛用輕快的口氣問。“俺也打聽你這件事。”

    “那是她大媽回心轉意,說她可以嫁他以後的事了,”赫飛說;他的眼睛仍舊沒離開火焰,只嘴裡這樣回答。赫飛這小伙子,多少帶點兒莊嚴的態度;他是一個斫常青棘的,所以手裡拿著一把鐮鉤和一雙皮手套,腿上還帶著兩只又肥又粗的皮裹腿,好像非利士人的銅護膝1那麼硬。“俺估摸著,他們跑到旁的教區上去行禮,就是為了這一層。你們想,姚伯太太反對了結婚通告,鬧了個翻江攪海,這陣兒要再明張旗鼓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大辦喜事,仿佛她並沒反對過,那豈不就要顯得姚伯太太是個傻瓜,當初不該反對來著嗎?”

    1 非利士人的銅護膝:非利士人古代民族,和以色列人常交戰。《舊約-撒母耳記上》第十七章第四、五節說,“……從非利士營中出來一個英雄,名叫歌利亞,頭戴銅盔,身穿鎧甲,腿上有銅護膝……”

    “確乎是——顯得姚伯太太是個傻瓜;並且那對於那真是傻瓜的小東西兒也很不好;其實這也不過是俺這樣猜就是了!”闞特大爺說,同時仍舊努力裝出明白曉事的態度和神氣來。

    “唉,那天真是百年不遇,正碰著俺也在教堂裡,”費韋說。

    “要不是百年不遇,那你們就叫俺傻瓜好啦,”闞特大爺使著勁兒說。“俺今年一年,壓根兒就連一回教堂也沒去過,這時候冬天來了,俺更不去了。”

    “俺有三年沒邁教堂的門坎兒了,”赫飛說。“俺一到禮拜就困得迷迷糊糊的;道兒又遠的不得了;就是你去啦,上天堂也是難上難。因為許多許多人都上不去麼,所以俺干脆就老在家裡待著,永遠不去。”

    “那天俺不但在教堂裡,”費韋重新使著勁兒說,“俺還和姚伯太太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哪。俺當時聽見她一開口,俺就覺得身上一颼颼的,你們也許覺得不至於那樣。不錯,是有些古怪;可是俺當時可又真覺得身上一颼颼的來著。因為俺緊靠著姚伯太太麼。”這位講話的人,因為要使勁表示他並非言過其實,所以把嘴閉得比先更緊,同時把四圍聽話的人看了一遍;那時那些閒人,靠得更攏了,來聽他的故事。

    “在那種地方上,只要一出事兒,就不會小啦,”站在後面一個女人說。

    “牧師說:‘你們要當眾說出來,’”1費韋接著說。“牧師剛把這句話說完了,跟著就有一個女人,在俺旁邊站起來了,差不多都碰到俺身上了。俺就跟自己說啦:‘該死的,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來了才怪哪。’街坊們,不錯,雖然那時俺在神聖的教堂裡,俺可當真那樣說來著。眼前站著這麼些人,說話咒罵人,憑良心說,俺覺得不對,堂客們頂好別過意才好。不過真是真,假是假,俺實在說那種話來著麼,俺不認賬,那豈不是撒謊了嗎?”

    1 “你們要當眾說出來”:英國從前法律,結婚多用結婚通告,由牧師在禮拜天作早禱讀完第二遍《聖經》經文時向眾宣布,連宣布三個禮拜天。如有人反對,結婚通告就無效。牧師宣布時說:“我現在宣布某處某人和某處某人的結婚通告。如果你們之中,有知道他們兩個,有什麼原因,不能作這種神聖的結合的,你們要當眾說出來,這是第一次〔第二次,或第三次〕我問你們。”

    “不錯,費韋街坊。”

    “‘該死的,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來了才怪哪,’俺說,”說故事的費韋,把前面那句話又說了一遍,說那兩個咒罵字眼的時候,臉上仍舊是以前那種不動聲色的嚴肅態度;那無非是證明,他這樣說,並不是由於自己的高興,卻是由於事實的必要。“姚伯太太站起來以後,就聽見她說:‘我反對這個結婚通告。’牧師一聽,就說:‘作完了禮拜,我再和你講好啦。’牧師說這句話的時候,像說家常話似的,不錯,那時那位牧師,一下子變得和你我一樣,一點兒也不神聖了。哎呀,姚伯太太的臉真白得厲害!你們記得教堂裡那個石頭人兒吧——那個扭著腿、叫小學生把鼻子打掉了的石頭兵1?姚伯太太說‘我反對這個結婚通告’的時候,她臉上的氣色,就和那個石頭兵一樣。”

    1 教堂……石頭兵:歐洲中古,封建主及其家屬死後埋於教堂內部,墳上刻著石像,多作身穿鎧甲的武士,故謂之兵。其像如立,則扭腿交叉,如臥,則疊腿交叉,總之都成十字形,以示死者曾參加過十字軍(但亦有冒充者),即此處“扭著腿”之意。

    聽這個故事的人,都輕輕地咳嗽,打掃清理他們的嗓子,同時把幾塊小棘枝兒,都撥弄到火裡去;他們這樣作,並不是因為非這樣不可,卻是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有工夫琢磨這段故事裡的意義了。

    “俺聽說他們的結婚通告叫人反對了,俺就喜歡得跟有人給了俺六便士1一樣。”只聽一個女人很誠懇地說;這個女人叫奧雷-道敦,平常編石南掃帚過活,其實她這個人,本是不論對仇家,對朋友,全一樣地和氣;並且因為她能在世上活著,對於全世界都很感激:因為這才是她的天性。

