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個奶媽家中,宮蓮花剛放下孩子讓奶媽餵奶,就來了一個人,她本來以為是高凌宇呢,嚇了一跳。
宮蓮花道:「你不像凌宇……」
高凌雲道:「宮姑娘好眼力,我是高凌雲。」
宮蓮花道:「你似乎盯上了我。」
淒然一笑,道:「本來我把你當作了嫂嫂鐵梅心,不久我發現你不是。但是,你也不無可能變成她的替身,你可知道家兄現在……」
蓮花漠然道:「已經發現了鐵姑娘的遺體,痛不欲生,是不是?」
高凌雲深深地吁口氣,甚至還有抖音,道:「這是可以想像的,而且孩子又在你的身上,他會怎麼想?」
蓮花道:「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高凌雲攤攤手,那份神采飛揚已經不見了,道:「現在我不談這個,只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蓮花道:「你救過我,我欠你一件很大的人情,你的要求,不大可能使我拒絕,除非是我辦不到的。」
高凌雲道:「應該是不會的,這要看你對我的信任程度如何?」
蓮花道:「那就說出來聽聽吧!」
高凌雲走到門邊,猶豫了一會才道:「請你把『回春刀法』的精髓傳我……」
蓮花好像吃了一驚,半天才道:「這恐怕不大好吧!」
高凌雲仍然面向院中,但他知道剛才那句話對蓮花有多大的震撼,道:「可以告訴我不大好的理由嗎?」
蓮花道:「你似乎知道那是奶奶傳我的,要我傳給你哥哥的。雖然現在證明你已不是原先一般人印象中那種見利忘義,六親不認的人了。但是……」
歎了一口氣,高凌雲喟然道:「這幾乎早在我未來之前的意料之中,這件事如換了我,我也會慎重考慮的。」
蓮花不能不想:他救了我會不會是為了這「回春刀譜」呢?老賊為了這刀譜,那等身份的人,也會向老奶奶低頭。如果高凌雲居心叵測,這刀法怎能傳他?她道:「高凌雲,你救我,我會以別的方式回報,這刀法是老奶奶的重托,非高凌宇不傳。」
高凌雲又深深地吁了口氣,道:「以前我不信宿命,人在迭經劫難之後,就會改變這種看法了。」
蓮花道:「你信了宿命又如何?」
高凌雲道:「『回春刀法』是老賊嚮往已久,必得之而甘心的,天下高絕武功極多,他不想別的,只想『回春刀法』,毫無疑問,這刀法必是他衷心佩服的,也必是他的剋星……」
蓮花一愕,道:「剋星又如何?誰能在短期內練成來對付老賊?就算『回春刀法』再精深,初學乍練來對付老賊也不會有多大的威力。」
點點頭,他喟然道:「這也是實情,可是非有人先摸摸他的底子到底有多深有多厚不可。」
蓮花又是一震,道:「怎麼?你要為你哥哥先去摸摸他的底細,作為哥哥與他對決的參考?你這想法太危險了。」
高凌雲道:「生死都已置之度外,危險又算什麼?」
蓮花道:「我說的危險不是指這個,我是指一旦高凌宇知道我傳了你刀法許你去以卵擊石,他會更恨我,甚至今生今世都不會再理我了!」
高凌雲道:「我會向他解釋,這與你無關,就說我只不過想學了之後與他聯手對付老賊的。」
蓮花想了一下,仍然搖頭道:「不成。」
高凌雲在屋中跟了一會,道:「蓮花,你不答應並沒有錯,可是我必須告訴你,他們的對決即屆,家兄絕非他的敵手,想想看,你是如此的喜歡他,到後來豈不是空等一場?」
蓮花心頭一涼,不錯,徒弟再利害,哪會是師父的敵手,何況這種心地醜惡的師父,留下未傳的高招絕對不只二三招,那不是可以預見的悲慘結局?如果高凌字死了,她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了……。
