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排善良重立黨人碑 殺忠賢再失河南地
《圓覺經》曰:
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如來圓覺妙心。猶如空花從空而有,幻花雖滅,空性不壞,眾生幻心,還依幻滅,諸幻盡滅,覺心不動,真妄動源,初無二體。倘得實心,即妄皆真,觸處融通,隨機解脫。
單說人心原號太虛,生來沒有一點障礙的,能將太虛心不受那欲心、邪心、妒忌心、執著心、狡猾心、貪愛心、怒殺心,種種解脫,自然成佛成聖。今按《太上感應篇》中說,陰賊良善,暗侮君親,貶正排賢,妄逐朋黨,分明說在朝廷。有位君子做《金瓶梅》因果,只好在閨房中言語,提醒那淫邪的男女,如何說到縉紳君子上去?不知天下的風俗,有這貞女義夫,畢竟是朝廷的紀綱,用那端人正士。有了紀綱,才有了風俗,有了道義,才有了紀綱;有了風俗,才有了治亂。一層層說到根本上去,叫看書的人知道,這淫風惡俗,從士大夫一點陰邪妒忌中生來,造出個不陰不陽的劫運,自然把「禮義廉恥」四個字,一齊抹倒。沒有廉恥,又說甚麼金瓶梅三個婦女。即如西門慶不過一個光棍,幾個娼婦,有何關係風俗?看到蔡大師受賄推升,白白的做了提刑千戶;又有那蔡狀元、宋御史因財納交,全無官體。自然要綱紀凌夷,國家喪滅,以致金人內犯,二帝北遷。善讀《金瓶梅》的,要看到天下大大夫都有了學西門大官人的心,天下婦人都要學金瓶梅的樣,人心那得不壞,天下那得不亡!所以講道學的,要看聖人著經的主意。因此前二回講了淫女丑狀,今只得說正論一番,使正人君子知我做書的不是邪說。
單表這宋高宗南渡,建炎三年,立了汪國彥、黃潛善為相。因見高宗懼怯金兵,力主和議,恐建康只隔一江,不能自守,要走到杭州建都,改名臨安,不日渡江南去。那些文官李綱、張浚、趙鼎、張所,武將岳飛、韓世忠、劉奇、吳階等,苦苦上疏,勸留北方,恢復舊地,俱為汪、黃所阻。
因恐這些大臣們不服,就上了一本,重修神宗、哲宗實錄,把那元佑黨人碑從新印行天下,把王安石、蔡京、章諄。呂惠卿一班奸臣說是君子,把司馬光、蘇拭、程頤、劉摯等一班指為黨人。凡系黨人俱是黑字,凡繫好人俱用朱字。就說李綱等一起忠臣是沽名釣譽,專權誤國。因與金人講和,把李綱練就兵馬,錢糧盡行停止,滴貶往江西去了。凡系講恢復的,指為黨人,一切不用。把王安石的新書,頒行天下,依舊要配享聖廟。那些王安石、蔡京門下小人漸漸出來用事,著諫官上了一本,將滴貶的、正法的這些奸臣們,一個個追封的、加溢法的、復職的,謂之講和。又可笑這些邪人們也不講朝廷軍機大事,也不管金兵將到江北,依舊這個一本,那個一本,某人該封蔭子孫,某人該加贈某官,終日在朝內,晝夜講修恩怨,各立門戶起來,彼此拜賀,日日掛匾送屏,忙個不了。又用了許多新人充京營都督等官,各領札付,並無衙門兵馬,真是一張告身,不能博得一醉,大家上下胡混。這些為國家的正人,明知無益,也就退位藏身,一憑汪、黃二人主張便了。古人說:這個黨字,貽害國家,牢不可破,自東漢、唐、宋以來,皆受門戶二字之禍,比叛臣、閹宦、敵國,外患更是厲害不同。即如一株好樹,就是斧斤水火,還有遺漏苟免的,或是在深山窮谷,散材無用,可以偷生;如要樹裡自生出個蠢蟲來,那蟲藏在樹心裡,自稍吃到根,又自根吃到稍,把樹的津液晝夜吃枯,其根不伐自倒,謂之蠢蟲食樹,樹枯而蠢死,奸臣蠢國,國滅而好亡。總因著個黨字,指曲為直,指直為曲,為大亂朋陽根本。這個黨字,也是聖人說過的,只是黨有邪正,自然分了恩仇。君子說小人是黨,小人也說君於是黨。那孔子也說道:吾黨之小子狂簡。又說:吾黨有直躬者。人之過也各於其黨,君子群而不黨。先從東漢說起,先有一班君子陳賽,苟淑、李膺、陳蕃、竇武、黃瓊、劉寵、范滂、郭泰等,俱是一時大賢,只因群賢附和大眾,互相誇獎,成了風氣。每一會葬,常有七八千人。編出個口號來,有三君、八竣八顧、八廚、八及之號。