    1 六便士:比較英文人卡萊爾說,“不論誰,有六便士,那他對所有的人,就有六便士那樣的權力。他可以吩咐廚子給他做菜,哲人教他讀書;國王作他的守衛,當然都得以六便士為度。”又哈代在《遠離塵囂》裡說,“兩便士聽起來特別微不足道,三便士則有一定的貨幣價值,因為少給三便士,則一天的工資就受相當的損失。”它例不具舉,於此可見六便士的價值。

    “這陣兒這個姑娘還不是一樣地嫁給他了嗎?”赫飛說。

    “有了那一場風波以後,姚伯太太就把氣兒消啦,很能湊合了。”費韋帶著不理會赫飛的神氣,把舊話重新提起來,表明他這番話,並不是赫飛的馬後炮,而完全是他個人琢磨出來的。

    “就算是他們不好意思,俺覺得也不見得他們就不能在這個地方上辦事,”一個身廣體胖的女人說;只聽她的胸衣,跟鞋一樣,每逢她一轉身或者一彎腰的時候,就吱吱地響。“過些日子,就應該把街坊鄰居們招呼到一塊兒,大家樂一下;過年過節的時候應該那樣辦,結婚的時候也應該那樣辦。俺就是不喜歡辦事這樣偷偷摸摸的。”

    “啊,你們也許還不到歲數,不大知道,不過像俺這樣的年紀,俺可就不願意辦喜事辦得太火暴了。”提摩太-費韋一面說,一面用眼四周看了一遍。“俺說句實話,雖然朵蓀-姚伯和韋狄街坊,這樣偷偷地把事辦了,俺可一點兒都不怪他們。在辦喜事的席上,你非得一點鍾一點鍾地跳五對舞和六對舞1不可。你們想,一個過了四十歲的人,這樣干起來,他那兩條腿受用不受用?”

    2 對舞:一種生動活潑之舞。一般二人對舞,此處則為五人或六人對舞。哈代的短篇小說《對舞提琴手》裡說,“對舞是那時代這地方身體‘棒’的人愛跳的。五對舞是五個舞者擺成十字形,每三人一行輪舞,以次轉到正中間那個人,要兩面都舞。”

    “這話一點兒不假,只要你到女方家裡1,你就很難說不下場跳舞,因為你心裡分明知道,人家老盼著你不要把人家的東西白吃了啊。”

    1 女方家裡:英國習慣,結婚以後,在新娘子的娘家飲宴慶賀,完了以後,新郎新娘才一同去旅行度蜜月或到新郎家。

    “過聖誕節的時候,你非下場跳舞不可,因為那是一年就那麼一回,結婚的時候,你也非下場跳舞不可,因為那是一輩子就那麼一回。人家頭生兒和二生兒命名1的時候,還有偷偷摸摸也來一兩場跳舞的哪。不過你當只跳舞就成了嗎,這還沒算上你得唱的那些歌兒啦……論起俺自己來,喪事只要辦得起勁兒,俺也一樣地喜歡。因為喪事也跟別的宴會一樣地有好吃的,好喝的,有的時候也許還更好哪。再說,你只說說死人怎麼長怎麼短就得啦;決不至於像跳水兵舞2那樣,把兩條腿累得跟木頭棒子似的。”

    1 命名:即行洗禮。

    2 水兵舞:一種生動,用勁的跳舞,一人獨舞。

    “俺想,辦喪事跳舞,十個人總得有九個認為太不合適吧?”闞特大爺用探問的口氣說。

    “懶得動的人,只有在辦喪事的席上,酒碗傳過幾遍以後,才覺得穩當。”

    “憑朵蓀那樣一個安頓、文靜姑娘,可肯把這樣一件終身大事,這麼馬馬虎虎地辦了,真叫俺不明白,”蘇珊-南色說;蘇珊-南色就是先前說過的那個胖女人,她喜歡談原來那個題目,所以又把它提了起來。“這還趕不上那些頂窮的人家哪。再說,那個男的,雖然有人說他長的不錯,俺可覺得不怎麼樣。”

    “平心而論,新郎也算得是又伶俐、又有學問的了,他那分兒伶俐,和克林-姚伯向來也不差什麼。他原先受的教育,本來打算要作比開靜女店更高得多的事兒的。他本來是學工程的,咱們都知道,他是一個工程師。不過他不好好干,所以才當了店小二了。他那些學問全白費了。”

    “這本是常有的事,”那編掃帚的女人奧雷說。“不過費心費力念書的人,還是有的是哪。從前有些人,你把他們下到第十八層地獄,都畫不出個圓圈兒來,這會兒也都能寫自己的名字了。寫的時候,筆上一滴墨水都不往外濺,往往連半點墨水弄髒了的地方都沒有1——喲,我說什麼來著?——喲,是啦,還差不多連把肚子和胳膊往桌子上靠都不用哪。”

    1 墨水外濺……:因以前用鵝翎筆,故易濺。

    “實在不錯;眼下這個年頭兒,實在越來越花哨的不得了啦,”赫飛說。

    “唉,俺在四年上1,還沒到棒啊鄉團裡當兵的時候——那陣兒人家都叫俺是棒啊鄉團,”闞特大爺興高采烈地插上嘴去說,“俺還沒去當兵的時候,俺也跟你們這裡面頂平常的人一樣,一點世路也不通。這陣兒哪,俺敢說俺沒有不能行的事了。呃?”

