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清河縣李銘傳信 齊王府銀姐逢時
《汴京》詩:
幽薊煙塵入九重,貴妃湯殿罷歌鐘。
中宵扈從無全仗,大駕蒼黃發六龍。
妝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猶浸玉芙蓉。
荊棒一,閉朝陽路,唯有悲風吹晚松。
單表富貴無常,滄桑多變。糜鹿蘇台,尚作館娃之夢,杜鵑蜀道,空聞望帝之呼。虎頭健兒,化為雞皮老翁;邯鄲才人,嫁作廝養卒婦。況復改朝換代,剩水殘山。魏國江山,半是衰草夕陽,漢家宮闕,但見荒煙流水。前八句詩是南宋趙子昂所作。此人姓趙,名(兆頁),字子昂,本系宋朝宗派,因南宋為元所滅,不堪流落,仕元為學士,傷故宮離黍,又有一詩:露下碧梧秋滿天,砧聲不斷思綿綿。
北來風俗猶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
苜速總肥宛驟衷,琵琶曾沒漢蟬娟。
人生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憫然。
前後二詩總言汴京大亂二十餘年,自金人擄二帝北去,高宗渡江以後,中原淪沒,河北流移,軍民無一日之安。或是朝屬宋朝,暮又屬了金國。村落絕煙火,一望千里儘是蓬蒿,家家得腹,處處反叛。不是徵兵,就是加餉,不消說,那些大家久已逃亡。可憐在北方無可常住之地,在南方也非久樂之鄉。漸漸金兵南侵,宋朝微弱,上下偷安。宗元帥收拾的汴京殘局,一朝盡失。金朝立劉豫為王,日日整練兵馬南侵。這汴梁為東漢以來五代宋朝歷代建都之地,所存的百姓不過十分之二。隨是甚麼大家,這幾年俱已空虛流移去了。只有這些行戶娼妓人家,隨地楊花亂滾,不管天下大亂。況且東京風俗淫奢,亂一番安頓一番,也有被兵火劫掠的,也有通些線索和金兵往來,反得些白財的。因此妓女們這一行人,到還有些氣色。這劉豫奉著金主之命,做了河南齊玉,原有一位夫人生得美貌,被金兵先搶去了。就有這些臭爛的毛實和那趨時的兵將,勸他冊立王妃,選取宮女,也要三宮六院。恨不得把那汴梁舊宮,一時間充滿,做金兀朮的行宮。一面出榜:凡良家女子十六以上,俱要赴開封府報名;娼妓三十以下,俱要赴宮中親眩這汴梁人民唬得手足無措,按下不題。
且說清河縣構欄裡,李銘、吳惠原是有名的樂戶。因李嬌兒在斡離不營裡做了夫人,時常想著吳銀兒一個好心性兒,還是當年一個美人,如何教他流落了!使李銘傳信,上清河縣叫吳惠上東京來祝如今汴梁宮殿,做了四太子的行宮,凡系北方大都督們,俱有私宅在東京,安頓家眷。把舊日王侯國戚的大宅花園入了官,依舊修得整整齊齊,朱門綠戶。