高凌雲見她仍無允意,掉頭出屋而去,蓮花呆了下,忽然叫住了他,高凌雲折回來,道:「蓮花,你答應了?我知道你是梅心的孿生姊妹,這是偷聽老奶奶對你說的往事而猜到,你和梅心有此關係,為啥不對哥哥說?」
蓮花倔強地扭轉身子,道:「我宮蓮花不以那種方式討他的歡心。我作不到,我還是不能答應你……」
高凌雲忽然跪在地上,道:「蓮花,請你成全我吧:我也許不會死,但可以試試老賊的功力和我們兄弟能相差多少,這是十分重要的。所謂知彼,百戰百勝,這老賊心地狹窄,只因當年家母先認識他後又嫁了家父,他即銜恨在心,終身不娶,誓報此仇,而拉家兄進入閹黨卻又以我作人質,原來都是他暗中促成的,不過是要家兄被滅口,我如不同流合污也不會有好的下場,他就等於報了仇。但我看穿了這老賊的陰謀,才故作數典忘祖、六親不認、吃喝膘賭、浪蕩逍遙,而且斂聚財貨,十足表現了沒有心肝的作風,才逃過了毒手。而目前,由於我宰了看守人質的『雪山豹子』祁豐及另外十一人,老賊似已猜出是我幹的,反正我在這邊也呆耽不住了!不如正面和他幹一下,我估計學了『回春刀法』的精粹,或能探出虛實,逃得一命,而對家兄的出手十分有利……」
蓮花已經信了高凌雲的誠意,可是她知道高凌宇的脾氣,萬一高凌雲不敵而亡,高凌宇必然把一切責任歸咎於她。這責任會使她內疚終生,和高凌宇的事也將永遠幻滅。
蓮花不斷地搖頭,但高凌雲仍跪在地上,道:「蓮花,我可以寫封信留在你的身邊,你將來可以交給他,不論發生了何事,他都會原諒你的。」
蓮花雖然仍在搖頭,但高凌雲卻要來了文房四寶寫了一封信,內容主要是說他跪求蓮花先傳刀法,是為了要和他聯手共禦大敵,千萬不可責怪蓮花……。
蓮花看了信,仍然搖頭。高凌雲揮拳嘶吼著:「你不答應,失去的不只我一個人,還有我哥哥。如果傳了我,哥哥有備不會死,也許我可以倖免,你好好想想吧……」高凌雲快步出屋就上了屋面,蓮花一想也對,傳刀法也許只會死一個或一個不死,不傳則弟兄二人必然皆非其敵,為什麼要如此死板,一成不變呢?
她急忙奔到院中大聲道:「高凌雲,我答應了……」
高凌雲是「輪迴刀」的門下,「輪迴刀」的身份和「還刀叟」差不多,所以高凌雲學「回春刀法」的精粹並不入吃力。尤其一個人如果全神貫注,其效果就大為不同了。
高凌雲對蓮花道:「蓮花,這件事還要你協助。」
蓮花道:「要和我聯手?」
高凌雲道:「不是,是請你背著孩子陪我去赴約,你站在遠處,能看到打鬥的現場就成了,以便使那老賊相信我就是家兄高凌宇,當然你也可以看清老賊的招式。」
蓮花道:「約會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高凌雲道:「在莫愁湖偏僻的一面,時間是二更天……」他比江振祿說的時間早了一更,當然是怕高凌宇前去。
兄弟手足之情非同小可,況且高凌雲依附馬士英,故意變邪,無惡不作,雖說玩的都是和閹黨有關係的土豪劣紳之女,但那些少女本身大多為無辜的,這在他的心情上造成極深的罪惡感。所以決定代兄赴約,以相差懸殊的功力為兄探路,實已有贖罪心情,視死如歸的決心。
只是蓮花並未想到這一點。
為鐵梅心料理後事不能鋪張,按高凌宇的意思,不想及早營葬,但江振祿則以「入土為安」的理由,力勸他馬上辦理。這當然是希望梅心入土之後,看不到遺體,對他情緒的影響會逐漸減少。
高凌宇十分消極,就連這次三日之約,九死一生的對決都看得淡了。江振祿當然知道,這是自暴自棄,對人生厭倦的跡象,自然十分危險。
一個人一旦失去鬥志或生趣,幾乎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孫七也看出了這一點,道:「高大俠,我們雖不能完全體會你的痛苦,大致也能感受到。但不幸已經發生,你還有太多的責任未了,恐怕最大的是對孩子的養育和教導。如果這一點都作不到,你就是在地下找到鐵梅心姑娘,她也不會原諒你的。」