    1 四年上:指一八○四年說的。那時英國正和法國交戰,拿破侖正計劃用船載兵侵入英國。英國的多塞特郡,因在海濱,正當其沖,所以有鄉團等,預備抵抗。棒啊團原文為Bang-up,英國方言,是俏皮、利落、有精神的意思。

    “不錯,”費韋說,“你要是能返老還童,再和一個娘兒們結為夫妻,像韋狄跟朵蓀這樣,那你一定會在結婚簿子上簽你的名字;這是赫夫萬不及你的地方,因為他那點兒學問,跟他爹一樣。啊,赫夫啊,俺記得清清楚楚,俺結了婚,在結婚簿子上簽名的時候,你爹畫的押,在簿子上一直瞪俺。他和你媽,剛好是在俺和俺那一口子以前配成對兒的。只見你爹在簿子上面的那個十字道兒,把那一道橫畫兒長伸著,跟兩只胳膊一樣,冷一看,簡直就是地裡嚇唬雀兒的大草人兒。那個十字道兒,黑漆漆的,真怪嚇人的,——活脫兒是你爹的長相。本來那陣兒,俺又要行禮,又得挽著一個娘兒們,再加上捷克-常雷和一群小伙子,都爬在教堂的窗上望著俺直咧嘴,把俺熱得跟過三伏天一樣了;可是俺看見了那個十字道兒,還是要了命也忍不住要笑。不過過了一會兒,一根小草棍兒就能把俺打趴下,因為俺忽然想起來了,你爹跟你媽結了婚那麼幾天,就已經打了二十多次架了,俺一想俺也結婚,那俺不就是第二個傻瓜,去找一樣的麻煩的嗎?……唉,那一天真不得了。”

    “韋狄比朵蓀-姚伯大好幾歲,她又是一個好看的姑娘。憑她那樣有家有業、年紀輕輕的,可會為了那樣一個男的撕衣裳,揪頭發1,真太傻了。”

    1 撕衣裳……:表示煩惱焦灼。

    這位講話的人,是一個掘泥炭1(或者說土煤)的工人,他剛剛加入這一群人叢,只見他肩頭上扛著一個心形寬大的鐵鍬,那本是專為掘泥炭用的,它那磨得亮亮的刃兒,在火光裡看來,好像一張銀弓。

    1 泥炭:一種炭化的植物,狀如溫土,英國鄉下用作燃料,亦譯土煤,已見前。

    “只要他跟女人們一求婚,肯嫁給他的女人一百個還不止哪,”那個胖女人說。

    “街坊們,你們聽說過有那種沒有女人肯嫁的男人沒有?”赫飛問。

    “俺從來沒聽說過,”掘泥炭的說。

    “俺也沒聽說過,”另一個人說。

    “俺也沒有,”闞特大爺說。

    “啊,俺倒碰見過一次,”提摩太-費韋說,同時在他的一條腿上格外加了點勁兒。“俺認得那麼一個人。但是你們可要聽明白了,可就有那麼一個。”他把他的嗓子徹底地打掃了一遍,好像不要叫人家由於嗓音粗濁而生誤會,是每一個人都應該有的責任。“不錯,俺認得那麼一個人,”他說。

    “那麼這個可憐的家伙,是怎麼個丑陋不堪的長相兒哪,費韋先生?”掘泥炭的問。

    “啊,他既不聾,又不啞,也不瞎。他什麼長相兒俺先不說。”

    “咱們這方近左右的人,認識他不認識他哪?”奧雷-道敦問。

    “不大會認識吧,”提摩太說;“不過俺不說他的名兒,……小孩們,來,把這個火再弄一弄,別叫它滅啦。”

    “克銳-闞特的牙,怎麼一個勁兒地對打起來啦?”祝火那一面一個小孩,隔著迷離朦騰的煙氣問。“你冷嗎,克銳?”

    只聽見一個虛弱尖細的聲音1含混急促地回答說:“不冷,一點兒也不冷。”

    1 虛弱尖細的聲音:克銳-闞特是一個男人而帶女性者,英文所謂hermaphrodite,所以後面費韋用騙了的羊比方他。哈代在他的《苔絲》裡,寫過一個女人而帶男性者,嘴上長胡子。

    “克銳,你往前來,露露面兒,別這麼畏畏縮縮的。俺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兒有你這麼個大活人。”費韋一面嘴裡說著,一面臉上帶著慈祥的樣子,往那面看去。

    費韋這樣說了以後,只見走出一個人來,身子搖搖晃晃,頭發又粗又硬,肩膀窄得幾乎看不見,拐肘和足踝都大部分露在衣服外面;他走來的時候,自己只自動地走了一兩步,卻被旁人推推揉操地擁了六七步。他便是闞特大爺的小兒子。

    “你哆嗦什麼?”那個掘泥炭的很和氣地問。

    “俺就是那個人。”

    “哪個人?”

    “沒有女人肯嫁的那個人。”

    “你他媽就是那個人!”提摩太-費韋說,一面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要把克銳全身和克銳身外,一下都看到眼裡;同時閾特大爺也拿眼把克銳下死勁地瞪,好像一個母雞拿眼瞪它孵出來的小鴨子那樣。

    “不錯,俺就是那個人,”克銳說。“俺就是因為這個老害怕。你說這能不能把俺毀啦?俺老是說,俺不在乎這個,俺起誓賭咒地說俺不在乎,其實俺沒有一時一刻不在乎的。”

    “他媽的,天地間有比這個還叫人想不到的才怪哪!”費韋說。“俺原先說的並不是你。這樣說起來,有兩個這樣的人了。你為什麼把你倒霉的事告訴人,克銳?”

    “俺想真是真,假是假。俺這也沒有法兒,對不對?”他看著他們說,同時把他那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睜得好像眼眶都要疼起來的樣子;眼睛周圍就是一圈一圈好像槍靶子的紋道。

    “不錯,沒有法兒。這種事真叫人難受。俺聽見你那麼一說,俺就覺得身上颼的一陣,發起冷來。俺從前本來只當著就有一個,誰知道這陣兒冷不防跑出兩個來了哪。克銳,這真叫人心裡堵得慌。你怎麼知道女人都不肯嫁你?”

