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人無煩惱,只為面皮最老。笑罵由他,好官自我,此輩由來不少。顛顛倒倒,假和真,一見分明了了。前番錯認,今日逢君,機關絕巧。
右調《柳梢青》
且表秋人趨中秋夜因見晏公子勢頭不好,乘一個空,先走回家來睡次日絕早到雲生寓所來,只見門開人去,一無所存。心中大疑,道:「主僕兩個夤夜中竟往哪裡去了?」及至走去問那寺僧,一個個都言不曉得。人趨因言夜來之事,說道:「這小梅真正少年,不達時務。常言道:惡龍不敵地頭蛇。孤身作客,自然要讓了些,一個沒來頭的窮書獃,竟要與絕有勢的貴公子做起對來,眼見得是泰山壓卻,昨晚必定被那晏公子扛抬回去,這遭性命不知怎麼樣哩!」寺僧道:「既然如此,怎麼這松風小廝也不回來?難道都拿了去不成?」人趨道:「師父們這樣懵懂。小廝看見家主拿去,難以救取,況且如今人怎的乖滑,他乘機竟將家主行囊席倦,逃之夭夭去了!我老秋料事一定不差的。」這些和尚們聽他說得有理,都以為真。
人趨別了寺僧,走回家中,想道:「我如今且做個閉門不管窗前月罷。」過了幾時,竟無信息。豈知雲生徑坐在文家,杜門不出,從無一人曉得。人趨過了歲竟不處館,心生一計,道:「我看這小梅書畫這椿買賣,倒也有些利息,可惜他一味呆氣,不會賺錢。左右他的詩稿存在我處,不免讀熟了,記得我向日在鄉宦人家做篾客時,也曾學描幾朵蘭花,就是山水也是易事,何不冒了小梅名姓,搬往別處去,照他開張起來,倒是絕妙的計策也!強如開那子曰店。」籌計已定,竟領了兒子,離了此處,一徑想到杭州,道:「西湖裡遊人最多,不免到那裡去渾帳渾帳罷!」
果然,不幾時到了西湖,賃得一所好房子,把兒子充做松風,竟-著書畫招牌起來。那些往來遊人曾到虎丘山的,也曾聞過梅再福的名姓,今見開店西湖,慕名而來的,日日不絕。況且雲生意不在此,未免有些傲氣,那人趨掇臀捧屁,足恭的套子又是慣家,那些人倒覺他活動,反有厚贈。人趨出則搖搖擺擺,入則逍遙自在,好不快活。正是:
一幅頑皮不覺羞,桃僵李代馬為牛。
勸君莫笑秋人趨,書畫家家人趨流。
按下人趨不題,話說水伊人同著水有源為慕雲生之才,急欲到虎丘山來。路次無心停泊,縱有名山勝地,都不去遊玩。看看到了虎丘,忙上岸,走到庵時,雲生已不在了。及問寺僧,方知為晏公子的緣故。跌腳懊恨不迭,道:「吾水伊人何福薄也!千里訪尋知己,竟值了來時不遇春。但梅兄以不世之才,竟遭淺水魚蝦之戲,奈何!奈何!」急下船,到府中去訪問晏家,探人消息。如果遭那廝毒手,少不得拔刀相助了。
及至訪問時,都說沒有此事。伊人急得沒法,對有源道:「-思為見梅兄至此,竟不一見,我如今也不顧家了,走遍天涯,必要尋一個梅兄出來,方才罷手。如若尋不見,誓不回家!」有源寬慰他幾句。伊人另雇小船,又到虎丘去訪他住居履歷。曉得是洛陽人,因想道:「他遊學到此,或是因見此地無才可取,回鄉去了,也未可知。我不免到河南訪問一番,倘然相遇,豈不萬幸!」主意已定,身邊帶一個家僮,名喚青峰,主僕二人一路催趕,到了河南洛陽縣,逢人便問姓梅的才子。尋了幾日,不惟沒有才子,連這姓梅也沒有,就有姓梅的不是村夫,便是俗士,水生沒做理會處。
一日,在雲生門首走過,見一個老兒在日中捉虱。水生近前問道:「老人家,這裡可有一位梅相公麼?」那老兒就是赤心,耳聾聽錯了,答道:「我家相公被人謀陷,出去年把多了。」因流下淚來。水生便立住腳,問他始末根由。老兒忙引他到裡面,水生舉目一看,只見荒苔多草,庭樹無枝,古硯塵生,芸窗頹落,淒涼之狀,莫可名言。老兒便把白公子謀陷一事說了,水生方才曉得是姓雲,興又索然。老兒又道:「我聽相公聲音,不是這裡人氏,倘會著我相公,可說我老奴赤心請早些進取功名,還鄉爭氣。」水生道:「我方才是問梅相公,哪裡認得你家相公?叫我如何會得著?」老兒方知聽錯,忙道:「我老人耳聾聽差,兜搭相公不是了。」又道:「我相公若在家中,今日雖不相識,見了相公這樣俊雅人才,相定必留,還要做詩做對哩!」