李乾像個啞巴,這幾天來他一直不出聲,這在他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現在他終於開了腔,道:「孫猴子,你他奶奶的和我差不多,沒有幾句正經有用的話,只有這幾句話還差不離兒,誰也不看,應該看在孩子份上……」
高凌宇好像沒聽見,梅心入了土,好像他的靈魂也入了土。江振祿道:「老弟;上床睡一覺吧!三更正,要去赴約,你非打疊精神不可,你肩負的使命太大了!」
高凌宇道:「江老哥,你放心!今夜的約會,我不會鬆懈,我會全力赴的。各位千萬不要太為我操心。」
江振祿數天來,第一次聽到他較為平實的話,心頭略放,道:「老弟,為人處世,理應如此,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堂堂男子漢,絕不能被一樁傷心事擊潰的。」
此刻才不過是亥時頭,天是黑了。約晚膳光景,李乾和孫七外出弄吃的東西,邊走邊商量,李乾道:「孫猴子,你說過你有個辦法可以找這兩個之中的一個出口氣的。」
孫猴子道:「小李,我想過,是有個辦法,可是這當口大家的情緒都不好,萬一出了批漏,對不起江大哥和高大俠。」
李乾道:「你他奶奶的就是這樣前怕狼後伯虎的,不出這口惡氣,俺受不了!你倒是有沒有主意?」
孫七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道:「小李,水裡的功夫你是不是地道?這可不是玩的。不能為高大俠分憂,還要為他找麻煩,這種格癢人的事兒咱可不幹。」
一拍胸膛,李乾冷笑道:「在武林中,水性比俺們師兄弟更地道的,奶奶的,俺沒見過,俺要是吹牛,就是大閨女養的。」
孫七道:「那就好,我的水性不行,卻也不是秤錘,有你這位水中高手搭配,可以弄弄唐繼耀。」
李乾道:「弄他?那老小子是個毒人……」
孫七道:「他混身是毒那是不假,並非會施毒的人就無人敢近,娘格細皮!你似乎被他的毒嚇熊了?」
李乾搔搔頭皮道:「奶奶的,你倒是學會了俺的家鄉話!說呀,你計劃是怎麼個倒弄法?」
孫七低聲說了一陣,李乾道:「孫猴子,你見過他的徒弟?對他們唐門的一切真的弄清楚了?」
孫七道:「當然,要不,他一旦起了疑心而有所提防,嘿嘿!非但出不了氣,八成還要難看哩!」
李乾道:「就這麼辦,回去咱們要裝著點,一個一個地往外溜,別讓他們兩位看出來……」
二人帶回食物交給江振祿去準備,高凌宇在外間靜坐,二人各自換了套衣服,也化裝一番溜了出去。
一個護院入內報告,唐繼耀正在和兩個護院頭目晚餐小酌。護院道:「唐大俠,門外有位洛小俠叫在下帶口信給您,說是他兼程自四川趕來,有急事票報掌門人……」
唐繼耀微微一震,道:「人呢?叫他進來J」
護院道:「洛小俠說,有些事在此面票不大方便,他在玄武湖的畫舫上等候掌門人,是急事,希望掌門人能盡快前去。」
唐繼耀想了一下,道:「那個洛小俠是什麼樣子?哪裡的口音?人還記得嗎?」
護院想了一下,道:「好像是四川口音,身材中等,似乎背了一柄刀,有點八字眉,年紀約在三十以下。」
唐繼耀沒有再說什麼,對共飲的二頭目道:「唐某失陪,去去就來,但兩位不必等在下,如果老爺子找我,就照實說了吧……」
唐繼耀以為,唐家必然發生了大事,要不絕不會派他的大徒弟來,因而他很快地來到玄武湖。
冬天,尤其是夜晚,哪會有遊湖的,唯一的一艘舫在湖心靠近繁華區較遠的一邊蕩動著,畫肪上有燈光不甚明亮。
唐繼耀叫了一個小劃子往那大畫肪劃去。
