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見光明 第七章 回到往日的世界
    雙目健全者也許對我的大驚小怪感到難以理解。我只有一隻眼睛,而且視力還不如我和雪莉結婚時的情景。手術一周之後,視力儘管大有好轉,但也僅僅達到20/100的水平,過去的視力為20/400。現在,我無法開車,無法閱讀報紙。夜晚的視力更加不堪,頭上的燈光出現雙影,好像有兩盞相距很遠的燈同時發光,到了很近的地方,它們才合二為一。然而,我在日記中十分快樂地記錄下所有這一切。要過多久我才能認識到我無法征服明眼人的世界呢?也許,我永遠不會如此。

    4月1日。早上,雪莉開車送我去校園。拐出賓夕法尼亞大街,一片翠綠街道映入眼底。我的心情愉快極了。便道上那些記憶中的小樹已然長得枝繁葉茂。天上沒有陽光,柔和的光線更容易喚起我過去的記憶。一切十分協調,沒有耀眼的反差,綠色的林蔭道與圖書館的拱門渾然一體。

    雪莉把我送到辦公樓前,我一個人走了進去。門上的字母顯得十分生動,那個「拉」字看得一清二楚,像一顆的明亮的寶石。樓梯上打著蠟,光亮照人,然而我卻能在學生與陌生人之間自由行走。我走進電梯,電梯的四壁也閃閃發光。

    在歷史系的辦公室裡,我第一次看到了克萊爾那張黑色的笑臉,然後是康妮漂亮的金髮。我們彼此擁抱在一起,我心情激動,聲音斷斷續續說不出太多的話。會客室正中擺放的桌子看上去比我過去圍著它感覺出的尺寸要小。我看到了熱水器並且走上前自己泡上了茶。過去,我只能等待別人代勞,生怕被開水燙傷。

    我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奧利弗-約翰遜站在大廳外面。我注意到他的臉上已然出現了皺紋,但沒有告訴他我的發現。他陪我第一次走進我的辦公室,好像加百列1來到了天國之門一樣。牆上印第安招貼畫和內瓦霍掛毯的柔和的深褐色逐漸透過記憶浮現在我的眼前。很多小事令我驚訝。羅伊斯的《加利福尼亞》(很多讀者都對我提到它)擺放我的辦公桌上的一角,封面上赫然畫著查爾斯弗裡蒙特的畫像,以前沒人告訴過我出版社以他的畫像為封面。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我那台說話電腦上連接著的打印機不是想像中的黑色,而是白色的,磁盤驅動器也比想像中的大兩倍。

    在我恢復視力後的最初幾周,不僅是物體顏色和圖案,而且它們的大小和比例都一次次地使我驚訝。我已經注意到公路的寬窄與我的想像完全不同,如今會客室裡的桌子和磁盤驅動器的尺寸也出現同樣的情況。我所熟悉的房間在大小上總與我的想像不同。門的寬度尚屬意料之內,但高度卻太低了,幾乎必須彎腰才行。以前失明時,門的高度與寬度一類的比例問題對我關係不大,因此逐漸遺忘。

    對盲人復明後的心理現象進行研究時,物體尺寸的混亂是一種常見的問題。盲人的空間意識與明眼人完全不同,它取決於手臂的伸展和導盲桿的長度。視力恢復後,物體與明眼人的世界融為一體,然而它們之間的關係卻只有通過多次觀察後方能確定。這個道理好比一個人無法在一天之內學會一門外語一樣。

    我和主講加利福尼亞歷史的多恩-黑德利一起向1102教室走去,他穿著西服,打著領帶,儀表堂堂2。電梯外面,我習慣地拉住他的手臂,然後又放開手,自己從中間打開的門走進了電梯。我手裡拿著那根紮著藍色緞帶的導盲桿,或許是對它有點兒依依不捨,或許是我認為它可能還用得著。儘管需要慢慢建立信心,但無論如何這是我最後一次使用它了。我在你來我往的人流中尋找著自己的道路,心中感到一陣狂喜。