那時見宦官專權,群賢匡扶漢室,剪除了幾個宦官。後來十常侍專政,奏說大臣鉤黨非毀朝政,把這些范傍一等賢人君子,捕的捕,殺的殺,株連鉤黨,不下千家。到了靈帝,黃巾賊起,鉤黨不絕。因何進要全誅宦官,借兵邊外諸侯。董卓、曹操進來,乘亂才亡了漢家天下。這是第一個黨字,喪了漢朝。到了唐憲宗時,朝內李吉甫與李絳各有朋黨,後來李宗閔對策,每每譏刺李吉甫,至吉甫之子李德裕進位宰相,遂修恩怨,因降了吐著。牛僧孺忌德裕有功,上了一本,說待四夷以信,不可收吐蕃的降將,遂還與吐蓑,分裂而死。因此兩相水火,叫做牛李之黨。藩鎮分權,唐室衰微,李德裕、李宗閔黨禍不解,因此說:「去河北賊易,去朝中黨難。」後來朱溫篡位,自馬清流,殺了士大夫千餘人,只為這黨字。到了宋神宗朝,正人君子不少,元佑年間,又立起黨人碑來,王安石、蔡京為首,把司馬光一班正人貶盡殺盡,才有了金人之禍。直到高宗南渡,還有這個黨的根在人心裡。只因士大夫做秀才時,便自依門假托,認了各家門戶,所以到做官時,全不為朝廷,只以報復為主。這個黨字,可不是累朝的禍根。到了高宗建炎五年,宗笫劂炅海死後,曲端為大將,守著宗元帥的規矩,略有進取恢復的光景。不料張浚聽信汪、黃之言,說曲端糜費了國家錢糧,久不進兵,把曲端一個忠臣賢將斬了。這些舊時招撫的王善一班名將,一時盡行散去。那些各營人馬,逃的逃,叛的叛,屯田的也不屯田了,守堡的也不守了。數年苦心收拾的殘局,一朝而荊用了一個不清不渾的杜充,系汪、黃門下,來頂曲端的缺。一到了汴梁,先把軍兵的月餉克減了一半,又要加派錢糧,使百姓養馬助餉,弄了一個稀爛的。後來因宗澤、曲端盡忠而死,有詩日:自古孤忠獨立難,誰能一手障危瀾?
女蝸欲補天仍破,精衛空銜海未干。
楊柳風輕爭向暖,松杉冰冷不知寒。
拍床呼渡終何益,義老傷心血化丹。
卻說這金營裡兀朮四太子、斡離不、粘沒喝等,只因宗澤守住汴京,河上立下營寨戰車,件件有法,又且足智多謀,幾番河上大戰,金人大小敗了十三陣,不敢再過河來,只在山東地方侵掠,攻取了許多府縣。劉豫是濟南府知府,原是一個生員,為行檢革了前程,在京援例做了監生,乘著大亂,先鑽營了一個知縣。到了徽、欽北去,中國無官,就謀幹了濟南知府。原是無恥的小人,見金兀尤兵到濟南,開門迎降,即時剃頭垂辮,學起番語來。又遇見金兀朮營裡得寵的個材官韃子名喚劉安,原是他叔伯兄弟,自那年金兵入關擄去了,如今做個小材官,在兀朮左右。把劉豫的本領、投北的誠款,細細在兀朮面前幫襯他。有一日,兀朮傳進劉知府,要問取汴梁之策。劉豫忙跪下稟說:「天兵一到,山東不戰而降,已知天意了。這汴梁已在掌中。今聞宗澤已死,曲端被張浚殺了,除此二人,南朝再沒有可以守河南的人,正好乘機暗取,攻其無備,可不戰而得。只是一件,不愁汴京難得,只怕汴京難守。這汴梁雖系殘破,原是歷代帝王建都之地,又接連太行山寨,千里不絕,還有百萬人民。如不得一個中國之人在此屯守,只以殺伐為威,這些三河的豪傑,一面順了,一面又反。金朝兵馬雖強,時去時來,又要專力圖取江南,得了汴梁如不能守,反為心腹之玻首尾不顧,把金朝人馬隔做兩截,腹背受敵,大為不便。畢竟以中國人治中國,立做金朝行宮,存下一支大兵,方可長久,是為萬全之計。」兀朮大喜,就即時上了金主一本,使劉豫暫署河南,封他為齊王。即領粘沒喝人馬襲取河南,刻期渡河。有待單說漢人可笑:莫道生為草莽臣,受恩深處結成親。
宋人學得金人語,還替金人罵宋人。
又:
破船渡海不同心,宋失中原反為金。
自古舟中多敵國,一家人害一家人。