雙方相距很近了,唐繼耀還是看不清艙中的人,只隱約看到有個人在獨酌。他哼了一聲,心想:明知為師馬上會趕來,他該在船頭上迎接才對……。
大約劃子距大畫肪只有三五丈時,唐繼耀沒好氣地道:「格老子,你的架子還真不小哩!為師的來了,你居然還坐得住……」
畫肪上的人道:「娘格細皮,什麼人在外面聯噪?」
唐繼耀一怔,道:「洛志賢在船上嗎?」
畫肪上的人道:「拆那格娘!啥人在這兒嗥叫?什麼姓騾姓馬的?掃你大爺的酒興……」
唐繼耀四下看看,沒有第二艘畫肪在湖心,心知上了當,冷冷一笑,道:「什麼人敢愚弄本掌門人?」
畫肪上的人道:「拆那!依是什麼東西?卸下你全身的毒物,就連夫子廟賣拔毒膏和大力丸的那兩套也比你高明。」
唐繼耀獰笑道:「你大概是活夠了吧?你明知唐某全身皆毒,而且又在上風頭上,你居然沒有警覺,江湖上的第八流貨色也不會這麼蠢吧!」
畫舫中人道:「如果你那寶貝徒弟也在這畫肪上呢?」
微微一震,唐繼耀道:「洛志賢真在船上?」
畫肪中的人道:「騙你是個王八蛋!」這分明是罵人話而不是發誓,唐繼耀突然心中雪亮,道:「是孫七孫大俠嗎?」
畫肪中人道:「正是你表叔,姓唐的,你一生中害了不少的人,今夜你恐怕要回老家羅!」只聞他「咯咯咯」在艙中連跺三腳,小劃子一邊水中突然伸出兩隻手抓住船邊一纏。唐繼耀正要施毒,未曾提防,重心不穩翻落湖中。跺這三腳,即是暗號,叫水中的李乾動手。
夜晚的湖底極暗,水性好的人,也不過看出五尺遠,不諳水性的根本等於瞎子一樣,唐繼耀下沉一丈左右,就被人砸了一環。
但是,就連孫七也不知道,唐繼耀的手底下不怎麼樣,卻並不是個旱鴨子,至少他並不比孫七差。
李乾也是一樣,出了水,他那兩套真蹩腳,在水中卻有如生龍活虎,砸了唐繼耀一環。正要去揪他的髮髻,忽見他伸手入懷去掏東西。
江振祿對他說過,善施毒的人在水底也能施毒,李乾一看不妙,急忙上升,卻不甘就此退走,由上而下一環砸下。
本是瞄準他的頭頂砸下的,唐繼耀已感到水流自頂上蕩動,有股子暗勁射到,頭一偏避過要害,砸在右肩上。
這一砸之力極大,估計肩骨都裂了。但他也握著一個小瓶,在水中一灑,李乾不敢接近,趕緊出水,卻發現孫七不見了。
一問肪上的船娘,才知道孫七也下了水。李乾大驚,孫七未必知道唐繼耀己在水中施毒。雖然在水中施毒擴散極快,但威力也因而減少。只是孫七的水中功夫有限,八成要糟。
李乾顧不得自己危險又下了水,絕對閉住呼吸,卻遍尋孫七無著,只好再浮了水面,問那船娘,她仍然說沒有別人浮上來。
此刻已是二更天了,高凌字靜坐了兩個多時辰,覺得體力和精神都恢復了不少,今夜這場血搏,他不再自暴自棄,要全力以赴,但是他不能否認,雙方的實力相差太大。江振祿也知道他的心情,道:「老弟,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為你和他的對決安排在莫愁湖畔僻靜的一邊舉行嗎?」
搖搖頭,高凌宇道:「小弟不知道。」
江振祿道:「老弟,我們作事固不能畏首畏尾、也不能不作退一步的打算,因為這是曠古以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也是實力懸殊的決鬥,尤其是在心理上,這種差距的觀念要比體力及技巧上差得更大。因為你總會以為他是你的師父,但是,暫時撇開他留下未傳你的招術不談,傳過你的招式,以你的聰明和大小數百戰的經驗,也未必輸他,況且你這數月來研究數大門派的武功,也不能說沒有獨到之處。因此,老哥哥要提醒你,你大可一戰……」
高凌宇十分感激,他知道這是鼓勵,而到此大戰前夕光景,老哥哥所能作的也只有鼓勵了。