    我走進教室,五十多個學生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我能看見他們所有人的臉,一排一排地面對著我。教室裡燈光明亮。我平靜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我只說了一句:「你們決沒想到你們長得這麼漂亮。」因為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恰當的詞語表達我當時激動的心情了。平靜之後,我開始講課,這節課的內容好在是一般性介紹,不需要進行大量複雜的幻燈演示和精神高度集中。

    我和哈里-勞頓(他可比以前發福多了!)一起走回辦公室,一邊走一邊閒聊。我必須承認,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了從我們身旁經過的學生身上,我注意著他們的臉和他們走路的神態:「姑娘唇如玫瑰,小伙兒步履輕鬆」。哈里走進他的辦公室後,我繼續前進,我一個人走路,感到十分偉大。

    在四層的大廳裡,一個人擋住了我的路,微笑著向我做手勢,讓我猜猜他是誰。我判斷他是本系人士,因為大約有十三四個我十分熟悉的新同事仍然只聞其音未見其貌。現在他正在考驗我,我猜了幾個名字,但風馬牛不相及。直到他笑出了聲,我才意識到他是主講中世紀歷史的馬克-史密斯。我沒有想到他居然長得如此健壯。後來,我沒費什麼力氣便認出了阿奇-格蒂,雖然他的大鬍子把我嚇了一跳。我辨認肯-巴爾金的時的情況也同樣如此。

    夏倫長得很漂亮,頭發出奇的黑。約翰的模樣讓我想起英國的一名搖滾歌星。羅恩總是在各個房間裡忙碌地走動。羅傑似乎更年輕,個子更矮。瓊嬌小美麗。我的助教伊麗莎白長著一頭長長的黑髮和一雙發亮的眼睛。

    今天最驚奇的事:打開電動剃鬚刀發現裡面是白色的鬍子渣;身體在T恤衫或衣服裡移動時布料產生的褶皺;從飲水器喝水時不會噴一臉水而感到的興奮;家裡牆上的一張全家福照片;一顆高大的棕櫚樹直指藍天白雲。晚上我用白話翻譯了莎士比亞的幾行詩句:

    在灰暗的年代裡,世界幾乎消失,

    我高興地見到了蒼天,看到了我的國家,

    我像一隻黎明前的百靈鳥,

    從沉悶的黑暗中讚美著光明的到來。

    4月2日至3日,星期三和星期四。早上我為春季開學的美國西部研究生班的學生第一次上課。一共有十名學生。他們中很多人的名字我都熟悉,但卻是第一次看到他們的臉、他們的流行髮式、他們的T恤衫及其上面的圖案。(一個學生的背心後面印著一個大寫的字母「C」,我立刻聯想到視力檢查表。)很快我便覺得看著他們的臉和動作記憶他們的名字是一件非常輕鬆的事。我在課上使用的是盲文筆記,因為還沒來得及把它們轉化為普通文字,但我已經在盲文旁邊用圓珠筆寫新筆記了。

    我與學生之間的關係將很快發生變化。失明期間,為了保持研究生的數量我吃了不少苦頭。看到本應在我的指導下讀博士的學生選擇了其他系,作為一名導師無疑十分痛苦。在某種程度上,他們這樣做是聽了別人勸告的結果。同事們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們肯定認為,明眼人對博士論文提出中肯的建議尚且十分困難,對盲人來說則幾乎不可能。學生們也許抱有同樣的想法,生怕他們寶貴的論文變成別字連篇、語法不通的廢品,被人家瞧不起。我無法證明學生和系裡的其他老師是否認為我很危險,也許他們自己尚未完全意識到我的種種不利因素,但失明後在我指導下攻讀博士學位的學生急劇減少,這一點卻是毋庸質疑的。

    我與沃爾夫婦一起回家。歐文剃掉了鬍鬚,臉變得比我記憶中的尖了一些。薩拉看上去很可愛。通往停車場的路非常漂亮,芳草茵茵,景色宜人,和記憶中的荒蕪景象相比,變化真是太大了。到家之後沃爾夫婦進來和我們一起喝雪利酒。在過去的十五年裡,歐文無數次駕車送我回家,冬天的晚上他常常圍在爐火旁與我喝一杯再走。此時,我們不禁想到這樣的時光是否就要結束了呢?

