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孔梅玉愛嫁金二官 黎金桂不認窮瘸婿
詩曰:
悠悠魚雁別經時,瘦盡江郎兩鬢絲。
天上有星臨薄命,人間無藥治相思。
空餘舊恨歌桃葉,誰識新詞唱柳枝。
十二峰頭多少夢,雨雲翻覆負歸期。
話說孔、黎二寡婦,領著兩個少女,從大覺寺聽經回來,只見一個人遠遠在後隨著,進得巷口,直看著一群婦女進門,才去了。你道是誰?原來聽宣卷時,寺裡遊客香客有千餘人來往,都看這些上廟的婦女們,有一個金撻懶的二公子,領著一起番漢,拿著氣球彈弓,遊街走馬,看見這兩個婦人領兩個女子進廟來,有些顏色,緊緊跟了二三日不放,直等他出了寺門,使個伴當跟了去,看在那條街住,打探是甚樣人家,要來說他做妾。當日這個伴當,直送到汴河橋邊黎家住處,問了吳銀匠,才知是兩家寡婦,只有這女,還未曾許人。問得明白,回話去了,不題。
到了次日,寡婦們起來,不免買米買柴,做些人家沒完的針線。金桂姐愁眉淚眼,母子們記掛著這件不了的事,未免熬煎。只有孔家母女喜喜歡歡,梳頭勻臉,坐在炕上看著梅玉納繡一對鴛鴦護膝去賣。過不多會,吳銀匠的老婆過來看他,說:「這兩日大覺寺講經宣卷,聽得說女喇嘛姑姑演的佛法,我偏犯了心疼病,去不得。女兒要去,沒人領著,只在家裡使性子,整日沒好氣。」孔寡婦說了一遍,大家笑了,道:「這喇嘛姑子演法,險不克慘煞人,不當花花的。一個和尚摟著一個姑子,坐在禪床上,道是坐禪,要不著念這兩句經,誰信是佛法!若是咱們,不知說出多少是非來了。」說畢,吳銀匠婆子笑著過去了,只見街上常走百家門看病,單管做馬泊六的老孫婆進來,拜了拜坐下,問道:「那一位是孔家奶奶,我來提親做媒哩!」孔寡婦道:「只我姓孔,有甚麼人家來提那個女兒?」老孫道:「就是炕上坐的這位姑娘!不知今年青春多少?從小兒有定親也沒有?」孔寡婦道:「這是我女兒,今年十七歲了,從幼許下千戶營裡王千戶家,如今邊上做官,一家都沒了,才得個信兒。你來說媒,可不知是甚麼人家,女婿多少年紀?保山說個明白,自然重重相謝。」老孫道:「說起來可不是小小的人家。還是姑娘福大,進了他家門,不消說綾羅緞匹,衣服滿箱穿不了的,金珠首飾頭面整日價揀好的插戴,怕你還戴不到頭哩。只這個女婿也揀不出來,今年才二十四歲,花枝般白光的臉兒,就和個畫生一樣。不枉了郎才女貌,天生是一對兒,也是前世修因,怎麼湊來。奶奶、姑娘盡你看了女婿才許他,俺做媒人的口,也不憑信,」說得孔寡婦喜了,道:「端的是那一個?俺如今沒有他爹,不成人家,沒有甚麼陪送,也不敢多討財禮,只揀個好女婿,完了我的心事,托賴著養我老,就勾了。端的是那一家?」老孫又笑道:「這汴京城數一數二的,橫豎小主兒俺不敢來提。」說著話,黎寡婦也過這屋裡來,坐在炕沿上,看梅玉納繡,笑了笑道:「這來提親的是那家,也要有造化的,才倩受起這個姑娘!」老孫道:「如今世界,不著個大大官兒,誰倩受得起。有了這樣好女婿,管你一世吃穿不了。」說了半日,才說出來是金營左都督府金撻懶將軍的二舍人金哈木兒,也是一個總兵官,還年小不曾襲職哩!孔寡婦聽見說是金營裡的將官,唬了一驚,道:「我的奶奶!俺只這一點女孩,沒出三門四戶,怎麼敢送了營裡將爺家去!我道是誰哩,聽了半日,著我那裡想去。」低著頭,一聲不言語了。孫媒又道:「孔奶奶,你說是北朝裡將爺家,咱是中國的百姓不敢班配。
你不知如今天下都屬了金朝,還要南征,取了江南就是一統。這些將爺們那個不是與國同休、世世享富貴的!如今人拿著銀子還要求進王爺官裡去的,偏你女兒嫌他是外國人。