江振祿道:「其實更重要的是你的想法和觀念,萬萬不能有犯上的念頭,這是必須弄清楚的。是他主動找你,絕非你找他,不是老哥哥改期,那夜他就可能趁人之危在你拚鬥過祁豐及其部下之後向你下手了。他是已失去了長輩的立場,他為虎作倀,晚年變節,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老弟你不僅是為鐵老夫人而戰,也不僅是為了鐵姑娘和你而戰,而為百姓及社稷除害而戰。」
高凌宇道:「老哥哥,我知道。」
江振祿道:「老弟,只怕你心地太善良,到時候不忍下手而為老魔所乘,所以老哥不憚其煩,不能不再三地提醒你。」
高凌宇道:「老哥哥,你們不能同去,這也是你事先講好的。而你仍未說出把這約會安排在湖畔偏僻的一邊的原因呢!」
歎口氣,江振祿自嘲地道:「老弟,老哥哥天賦所限,學藝不精,所以緊要關頭乾焦急卻幫不上你的忙,但如在湖畔動手,危急關頭,只要你往水中一鑽,老哥哥就能使你安全脫險。」
高凌宇喟然道:「老哥哥,你想得真周到,既然已經約定了,小弟也不能改變,咱們也該走了吧?」
江振祿看看天色,道:「二更多天,到了那兒正好三更
兩人往內間走,高凌宇走在前面,一腳邁入內間第一眼就發現掛在迎門牆上的白骨斷腸刀不見了。
這對一位行將決鬥的人,震撼是太大了。
接著,也就看到了桌上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借刀一用,湖畔奉還。下面沒有具名,但高凌宇一看字跡,立即心中雪亮。
江振祿道:「老弟,這條子是誰留下的?孫老弟和李乾這半天不見影兒,莫非他們在弄什麼鬼?」
高凌宇把條子交給江振祿,道:「老哥哥,我先走了。」
在此同時,莫愁湖畔偏僻的一邊,雪深盈尺,渺無人跡,正因為無人來過,雪上沒有一個足印。光禿的柳樹枝啞上復了一層雪,雲隙中偶爾瀉下些許上弦月光,更顯得這兒的淒涼。
這工夫,遠遠地馳來兩條人影,一男一女,女的還背了個孩子,男的手中提著刀,這柄刀對「還刀叟」來說,那是太熟悉了。
他的綽號就是因此刀而起的,此刀窄厚而有點像劍,雖非削鐵如泥、吹毛斷髮,卻也是百煉精鋼淬煉而成。
難得的是,在淬煉時火候及藥料的高度配合,出爐後,刀芒中隱隱泛出淡紅色,而又能在泛現的紅芒中映現白骨狀紋路,所以又叫白骨斷腸刀。
當年「還刀叟」倪征鴻少年得志,聲名鵲起,由於那時不太邪,人品雖不出眾,卻是武林中傳奇人物,也就認識了「一朵雲」汪艷華。而倪征鴻也把自己的兵刃送了汪艷華,因二人都是用刀的。
送刀的動機,一是作為定情之物,二是有「太公在此,諸神退位」的警惕作用,使武林中人見刀如見人,無人接近汪艷華,更無人敢欺侮她。
少年得志,慢慢地就不免侍才傲物,目空一切了。也就在這時,另一年輕俠士出現,也十分轟動,那就是人品出眾,俠名四播的高牧群。不久,高為汪解了一次圍,一見鍾情而結合,她把那柄刀退還了倪征鴻。
倪征鴻一怒之下,自嘲地名為「還刀吏」,正準備找高牧群決戰,卻被閹黨所阻,那時倪與閹黨就有了往來。閹黨告訴他私仇以後再說,先誘高牧群入伙,如不聽命,即以殺害其愛妻汪艷華為威脅。這就是雙方的恩怨及高牧群受閹黨控制的初因。
以後,他把汪艷華還給他的刀送給了高凌宇,在送刀時,他就想好了復仇計劃,先要高凌宇成名,再為閹黨所用(倪告訴他父母為閹黨所害,可暫時隱伏候機報仇。事實上是要他在利用完之後被滅口,使高家斷根滅種,和他自己一樣,都是屬騾子的,只有一代;因高凌雲也在閹黨手中作人質。)
此刻老賊一看就認為是高凌字來了,只是他已韋、柳二人口中得悉,鐵梅心已死,孩子在宮蓮花手中。
既然孩子也背來了,而他手中又有白骨斷腸刀,看來必然是自知生還機會渺茫,把老婆和孩子都帶來了。或者是蓮花堅決和他共存亡,要死也死在一起。
