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無止無盡的痛苦。
黛絲直挺挺地躺著。她想呼吸,卻發現連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很痛苦。她全身感到衰敗破碎,連胸部都作疼。
為什麼?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她被一輛公車撞到了。
這個記憶如一道右鉤拳結結實實向她撲來,直中她腹部。她急促呼口氣,肺部卻有如燒灼一般。難怪她會痛,能活著已是萬幸了。
她還活著嗎?
我死了嗎?
她想起問過這個問題,想起無邊星空和卡蘿的聲音。是的。
她料想的沒錯,這全是一場夢,或者是止痛劑造成的幻覺,或者是瀕死的一種經驗。
她略略移動身子,立刻後悔了。灼熱的痛苦扭曲她的腹部,帶來一陣劇烈的作嘔感,她差點吐出來。她當真「感覺」像被公車撞到一樣。
這全都是夢,根本沒有什麼來世,沒有家庭,沒有聽力,沒有站在小床邊的男子。
一陣尖銳的遺憾之感刺戮著她。她真希望有來生,有愛,今生沒有人會懷念她。
她失望地合上雙眼,向後陷入遺忘的深淵中。
她夢見她可以聽見聲音了。
「失血……不知道……不太妙。」
黛絲掙扎著要恢復意識。痛楚仍在,張著森然的牙齒咬噬她的腹部,但是已較能忍受了。她暗暗向上帝祈禱,強迫自己睜開眼來。
她躺在」張大床上,抬眼看著地板。她皺起眉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逼迫疲倦的雙眼辦事,也強迫同樣疲倦的大腦幹活。她眨眨眼,再試一次。
那不是地板,是橡木做的天花板。
「死?不知道……很可能。」
黛絲一驚。她聽得見─。她掙扎著想起來,卻因劇痛而縮成一團。她的、心跳如擂鼓。她找到一道黑影,便定睛細看。
黑影漸漸變成一個老人,頭上有著稀疏的灰髮,鼻樑上架著細框眼鏡,灰濁的眼睛瞪著她。
「雷太太,你還好吧?」
黛絲四下張望,想找雷太太。
他又把凳子挪近此了椅腳發出嘎吱的聲音。他骨瘦如柴的手放在她肩上,輕輕按著她。
「歡迎回來。」
這不是夢,她當真聽得見了。
「什──」黛絲想開口,卻感到喉頭乾澀,好像已嘶喊數小時了。她以手語提出問題:我怎麼了?
那人回頭看屋角暗處。「她想說什麼……」他湊上前去盯著她。「我是華大夫,你還記得我嗎?」
她搖頭。
他蹙眉站了起來。
即使是全身疼痛,她仍注意到大夫步履遲緩蹣跚,因而暗暗稱奇。經歷多年的岑寂無聲,日常生活的普通聲響──他的腳步聲──聽來是如此美妙。
他溶入門口暗處。「傑克,我不懂,我沒見過這種怪事。我原很肯定她已經死了,這種事可不常見。她可能有一段時日會……不太一樣。天曉得!她好像一下子失去記憶一樣。」
「我們能幫得上什麼忙?」是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比較柔和渾厚的嗓音,讓人油然想起緩而溫和的白蘭地酒汁,聽得黛絲背脊癢酥酥的。
「我不知道。」大夫說。「不過她若發燒或惡化,趕快叫我過來。」
影子移動,門推了開來,然後又關上。又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一頭霧水,疲倦地四下張望,屋裡太暗,她只看得見自己躺的床,但這間幽暗的房間透著點古怪。她內、心一陣恐慌。她以前待的醫院太多,即使是在暗處也認得出病房來。但那些熟悉的藥水味和嗡嗡作響的螢光呢?