那家都督府裡不是中國的太太們,一個家穿得花蛾一般,頭上的金轡子插滿了,隨你怎麼打扮,盤著頭也好,梳著鬢也好,如今這年小的太太們偏不喜的南妝,都學著打連垂盤平頭,穿著小小紅緞子靴兒,到地的蟒袍子,窄窄袖兒,十分中看。你老人家改不了老古把,有些板腔。這姑娘的姻緣要對著,千里姻緣如線牽,北也好,南也好,還找不出這個對來!」說得孔寡婦一聲兒沒言語。又問道:「這金二官人是娶過親的,是頭婚沒娶的?既是二十四歲了,一定是娶後婚的了。俺這女兒也做不得後婚,怕三窩兩塊服事不下來,也是難的。」孫媒又道:「孔奶奶!你說得又不是了。只要夫妻兩口兒結著緣法,那怕他是前婚後娶,誰是小,誰是大?還有那滿屋的娘子們,偏是看上那一個中意,連那管家的太太還挨不上來,只和那偏房去過日子。說是做大做小,也只圖個名聲兒罷了。」只這兩句話,才引到做妾的路上來,你道這媒人嘴兒巧也不巧。孔寡婦還不曉得來路,果然梅玉十分伶俐,接過話來道:「保山休要半吞半吐的說話,你莫不是來說我去做小麼。」一句話,問得孫媒半日沒言語,道:「有了姑娘這樣人才,甚麼是大是小,如今說做正頭妻的,多少著二房裡壓下來的,還來二房裡探口氣兒哩!實不瞞你說,這金二官人只為這頭妻不遂心,生得沒人樣,又沒才料,終日只好打在灶鍋門口燒火罷了。實要尋個有才有福的,去頂這個缺,管這大大的一分家事。這金二爺一拳主定,甚麼是大是小,那大娘子只好在旁充著數兒,還不敢問一聲哩。」孔寡婦道:「休說這話,到底大是大,小是小,哄進門去,盡著他的斗量,還悔得不成?」
黎寡婦也道:「我也見人說做二房來,說的天花亂墜,那一時受氣不得地,那個去告著媒人也不中用了。」兩個寡婦,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老孫進不來出不去,看著梅玉道:「姑娘!
你心下如何?只有這個金二官人十分班配你!休怪我說,要不俯就這一頭,只怕你捱得有了年紀,還找不出這個風流官人來,卻不誤了你一世!常言道:『事在人為。』你有本領,有緣法,那怕他三層大兩層小,一個男子漢順了我,滿家裡我就是個主子,誰敢不敬。那正房裡只好打著幌子,還來你手裡討歉哩。還有一件,奶奶、姑娘休說我不知事,如今年程,要高門不成,低門不就,單等正門正戶,只怕人又嫌咱們是小家女兒,沒甚陪送,誰肯來提!若要單夫主妻,只好招那等窮人不成樣的女婿,怕姑娘又嫌不中意了。也是閒話,俺那牆東一家女兒,也是今日嫌明日揀,到了三十一歲,招了個窮人擔水捱磨,男子日逐在外替人做伴當,把一世的光景,空自擔擱了。世上事,那有揀著十全才由人願的。」只這一席話,把梅玉說得心肯意肯,先說金二官一表人才動了一半,又說起不俯就做妾,那有大人家來求這寡婦女兒做正房的,說得實實有理。梅玉見娘全不言語,看了一眼,道:「保山說話你聽見了,我想咱孤兒寡婦,一個窮家,那得一個十全,不如依了他,也是我各人的命。天自有安排處,不著餓老鴰吃草。倒不如說個大大的財禮,你老人家過這下半世,隨我的命怎麼樣,我也怪不得別人。」說著眼裡垂下淚來。孔寡婦見女兒肯了,無可奈何道:「我的兒!只怕那一時你不得地,埋怨做娘的沒主意,擔誤了你。」梅王道:「各人的命,那裡怨得人。終不然我嫁個窮漢,受苦受餓也來怨父母不成。」黎寡婦在旁道:「姑娘自己許了,你做娘的也不要拗他。怎見得他過門去,不生下好兒好女,立起綱紀來,也只在各人的命。」說畢,買了一壺茶和點心,孫媒吃了,臨出門道:「我回了金府的話,再來問財禮的多少。你老人家立個主意,一個既做長遠親戚,也休要口氣大了,使人家說是賣女兒一般,日後沒有光彩。」千恩萬謝的去了,不題。