只是蓮花在數十步外就停下了,高凌雲來到現場。為了使老賊認不出他是高凌雲,以免老賊今夜不和他動手,所以他盜取了高凌宇的白骨斷腸刀。
老賊倪征鴻打量他一下,道:「在老夫動手之前,應該告訴你為什麼咱們會敵對?你為什麼會有這種下場。」
手一揮,高凌雲道:「不必。」
倪征鴻獰笑一陣,道:「老夫知道你不願和我動手,也不敢和我動手,也罷!你就自絕了吧!」
又是一揮手,高凌雲道:「不可能!」為了怕對方聽出口音,他盡可能少說話,以免前功盡棄。
「嘎……」倪征鴻又自嘲地笑了一陣,道:「好好!老夫倒忘了你的脾氣,看來這是無法避免的了!你們兩個都來了,可以聯手試試看,這也是老夫唯一能給你的一點優惠。聊表寸心。」
高凌雲冷峻地道:「不必!」
倪征鴻又冷笑了一陣,道:「既然如此,你出手吧!」他望著這柄白骨斷腸刀,往事一幕幕地映上心頭,這工夫高凌雲已攻出了最精粹的「輪迴七絕招」的第一招。
他知道,即使一上手就是絕招,也未必有用,但是他不能一上手就把機先讓給對方。第一招三式在對方三閃兩飄中落空,第二招嘯聲懾耳,暗紅刀芒七現七隱,忽正忽反,看不到軌跡,不見來去起落,刀刃眼見在老賊的脖子上繞上三四匝,就是不能再挨近一寸。
第二招也沒沾到老賊的衣襟,倪征鴻冷峻地道:「你是高凌雲,用的是『輪迴刀法』,不知死活的東西……」
高凌雲道:「知道就好,不管是什麼刀法,只要能宰你就成……」說話間十七刀組合成一個巨大的刀輪把老賊圈在刀輪中央。
不知是怎麼飄閃的,老賊反而出了刀輪滑到他的左後側,蓮花大叫:「右後側快閃……」
反應再快也沒有對方出手快,「唰」地一聲,衣領被抓破,直裂到背部。有三個爪痕,碎肉裂膚,已見到脊椎骨。
這本來就是敗多勝少的一戰,他根本也沒打譜活著離開這兒,勁力再次驟加,「輪迴刀」七絕已施到第五招。空手對付名門刀法的精粹之學,可也不是那麼輕鬆,本來老賊剛動手時雪上足痕極淺,不過一寸餘不到兩寸,現在每踏一腳就是三五寸深了。
刀刀不離老賊的要害,而老賊的爪影也沒離開過他的咽喉和心窩,他希望蓮花能一瞬不瞬地看著,把這死亡經驗告訴高凌宇。
但這最後兩招卻又不是純粹的「輪迴刀法」,原來是與「回春刀法」合併而研成的,而老賊才接了一式就心頭一驚。
臨陣博殺是無暇思考的,這念頭才自老賊腦中閃過……這不是「輪迴刀法」,怪怪的第二式及第三式有如白牙森列的巨鯊向他噬到,「唰嗤」兩聲,老賊的胸衣及袖口已被劃破兩處。
蓮花嗓中發出連她自己都難以形容的怪聲,她只感覺這兩刀的得手代表一線曙光、一點希望,本來這希望總以為是奢望的。
不可能的變成了可能,顯示老賊並非高不可攀,也粉碎了他是永遠不敗的象徵。接下去是最後一招,也是「回春刀」和「輪迴刀」的合壁,儘管老賊已有戒心,飄閃得更快,怎奈這兩種刀法全是武林絕學,合而為一,精深博大,詭譎莫測。
「唰唰唰」又是三刀中的,肩衣、下擺及褲子上各被劃破了一個洞,尤其是肩上,還傷了點皮肉。蓮花喜極而尖叫著:「再來,再加點勁!」
她那裡知道這已是最後的一招,也是最後一式?對付這等高手,只要用完了再從任何一招一式重行開始,馬上就會被看出來。此刻高凌雲卻是非重來不可,只是並不自「七絕」第一開始,而是由第三招開始,接下去又是第六招的「回春、輪迴」合壁的一招。
老賊狼狽地閃過這一招,本來就很紅的臉此刻更紅了,數十年來,沒有人能使他如此狼狽。也沒有人能摸他的衣角一下,而今夜,衣服上不但有幾個洞,還受了點傷,他以為這是奇恥大辱。
紅中透紫的臉,閃爍著森厲冷芒的眸子,加上凌空罩落,雙爪如鉤的手,活脫的是一個暴怒的雷神。