    星期四的課進行得十分成功。我在題外講了一些有關手術的情況,這是星期二本來想說但由於太激動而沒能說出的話。學生們十分安靜地聽我講述。

    課上我們觀看了一部名叫《艾什》的影片。(多年來我一直在加利福尼亞歷史課上放映這部影片藉此說明印第安人在加利福尼亞遭受驅逐的情況。)我聽了無數遍的影片全然不見了,影片平靜的場面給我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印第安人耐心地打磨石器、曬涼獸皮。我看到了艾什那張皮革似的臉,上面流露著憐憫和迷惘。

    有趣的是,看完《艾什》之後我又出席了歷史系與兩個真正生活在加利福尼亞的印第安人之間的會晤。這對名叫魯珀特-考斯托和珍妮特-考斯托的印第安人正在探討他們是否可以當教師講授印第安歷史。我到場時談話已經開始。過去遲到時,我只能用導盲桿四處亂敲,然後聽從別人拉著我的手把我按到一個空座位上。如今,我能輕而易舉地自己找到座位,沒有給別人造成任何干擾。

    然而,對我來說這畢竟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系裡的很多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會議進行時,我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個個地掃過。其中一半左右幾天來已經見到過,其餘卻是陌生的。我看到了卡羅斯-科爾特斯和薩拉-斯塔奇。我感到我對薩拉十分瞭解,她的那張熱情圓臉立刻吸引了我。埃德-蓋於斯塔和藹削瘦的面頰透過時間的迷霧慢慢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對會議內容沒有太注意,但也沒有因此而內疚。

    晚上,我和雪莉點燃了壁爐。我出神地望著那些跳躍不定的藍黃色火苗,彷彿以前沒有看到過一樣。木柴燃燒時發出的聲音依舊那麼動人,然而火苗的顏色和動感使人更加心曠神怡。

    在浴室裡,我像青春發育期的少年那樣仔細觀察著我的身體。我發現我的體型並沒像我想像的那樣臃腫,對此我驚喜交加。視力仍然在作怪。我老了,但我希望手上的血管、皺紋和皮下的關節看上去不像現在這麼明顯。我看不清胳臂和身體上的毫毛,它們像一片片的黑斑。我搞不懂為什麼有的東西看上去無比清晰,有些東西卻模糊不清呢?我知道我已經脫髮,但沒向想到前額會變得如此突出。在燈光無情的照耀下,我從浴室的鏡子中看到了一張只要稍微一動立刻皺紋密佈的臉。

    端詳自己的身體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自我欣賞。虛榮心與人的視覺息息相關。梳理頭髮時,我已然小心翼翼。但這些年來我憑手指感覺出來的髮式究竟如何呢?我希望我的身體看上去更加年輕,肌肉多一些,腹部的脂肪少一點兒。我在理智上認為,為了雪莉我必須這樣做,但這並不等於沒有自我和不存在自尊。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臉一樣,是我們自身的體現。我們身體的清晰形象是我們自身的全面寫照。盲人沒有視覺,他們是否因此而依賴於人的精神範圍呢?「盲人有一隻看不見的眼睛」,卡爾-比亞恩霍夫曾說,「這是造物主特別的恩賜。」說這話的不是小巨人,而是一名超凡脫俗的盲人薩滿教徒。難道視力健全者,尤其是重見光明的人,必須更加借助精神的力量嗎?

    身體還是性的體現。剛才我把新獲得的視力比喻成青春期的萌動。我從盲人天真無暇的心理一下子跳躍到青春期的自我崇拜和躍躍欲試的狀態。對於性我不必諱莫如深。我很高興自己能夠結婚,雪莉也願意嫁給。我們一起閱讀過亞歷克斯康福特的《男歡女愛》及其續集,並且我很喜歡這部書。欣賞人的身體是一種高度的視覺享受,它在性行為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我知道,盲人在銷魂的一剎能夠自我補償,他們憑借內在的思維、幻想和想像,而明眼人的感覺也不過如此。性的主要感官是觸覺,不是視覺。但視覺能夠增加彼此的親密程度。對能滿足自己性慾的人完全拋棄視覺渴望是不容易的。對此,胡爾也不否認。香水的氣息和溫柔的嗓音與親眼看到女人相比顯得極不真實。