一分一秒過去。它凝視古怪的天花板,感覺床邊燈火發出的光和熱,燈芯散發的臭味撩弄著她的鼻孔。
好奇怪,她心想,一切都好奇怪。
在她想出究竟之前,早已酣然入睡了。
黛絲想睜開眼睛,卻痛得睜不開來。她很不舒服地輾轉反側。
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觸摸她的額頭,她感覺好舒服,乾裂的嘴唇發出一聲輕喟。
過了一會兒,她能夠睜眼了,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古怪的天花板。
「天哪。」她咕噥著。她以為睜眼會看見熟悉的白色病房。
她額頭上的濕毛巾消失了,一團肉色的東西在她眼前晃動。她眨眨眼,想集中焦距。慢慢地那東西凝聚成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他抬手拂開眼角的一繒黑髮,湊上前來。一雙疲倦而滿血絲的眼疑問地凝視著她,臉頰及腮幫子有鬍鬚渣。黛絲蹙眉,腦海閃過一道記憶。這張臉她好像在哪兒見過。
她恍然大悟。這人看起來像年輕的詩人文略特…潦倒的時候。
但這個人怎麼好像筋疲力盡,像是已在她床邊守候好幾小時了?這世上沒有人這麼關心她。
是住院醫生,她突然想到。他一定是負責她個案的住院醫生。她看過這種枯槁憔悴的面容──是個值班三天三夜的外科醫生。
「亞麗?」
「不,謝了,我不喝酒。」話一出口,她就發現有點不對勁。好像…她說話帶有南方口音。
「什麼?」
一陣頭疼,她揉揉太陽穴。「別管酒了。我只需要喝礦泉水,還要看看我的圖表。」
「圖表?」
她捺住性子。「跟負責我個案的大夫說我恢復意識了,想詢問我的病情,好嗎?」
「他不在這兒。」
她揚揚眉。「又去打高爾夫球了?」
「高爾夫球?」
黛絲緊閉上嘴,什麼也沒說,免得發脾氣。
他擠出一絲笑容。「你要看看孩子嗎?」
她皺起眉頭。他好像是說「孩子」。
她正想開口建議他去睡一覺,卻有個疑問悄然爬進她腦海。萬一卡蘿不是一場夢怎麼辦?萬一──她緊張地咬著下唇,抬眼看他。
「孩子?」
「你……不記得了?」
她暗暗叫苦。上回人家問她這個問題時,她已忘記曾被公車撞到。她小心翼翼地說:「不記得了。」
「你昨天生了個孩子,我們的兒子。」
她開始發抖了,突然想起在哪裡見過這個男子,他不是住院醫生,是她選擇的男人。
「噢,我的天……」她以手掩口。
這是真的。真的。公車把她撞死,她死在西雅圖,又附在死於難產的女人身上。腦海中充滿了疑問、關切、希望和恐懼。這種時候該做什麼?笑,哭,尖叫?一件一件應付,黛絲。
她深深吸口氣,吃力地向他笑笑。「我……我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思考。拿幾顆阿斯匹靈給我吃好嗎?」見他兩眼茫然,她又說:「艾瑟他明諾芬也可以。還要一杯冰水。」
「艾瑟他明──什麼?」
「泰倫諾。」
他搖搖頭。「我不明白,亞麗,你究竟要什麼?」
黛絲伸手想按鈴喚護士來,卻找不到按鈕。沒有按鈕、沒有金屬欄杆、沒有食盤,只有一張老式的木板床。
那女人在家生產的?
黛絲打了個哆嗦。難怪那可憐的女人會死。
她張望四周,想找罐藥品治療她的偏頭痛。陽光自一扇小窗灑入,紛紛落在灰撲撲的地板上。藍條紋棉布窗簾懸掛在小窗兩側,手工裁製的邊緣已因過度曝曬而泛白,窗口沒有花朵。在屋子另一頭有個橡木製的洗手抬和斜斜的鏡子。
黛絲斜眼瞄一下,立刻暗暗叫苦。床邊的小几是側放的水果筐,燈則是小小的三角玻璃瓶,窄窄的瓶口有個燈芯琛出頭來。水果筐旁邊則放著一個粉紅色的陶制夜壺。
她驚恐地瞪大雙眼,想起牛仔和穿盔甲的騎士,連忙用力搖頭。
不,卡蘿不會這樣對待我。
「怎麼了?」那男子著急地問。「要不要我去請大夫?」
之坦是什麼地方?」
「在家裡……聖瓊安島上。」
黛絲有點放心。至少她還在華盛頓州,還可以回西雅圖去。
但問題不是在地點,她也明白。她深深吸口氣,閉上眼睛,鼓起勇氣問道:「現在是公元幾年?」
他頓了頓,才輕聲答道:「一八七三年。」
「噢,不!」她揚住嘴。「噢,該死……」
一八七三年。
沒有電視、電話和電力──那時還在發明階段。沒有蓮蓬頭、剃刀、衛生棉條她要怎麼過活?
「不成!」她緊握雙拳,放聲大喊:「卡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