好不齊整。叫吳惠上京,好歹帶攜他個出身的去處。那吳惠在清河縣裡遇了大亂,連他妹子吳銀兒也不敢接客,怕金兵擄去連性命都不保的,藏在鄉村裡,和賚四老婆一搭裡住著,連年來極窮。也是合該發跡,吳惠因上城來買菜,那一時,山東六府已盡屬金朝,聽劉豫的號令,各處安了官,金兵時常到清河縣養馬。這吳惠才進得城來,被一個番兵拿去餵馬。一條繩子拴起來,不容分說,叫他挑了弓箭槍刀、隨身行李,弄了一擔,大刀背打著,在馬頭前飛跑。吳惠那裡敢分辯,只得隨行,到了察院官廳門首,方才放下行李。又叫他抬馬槽、煮馬料。忙到二更天氣,吳惠又沒碗飯吃,那裡尋法逃走!正在切馬草,只見一個兵進來問道:「你這蠻子是那裡人?姓甚麼?」吳惠答道:「小人姓吳,本縣人,在城東村裡祝因上城來遇見老爺們,如今行李已挑了來,馬草俱已切完。望老爺放回小人去罷!家裡有八十歲的娘,要不回去,餓也餓死了!」說畢,跪在地下放聲大哭。那兵道:「你叫甚麼名字?」吳惠答道:「小人叫做吳惠。」那兵笑道:「你可是吳銀姐的哥哥麼?正沒處我你哩!遇得正好。如今有東京斡將爺營裡李舅爺寄個字兒與你,你可是他不是他?」吳惠驚疑不定,待說出真名來,又怕是金兵著落他名下要追出他家妹子來,不是耍處,待不說出來,又見說話有些來歷,萬一有件好事,透出財星來,不肯招認,反打開財神,豈不是當面惜過。尋思一會,才答應道:「小人的哥哥就是吳惠。」那兵道:「既是你哥哥,這裡有封書,你捎去罷。」吳惠問道:「這李舅爺是那裡人?怎麼認得小人?」這兵道:「他是你清河縣人,前次破城時,在斡老爺帳下收用的李奶奶的侄兒,叫做李銘。如今我家老爺待他極好,現吃著旗下一個守備的俸糧。還有一個妹子李栓姐,也做了夫人。老爺愛他一家,時常叫進李舅爺去坑上,一個桌兒吃飯,好不敬重,說一聽十的,滿營裡人誰不尊他!」這吳惠聽了半日,才知是舊日構欄裡一同當小優的李銘號李日新,知他得了地,我早該去投他,誰知他到不忘舊情,捎信與我。今日這個機會,定然有個好光景。
說不及話,這兵早去他腰裡取出個皮合包來,一張油紙封著一個小護封紅帖兒,鈴著紅圖書,拆開一看,俱是幾行大字,就有個官宦的氣象。上寫:久別仁兄,不覺數載。常念同聲一氣,各守門戶,樂有十分,今忘其八矣!不料亂中家姑舍妹得遇大將軍斡老爺,收為側室。弟叨光武職,暫寓汴京大街舊楊尚書宅中。如兄肯同銀姐入京,自有際遇。有此資本,何憂窮乏!今托營兵粘木寄信,臨書拭目望之。字寄祥寧吳老賢兄下體眷弟李銘頓首吳惠原因學曲略識些字,見他來書端整,打著兩個圖書:一個是李銘之印,一個是別號日新,俱有核桃大字,便知是有了官腔,喜個不了。忙放在袖裡,問這兵道:「李爺如今甚麼官職?」那兵道:「老爺看他一眼,本上帶個名字,不怕不到大官的地位。現如今吃著守備俸,十數匹馬跟隨著,好小體面哩! 」 吳惠點了點頭道:「他叫我去投他,那有這些盤費?」那兵道:「能用多少盤費!俺這營裡擺撥的閒馬,不住的直擺到東京,到了河上又有哨船,六把漿,晝夜三四百里。你如肯去,要馬馬上去,要船船上去。李爺托我捎信來,知是他親戚,誰敢不送。」忙叫一個餵馬的人來,取出一壺酒,一大塊牛肉,與吳惠吃。「叫他若去時,到我這裡來,管幫扶你。」吳惠吃了酒肉,滿心歡喜,辭了金兵,走到家中,將書與銀姐看了。大家說李日新不忘舊情,打點上京去,好一似梅花香冷全無信,柳葉春生又有情。即如李銘這行戶倡優至賤之人,知道甚麼道義!到了富貴還想起舊日一班朋友,要來提攜他。何況這一等正人,想起世路交遊,又該如何!