    “俺求過她們麼。”

    “俺真沒想到你會有那樣厚的臉皮。好啦,頂末了那一個對你怎麼說來看?也許沒說什麼真叫人過不去的話吧。”

    “那個女人說,‘你給我滾開,你這個活死屍、賽瘦猴1的渾東西。’”

    1 後來各版,此處增“二尾子貨”。

    “俺說句實話,這讓人聽著實在堵的慌。‘你給我滾開,你這個活死屍、賽瘦猴的渾東西。’這還不及干脆說一個不字,反倒痛快些哪。不過這也不難治。只要你有耐性,能下功夫,等到那個騷老婆頭上一長出幾根白頭發來就成了。你今年多大了,克銳?”

    “到今年刨土豆兒的時候,三十一歲了,費韋先生。”

    “不小啦——不小啦。不過還有指望。”

    “照俺受洗的日子算,俺三十一歲,因為教堂法衣室1裡的生死簿子上就那麼寫的。不過俺媽告訴過俺,說俺下生的時候,比俺受洗的時候,還早幾天。”

    1 法衣室:附於教堂之一室,內放法衣、宗教器皿及記錄簿等。此處之《生死簿》即《法衣室簿》,內記區民受洗、死亡、結婚等之年月日。

    “啊!”

    “不過她只知道俺下生的那天沒有月亮,除了那個,你就是要了她的命,她也說不出准日子來。”

    “沒有月亮?那可不吉利。俺說,街坊們,那可於他不吉利!”

    “是,是不吉利,”闞特大爺搖著頭說。

    “俺媽知道那天沒有月亮,因為她問一個有黃歷的女人來著。多會兒養下小子來,她就多會兒去問人家借黃歷1瞧,因為‘沒有月亮沒有人’2這句話,叫她多會兒養了小子就多會兒害怕。你說沒有月亮真不得了嗎,費韋先生?”

    1 黃歷:陽歷不知何時月圓、月缺,但歷書上記載著,所以要看歷書才能知道。

    2 “沒有月亮沒有人”:英國民俗學家戴爾的《英國民俗》說:“在康沃爾郡,要是一個小孩,在沒有月亮的時候下生,那麼人家就說,那個小孩,活不到成人的時候就得死。因此有一句俗語,‘沒有月亮沒有人’。”

    “真不得了,‘沒有月亮沒有人’。老人的古語是不會錯的。月亮沒露面的時候養下來的孩子,老不會有出息。你真倒霉;一個月裡頭這麼些天,你可單揀沒有月亮那一天探頭探腦地出世!”

    “俺想你出世的時候,月亮一定圓的不得了吧,”克銳帶著對於自己絕望,對於費韋羨慕的神氣說。

    “啊,反正不是沒有月亮的時候,”費韋先生眼神裡帶著毫不自私的神氣回答說。

    “俺豁出去過拉瑪節1摸不著酒喝,也強似下生的時候看不見月亮,”克銳仍舊用支離破碎的宣敘調2那種腔調接著說。“人家都說俺就是個活死屍,對自己家裡一點兒用處都不會有3。俺想沒有月亮就是根由兒了。”

    1 拉瑪節:從前拉瑪節是英國的收獲節。日期是舊歷八月一日。

    2 宣敘調:一種近於朗誦的歌唱形式,半歌半說,用於歌劇中對話或敘述部分,為歌劇四種組成成分之一。

    3 對自己家裡沒有用處:指生養子女而言。克銳是一個“二尾子”,故雲。

    “唉,”闞特大爺說,只見他的興頭未免去了好些;“然而他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媽還哭了不知道有多少個鍾頭,生怕他長過了頭,一下躥成了大漢子,當兵去哪。”

    “唉,像他這樣的可就多啦,”費韋說,“騙了的羊也得同別的羊一樣地過呀,可憐的東西。”

    “那麼俺也得湊付著過,是不是?你說俺夜裡該害怕不該,費韋先生?”

    “你這一輩子打定了光棍兒啦。鬼要是出來,他單找那單人睡覺的,他不找那兩口子睡覺的。新近還有人看見鬼來著。一個很怪的鬼。”

    “別,別說吧,要是你覺得不說沒有什麼礙處,那你就別說吧。俺聽了,一個人躺在床上想起來,身上非一霎霎地起雞皮疙瘩不可。可是,提摩太,你一定要說,俺知道你一定要說;說了好叫俺夜裡成宿做噩夢。你才說,一個很怪的鬼?你心目中那個鬼是哪一種的,你才說它是個怪鬼?哎呀,提摩太,別說,別說,還是別對俺說好。”

    “俺本來不大信什麼鬼呀神呀的。不過人家這回告訴俺的這個鬼,聽起來可真有些陰森森的。據說是一個小孩看見的。”

    “它什麼樣兒?——哦,別,別說——”

    “是一個紅鬼。不錯,平常的鬼差不多都是白的1,不過這個鬼可跟在血裡染過了的一樣。”

    1 鬼是白的:是英國人的概念,可能由於英人屍體都用白殮單包裹而起。

    克銳聽了這句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是卻沒讓身體膨脹;同時赫飛就問,這個鬼是在什麼地方看見的。