而高凌雲已知不可避免,只希望宮蓮花鉅細不遺地都看明白了。老賊的刀法留了五招精粹,未傳與高凌宇,這一點蓮花並不知道。
高凌雲之所以知道老賊留了五招,是因為他們兄弟在燕子礬附近搏殺過,雙方都是絕招盡出,今夜老賊用的五招高凌雲認為陌生的,那就是保留的了。
重複到第二次,老賊已像是一頭巨貓在撥弄一隻力盡技窮的老鼠,嗓中擠出一聲怪笑的同時,鋼鉤似的爪子在高凌雲的背上抓下一塊肉。
當第二塊肉自腿上抓下時,趨避已不靈活,因為每一抓下來的肉都有兒拳那麼大。而且每抓一塊,就丟在宮蓮花附近,她發出變調的尖嗥。加上孩子受驚的哭號,這景象形同鬼域。
接著是第三塊、第四塊、第五塊……一連十一塊,都落在蓮花身邊。白骨斷腸刀還握在手中,也揮舞著劈出,只是早已失去了準頭。
血染棉衣、五官離位,高凌雲卻仍然吼著道:「倪征鴻……我只比你早走一步……今夜之戰,你已經種下了敗亡的種子……」東一刀西一刀的亂劈,步伐已亂,神智也不太清了。老賊知道,就是把世上所有的名醫請來,也治不活這個人了。
倪征鴻不再抓了,他不希望高凌雲早死,回頭望去,宮蓮花似已猜透了他的心思,已背著孩子掉頭疾奔而去。老賊立刻就明白了他們的動機、一個玩命一個旁觀,兄弟同心,弟弟以死換取他的底細,宮蓮花是個傳達消息的人。
可是老賦估計已追不上宮蓮花了,他看也不再看高凌雲一眼,厲嘯劃破寒夜蒼穹,數掠不見。
高凌雲已倒在地上,身上被抓去了十幾塊肉,血流如湧,不久就會因失血過多而亡。如何能使血慢流或者暫時不流,以待哥哥到來說幾句話?這是十分重要的,光靠蓮花轉達還不夠。
他在雪地上滾動,抓雪球按在失去向的洞穴處,冷凍可以暫時緩慢失血。但是,他感到身子在一具磨石上轉動,或在浪顛上起伏,這種行將虛脫或斷絕生命之弦的感受是那麼強烈。他相信只要他閉上眼想著「我要走了」,他就會立刻死亡。
但他必須盡量熬時間等他的哥哥。現在,他隱隱看到一個影子站在他的身邊,他的視覺已不太管用,大致看了像高凌宇:「哥哥……原諒我……我侮蔑了你……你的刀……哥……老賊共有五招沒有傳你……一招像華山的『笑指桑麻』……一招像點蒼的『鐵牛鋤地』……一招似乎是崑崙派的『鐘鼓齊鳴』……一招像是終南派的……『鬼斧神工』……還……還有一招……我看不出來……哥……我在閹黨的卵翼之下作惡多端……雖是掩護身份……也害過不少無辜的人……哥……我死不足惜……只是不能不想到童年……在沙灘上騎馬打仗的事……我總是贏你……偶爾輸一次就沒有完沒了……哥……現在想想……其實你是讓我……你太偉大……我本也想做一件偉大的事回報你……只可惜……我把這事做得很糟……不過……剛才在博殺時……蓮花在一邊觀戰……老賊的虛實……她應該很清楚了……哥……梅心嫂當然好……不過蓮花對……對你也盡了心意……哥……我……我要走了……哥……你一定要學『回春刀法』……鐵夫人傳了蓮花,……要她傳給你……我是求她……她才答應的……但僅最後兩絕招……和本門的『輪迴刀』合併……就在老魔衣上劃破了幾個洞……哥……你如果精研……一定比我管用……」
高凌宇想抱起他,但怎麼抱都會碰到他身上的創傷,高凌雲道:「哥……別動我……咱們弟兄就在這兒話別吧!……我是無救了……」
高凌宇道:「不,小弟,有個人能救你,那就是鐵老夫人,她和『回春居士』是夫妻,必有妙方,小弟,忍著點,大好的生命,我們不可奢言放棄……」
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托著高凌雲身上沒有傷的地方離開了現場,奔出不遠,江振祿呼呼急喘著奔上來,道:「老弟……你要把老二抱去何處?」
江振祿早已潛伏湖中,準備緊急時助高凌宇逃走,哪知道事情的發展會出乎意料。現在身上還穿著水衣水褲哪!