雁有同行雞有侍,呼群共食各分憂。
如何反學烏龜法,一得頭時更縮頭。
到了半月以後,吳惠和銀姐商議,這窮村裡也沒有出頭的日子,既然李日新得了時,叫咱去投他,不如上京圖個進步。把家裡粗重傢伙一頓賣了,多少換三五兩銀子,和吳銀兒穿上幾件粗布舊衣,扮成夫婦,就先到城裡會了那個金兵,說是要同他妹子上京,只怕女人騎不慣馬,得個小船上去更便些,那兵道:「這是小事!」隨即去稟了他的將官,當時撥了一隻夜行哨船,又送他二兩路費。兄妹二人連夜上東京去了。
不則一比到了汴梁。在城外先尋個飯店兒安下吳銀兒,自去城裡問信,找斡大將軍的新府和李舅爺的住處。找了半日,有人指著道:「駙馬街中心門首,有兩個大石獅子,就是當初尚書楊敝的舊宅。」吳惠初到京城,唬得探頭探腦,那敢亂走!直到了新府門前,好不齊整。但見:三間滴水朱門,百尺凌雲畫棟。門前排槍戟,十萬貉猻聽號令;堂中喧鼓吹,幾群粉黛列竺歌。垂楊繫馬,銀鞍錦帕,拴幾多異色駿馬,絳臘開槽,玉碗冰盤,說不盡千般水陸。階下健兒懸錦繡,懷中稚子插金貂。
吳惠到了帥府前, 不敢高聲問人, 遠遠站在門首一個小茶館裡。那店主道:「老客是喫茶的麼?請進來坐!」吳惠故意走進去,坐在側首一副座頭上,那茶博士送了一壺茶,一盤蒸糕,又是四盤茶食時果。吳惠吃了一鍾茶、一塊糕,問茶博士道:「這帥府可是斡將軍家麼?」那人道:「正是!大將軍從北京由山東回來,正在路上,不久進京。前日中軍官領了十隊披甲的迎接去了!」吳惠又問道:「這府裡有個李舅爺,你可知道麼?」那人道:「不知甚麼李舅爺。他府裡人多,時常來我小店裡喫茶,莫不是一位李爺,極會彈唱的個俏人兒,有三十歲了,自淨面皮,像是山東聲音。你找他做甚麼?」吳惠道:「這正是我的親戚,不知他住在那裡?」那人道:「他時常騎著馬兒街上玩耍,一手好琵琶,沒有半日不到府門前的。你只在這裡等候,不久也就來了。」吳惠等了一會,又將茶和糕吃盡了。只見茶博士走進來道:「這不是你問的李舅爺來了!」吳惠出得店門,從東一人騎馬,跟隨著十數個青衣,俱是軍官打扮,大帽罩甲,也有拿著琵琶、胡琴的,也有拿著彈弓氣毯的,一路上人俱起立兩邊,這少年揚鞭仰面,甚是氣勢。正是:春花春草自春風,何論深紅與淺紅。
綠幀從來誇董愜,錦堂常是狎秦宮。
每嫌資格尊文士,免較勳勞列武功。
一曲琵琶登上座,鄧通曾也列侯封。
原來這八句詩單說人無定位,物無定價,世無定情,事無定理。那漢朝公主收了賣珠兒董偃,漢武帝這等一個英雄,不加罪他,反封他為官,以悅公主之意。霍家奴秦官擅了霍夫人房幃之寵,樂比王侯,那唐人李賀有詩日「秦官一生花底活」。就是衛青大將軍,也曾做那平陽公主家奴,後來位極人臣,公主附馬亡了,即以衛青配他舊主。看官到此,你說世間的人,還講誰該是貴的,誰該是賤的?今日有權有勢,前呼後擁,妝點出許多威武,一時失了勢,那前日奉承我的,佯佯不睬,好一似不識面的模樣。那小人賤役一時僥倖,得了權位,就把那眉毛豎起,鼻子朝天,那些逢迎人的,又去逢迎他去了。休說這小人的眼孔原是淺的,就是豪傑到此也要眼裡起火。即如漢朝兩個國戚,竇嬰封了魏其侯,田盼封了武安君。