    “雖然沒出這片荒原,可不在咱們這塊地方。不過這件事不值得盡著談論了。俺說,街坊們,今兒既然是朵蓀-姚伯和韋狄街坊的好日子,那咱們睡覺以前,去給他們剛結婚那小兩口兒唱個歌兒聽聽,你們覺得怎麼樣?”費韋接著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口氣比以先更活潑,同時朝著大眾看著,他的神氣好像覺得,這個提議並不是闞特大爺首先發起的。“對於已經配成了對兒的人,頂好裝出喜歡的樣子來,因為你不喜歡,也不能把人家拆開呀。你們都知道,俺是不會喝酒的,所以俺並不是圖酒喝;可是俺覺得,回頭堂客和小孩兒們都家去了以後,咱們很可以往下面到靜女店去走一趟,在他們新結婚那兩口子門前,給他們來一個歌兒。那位新娘子一定喜歡這一套;俺也很願意她喜歡;因為她和她大媽一塊兒住在布露恩的時候,俺從她手裡曾接過好多皮袋酒1。”

    1 接過好多皮袋酒:這種皮袋.是整羊皮作的。英文《聖經》裡的bottle,就是這種皮袋(通譯瓶,誤)。酒應為安酒之類的家釀酒,是贈給費韋的。

    “好哇,咱們就這麼辦哪,”闞特大爺說,同時身子轉得那麼輕快,他那一串墜兒都放縱恣肆地大擺而特擺。“俺在風地裡站了這半天,嘴唇干得跟柴禾1一樣了。俺自從吃了便飯2以後,還沒聞到一滴酒味兒哪。人家都說,靜女店新開桶的酒,喝著很不壞。再說,街坊們,就算咱們弄得很晚才能完事,那算得了什麼?明兒是禮拜,多睡一會兒,酒還不消啊?”

    1 干得跟柴禾一樣:意譯,原文為方言。亦見《苔絲》第十七章。

    2 便飯:原文為方言,指上午或下午中間農田工人吃的便飯而言。

    “俺說,闞特大爺,憑你這樣一個老頭兒,老說這種說,真太隨便了,”那個胖女人說。

    “俺本來就什麼事都隨便;俺實在太隨便了——俺沒有那些閒工夫去討娘們兒的歡心。喀勒喀1!俺只樂俺的!一個沒能耐的老頭子要把眼都哭腫了的時候,俺只唱俺的歌兒,唱俺的《樂呵呵的一伙》2,唱俺的這個,俺的那個。俺不管那一套。他媽的,俺不論干什麼都行。

    1 喀勒喀:只是一種聲音,表示高興、喜歡。也見於本書第二卷第三章及《馬號隊》第二十三章。

    2 《樂呵呵的一伙》:《愛琳王後的懺悔》的另一種叫法。

    國王扭轉頭,從左往後看,

    滿腹的怒氣,滿臉的怒顏,

    若非我誓言已經說在先,

    卿家你難免絞架身高懸。1”

    1 “國王……往後看……”:《愛琳王後的懺悔》的末一節。末句指絞死身懸絞架。“國王扭轉頭”二行,亦民歌裡經常說法。

    “不錯,咱們正該那麼辦,”費韋說。“咱們得給他們唱個歌兒,上帝聽著也喜歡。朵蓀的堂兄克林等到事情完了才回來,還有什麼用處?要是他要攔這門親事,想自己娶她,那他就該早回來呀。”

    “也許只是因為姑娘出了門子,他媽一個人覺得孤單的慌,所以他才回來,跟他媽一塊住幾天吧。”

    “俺要說起來,又是怪事了。俺從來就沒覺得孤單過——從來也沒有,一點兒也沒有,”闞特大爺說。“俺到夜裡,簡直跟水師提督一樣地勇敢。”

    那時候,雨塚上的祝火已經微弱起來了,因為他們用的材料並不很堅實,所以不能耐久。同時往四外看去,所有天邊以內的祝火,也都大半微弱了。要是把祝火的亮光、顏色和著的時間都仔細觀察了,就能看出來燒的材料是什麼性質;根據這種結果再推測下去,還能多少猜得出來點祝火那些地方都出產什麼東西。大多數的祝火,都發出一種又大又亮的光輝;這是表示,那些地方,也和他們這兒一樣,長的都是石南和常青棘;本來這種地方,非常廣闊,有一方面,綿延到無數英裡地以外;另一些地方的火,著的快,滅的也快;那是表示,那一方面的燃料,都是最不耐燒的,只是麥稈、豆秸和莊稼地裡普通的廢物。有些頂耐久的祝火,都好像行星一樣地穩定1;那是表示,他們點的,都是榛樹枝子、棘樹捆子和別的堅實耐燒的劈柴。這一種燃料,本來很稀罕,它們和那些不久就滅了的熊熊火光比起來,雖然顯得亮光不大,但是現在因為它們能耐久,卻比無論哪一種都占上風。原先著得旺、看著大的祝火,現在都已經滅了,但是這些祝火,卻仍舊存在。它們占據的是北方矮樹林和人植林2茂盛生長的地方上負天矗立的峰巒;從雨塚上看來,那算是視線以內最遠的部分;那兒的土壤和這兒不同,像荒原這種情況,那兒是稀少的,看不見的。

    1 行星和恆星的區別之一,為行星不眨巴眼,恆星眨巴眼。

    2 矮樹林和人植林:前者專植小樹,以時砍伐,供薪柴用。後者則由人工栽植,作建築、家具材料。

    所有的祝火全都微弱了,除了一個,而這一個離他們最近,它跟所有別的祝火比起來,就好像是眾星閃爍裡一輪明月。它占的方向和下面山谷裡面那個小窗戶恰恰相對。它和雨塚離得實在很近,所以它的本體雖然並不很大,但是它的亮光,卻把雨塚上的祝火比下去了。

    這個穩定的亮光,先前就已經惹得雨塚上的人時刻注意了;現在他們自己的祝火既是越來越微,越來越暗,那個亮光更惹他們注意了;就是有些燒木頭的祝火,點得比較晚一會兒的,這陣兒也都光焰低微了;但是這個祝火,卻始終看不出來有什麼變化。