    不論人類的身體對性本身有哪些含義,我發現自己在這方面抱有濃厚的興趣。盲人把自己囚禁在他們的身體裡。他們的身體對其周圍環境來說毫無意義。他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動,卻看不到山巒樹木正向他們走來。如今,我既能從外面看到自己的身體,又能從內心看到它的存在。我不僅能感到它在吱吱做響,而且看到它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日益臃腫起來。我把我的身體與其他人的相比,幻想著能和他們那樣生機勃勃。人類的身體不僅是自由自在的化身,而且是每個自我和整個環境的伸延,使自己和他人的意識得到昇華。

    4月4日,星期五。雪莉把我送到凱澤的候診室之後就回家了。我能自己找到男廁所,並且能一直走到小便器前,對此我頗有些沾沾自喜。過去,我必須費勁地尋找馬桶或小便器,用導盲桿在四周敲敲打打根據形狀確定它們是否是我所尋找的目標,然後摸索到上面的手柄,最後就位開始方便。

    基利恩醫生很高興。眼壓為12,呈下降趨勢。檢查發現虹膜有輕微感染,但她認為是那是手術後的必然結果。我想,這也許正好解釋了為什麼每天早上我都感到眼睛有些疼痛的原因。我問基利恩醫生,為什麼晚上遇到強光時我會產生一種看到水晶狀的放射式光線的感覺。她回答說,由於葡萄膜和虹膜長期發炎,虹膜已經變得僵化而失去彈性了。為了通過開口摘除白內障,必然留下裂痕,因此造成缺口處不平。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她在虹膜的不同地方造出一些小的V字形凹槽,讓光線通過這些凹槽換一個角度進入晶體。這個問題,如果能稱其為問題的話,不久便會得到基本解決。不過,晚上燈光四周將出現光暈,並且我的虹膜再也不會正常地張開閉合了。

    到基利恩醫生那裡去最令人興奮的結果是她提出了一項有關閱讀的試驗性方案,至少能閱讀正常大小的字體。內置式人工晶體主要是為了看遠處。如果可能,只需四到六周的時間。屆時,她為我驗光配鏡。簡直無法想像我聽到消息後有多麼高興!我又能夠讀書、看雜誌、看文件,直接進行學習了。我又能手捧詩集,為雪莉朗誦詩歌了。我能看著電腦屏幕,在上面打字,然後自己進行修改。也許,我又能在亨廷頓圖書館獨立地進行研究工作了!

    內心裡,我經常有一種感覺,即這裡面也許隱藏著不利的一面。我對過去的工作做過很多反思。我在多大程度上由於身為盲人而因此受到特殊照顧?如果確實存在這種雙重標準,如果它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我所取得的成就,那麼在視力的支持下取得進步又將何其艱難呢?過去我是盲人,與眾不同;如今我和其他人一樣了。

    4月5日,星期六。今天去逛哈里斯百貨商場。觀賞五顏六色的領帶、仔細分辨著紋花呢中的淺藍色和紅顏色確實是一大樂趣。後來我看到了一雙綠襪子,那是一種非常鮮艷的綠色。我想起了西爾維婭,但我認為我還沒到穿綠襪子的地步。我幫助雪莉挑選了一些首飾,我想她一定喜歡我陪她一起挑選。我們買的不是我們需要的東西,但我們不在乎。

    視力幾乎在逐日好轉。起床後我首先看一眼在耶魯拍攝的那些像片,檢查一下又能看出多少高樓,或者能否數清草坪上中央教堂有多少根柱子。然後我再用牆上的東方掛毯進行檢查,我端詳著上面的圖案——在大圓圈裡出現了新的圓圈,深色細膩的紋理也變得越來越清晰,宛如魔術一般。吃早飯時,我用客廳對面的蝕刻畫作為視力表,我發現每天萊汶漢或埃裡教堂的拱形屋頂都比前一天清楚。