只因武安有寵,那魏其侯求他一飯也不可得,因而成仇,借灌夫使酒罵座,以致滅族之禍。只因眼裡有個武安君,心裡口裡放不下他。那李廣因行軍失道,貶滴了將軍之職,在灞陵打獵回路,夜晚,那灞陵有一守門小吏輕他失勢,便關了城門不肯候他,又奚落了兩句道:「如今時勢,只有新將軍,那有舊將軍!」到底不肯放他進城。李將軍在風雪中,立於城門之下。後來李廣起用,才誅此小人,以正軍法。因此說,物無有一定的價,也沒有一定的情理,只論個遇對不遇時便了。即如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在西門慶家下答應,只因李銘遇了金將斡離不,納了他家李嬌兒、李桂姐為妾,使他頂了一個營官,做起偌大體面,小人志滿氣高,自然要誇大起來,誰去查他的根腳。
卻說吳惠望見李銘來得氣象,與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敢提起那舊日行藏,當官的生理。只得走到馬前,用那膝蓋兒一彎輕輕跪倒,稟道:「李老爺!小的吳惠來投見了!」那李銘在馬上仰著臉正看天,忽然看見吳惠跪在馬前,十分過意不去,滾鞍下馬,一千扯起道:「吳祥宇。何必行此大禮。」忙拉入茶館中來,方才作了揖,吳惠又跪謝了。茶博士慌忙擺上了一桌茶食,換一壺新茶伺候。李銘擺擺頭,把左右迴避了,才問:「銀姐今在何處?」吳惠說:「還在城外飯店裡!」李銘即使人抬一頂小轎去,迎了家裡來。「今日晚間就到府裡和太太說知,老爺不日將到,管取你一場大大的富貴。 」 牽過一匹空馬來,叫吳惠騎了,先使兩個軍漢送他:「往家裡吃飯去,只怕你餓了。」李銘自入府去見李嬌兒、李桂姐,正在後堂裡彈琵琶,打點下飯,迎接斡離不到家慶賀筵席哩,見了李銘進來,問道:「可知老爺幾時到麼?」李銘說道:「只在早晚,有中軍去接了。」就把吳惠和吳銀兒到了京,悄俏說了一遍。依著李嬌兒要等老爺到家商議,李栓姐道:「甚麼大事,一個自家的親戚來投,叫他進宅來。打點幾件衣服頭面,收拾打扮一二日,好叫他見老爺。一時間人生面不熟,進得府來一腳高一腳低,這吳銀姐平日忠厚,這幾年不在構欄裡,只怕更村魯了,答應不出話來,還得咱指教他才好。依著我說,就叫他今晚進府裡來罷!府裡養著多少閒人,何爭他一個。」即時就對太大說了,是山東一個親戚兩姨妹子,上來投親,要見老爺的,也是一手好彈唱,叫他給太太磕頭。大太允了,即時叫人往李舅爺處,快搬了來,只說太太要見他哩!李銘即時回家去了。
卻說吳惠騎著馬到了李銘宅子裡,門面五間,住著兩層高樓大廳,四面垂簾,擺設的桌椅鮮明,往來人役奔走不暇。即時擺出飯來,中間安一張八仙桌子,都是銀杯牙箸,按酒果盒,鮮魚燒肉,雞鴨螃蟹,十分豐富。家人斟上酒來,恰待舉箸,李銘從外進來,從新又扶了坐,安席坐下。