    “俺說實話,那個祝火離得真近!”費韋說。“俺覺得仿佛都能看出來有人在它四圍走動。那個祝火只管小,咱們可不能不說它好,實在地。”

    “俺都能把石頭子扔到那兒,”一個小孩說。

    “俺也能!”闞特大爺說。

    “辦不到,辦不到,小伙子。那個祝火看著只管很近,實在可至少差不多有一英裡半地遠哪。”

    “那個祝火倒是點在荒原上面,不過它的材料可不是常青棘,”那個掘泥炭的說。

    “俺看是劈柴;不錯,是劈柴,”提摩太-費韋說。“除了光滑直溜的劈柴,沒有別的東西能這樣耐著。它是點在迷霧崗1老艦長門前那個小崗子上的。那個老艦長真得算古怪;在自己的土堤和壕溝裡面點祝火,叫別人一點兒也玩賞不著,一點兒也近不得!這種老頭子真是糊塗蟲,要不,怎麼會沒有小孩兒,可點祝火玩兒?”

    1 迷霧崗:赫門-裡說,“迷霧崗被假設為離雨塚不遠。現已無物可確證那所住宅所在。但有一野塘,與書中所寫相符,可在雨塚北面看到。迷霧崗村則為荒原這塊地方上幾處零散房捨的假名,也已無存。”

    “斐伊老艦長今天出了一趟遠門兒,一定很累的慌了,”闞特大爺說,“所以這個祝火不會是他點的。”

    “他也捨不得那麼些好劈柴,”那個胖女人說。

    “那麼那就是他外孫女兒了,”費韋說。“不過像她那樣年紀,應該不大愛這個調調兒了吧。”

    “她的舉動很古怪,自己一個人住在那兒,可喜歡這種東西,”蘇珊說。

    “她的模樣兒可真得算夠俊的;”斫常青棘的赫飛說。“特別是她把時興的長袍穿出來的時候。”

    “不錯,”費韋說。“好啦,她的祝火願意著就讓它著吧。咱們的看樣子可快要完了。”

    “這個火一滅,你瞧有多黑!”克銳-闞特一面把他那雙兔子眼往身後瞧去,一面嘴裡說。“俺說,街坊們,咱們頂好家去吧。俺知道這塊荒原上是不鬧鬼的;不過俺覺得還是家去好。……啊,那是什麼東西?”

    “不過是風就是了,”那個掘泥炭的說。

    “俺覺得,除去城裡頭,別的地方就都不該晚上過十一月五號,像這樣山高皇帝遠、人少兔子多的地方,更應該白天過才是!”

    “你淨胡說,克銳。壯起膽子來!你枉長了個男子漢了!蘇珊,親愛的,咱們倆跳個舞罷——好不好哇,俺的乖乖呀?雖說是你那個巫婆養的丈夫把你從俺手裡攝走了以後,已經過了這些年了,你的小模樣兒還是一樣地俊哪;咱們這陣兒要是不跳,待會兒太黑了,就看不見你那個仍舊很俊的小模樣兒了。”

    這話是提摩太-費韋對蘇珊-南色說的;他這話剛說完,一旁看的人們只覺得,一眨眼的工夫,那個女人胖大的形體就挪到剛才點祝火的那個地方上去了;原來還沒等到她明白過來費韋的用意,費韋就把她攔腰抱住,把她那個人整個地舉起來了。那時候,在原先點祝火的地點上,常青棘已經燒完了,只剩了一團灰燼,間或攙雜著些余火和火星。費韋挾著蘇珊,剛一走到那堆殘灰的圈兒裡,就同她旋轉著舞起來。蘇珊本是一個全身都響的女人;不但她身上架著鯨骨和木條1,她腳上還不論冬天夏天,不論好天壞天,為省鞋起見,老穿著木頭套鞋;所以費韋和她舞著的時候,她那木頭套鞋噶嗒噶嗒地響,她的鯨骨胸衣就咯吱咯吱地響,再加上她自己大驚小怪地亂嚷,因此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一場合奏樂。

    1 鯨骨和木條:指胸衣而言,婦女緊身所穿,用以支撐胸腰。普遍為兩片,前面一片夾有鯨骨,或細鋼條,或細木條。

    “我把你的腦袋瓜子給你砸碎啦,你這個大膽的混帳東西,”南色太太一面毫無辦法,同費韋舞著,一面嘴裡罵,只見她那雙腳,好像鼓距一般,在火星中間亂起亂落。“我這兩只腳脖子剛才從帶刺兒的常青棘中間走過來,早就劃得熱拉拉的了,這陣兒你又把我拖到火星子裡來,更要熱炙火燎的了。”

    提摩太-費韋這種荒唐的舉動本是含有傳染性的。因此一時之間,那掘泥炭的也把老奧雷-道敦捉住了抱在懷裡,和她舞起來,不過他比費韋卻多少溫柔一點兒。那些年輕的小伙子,見了比他們年長的都這樣,就毫不怠慢地跟他們學,把那些年輕的姑娘都摟到懷裡;闞特大爺就跟他的棍子,合成了一件三條腿的東西,跟著大家一齊地舞。不過半分鍾的工夫,雨塚上面就看不見別的光景了,只有一團黑影,在滾滾翻動的火星裡回旋轉動;那些火星圍著跳舞的人迸起,都進到他們的腰部那樣高。主要的聲音,是女人們尖聲叫喊,男人們大聲嘻笑,蘇珊的胸衣咯吱咯吱、套鞋噶噠噶噠,奧雷-道敦“嚇嚇嚇!”和風吹到常青棘叢上呼呼呼,這種種聲音跟他們那種獷悍猙獰的跳踴,正作成一副和諧的音調。只有克銳遠遠站在一旁,一面心神不安地把身子搖晃,一面自言自語地念叨:“他們不該這樣干——看那些火星那種亂飛亂進的樣子!這簡直是招鬼!實在是招鬼!”