卻說這張都監娘子,自從大覺寺裡遇見黎指揮娘子和女兒金桂在寺裡聽經,因劉瘸子是他家姑舅外甥,恰好走來寺裡隨人打混,不料遇見丈母渾家,看了金桂姐生得花朵般一個女兒,說是:「他自幼兒定的親,就是個玉天仙,少不得也是我劉瘸子口裡一塊肉,難道說我今日窮了,就有了殘疾,誰敢來賴我,說不是我的老婆不成!」因此進去見了丈母,作了揖,使眼把金桂姐一看,不長不短的腰兒,又紅又白的臉兒,那湘裙下面剛露出三寸金蓮,真是一個風流業種。我劉瘸子原來有這等造化,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那一隻瘸腿伸了兩伸,如青蛙跳的一般,也走出兩步俏樣兒來,好不可笑!原來這劉瘸子有兩件毛病,因十歲上遭著兵亂,傷了胯下一刀,砍聚了腿上筋,就把陰囊縮了,如閹割的內官一樣,全不能起陽。略有一片皮囊,才然尿完溺就縮上去了,腎囊中只有一個偏卵子,垂下來又是縮不上去的,可憐這雞巴該硬他卻是稀軟的,卵子該縮他卻是挺硬的,醫家謂之偏氣球。終年不收上去,在兩腿中間磨得腫光光似尿胞一般。
又是瘸腿,走一步跳一跳,就磨一磨,略動走幾步,倒有半日疼痛。總是個提不動的傀儡,略似人形;叫不應的死屍,全無生氣。看官聽講,似這等世界,一樣眾生,單是這個劉瘸子體貌不全,百般苦楚,湊在一身,莫不是天地不公,造物不仁,故意折磨一人,成此缺陷,不曾細看佛經上因果感應篇的報應,看官你道劉瘸子是誰?原來前世情根就是今生孽種。
他也曾:
花洞偷春,撥雨撩雲調岳母;畫樓雙美,眠花臥柳作情郎。妝奸賣俏,章台慣學風流,色膽包身,地獄還成淫鬼。前生的花債原多,該是今生短少,隔世的情根不斷,撮成一對冤家。舌短難嘗鼻上蜜,眼饞空看鏡中花。
原來劉瘸子即是陳經濟一轉,因他陽世時好色姦淫,在周守備府裡被張勝殺了,償了他的陽報。到了陰司,又與潘金蓮地獄傳情,雖下油鍋受了陰罪,他一靈淫性到底不改,又托生來與金蓮為配,卻教他兩人見色絕情,求淫成恨,如餓鬼見了美食不得到口一樣,使他二人恩變成仇,反面不相認識,結怨而死。這是因果的反報,以殘疾窮苦報前世的姦淫,一定之理。說明這段因果,不題。
卻說劉瘸子隨著都監娘子出得寺來,到了家,和舊親戚們商議,如今有了媳婦,那裡湊出財禮來,就娶將來家。現今在人家裡吃飯,也沒個住處。商議了幾日,誰肯濟助他?
只有張都監娘子道:「劉大官!你可親見你的媳婦了,今日這樣窮得一隻鍋也沒有,怎麼著去娶將來!他就是十分賢慧,難道進門來,他就去討飯來養著你一個殘病女婿!依著我說,如今你自己就該退了這門親,憑他另嫁。你只倩財禮得些銀子來,大小做些生意度日子,果然日後立得起業來,再揀小人家個女兒做親也不遲。你看看黎家那女兒,梳得油頭粉面,畫生一般,可是你的對兒麼,從來說,只有成親的。
沒有破親的,我怕你日後娶過門來,成不得人家,還不如早早佔個退親的名色,還好聽些。」劉瘸子看上了金桂,那裡肯依!望著張都監娘子道:「姑娘,你不要管我,人物雖小心裡俏,隨他怎麼樣,我和他是結髮成親,一路來托生的,金剛鑽鉤雷甕,偏是小能降大。我劉瘸子窮是窮了,也還是束金帶、打黃傘,劉指揮的舍人蔭襲。就是改了朝代,這些指揮官兒那個不知道我是個前程!」張都監娘子道:「你就是去娶,也得個媒札,如今赤手空拳,你丈母就肯把個人白白給了你罷,少說也得兩副盒擔,幾對釵插,幾匹布絹,才出得門,你一時間那裡湊去,」劉瘸子道:「如今別沒話說,祖上遺下的這個空宅基,不論貴賤,賣也罷,典也罷,多少湊幾兩銀子,買個盒禮,失去看看丈母,或者他定個日子招進我去成家,我甚麼事兒做不來?還免得我東奔西走的,靠著幾家窮親戚趕飯吃。」張都監娘於明知這親事費口,見劉瘸於說話通不在行,沒心理他,笑了笑道:「你說的也是!你自小定的親,料沒有話說,隨你怎麼去,等成了家,我約幾個親戚去賀去罷!」說著活,劉瘸子喜著佯長去了。