高凌宇道:「老哥來得正好,勞你的駕,照料小弟一會,我要設法把鐵老夫人救出來,她也許能救小弟。」
江振祿一看高凌雲的傷,心頭一沉,道:「就這麼辦,人交給我,你速去速回,但若那老賊在的話……」
高凌字道:「之哥放心!我會設法的,不管成不成,我都會盡快回來。老哥,創口要用雪球塞住,可暫時避免流血。」
江振祿道:「就這麼辦,一切交給我了。」他接過高凌雲返回住處,高凌宇又要去涉險了。
看守人質的「雪山豹子」祁豐死後,這兒換了人手,總負責的是韋天爵,另外有馬副總管麥世雄和巫昌等八九人。
當高凌宇到達地頭,已近四更,正是戒備森嚴時刻,本來他要直奔牢籠去救人,經過大廳時,忽見內部素燭高燒,似乎有人亡故停放在大廳內。
高凌宇一晃,只看到床板上直挺挺躺著的人的皓首和蒼白的面貌,心頭就急邃的沉落,仔細一看,一顆心像已片片碎裂。
死者不正是鐵老夫人嗎?
屍床前有一香案,上供點果菜蔬,香花蠟燭,那暫時用白紙糊的神位上寫著:鐵母劉太夫人燕貞之神位。
徹底的絕望,無限的悲痛,為夫人也她的手足,可以這麼說,『回春居士』不在,夫人也去了,這世界上就不可能再有人能治高凌雲的傷勢了。
人身肌膚被切得再深,劃得再長的血槽,都能治,就伯劑去一塊肉,範圍越大越不好治。
看守遺體的是兩個護院,正在大廳一角的桌邊小酌,其中一個道:「老黃,這個老太婆還真不含糊,說死就死,絕不妥協,結果老爺子等於白忙了一場。」
姓黃的道:「小聲點!老爺子為了這件事曾把看守牢房的弟兄臭揍了一頓。對於這件事,我就覺得不公平。一個人活夠了非死不可,誰也攔不住呀!尤其是自嚼舌根而死……老劉,你說是不是?」
姓劉的道:「我就想不通,憑老爺子的絕世武功,還要什麼『回春刀譜』,這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姓黃的四下看看,道:「別自找麻煩了!還是談點別的吧!怎麼樣,你那個相好的寶桂,還在秦淮河上嗎?」
姓劉的吸了一口酒,道:「別提那個小浪貨哩!人家說:鎢兒愛鈔,姊兒愛俏。也許有點道理,姓劉的天生一副寒薄相,手頭又不寬裕,這就難怪近來去找她總是受冷落了!」
姓黃的道:「我早就說過,到鄉下去找個莊稼女人,湊合湊合算啦2城裡的娘們太花稍,她們見的世面太多,認錢認人。鄉下貨能吃苦,不會抱怨,看起來不大順眼,其實也無所謂,反正女人嘛,還不都是一樣?」
高凌宇絕望地退出來,頓感傍徨起來。夫人一死,也就決定了弟弟的命運,可是他必須立刻趕回來。
高凌雲一看高凌宇的神色,就猜到結果了,道:「哥……是不是夫人已經去了……?你不用哄我……我知道倪征鴻的為人……他明知……能治的人只有鐵夫人……所以他會弄死夫人使我們絕望的……再說……夫人畢竟不是『回春居士』……她能不能治呢?」
高凌宇道:「金創藥我們也有,總可以試試看的……」
高凌雲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他能支持到現在,算是奇跡,那是因為他在期待哥哥去找鐵夫人,鐵夫人是希望的象徵,她的象徵效果遠較治療效果為高。
現在這希望的象徵已消散破滅,就像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樣,為了等待在外作事的兒子回來見最後一面,他可能支持三五天乃至於一二十天。待見到兒子之後,會立刻油盡燈於,嚥下最後一口氣。高凌雲正是如此,他忽然神智十分清醒地道:「哥,我曾在『還刀叟』衣衫上連戳了四五個洞,且傷了他的肩頭,這在武林中是一件大事。哥……我相信你馬上研究『回春刀法』……半個月後和他力拼……你比小弟的成就更高……哥……你自幼就比我管用……你慎審……穩重……膽大……心細……但是……你一直讓著我……哥……誰有我這樣一個偉大的哥哥?哈……」才笑了三四聲,嘎然而止,氣絕身亡。
高、江二人淚眼相望,為手足擋一大敵,以卵擊石,至死不悔,豪氣干雲,真正是空前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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