    大約十年以前,我們在聖地亞哥北海岸購買了一小座別墅,它位於卡爾斯貝得村,開車大約兩小時。我們在河畔住煩了之後便去那裡散心。那兒的美妙之處簡直難以形容,尤其是對一個盲人。夏天的清晨或多風的冬日,我在海邊漫步,只有雪莉的手輕輕地拉著我,我一邊呼吸著大海的新鮮空氣,一邊聆聽著海浪的聲音和海鷗的鳴叫。不難想像,現在我多麼渴望到那裡去看一看啊。

    4月11日,星期五。今天我們第一次去卡爾斯貝得。十五號公路和原野一樣寬闊,泰姆卡拉牧場翠綠無比。翻過最後一座小山,是一片花圃,山坡上鮮花盛開,奼紫嫣紅、爭芳鬥艷。卡爾斯貝得就位於小山的下面。我置身於花的海洋之中,目不暇接,彷彿要在片刻之間補償我過去的全部損失。到達目的地時,雲霧籠罩著海面。迷霧漸漸散盡後,我看到了大海。它是那麼燦爛,和我夢中一樣蔚藍。

    卡爾斯貝得之行可謂一段難得的經歷,因為在我失明期間,我看不到那裡的一切。相比之下,河畔的一切由於我早年視力尚在,因此已然深深地印入腦海,儘管失明後形象變得暗淡起來,但依然存在。卡爾斯貝得代表了失明的十年,那裡積累起來的所有畫面都是由聲音組成的,儘管這樣說似乎並不恰當。

    卡爾斯貝得和我在失明期間遊覽的其他我所喜愛的地方一樣。事實上,當我們在公路上行駛時,雪莉一直在問我那些地方需要故地重遊。比如,大特頓山和詹妮湖,我雖然去過那裡,但我必須親眼看到它們。

    實際上,旅遊對我來說已經產生了新的意義。回顧以往,我懷疑過去是否有必要進行旅遊。我知道,即使是盲人,他們也能夠收集新數據,會見新人物(聽到新的聲音)並且回來時也能講一些新的見聞。但盲人的收穫是無法和明眼人相比的。沒有視力就無法目睹豐富多采的大自然界,看不的雄偉多姿的建築物。即使走進一家新客房,也無法用眼睛環顧四周,只能用導盲桿四處敲敲打打。我同意胡爾的對於盲人的看法:旅遊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事。然而,拉塞爾發現了雙人自行車之後,他卻認為旅行令人十分惱火:「我對我所經過的地方找不到任何感覺。」瑟伯甚至在還沒有完全失明以前就因為「經常把出口和入口搞錯」而再也不進行任何旅行了。他說:「每逢我想到我將漫無目標把餘生消磨在南海的時候,我覺得我就像康拉德小說裡的人物:沉默寡言、無法思議。」

    在卡爾斯貝得,我產生了一種要親眼看世界的慾望。過去旅遊時的那種緊張不安心理已經不復存在。卡爾斯貝得的大海和鮮花盛開的山麓不僅激發了我對過去美好經歷的懷念,而且使我產生了一種嶄新而強烈的感覺,讓我進行更多的體驗。

    我們的別墅很小,但充滿了色彩。很多小事使我感到非常愉快,如艾利森小時候畫的畫(頗有點兒米羅1的味道)、床後懸掛著的木頭框鏡子、雪莉用來作牆圍的印花床單等等。物體的尺寸和距離又一次使我感到困惑。涼台下的建築物看上去似乎比實際距離要近,車庫看上去也顯得十分擁擠。

    當晚,迪克和帕特根據事先安排從塔克森趕來作客。不知什麼原因,我認為我兄弟一定比十五年以前胖了許多,但實際上他和帕特都十分苗挑。我注意到帕特的動作十分靈活,一點兒也沒見蒼老。這是一場快樂的團聚。我們和我們的芳鄰海倫一起喝香檳進行慶祝。第二天我們到斯圖騰伯魯夫的家裡繼續聚會(他們是和我們同時搬到卡爾斯貝得來的)。菲利斯穿了一件耀眼的紅上衣,而唐則在白短褲的外面套上了一條紅色的游泳褲叉。他們想試試我能否注意的,我當然沒有使他們失望。每個人都開懷大笑起來。

