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爾看到,考特尼和特呼拉,以及他們身後的每個人都被下面的比賽吸引住了。她歎了口氣,向前探了探身子。游泳者們在碧綠的水中形成的圖形比她剛才看到的大不一樣了。幾分鍾前,她還認為他們很像一條水花組成的長繩,沿著長繩是一串繩結,這些繩結是參賽者的頭和肩膀。水花長繩不見了,水面上出現的是一個緊密的三角形,正朝她腳下的石岸前進。三角形的頂點仍然是馬克,他的水淋淋的白色胳膊掄出水面,伸向前,劈下去,活像密西西比河上冒險船上的槳。在他的左後面,看來相當靠近他的是那個寬肩膀的華特洛。右後面,稍遠一些的是莫爾圖利。再後面是三角形中的其他棕色的選手,距離比以前近了,毫不放松地劃動雙臂,雙腿亂踢,側身,呼氣,吸氣。
她聽到考特尼對特呼拉宣稱,“他們正在接近他,只差一下了。瞧,那是華特洛。我認為他用不了多少——”
“他很壯,”特呼拉說。
克萊爾聽到觀察者的喧囂聲正在升高,隨即爆發出一片歡呼。200個嗓門齊聲呼喊,就像喇叭在發出吼叫,考特尼和特呼拉一躍站起身。
“瞧他們——瞧他們!”考特尼喊著。他側轉身。“克萊爾,你一定要看最後——”
克萊爾不情願地站起身。參賽者的前面部分已經看不到了,但當她走近考特尼和特呼拉時,又能全部看到了。
馬克剛好到達巨大石階形峭壁的腳下,像只白色海豹從水中爬出來。他站起來,是第一名上岸的,抖掉身上的水,回頭一看,正好看到魁梧強壯的華特洛在登岸。
眼見其他人逼近,馬克開始爬斜坡,這時大約領先對手5碼遠。峭壁的巖面嶙峋而陡直。沒有走過的痕跡,人幾乎無法在上面行走。如其說是向上行進,不如說是爬行,每過一級石階,都要做一次引體向上,使人氣喘吁吁。當梯子的石階相近時就爬行,當它們相距太遠時說要憑力氣向上攀緣。就這樣,馬克攀登著這個梯形斜面,華特洛緊隨其後,另有一群剛到岸邊。
馬克和華特洛距頂點還有一半距離,裁判跪在他們上方揮著手,招呼著,鼓勵著,還有1/33的距離就到頂點了,接著克萊爾看到馬克有些吃力了。他每攀登一個石階後,到下一個台階所用時間都在不斷地增加。在此之前,他像機器一樣運行正常,但現在這台機器好像出了故障,正在慢下來。馬克攀登的動作很緩慢,看了讓人心痛。他停的時間越來越長,好象像他最後的力氣已經用盡。
他停在距頂點還有15英尺的一塊狹窄石梁上,兩腿打著顫,比先前更白了,幾乎要被疲勞壓倒。這時,華特洛趕上了他,爬上了在他身旁不到3英尺遠的一塊平行石梁上。克萊爾只顧注意她的丈夫,這時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對手。華特洛上來了,同馬克肩並肩,像一頭年輕公牛勁頭十足。他只是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對手,然後伸出粗壯的手臂,隨即又伸出另一只,肩膀和軀干也隨之向上移動。
克萊爾能看清,馬克搖著頭,像個決斗士吃力地從決斗場上爬起來,想恢復他的感覺,向發軟的雙腿發出行動的信號。下一道高石梁很近,馬克到達下面時兩手幾乎沒了任何力氣了。當他伸手攀登時,華特洛已經爬到前面有一大步遠了。馬克拼命地想跟上去。他們向高處爬著,離終點越來越近,引體向上,跳起來,停住,爬行,攀登,停住,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接著他們到了同一個石角上,但並不是肩並肩,因為華特洛仍然在向上移動,攀爬,而馬克則搖搖欲墜,一條腿跪了下來,角斗士又倒下了,不是被打倒,而是因虛弱和失去信心而躺倒。