一面使人城外去請吳銀姐,吳惠飽餐一頓,也不敢久停,連忙同轎夫出城去了。到得城外飯店裡,算還飯錢,吳銀姐上了轎子,吳惠隨著,進得李銘宅子裡來。原來李銘新娶了一房妻孝也是營裡擄來的臨清一個粉頭,叫做劉翠兒,從帥府裡賞賜下來,與李銘成了家,還時常進去答應,兩三夜不得出來。聽得吳銀姐到了,連忙迎出來,讓進屋去,炕上安桌兒吃了飯。看吳銀姐將有三十年紀,生得溫柔典雅,一身粗淡衣服。李銘進來,和銀姐見過禮,說道:「姐姐這一路風塵,你還在咱家裡將養二日,換換衣服,好進府裡去見老爺。」銀姐說:「這幾年不敢在城,通是在鄉村裡躲著,誰敢見個人兒!就是幾件舊衣裳,都在典當鋪裡擱著哩,這幾件衣裳還是臨上路才做的。」李銘道:「這不打緊,衣服是有的,只怕姐姐嫌不可體。」即教渾家連忙放開箱子,取出兩套衣裳,珠花翠鈿,又是兩根金鑲玉的橫簪,珠子嵌成的。
一套是玄色縐紗衫兒,淡鵝黃比肩兒;一套是葡萄色女衫,白綾花比肩兒,都是織金沿邊有拖的裙子。吳銀姐道:「這玄色老氣些,我借穿了罷。一個大老爺家,穿的紅紅綠綠的不是個札,」一面說著,」丫頭盛了水來洗面,就是桂花香皂,鏡抿刷牙油盒粉撲胭脂,一弄兒打扮得妝台鏡架。李銘的渾家疾忙取出牙梳,替吳銀姐梳頭挽轡。李銘、吳惠自在外廂吃酒去了,不題。
卻說斡離不元帥同兀朮太子,在山東安撫軍民已定,一路由汴梁來,有汴京的文武各官,都接百里內外,那劉豫率領軍官太監,五十里外迎接。隔著半日,前哨早到。那時汴京初下,以防有變,金兵十分嚴肅,整隊入城。兀尤傳令不許妄殺平民,那百姓才得安業,把那些驚走的漸漸的回城。
兀朮一到汴京,就親入大內故宮,要在良岳前紮營,把這些帳房暖幕張掛在內苑,搜取舊日宮人,一個也沒有。因宮殿空虛,傳下令來:仰齊王劉豫選取女子婦人,不論良家教坊,入官打掃。那知兵馬未到前,眾百姓怕有選取之事,所有婦女盡逃出城外附近州縣藏躲去了。落下的窮破落戶,又沒有好女兒。劉豫慌了,只得把自己女兒妝梳齊整,卻先使十名有顏色的女子,隨著送入宮中,以求幸用,要圖個勳戚國丈。那知劉豫的女甚醜,兀朮大怒,將送女太監穿箭游營,只留了一夜,把女送回來了。只得滿城中遍選歌妓一百名進官灑掃,那得個好的?按下此事不題。
卻說李桂兒先使人將吳銀兒抬進府去,打扮得粉妝玉琢,和當初一樣嬌美。到了天將晚,斡離不送兀尤進了官,回家歇息,一班兒女妓們都來磕了頭,斟上酒來,同太太炕上坐。這些人彈的彈,唱的唱,琵琶、三弦、胡琴、羯鼓,一弄兒奏起,唱了一套詞:記神京繁華地,舊遊蹤。正御溝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繡鞍金勒躍青驄。解衣沽酒醉絃管,柳綠花紅。到如今余霜鬢,嗟前事,夢魂中。但寒煙滿目飛蓬,雕欄玉砌,空餘三十六離宮。塞笳驚起暮天雁,寂寞西風。
單說斡離不元帥因眾妓歌曲飲酒,說起四太子兀朮搜括宮人,要選取良家女子一百名入官,一時俱湊不出來,那得有個會彈唱的服事得來。況王爺帳裡婦女不少,就有些顏色的怕選不中意。太大便說起:「今日有李奶奶的親戚,從山東來投他,要見老爺磕頭,只說他會彈唱,也是教坊裡出身,我看他到好個人兒,年紀有二十四五歲,生得細細的個身子,只像是二十來歲,好不嫩少哩。」斡離不忙叫快請過來相見。那吳銀兒在李桂姐房裡梳頭勻臉,伺候要見,因他們唱到熱鬧處,悄悄聽他,忽聽一聲叫他來見,少不得做出那幾步引人的腔調,從左手院子裡走出來,嬌嬌滴滴、窈窈停停、花朵兒一般到了跟前,插燭也似磕下頭去。斡離不一看,道:「好個妙人兒,來得正好!」但見:裙拖大幅湘江水,捨挽巫山一片雲。