過了幾日,典了一塊宅地,買了一擔盒於,雇個閒漢挑了,自己買了一頂新青氈帽,把臉洗得光光的,借了一件新青布大袖直掇,一條白布短裙,只因瘸腿,借不出鞋襪來,卻是一雙舊鞋,左腳的鞋是踏破了前半邊的,借個驢兒騎著,來到汴河橋,問了黎家門首,下驢來敲門,把驢兒栓在一根賣酒的竿子上。黎家娘女正在家吃午飯,聽得敲門,叫憨哥去開門,問是誰,憨哥走出門來一看,只見一個瘸人在門外,領著一個人擔著四個盒子,問道:「你是那裡來的?」劉瘸子道:「這是黎指揮家麼,」憨哥道:「正是!」那瘸於朝上忙忙作揖道:「我是他家女婿,劉指揮的兒子,叫劉朝,今年從山西回來,買禮來認親哩!」喜得個憨哥往裡飛跑,那人早把盒擔隨進去了。黎家娘女正坐著,見憨哥跑得慌慌道:「俺劉姐夫買了禮來看娘了!」慌得個金桂姐丟下飯碗,往房裡躲不迭。只見擔盒的人把禮放下,揭開盤子,不知是甚麼物件。但見:臭烘烘無鱗鹹白鯗,隔年陳氣半薰黃,爛嗤嗤破面醃豬頭,帶鹵連煙初發黑。河南紅棗兩三升,已經蟲蛀,山左楂梨四十顆,最是酸牙。更有兩件希奇,可算十分孝敬,扁擔上一捆蘿蔔菜,盒子外兩把葫蘆條。
黎指揮娘子揭開盒子一看,險不氣得說不出話來。劉瘸子一步一跳,走進房來,原是大覺寺裡見過一面的,不消細說,劉瘸子朝上行禮磕下頭去。原來黎寡婦安排就了,連忙扯起來,道:「尊駕貴姓,莫非錯走了門了?不是俺這一家。我家小女在外生的,今年一十七歲,還沒定親哩!只這回汴梁城住了一年多,又不曾受人家一根紅線,那裡討個女婿來!」
劉瘸子行畢禮,起來倚著門站住,道:「娘昨日在寺裡,同我姑娘張都監娘於見過我了,因甚今日不認得?我就窮了,到底還是指揮營裡劉家,還有幾家親戚,誰敢昧了我的親不成!娘休錯了主意,著旁人笑話!」黎寡婦便道:「你就是劉指揮家兒子!當初誰是媒人,有甚麼婚帖?誰下的紅定?也要有叫有應的。當初一日,酒果羊紅那個到俺門上來?過了十數多年,來要白賴人家女兒去,何憑天理!」說著話跳起來,叫憨哥把盒擔快趕出門去,一面將擔子推出來。劉瘸子正待發作,被寡婦連推帶打一頓罵,「沒良心、沒廉恥的花嘴窮賊奴」,推出門來,將門關了。在院子裡「千殺才』「萬殺才」,頂起屋來的喊罵。孔千戶娘子過來,勸個不止。這劉瘸子在門外大呼小叫,說是賴他的親事。對著街坊鄰里告訴:「明明是我的丈母,昨日認了我,因我窮了,今日就不收我的禮,要指望賴這親事。我是指揮營裡有名的劉家,我的妻子,看誰敢來提!只好留著屋裡掙錢養漢罷。」原來劉瘸子人物不濟,口裡也紛紛會說出來,把過往的人站了一街。也有說:「果是你的妻子,沒有賴親的理,想是你不成個財禮,藉著話兒說說罷了。」也有說:「當日豈沒個媒人定禮,一個婚姻,寸絲為定,到了官也沒有肯拆散人家姻緣的,還要問一個不應罪哩。」劉瘸子道。「這樣不平的事,我怎肯干休!縣裡告了,還有府裡。就斷不回人來,也要還我家的財禮,沒有個白白就罷的!」嚷了一回,大家勸著騎上驢去了。黎寡婦緊關了門,全不揪睬。不知後來親事何如,多分是:今世無緣成比目,前生少玉種藍田。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