接著,克萊爾又一次聽到了觀察者們雷鳴般的喝彩聲,聽到特呼拉尖叫著,晃著考特尼的胳膊尖叫著,“看——看——噢,呶——呶——”
克萊爾轉過臉去看結果,看到馬克站立起來,不是向上爬,而是直接去爬華特洛剛剛登上的石梁。可馬克沒有抓石梁,而是抓住了華特洛的腳腕。這位土人正准備前進,發現只有一只腳聽使喚,另一只腳被對手緊緊抓住了。毫無疑問,華特洛感到吃驚,或許生氣了(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朝著馬克喊著什麼,並且搖了搖被捉住的那條腿,又搖了一下,第三次用了力氣,一下掙脫了馬克,就像踢開一條討厭的小狗。
掙脫了,華特洛迅速爬向頂點,迎接勝利,而馬克仍然留在被別人踢開的地方,疲勞和當眾出丑使他匍匐在地,一動不動。更糟的是,當他趴在那兒時,莫爾圖利一躍也上來了,朝他瞥了一眼,然後繼續朝終點前進了。接著是其余選手,這些堅毅、強壯的不伙子一個接一個地越過馬克,沖向頂點。最後,終於,馬克起來了,搖搖擺擺,顫抖著,慢慢地爬完最後幾道石梁,不理會伸過來的手,自己登上了頂點。華特洛、莫爾圖利以及其他幾個人走近他,顯然想同他說話,但他轉身走開、肩和胸起伏著,獨自走到一邊,恢復他的力量和驕傲。
呼喊聲變成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克萊爾堅決地轉過臉,不再看這個場面,卻發現考特尼在觀察她。
她不想用微笑或聳聳肩膀來掩飾自己的反應,她用堅定的聲音引用了下面一段話,“當大記分員寫出你的名次時,寫出的不是你贏還是輸,而是你如何競爭的。”
考特尼皺起眉頭。“我不這樣看,克萊爾,我不認為他真想拉回華特洛。他是在抓石梁,碰巧——他不知道自己——抓住了華特洛的腳腕,只是想抓住什麼繼續前進——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
“我不需要安慰,湯姆,”說著,她突然來了氣。“我了解病人。他是個傻瓜竟去參加比賽,最後的表演就更傻了。如果一個男人想要炫耀自己,我知道還有別的方式,不同的方式。今天不必再說好聽的了,謝謝,湯姆。”
特呼拉走上前,面對克萊爾時顯出一種奇怪的質問表情。“你這麼看,海登夫人?我不是。”她停了停,生硬地說,“我認為他干得好。”她點點頭,走開了。
克萊爾注視著這個土著姑娘離去,不解地豎起了眉毛。克萊爾轉向考特尼,聳了聳肩。“好吧,當大記分員到這兒來時,我想他最好先到三海妖來……謝謝你陪伴我,湯姆。我想我最好回到我們的草房去,為我的英雄的英雄氣概包扎一下。”她朝他毫無表情的臉眨了眨眼,補充說,“我們得保存力量,這個節日看來真夠過的。”
晚上8點剛過幾分鍾,村子的輪廓模糊了,這使得場地正中央的節日大燈球更加突出。
大燈球實際上是圍繞著今天早晨扎起的大台子點燃的3圈火把的火焰組成的。火把從地面上高高樹起,就像一個3層生日蛋糕上插著的蠟燭。大圈的火把被溪流從中間分成兩個半圓,直接樹立在地上,在成群的村民中問。火焰垂直向上,在無風的黑夜裡不跳不閃,好像聖靈在孩子們之上有意不大聲喘氣或呼吸,安靜地坐在那兒同他們共享沒有工作打擾之樂。第2圈火把固定在沿台子周圍築起的木台階上。木台階高出地面2英尺,距舞台也是2英尺,用於表演者上下舞台。在舞台上是那圈最高的照明火把,這些火把更粗、更亮,在四邊呈弧形排開,好像是舞台的腳燈。