貌態止應天上有,歌聲豈合世間聞。
胸前瑞雪燈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綠綺隔簾挑不得,春風人似卓文君。
斡離不元帥看了一會,原是個臊的,不覺淫興大動,忙叫上炕來,偎在身邊坐,取琵琶叫他和桂姐合唱。兩人原是熟的,幾年來不得聚首,一個琵琶,一個三弦,又唱了一個《金落索》北曲:新愁無計除,意中冤孽知何處?鎮日昔熬煎,這離情誰與我傳一句。恨雲鴻個個高飛,我為你怕待理琴書,我為你百事的無心緒。想當初,似水如魚,你無情,負卻了海神盟;俺有眼,錯認做荊山玉。終日裡短歎長吁,大睜著兩眼跳黃河,強支持弱體捱白日。可罷了我了,實實的著迷癡心腸,淚點兒流不祝斡元帥大喜,連連斟上酪酥蒙古老酒,不覺一飲而盡,唱到濃處,摟到懷中,和銀姐一遞一口兒吃酒,用手摸他胸前,只見香滑如玉。這太太看見,先已下炕去了。李嬌兒、李桂姐不消說是久幫襯知趣的,也去了。夜至二更,留吳銀姐陪宿。那一夜把個斡將軍帥字旗連敗了二陣。吳銀姐是風月中老手,弄得個元帥喜歡不盡,說:「我將你進奉與四太子,做我的個幫手罷!你萬萬休忘了我的恩情!」那吳銀兒又做出百般的嬌態,把個將軍弄得酥麻了。早晨起來,就賞了兩套錦緞,叫裁縫做徹底衣妝,都照金人婦女打扮。弄了三日,用一頂花籐大轎,自己騎馬,進與兀尤去了。這吳惠押轎而行,豈不是忽然富貴自天而降!
斡將軍到了宮中,見了兀朮,因說有個會彈唱的婦人送來答應王爺。兀尤傳令叫進來。吳銀兒打扮得更是整齊,織金紅錦宮妝、窄靴長袖,挽的平頭譬,與番婦一樣。兀朮甚喜,又賞了兩匹緞子,留下吳惠隨營吃錢糧,和斡離不踢氣球,至晚方散。原來兀朮隨營婦女有三四百人,俱是河北、燕京、臨清、濟寧擄的良家名妓,這吳銀兒一時間那得就到得兀尤身邊。到了夜宴,那些常常在前的美人們,人人妒忌,個個爭妍。休說一個吳銀兒,就是王昭君也叫你不得見面。因此吳銀兒只見得一面,就派在閒房裡管縫衣服去了。
過了一月,再不得兀朮一見。也是他有幸,該出頭享這一場富貴。忽一日,金兀朮傳劉豫入宮賜宴,飲到樂處,要賞齊上名馬一百匹,美女十人。這些眾妓們怕吳銀兒進來得寵,就將他為首,添上九個平常的,湊了十人之數。兀朮每人賞了兩匹緞子,俱用紅織錦搭著頭,騎上馬往齊王府裡去了。
這吳銀兒也只說道和在兀朮宮裡一樣,那知道劉豫奉兀朮太子之命賜的美人,那敢輕待,就和公主招了駙馬一般,又怕是四太子疑他二心,使女子來監守的一樣,因此不敢不尊。
將為首的吳銀兒立為宮妃,銀袍珠帶,金屋銀床,和皇后相似。又因沒了嫡夫人,就以充正寢。那吳銀兒立時尊奉起來,滿府中俱稱娘娘。也是吳銀兒一生心腸極好,雖在煙花,有此善報,一時高入雲霄。李銘夫婦認作兩姨兄弟,送禮設席,滿東京都來趨奉。那知道他二人是個二搭六,一群衣錦榮歸。因此說得個人無定位,顛倒無常。不知後來如何歸結。正是:落花無定,黃鶯銜入合歡宮;飛絮有情,紫燕營巢華屋棟。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