話說劉豫領兵襲取汴梁,恰遇著宋朝刻印元佑黨人碑的時節,把一班忠臣良將人人解體,個個離心。汪、黃二人專以逢迎皇上,要日日南奔。這些將士,有忠義的專以志在恢復,想日日北伐。後來把趙鼎、張浚一班人,或是滴貶遠州,或是調任閒地。這些忠良武將岳飛、吳磷等分往各路,全不把汴梁在意,一似全全捨了河北與金人,兔他來爭這江南一塊土的一般。早有人將南朝信息打報與金營,兀朮知道汴河無人鎮守,武備懈弛,金粘沒喝原是得過東京,擄徽、欽北去,走過幾番熟路,不消用嚮導的,指日從燕京大兵十萬,明說是攻江南,卻暗地裡改路,晝夜兼行,一日夜走三百里,到了汴河,加入無人之境。原是金兵殺破膽的,又因宗元帥亡後,兵馬錢糧一概廢弛,誰敢來與金兵為敵。連夜過河,早到汴梁城下,這些城裡城外百姓婦女們拋家棄子,也有往山裡逃的,也有往城裡躲的。總是在城的要求出城,在外的卻又要求進城,這村裡往那村裡躲,那村裡又往這村裡躲。母哭兒啼,金兵逢人就殺,好不可憐。有詩單說離亂人民遭這場大劫沒處逃這條性命,多少佳人才子、圖書寶玩,死的死,燒的燒,把個文明世界一時草昧起來,不免有陵谷變遷之感,四詩為證:故王官殿夕陽多,田竇傾移勢易過。
漢喜功名迷甲第,唐遺詞賦吊山河。
花明繡嶺疑苔佩,鳥喚邙原送茬歌。
常歎袁晁冤險似,郭門東市路如何。
這一首詩單說宋朝因這黨人起禍,專以門戶修復嫌怨,致令今日國破家亡,自家身命不保。
椒房紫禁帝王宮,楚炬焦煙夜火青。
太廟金環爭出市,玄堂玉碗永辭陵。
障泥亂割芙蓉錦,綴甲群分珠翠屏。
不信不思容走馬,秦庭漢闕昔曾經。
這首詩單說金兵進了汴梁,把宋家陵寢發掘了。原有宋太祖傳至徽宗的丸廟神主,雖然孟太后移去江南,那九廟不忍毀廢,春秋隨舊設祭,今被金兵焚盡,把太廟黃績錦帳,都割做馬上障泥,珠翠圍屏,分了釘成衣甲。
廣陵洛浦蕊珠仙,沉水黛香伴茗煎。
畫裡明妃啼馬角,前中蔡女咽狼煙。
風飄蝶舞渾無夢,水泛桃花不記年。
青鳥已歸瑤浦冷,林深月黑叫鵬鴦。
這一首詩單說金兵一入汴京,把這良家婦女,有名娼妓,凡系美貌少年,一概收入大營。那絕色的獻與兀朮,富貴之家叫他傾家取贖,如沒人贖的,或嫁在娼門,或配與兵土。
那些佳人不知死了多少:
周篆秦蝌古玉光,燦然文彩裹縹緗。
琴鳴魯壁經仍化,虹隱豐城劍亦亡。
動火再經重人土,物緣將盡自為殃。
蘭亭舊本人間失,何處風雷護秘藏。
這一首詩單表汴京既破,數朝典籍法器、圖書古畫、商彝周鼎、寶劍名琴,俱被焚燒一空。不止人物遭劫,就是古來相傳的寶玩,也是有個定數要毀滅的。這粘沒喝兵到汴梁,那留守的杜充和開封府尹俱是一起新人,從何抵擋?
只得開門出降。進得城來,那城內外已殺死人民無數。劉豫進得宮來,那有皇都氣象!高宗去後,孟太后領官人宦官,將官中寶器久已空虛。只有些粗重不堪的龍床御座虛虛陳設,還有幾個年老內監不能南去,在宮中住著兩間破殿,良ッ闌ㄊ久被軍兵拆淨,各樣奇花名樹取來燒火。真是金妝玉釘琉璃殿,化作野火寒螢瓦礫常劉豫一面使人修整不題。
唐人有詩:
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
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
劉豫出榜安民,重修官殿,再整城池,把那投降各官照舊職留用。粘沒喝留下三萬金兵,使大將軍粘罕鎮守城池,輔劉豫坐了河南。這劉豫接了金主旨意,也就弄了一頂交夭兩叉的金帽子往前歪戴著,穿上一件禿尾龍的草獸四爪的蟒袍,繫上條金鑲玉玲瓏盤胸寶帶,綠斜皮錦沿邊的鹿皮戰靴。京城還有殺不盡的毛實,妝成內監,造了半朝的鑾駕,擇日設朝登殿。本京文武各官也聚集了五七百人,都來朝賀他。也是他該有此不義的富貴。正是:台上扮成花面淨,人間不識草頭王。俗說一日為君,勝似一世為民,不知他應在那個紫薇星。金人巧於愚弄漢人,其妙如此,那劉豫也只說我命中定有些帝王的福分,那知是戲箱裡唱曲的,扮出那周氏辱齊的愍王來,這個帽兒可是戴得常的!後來把妻兒女兒都奉承了金人,還把本藩殺訖,真可一笑!劉豫一面招撫百姓,安頓軍馬。粘沒喝自領人馬,會同兀朮南征,不題。那宋朝君臣那一個敢來問一聲呢!
只為君弱臣邪,忠佞不分迷國政;
因此民逃地削,乾坤一半屬金朝。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