考特尼已給海登考察隊講過,這個橢圓形台子足有50英尺長,20英尺寬,木板每年節日裡都用,所以被無數跳舞的光腳丫踩得像地板一樣光滑。
此時,舞台上空空的,只有7個土著男人在上面。他們是樂手——都是年輕、熱情的棕色男子,兩個在敲打用挖空的樹樁做成的長鼓,一個吹笛子,兩個敲竹竿,兩個舉著雙手響亮地擊掌。
海登隊的成員們受到優特,座位在舞台前15英尺的頭一排。他們坐在草地上,村民們一排一排地坐在他們身後,一直排到遠處黑影裡。
克萊爾坐在他們這一排的盡頭,穿著無袖白色大可綸牌罩衫,海軍藍亞麻裙蓋住雙膝,顯得很悠閒。她穿著涼鞋的雙腳拘謹地疊在一起,安靜地坐著,雙手疊放在一只膝蓋上。她聽到跪在雷切爾-德京和莫德旁邊的奧維爾-彭斯在說,“並且樂手們堅持說,即使他們的樂器也是古代的性象征;那邊的空鼓代表女性,那邊的木笛顯然是男性。這都是節日主題的組成部分。那麼,如果你考慮——”
克萊爾不想聽下去了,她厭煩了弗洛伊德式的說教,接下去肯定是博厄斯、克羅伯、本尼迪克特,馬林諾夫斯基,肯定還有科拉-杜波依斯和阿洛斯島,不可避免地要談到心理動力學。對克萊爾來說,這都是些不速之客,不受歡迎的客人,他們分析,解釋,分解組合,他們將原始美剝的只剩下奇形怪狀的內核,完全失去了美感。
今晚,克萊爾不想聽到他們中的任何人說話,這場面和布置很浪漫,克萊爾想讓這種完美的氣氛充滿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但不要進入可憐的腦袋裡。不要參加隊員們的技術性談話,實在想從自己的處境中逃脫出來。今晚她決計要逃脫出來,不管會多麼短暫。
她把注意力移到了舞台以及它周圍的活動上。
她想,這是孩童時代的狂歡節,這種奇異的狂歡節就像是當你還很小很小,閱歷很淺,腦瓜也太幼稚的時候,看不出庸俗、缺陷和日常死亡。她記起——已有多年沒記起來了——芝加哥橡樹街沙灘上的那次,在壯麗的湖岸上,她當時很小,也許5、6歲或者6、7歲,她記得父親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從密執安大道走到湖邊。她記得每個人好像都認識他——“嗨,亞歷克斯……祝你得到約會,亞歷克斯——甚至他們經過一對正在說悄悄話的人時,其中一個還說,呃,亞歷克斯-埃默森,體育作家。”
突然,她又想起,他們耕著溫暖的沙子,那片仙境充滿著喧鬧,閃爍的燈光,一排排的店鋪。他們穿過狂歡的人群,這兒停停,那兒站站,到這個棚子,到那個帳篷。父親大笑不停,將她舉起,又將她放下。她記起了熱狗,吃不完的熱狗一桶桶汽水,大堆大堆的粉紅棉花糖。她還記起了像沙灘下的沙子一樣多的爆米花,數不清的布娃娃和瓷狗瓷貓,轉著圈的轉馬,轉輪和滑車,上帝,滑車,她緊緊抱著父親不敢放手。
記憶的印痕有些淡薄了,但那晚的感覺依然清晰,當他抱著她走向汽車,她靠在他寬大的胸膛上昏昏欲睡時她所感覺到的那種奇妙、永恆和親切的感情——她感受到了愛,以後再也沒有感受到,在以後這些沉重、緩慢、孤單、乏味的年月裡,一次也沒有。
她企圖再一次喚醒舊時孩童時代的狂歡節,將其套到海妖島的狂歡上,但沒有用,因為她長大了,她的世故的眼睛能看到棚子後面、牆角後面、假面後面的東西,感覺給思想讓了位。另外,還有、亞歷克斯在那兒?然而,她眼前客觀存在的一切,原始而且奇怪,有著一種對成年人的吸引力。問題是,她已經不在其中了,她感興趣並且袖手旁觀,但不在其中了。