    “什麼東西?”忽然一個小伙子停止了跳舞問。

    “啊,在哪兒?”克銳急忙湊到人群旁邊問。

    所有那些跳舞的人,全把腳步放慢。

    “俺聽著就在你後面,克銳;在那面。”

    “不錯——就在俺後面!”克銳說,“馬太、馬可、路加、約翰,祝我睡覺的床平安;四個天使把我保——”1

    1 馬太……:這是英國兒歌或小孩祈禱文的一部分,全文為:“馬太、馬可、路加、約翰,祝我睡覺的床平安。我的床有四個角,四個天使把我保,一個守護,一個祈禱,兩個把我的魂兒手攜懷抱。”一度流行於全英國。也見於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紅胸鳥》,字句不盡同。

    “快閉上你的嘴,克銳。怎麼回事?”費韋說。

    “喂……!”只聽黑暗裡發出了一聲長喊。

    “喂……!”費韋也喊著應答。

    “通過這上面一帶,有沒有往布露恩姚伯太太家去的大車道?”只聽原先長聲呼喊的那個聲音,又問了這樣一句話,同時一個又長又細的模糊人影,走近了古塚。

    “俺說,街坊們,天都這時候了,咱們還不該使勁快跑,趕回家去嗎?”克銳說。“你們可要聽明白了,俺並不是說,東逃西散地亂跑,俺是說,大家擠在一塊兒一起跑。”

    “把散在一旁還沒燒完的常青棘,撿幾塊放到一處,弄出點紅火來,好照一照這個人是誰,”費韋說。

    火焰亮起來以後,照出一個青年來,渾身的衣服,緊貼在身上,並且從頭到腳,一色兒血紅。“通過這塊兒,有沒有上姚伯太太那兒去的大車路?”他又問了一遍。

    “有——順著下面那條路走就是。”

    “我問的是兩匹馬拉著一輛大篷車走得了的路。”

    “是啊,俺說的也就是那樣的路啊;你費點兒工夫,就能走上緊在這兒下面那個山谷了。那條路倒是不平,不過只要你有個亮兒照著,那你的馬自個兒也許就會小心仔細地一直往前奔了。你把車帶到上面來了嗎,賣紅土的朋友?”

    “沒有,我把它撂在山根下面,隔這兒有半英裡。因為現在是晚上,我又好久沒上這兒來了,所以我自己先在前面,把路探准了。”

    “哦,行,你可以往上來,”費韋說。接著又對大家全體,連紅土販子也包括在內,說,“俺剛才一見他,可真把俺嚇了一大跳。俺心裡想,俺的老天爺,還不知道是個什麼紅色的怪物跑來嚇咱們啦!俺說,紅土販子,俺這個話,並沒有說你長得丑的意思,因為你天生的胎子本來不壞,不過以後弄得怪模怪樣的了。俺說這個話,只是想要說一說俺剛才覺得很奇怪就是啦。俺還幾乎把你當作了一個魔鬼,或者當作了那個小孩說的紅鬼哪。”

    “也把俺嚇了一大跳,”蘇珊-南色說;“因為俺昨兒晚上,夢見了一個骷髏蛾子1。”

    1 骷髏蛾子:英國人怕骷髏蛾子,為一種平常事情,見英國民俗學家拉賓孫-萊特的《英國民俗》。赫門-裡在《哈代的鄉土》裡也說過同樣的故事。

    “你們別再說啦,”克銳說。“要是他頭上再扎上一條手絹,那他就活活地是《試探畫》1裡的魔鬼了。”

    1 《試探畫》畫耶穌受魔鬼試探的故事。故事見《新約-馬太福音》第四章第一至十一節等處。

    “好啦,多謝你們指路給我,”那位年輕的紅土販子微微笑著說。“諸位再見。”說完了就下了古塚,看不見了。

    “俺仿佛在哪兒碰見過那小伙子似的,”赫飛說。“但是在什麼地方,怎麼碰見的,他叫什麼,俺可想不起來了。”

    紅土販子走了不到幾分鍾的工夫,又有一個人走近了那個一部分死灰復燃的祝火。她是住在附近的一個寡婦,大家都認識她,都恭敬她;她的身分,只有用溫雅這兩個字才形容得出來。她的面孔,叫四圍黑暗的荒原籠罩,顯得白白的,光暗分明,並無襯托,好像寶石上面鼓起的花紋。

    她是一個中年婦人,生得端正勻稱,看她的眉目,就知道她是個洞察事理的人。有的時候,她觀察事物,仿佛帶著別人所沒有的一種從尼泊山上高視遠矚1的神情。她有些落落寡合的樣子,好像荒原吐出來的寂寥,完全集中在這個從荒原上出現的臉上。從她看那些荒原居民的態度上看,就可以知道,她並沒把他們看得怎麼在意,並且他們對於她這樣黑夜獨行,不管有什麼意見,她也滿不在乎;這種情況表示出來,他們的身分不能和她比。原來這位中年婦人的丈夫,雖然只是一個小規模的莊稼人,她自己卻是一個副牧師的女兒,從前曾一度夢想過比現在好的前程。

    1 從尼泊山上高視遠矚:尼泊山,見《舊約-申命記》第三十二章第四十九節。上帝吩咐摩西說:“你上尼泊山去,……觀看迦南地。……你……遠遠觀看……”