    多年來,我不小心碰了頭或穿了兩隻不同顏色的鞋子,唐總是開懷大笑。我們的關係密切而坦誠,沒有任何虛偽。我這樣的朋友不多,唐便是其中的一個。其他人遇到這樣的事總是猶猶豫豫,不願明說。對於我,朋友直率的笑聲能填補彼此的鴻溝,使一切更有人情味,縮短了人們的距離。如今又聽了這樣的笑聲實在是一件好事。

    4月12日,星期六。今天我們沿著峭壁行走,在水裡尋找鯨魚,然後來到了海邊。我已經忘記了海浪打在亂石上激起泡沫的樣子。海鷗在在我們四周飛翔,我們的心情歡快無比。我們手拉著手,並不是我有這個必要,只因為我想這樣做。

    回河畔的路上,我和雪莉中途停下來在我們的老朋友格裡斯皮諾家裡吃早飯。其間發生了一件怪事。雪莉為夏洛特和喬拍了一張照片。他們站在壁爐前,背景是一張喬治亞-奧基夫1油畫的仿製品。在畫的中間,我看到了一大片我在手術期間見到過的藍色。照片沖洗出來之後,我發現畫面中央的藍色居然是我的臉。我站在照相機的後面,閃光燈把我的反射形象準確地映射的照片上,真是一件奇怪的巧合。

    4月14日,星期一。今天晚上我們去了電影院,這是我動完手術後第一次看電影。片名是《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內容很樸實,沒有任何誇張。我為我的視力感到狂喜。也許,這部影片也能打動很多其他人,但對我來說那種感覺簡直無法表達。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影片中的大量面部特寫,這些鏡頭真是製片人在十五年以前拍攝的嗎?多麼了不起的一部影片呀:意大利夏季的山巒、佛羅倫薩優美的景色、蔥翠的英國花園、美麗的海倫娜-波恩海姆-卡特、即使是在游泳池游泳的赤裸的男人都顯得那麼漂亮。我彷彿回到了電影王國享受著那裡的一頓豐盛的筵席。

    我看的第二部電影是《豐收之行》。也許再沒有那樣的影片了,再沒有其他影片能像《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那樣給我如此的快樂。

    我的日記開始變得斷斷續續,原因不是勞累,而是因為過於繁忙和精力分散的緣故。然而,到基利恩醫生看病又使我恢復了記日記的習慣。

    4月29日,星期二。手術五周之後,今天早上我又見到了基利恩醫生。視力檢查結果為20/80,略有輕微好轉,兩個星期的時間沒有太大的進步。但結果還是令人樂觀的:虹膜和葡萄膜都沒有發炎,視網膜的狀況良好,眼壓為15。她告訴我,我的眼睛已經和正常人一樣了,白天不需要再戴保護性眼鏡,晚上也不用戴眼罩了。眼藥水可以減少到每天一次,但為了保險起見,再用一、兩個月還是有好處的。再過十幾天,我的遠看和近看的視力都會好轉,屆時應該能夠配眼鏡了。由於角膜上存在斑痕,因此基利恩醫生建議不要配那種雙光眼鏡,最好是兩副眼鏡,不同的情況使用完全不同的鏡片。

    我問白內障是否會復發,回答是不會。雖然在某些情況下,手術後由於晶體後表面出現雲翳視力會出現第二次模糊,但正如我早先提到的那樣,我在手術中製造了一個讓光線通過的入口,因此不會發生視力模糊的現象。我右眼的白內障已經完全被治癒了。唯一的問題是視力究竟能好轉到什麼程度?能否達到閱讀和駕駛車輛的要求?此外,基利恩醫生還說,現在討論另外一隻眼睛的手術問題還為時尚早。

    在一間輔助的手術室裡,基利恩醫生借助顯微鏡為我的眼球拆線。我的眼球上一共縫了十四針,現在拆除了三針。拆線的目的是為了糾正散光,四十八小時之後應該見效。晚上視力出現雙影的問題可能也會改善。

    4月30日,星期三。今天早上我驚訝地發現視力有了大幅度提高,我想這一定是拆線的結果。我從掛毯上看出了新的圖案,從耶魯的像片上看出了奶牛和人群,看到了萊汶漢教堂以前看不到的拱形屋頂。我想今天如果檢查視力,結果至少在能達到20/70——

    摘自譯者的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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