她依然孤單,莫德不算數,雷切爾也不算數,那個令人不快的奧維爾-彭斯也不算數。她結婚兩年零一天了,她是兩個人的一半(按婚姻數學計算),應當是個完整的一,然而她卻像個老處女一樣獨自坐在這兒,只是半個人。這個等式錯在哪兒?她用記憶的粉筆在頭腦裡的黑板上重新演算一遍……
當她從游泳競賽那兒回來時,馬克已經在後屋裡了。他的泳褲仍然濕漉漉的,隨便掛在牆釘上。他光著脊梁沒穿鞋,但穿著短襪,躺在睡袋上,打著響鼾,出氣的聲音好像從一條老狗的殘齒間發出的低聲鳴叫。他自恃年輕氣盛——她杜撰了適合他的一個詞“年輕氣衰”——徹底坑壞了自己,她為自己在沒有讓她知道、在他睡著的時候看著他而感到難為情,這不公平,因為他對審判沒有防范。
她離開他去吃飯,為了慶祝節日,增加了當地食品和飲料:龍蝦、紅香蕉、海參、龜蛋、山藥、盛在棕櫚葉籃子裡的芋頭、盛在泥罐裡的椰汁和另一只泥罐中的棕櫚酒。在這些東西旁邊放著一只新的食柞,是用椰子葉的脈莖制成。克萊爾把籃子、罐子和杵搬到土灶前,開始做飯。不一會,她聽到了馬克走動的聲音。她大聲喊飯做好了。
不知什麼原因,她期望他羞答答地出現,這會很有用。這種氣氛確立後,她就可以同他開開玩笑,於是兩人之間便會互相取笑,甚至爆發哈哈大笑。但事實上,他卻在使性子。她知道他在密切地注視著她做飯,好像在警惕她提到他的表演。她保持著沉默。
當她一坐到他對面,他就說,“我應該能贏他。事實上,在該死的爬行之前我的確贏了他。我不習慣爬山。見鬼,我參加的是游泳比賽,不是登山比賽。你游泳勝了他。”
他的這種不成熟令她不快,她含含糊糊地回答說,“是的,我游泳勝了他。”
“你知道,我沒意識到是他的腳腕,我以為抓住了石梁——我用了幾秒鍾才——”
“馬克,誰對此說過什麼混話?你盡了力。現在吃飯。”
“我說過,因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想什麼。你在想我使自己成了個大傻瓜。”
“我沒有那麼說。現在,請吧,馬克——”
“我沒說你說過,我說我對你的了解足以明白你內心的想法,我只是要你直說出來。”
“好吧,馬克,好吧。”她停下吃手中的食物,咽了咽,說,“你想錯了,讓我們和平結束吧。”
他們吃完飯,她在清理著飯墊子,他在噴吐著煙霧,他的眼睛透過藍色煙霧跟著她。
“你今晚參加節日嗎?”他突然問道。
她停住手。“當然,每人都去。你不去嗎?”
“不去。”
“什麼意思?”她想知道,“你像我們所有人一樣受到邀請。這是高潮之一,是我們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應邀前來的原因之一。這是你到這兒的原因。你有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他嗯了一聲。接著又用挖苦的口氣補充說:“反正,你和瑪蒂在那兒。”
“馬克,你必須——”
“我今下午做了我的那部分研究。我疲憊不堪,並且我的頭像刀割一樣痛——”
她仔細看了看他,他看上去在安靜地抽著煙。她懷疑他頭痛。
“況且我能錯過什麼?”他繼續說下去。“一幫光腚女人,還有那個白癡麗莎,擺動他們的胖屁股。我在國內任何廉價脫衣舞表演中都可以研究得更好。不去了,謝謝。”
“好吧,我不能強迫你。”
“這就對了。”
“隨你的便吧,我去換衣服了。”她向後屋走了幾步,又減慢腳步,轉過臉朝著他。“馬克。我——我只希望我們——”
他早有准備,當她遲疑的時候,他說,“你希望什麼,妻子?”