    凡是個性強的人,都像行星一樣,行動的時候,總把個人的氣氛帶了出來1;現在這位剛剛來到雨塚上的婦人,就是這樣一種人,所以她和別人到了一起,通常能叫別人覺出她的氣氛來,並且也真讓別人覺出她的氣氛來。她在荒原居民之中,覺得自己談話的才能高,所以平常總保持緘默2。但是現時,既是她一個人在暗中走了半夜,所以她一下走到人群和亮光之中,她的態度就比平常顯得親熱得多了;看她的面目,比聽她的言談,她這種態度,更覺得顯然。

    1 個性強……:哈代在短篇小說《迷信者的故事》裡說,“維廉是個不愛說話的稀罕人物。不論在屋子裡或者任何地方,如果他從你背後來到你跟前而你卻沒看見他,你就會感覺到空氣裡有一股濕鹵鹵的東西,好像緊靠你跟前,一個地窖子的門開開那樣。”性格強而使人感到他的氣氛,這是一個實例。行星運行時帶出氣氛,則指星象家說的行星。星象家言,人之性格,以下生時所值之星宿而定。如值水星則性輕浮活潑等等。這些行星運行時,永帶自己氣氛,人生時適值哪個行星,其氣氛即影響他。

    2 才能高……保持緘默:英作家亥茲利特說,“最緘默的人,一般都是自視高於一切人的人。”又另一作家冒爾說,“緘默是最高的談話藝術……緘默不但含有藝術,雄辯亦在其中。”

    “喲,原來是姚伯大太呀,”費韋說。“姚伯太太,剛才還不到十分鍾,有一個人上這兒打聽你來著——一個紅土販子。”

    “他打聽我有什麼事?”姚伯太太問。

    “他沒對俺們說有什麼事。”

    “俺猜也許是賣東西給你吧?你要問俺,他到底有什麼事俺可就不知道了。”

    “俺聽說,你的少爺克林先生要回來過聖誕節,俺高興極啦,太太,”掘泥炭的賽姆說。“他一向喜歡祝火那個勁兒,就不用提啦。”

    “不錯,他是要回來。我想他現在已經起了身了,”姚伯太太說。

    “他眼下一定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兒了,”費韋說。

    “他現在長成大人了,”姚伯太太安安靜靜地回答。

    “今兒晚上,你一個人在荒原上走,不覺得孤單嗎,太太?”克銳從他一向躲藏的地方跑出來說。“你可要小心,千萬可別迷了路。在愛敦荒原這個地方上,一迷起路來,可真不得了;加上今兒晚上這個風,刮的又真邪行,俺從來沒聽見刮過這樣的風。就是那些跟荒原頂熟的人,有的時候,也會遇到鬼打牆1。”

    1 鬼打牆:原文pixie-led,pikie為英人迷信的一種精靈,不害人,而好對人惡作劇。為pixie所迷者,一般在夜間自覺走出老遠,而實沒離原處;或迷路走進河裡。這類故事鄉間傳說甚多。

    “是你嗎,克銳?”姚伯太太說。“你怎麼躲起我來啦?”

    “並不是躲你,太太;因為俺在這樣的黑地裡,沒看出來是你;加上俺這個人,又生來頂心窄,頂愛毛咕,所以有點兒害怕;這是實話,你別見怪-,要是你看見俺往常那種愁眉苦臉的樣子,你一定要替俺擔心,伯俺早晚要自盡。”

    “你可一點兒也不像你爸爸,”姚伯太太一面嘴裡說,一面拿眼往祝火那面看去,只見闞特大爺,沒有什麼另外獨出心裁的花樣,正自己一個人像剛才那班人似的,在火星裡跳來舞去。

    “俺說,大爺,”提摩太-費韋說,“俺們真替你難為情。憑你那樣一個年高的人,枉活了七十歲啦,自己一個人這樣跳來蹦去,不害臊嗎?”

    “真是一個活要人命的老人家,姚伯太太,”克銳覺得沒法可治的樣子說。“他太好玩兒了,但凡俺能離開他,俺連一個禮拜都不願意跟他在一塊兒住。”

    “闞特大爺,你應該站穩了,歡迎姚伯太太才是,你是這裡頭頂年高的人,”那個編掃帚的女人說。

    “實話,是應該,”那位作樂的老頭兒停止了跳舞,露出後悔的樣子來說。“你不知道,姚伯太太,俺的記性太壞了,忘了大家伙兒那份仰望俺的意思了。你一定心裡想,這個老頭兒的興致真好,是不是?不過俺並不是永遠興致好。一個人,老讓別人像對一個領袖那樣仰望,本是一種負擔、俺時常覺得出來,那是一種負擔。”

    “我很對不起,不能和你們再多談一會兒啦,”姚伯太太說。“因為我現在非走不可了。我本是穿過荒原,要往我侄女的新家裡去的,因為她今天晚上跟她丈夫一塊兒回來了;我聽見奧雷的聲音,才上這兒來,問問她是不是就要回家;我很願意她能跟我作個伴兒,因為她跟我走的是一條路。”

    “是,不錯,太太,俺也正想要走哪,”奧雷說。

    “啊,你一定會碰見俺說的那個紅土販子,”費韋說。“他剛走回去拉他的車去啦。俺們聽說,你侄女跟她丈夫行完了禮就一直地回來了;俺們待一會兒就到他們那兒,去唱個歌兒給他們慶賀慶賀。”

    “謝謝你們,”姚伯太太說。

    “不過回頭俺們去的時候,要穿過常青棘,抄近路走,你穿著長衣服,不能從那樣的地方走,所以請你不必麻煩,不要等俺們啦。”

    “很好——你停當了嗎,奧雷?”

    “停當啦,太太。你看,你侄女窗裡正透出亮光來。咱們看著那亮光走,就不會迷路了。”

    她朝著山谷的窪處,把費韋先前指點過的那個暗淡亮光指出來,跟著這兩個女人就一齊下了雨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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