她不喜歡他的腔調或者“妻子”的稱呼,因此也沒有必要再翻騰出他們的婚姻和那些老願望。“沒什麼,”她說。“我得快點了。”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絕對是這樣,克萊爾記得很清楚,可頭腦裡黑板上的等式仍然不成立,因為今晚上、每個晚上,一半加一半老是等於一半。該死。
她打了個顫,使自己的心神又回到了節日觀眾第一排的位子上來。她高興地發現湯姆-考特尼單膝跪在她的右邊。
“哈囉,”她說。“你在這兒多久了?”
“幾分鍾。你呢?”
“心理上剛剛到來,”她說。
“我明白。因此我沒有插進來,如果我在這兒你不介意吧?或者你有足夠的耐心一天都不思想走神嗎?”
“對我不必客套,湯姆。你知道我會高興的。”她指著台子。“演出什麼時候開始?”
“這段海妖島吹打樂之後馬上開始,接著哈裡特護士,節日皇後,出來開幕。”
“哈裡特護士暴露無遺,”克萊爾說,好像在讀一個標題。“好吧,如果她不害臊,我也不會,說實在的,我等不及了。”
“她不害臊。我在後台見過她,所以這麼說。海妖島的男人們像跟屁蟲一樣圍著她。”
克萊爾猛然笑起來。“我剛才又一次想起——我跟誰講話來?——來這兒的頭天晚上特呼拉和我在鮑迪的晚宴上,在我脫衣舞之後。”
考特尼的臉閃動了一下,如其說是痛楚不如說是關心。他果斷地說,“正如我以前告訴你的,那個友誼之禮是自然的,正如現在就要出現的情況一樣。”
她想說,告訴馬克。可是,她咽下了要說的話,後退了,假裝注意他們前面的舞台。
台子上有了動靜。音樂停止了,但卻沒有出現安靜,溫暖的夜晚裡響著嘈雜聲音。兩個土著男孩抬著一條像方咖啡桌一樣的凳子,爬到台子上。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凳子放在舞台中央。然後,他們雙雙跪下,接過從下面捧上來的一個大碗。他們異常小心,因為碗裡裝滿了液體,他們把碗放在凳子中問。
當他們從大凳上跳下來後,另兩個土人爬上了舞台,是兩個成年男人,儀表堂堂,其中一個克萊爾認出是壓倒馬克的那個游泳選手。當他們站直後,克萊爾發現他們在幫助一位年輕女子登上舞台,站到他們中間,這個年輕女子就是哈裡特-布麗絲卡,節日皇後。
顯然,哈裡特經過了排練,因為她舉止有度。當她向凳子走去,走離火光圈,坐下來,克萊爾能清楚地看到她。
“天哪,”克萊爾自語說。
哈裡特的肉色軀體特別顯眼,長發上戴有美麗的花冠。一條頂多不過18英寸長的鮮艷綠色草裙掛在突出的屁股上,蓋住了離她肚臍一,兩英寸以下的部位。首先讓克萊爾吃驚的是她在這種裝束下仍然沒有改變的白,其次是兩大腿間由於內翻膝而形成的橢圓形空問。當她邁著莊嚴的步伐走向凳子時,全身保持著平穩,沒有任何東西擺動,因為她的身形平平的不像普通女人那樣有著明顯的乳房。如果有人仔細看,就可以看到她的奶頭像棕色扣子或者飾針一樣釘在她的身上,只有當她側身坐在凳子上時,才可能看出她的胸部還是有點隆起的。然而,這正是她的尊嚴之所在,是在她細瞇的灰色眼睛和大嘴巴中流露出的欣喜之所在,看起來,她那難看的外貌和體型在眾目睽睽之下似乎又一次變成了標致,看啊,丑女變成了美女。
當儀式開始,節日開幕之時,克萊爾聽到木鼓和笛子響起,四周一片歡呼。那個游泳冠軍、馬克的強壯對手將一只椰瓢伸進碗裡,盛滿飲料遞給哈裡特。她像接過愛情的聖水,捧著它站起來,向她的隊友及後面的土人敬酒。然後,她喝了一口。接著,她移到方凳子的另一邊,坐下,又站起來,向那邊的村民敬酒,再喝一口。就這樣,她在海妖島全體成人的歡呼聲之中,在凳子上轉了一圈,敬酒,喝酒。
在哈裡特回到凳子上原來的位置時,克萊爾察覺到一種新的、離她更近的活動,村子裡年齡較大一點的婦女,正一對一對地在過道上匆匆來去。每對中一個在分發泥杯,另一個則從一只湯盆裡向杯中倒棕櫚汁。
現在,每人都有了酒,在她的土著護衛和活躍的樂師的簇擁下,哈裡特再次站了起來。哈裡特高舉椰杯,莊嚴地旋轉她那長長的白色軀體和棕色的“胸針”,激起了一片歡呼,然後她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克萊爾低頭看到考特尼正在用他的泥杯同她碰杯。“喝了這杯酒,”她似乎聽到他說,“農神節就開始了。”
她順從地同他碰了杯,喝了一口。這種液體喝下後熱乎乎,甜滋滋,又使她想起了到這個島子上的頭一晚,那晚她就被卡瓦和這種棕櫚汁弄醉的。考特尼朝她眨眨眼,又呷了一口,她也跟著喝了一口,可這一次不熱也不甜,但像一種陳年威士忌一樣順口。她繼續喝著,直到把泥杯喝空,而在她身上效果是難以置信的快。這種液體的最佳效果,據她的感受,是從她的頭腦裡,尤其是太陽穴後面,從她的胳膊和胸中吸收焦慮、理解力、過去記憶的塊壘,包括一個小時以前或一年前的記憶,剩下的只有頭暈的現在。
從考特尼那兒轉過身來,她發現有兩個年紀大些的土著婦女在她面前,一個從她手裡取過杯子,另一個伸出湯盒。隨後,克萊爾又接過自己的杯子,裡面又添滿了那種奇異的液體。
又喝了一口,她抬起頭看舞台。起初,她看不太清,發現在她和舞台之間蹲著薩姆-卡普維茨。他的白襯衫被汗水粘到了背上,脖子紅紅的,一只眼睛貼在一架萊卡攝影機上。
她向考特尼那兒挪了挪位子,看薩姆在拍什麼。她現在看到了薩姆從取景框中看到的內容:哈裡特-布麗絲卡,花冠斜戴,草裙不停地擺動,正在揮著喝過的椰杯亮相,事實上是在跳躍,面前是排成行的男女舞蹈者,根據她的即興旋轉拍著掌,跺著腳。克萊爾能看清麗莎-哈克費爾德,穿著胸罩和紅色帕羅,在背景的舞蹈行列中。麗莎有點花白的棕色頭發像美杜莎那樣披散著,她的肉乎乎的胳膊和秀腿在不停地活動。
完全沒有節制的場面,克萊爾想,有著早期有聲電影表現瘋狂的二十年代的游女和醉醺醺的蕩子的那種奇妙的老式意境。或者說得更形象些,很像出自大約1911年的塔利的《天堂鳥》,有勞裡特-泰勒在上面跳草裙舞。克萊爾想,簡直難以相信,但卻是這樣,的確是。
一陣幾乎被嘈雜的聲音湮沒的爭吵將克萊爾的注意力從舞台上移開。薩姆-卡普維茨剛才在她前面,現在已經爬到了左邊,低蹲著身子,像螃蟹一樣橫著移動,為子孫們在他的萊卡膠卷上更好地記錄下半裸的哈裡特-布麗絲卡。他從下往上拍攝,位置正好在莫德、雷切爾-德京和奧維爾-彭斯正前面。不料,奧維爾突然站了起來,在炬光中他的禿頭一部分呈黃色,玳瑁邊眼鏡在他出氣的鼻子上跳動,躍上前,猛地抓住薩姆-卡普維茨的肩頭,將這位攝影師摔了個趔趄。
薩姆抬頭看著,長臉鐵青。“見什麼鬼!你讓我失去了最好的鏡頭。”
“我想知道你在拍什麼——你拍的是什麼?”奧維爾追問著,話語從棕櫚汁下冒了出來。
“老天在上,彭斯,你以為我在拍什麼?我在拍節日,舞蹈。”
“你在拍布麗絲卡小姐的大腿,這就是你干的事,我說這極其不合適。”
薩姆不相信地尖叫一聲。“什麼?”
“你應當去記錄土人的活動,而不是我們中某個人的可恥行為。當家鄉的人們看到影片中一個美國女孩暴露在那兒,尊嚴喪盡,他們會怎麼想——”
“老天在上,又碰上了安東尼-康斯托克。瞧,彭斯,你管好你的事,讓我來干我的事。現在,不要打擾我。”
他挪了挪地方,決定不理會彭斯,又開始對著哈裡特-布麗絲卡調焦距。她又在上面出現了,一邊大笑一邊拍掌,搖擺著她的肩膀和棕色“胸針”,扭著屁股,揮著手向台下爆發出的歡呼聲致意。
正當薩姆調好焦距時,奧維爾又一次抓住了這位攝影家的肩頭,想再次充當檢查淫穢鏡頭的角色。
“放手!”薩姆咆哮了,用空著的那只手照奧維你胸前一下將他推開。這一推使奧維爾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副滑稽相。他掙扎著站起來,顫抖著,如果不是莫德站起來用她那具有權威性的身軀擋住了他,他肯定會再次撲向那位攝影師。
“奧維爾,請別這樣,別,薩姆只是在做他的工作。”
一時間,奧維爾想找出話來說,可沒找到,然後朝舞台打著手勢,所謂手勢是一只拳頭。“是她——上面那個可恥的表演。”
“別。奧維得爾,所有村民都——”
“我一點也忍受不了了,這種可憎的景觀。你容忍這種事情令我震驚,莫德。我不多說了。祝你晚安。”
他鼻子哼了一下,猛地把領帶拉正,將襯衣塞進褲子裡,走進人群裡去了。莫德被搞亂了神,旁邊的克萊爾能看清她的臉色。莫德看了他們一遍,自言自語地說“有的人不應該喝酒,”在雷切爾身旁坐了下來,想欣賞舞蹈的其余部分。
這場爭吵在克萊爾頭腦中占據一段時問。奇怪,奇怪,她想,我們到這兒來似乎對我們中的某些人產生了作用。這個島子有一種咒語,可以凸顯我們最差最壞的品質:奧維爾中沒有一點血氣,在這兒卻怒火中燒;薩姆-卡普維茨在家中一團和氣,在這兒一點就著;馬克在家中嚴肅且孤僻,在這兒卻易怒和殘忍。至於我,克萊爾,那——呃,不管什麼——在家中,那——呃,見鬼,夠了,我要喝酒——在這兒。
她喝了,她和考特尼喝了,每個人都喝了。有時候她看看舞台和翩躚的舞蹈者在火炬後面不停地變換著隊形。有時候麗莎-哈克費爾德控制著舞台,像哈裡特護士一樣高興和狂放,哈裡特和她的隨從此時已經消失,現在的麗莎,是奧馬哈的麗莎、不是貝弗麗山的麗莎,是驅除了家庭主婦的魔影,恢復了青春的麗莎。
克萊爾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她杯子裡添過多少棕櫚葉,但隱隱約約聽到了考特尼的說話聲。她知道招呼聲來自上方,因為他是站著的,他四周的人都站著,然而她還坐在那兒。接著他彎下腰,將她像一只羽絨枕頭那樣拉了起來。
“人人都在跳舞,”他對著她的耳朵說。“要跳舞嗎?”
她朦朧的雙眼流露出同意,拉住了他的手,然後又拉住了一個土著男子的手,形成了人圈,像紅色印第安人一樣叫喊著,跺著腳,向前走,向後退時則呼喊和大笑,四周都是這樣的圓圈。現在,圓圈分成了一些更小的圓圈,在混戰中,克萊爾感到獲得了自由,將涼鞋扔到了一邊,讓頭發披散開,把屁股擺得發了瘋。
後來根本沒有了圓圈,只剩下湯姆-考特尼,火炬離得更遠了,音樂也遠了。她看不到莫德或者薩姆了。她一眼瞥見雷切爾-德京同一個土人一起行走,她摟住考特尼,同他一道旋轉著,還能看到這兒,看到那兒,能看到成對的土人在跳舞,人人都在跳,到處都在跳。
她的腿有些不聽使喚了,即便考特尼抱著她,她也腳下打絆,只好深深陷進他的懷抱。她被他的雙臂摟住,頭依在他的胸膛上,氣喘吁吁精疲力盡……接著幾乎完全像小時候那次,從芝加哥的湖邊上來,在亞歷克斯的懷抱裡,靠在他的胸膛上昏昏欲睡……然而現在不同了,她像以前那樣聽聽考特尼的心跳,又聽聽她自己的心跳,不知道他的心跳的如何,但知道自己的,知道砰砰聲並非來自舞蹈發出的聲音……是啊,不同了,因為亞歷克斯的胸膛意味著寵愛,是安全的,而這個奇怪的大個子男人的胸膛意味著……某種別的東西,某種不了解的東西,不了解的東西是危險的。
她想法解放自己,掙脫出來。她沒抬頭看他。她說,“我支持不住了,像我丈夫一樣。”然後又說,“謝謝你讓我很快活,湯姆,請送我回家。”
只是當他們在狹長的獨木舟中,他有節奏地用槳擊打著漆黑水面的銀色波光,經過安靜的水道滑向遠離人多的大島靠近最近的珊瑚環礁島的一片世界的時候,雷切爾-德京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想命令地停止前進,掉頭向後,把她帶回她的文明朋友和文明之中。
她想說出她改變主意的想法,但是看到莫德圖利若明若暗的笑臉,揮動木槳時雙臂的有力動作,她知道自己無法說出想說的話。她的直覺告訴她,她的聲音會流露出膽怯。她想起了一句名言:不要向野獸示弱,任何軟弱將使野獸壓倒你。她仍然是雷切爾-德京、醫學博士,文化程度上占優勢,人類命運的主宰者,她的命運,也包括他的命運,永遠控制任何形勢。於是她保持著沉默,同寂靜的夜晚和諧一致。
又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深坐在獨木舟的空洞裡,雙腿前伸。她一生從未坐過獨木舟。她不明白為什麼沒坐過。她找出的理由是因為獨木舟太易破碎——什麼使它們漂浮?什麼使飛機升空?——她總是想它們會翻個的,像德萊塞書中說的那種可憐玩意兒,讓人葬身水中——對,是羅伯特-奧爾登——但那是只劃艇,不對嗎?——克萊德用他的相機拍過它。好啦,這是獨木舟,她可以看出,莫爾圖利就出生在獨木舟中。他的獨木舟永遠翻不了。
她企圖在這條使她處於甜蜜的夜晚空氣和涼水之間的空心木頭中放松一下。在獨木舟中能干什麼?彈吉它、班卓琴——天啊,怎麼會這麼想——那麼,還有什麼?把手伸進水裡。雷切爾-德京舉起一只無力的手臂,從低低的舷邊垂進迅速掠過的水中。水的感覺敏銳,似乎進入了她的毛孔,順著胳膊上升,通過肩膀,在心底回蕩。她能看到莫爾圖利在劃槳的時候偷看她,她害怕他對外表的觀察會給他留下另一個軟弱的印象,於是閉上了雙眼,這樣就不會從眼睛中看出任何東西。
就這樣,在滑動的獨木舟搖籃裡昏昏欲睡,她放開了思緒,讓它自由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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