水生忙問道:「你家相公也會做詩麼?」老兒道:「做詩是他本事,這裡沒人不稱他是個才子。」因指著壁間,道:「你看這些殘幅蟲蛀的錦箋,都是他的筆跡。」水生走近前一看,呀的失聲道:「何做此人才思筆跡與梅兄毫釐不差?莫非梅兄就是他避禍改姓的?不然,天下何多才人,一向竟無一個,如今就有兩個,大是可疑。」轉問赤心老兒道:「你家相公出去時,可曾更改姓名麼?」老兒道:「改,是我聽得萬相公教他改換姓名,但老奴不知改了什麼姓。這等說,相公真正會他不著了。」說罷,水生便出了門。一路走,想道:「大抵姓梅的,倒有八分是姓雲的意思。且梅兄號叫再福,分明是效梅福避跡吳門的故事了。況且詩才無異,筆氣無分,而洛陽又無姓梅的才子,大奇大奇。」
從此一路逢人,不是問姓梅的,就是問姓雲的,打從舊路轉向姑蘇,再訪一番,杳無消息。因想道:「杭州自古繁華之處,騷人遊客,往往慕西湖遺事,雜沓而至,不免到那裡去訪問,或者相逢也未可知。」正是:
不是好男甘跋涉,卻因一片慕才心。
到了西湖,逢人便問,就有人說他在西湖開書畫店,水生心中大喜,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了。」忙寫單柬,叫青峰拿了,一路有人指引,遠遠的望見一道招牌,上面寫著:
洛陽梅再福書畫寓
水生此時猶如唐三藏取經到了西天,見如來佛祖一般,歡喜之極,巴不得一步跨進檻內。青峰傳進帖去,那假梅生只道是求書畫的,忙來迎接。水生進門一看,但見此人濃眉大目,滿口蓬鬆,便暗想道:「何其貌之不揚若是?我只道三河年少,必有張緒風流,豈意貌不稱才。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要這等意見。」
相見畢,水生道:「小弟為兄不世驚才幾乎踏破鐵鞋,苦無覓處,不料今日始得識韓。前日家叔持扇頭珠玉見示,此心久已仰止高山,速詣虎阜圖晤。又聞台兄遭紈褲之辱,此時小弟即欲代作鷹-,細訪方知子虛之事。後又知尊籍洛中,馳驅造訪,無蹤跡可尋,豈台兄高天鴻雁,為避地之謀,而不欲以——之句,蒙塵世之垢,故爾混跡埋名苦此耶?幸乞明示,以開茅塞。」水生這幾句話分明要他將自己行藏說出來。這假梅生聽見此話,方知是慕雲生而來的。他但只曉得梅再福,哪裡曉得雲生來歷,便含糊答應,並不還他明白。水生大疑,想道:「據他說起來,姓雲、姓梅,原是兩人了。」假梅生心裡鶻鶻突突,只恐露出本來面目,欲言不言,不敢開口。水生又問道:「小弟與兄雖未月下聯吟,風前把臂,然而神交已久,心契多時。今不憚間關匍匐,親炙容光,而台兄竟無一言賜教,豈不負小弟一片羨慕誠心耶?」假梅生看見帖上是姓水名湄,但不知什麼號,又不曉得他的來歷,正如羚羊觸藩,難進難退。今見水生發急,只得滿面堆笑,道:「小弟庸愚,未曾與水相公識面,而水相公諄諄若此,不識尊號尊居,可賜教否?」水生又笑道:「原來梅兄已忘卻前事了。」便把水有源恁般騙他,自己恁般羨慕一番話說得徹頭徹底。假梅生方知這個緣故,便大著膽,傲然道:「向日小弟在虎丘時,果然有個姓水的來求書畫,說他有個侄兒才高得緊,要小弟做首妙詩,賭賽賭賽。小弟也不十分用心,隨意寫兩首去,後來小弟薄技頗頗馳名,登門相求者日日盈千,哪裡有閒心腸記得許多姓名,所以忘了此事。原來就是我兄,可喜可喜!我兄此來,莫非又要小弟做幾首詩?小弟當得奉承。」水生見他言語之間,大有俗氣,而傲忽之態俱於口角露出,但他說又要做詩,即便應承,看得易了,又轉一念道:「狂傲之態,大約有才者所不能無,況我又未曾有什麼製作請教他,他自然不曉得同類相求的意思。待我明日做首新詩請教,並求屬和,那時節自然聲氣相投了。」想罷,即便告別。人趨時時恐怕露出馬腳,今見告別,心中想道:「他是慕名而來,諒他未必有才。」一發做出名人腔調道:「小弟本當見留的,但小寓往來頗多,應接不暇,甚是厭煩。且來者多是塵俗不通之人,使小弟賤名愈重,求教愈多,應接愈煩,正是受累。些須一兩五錢,小弟哪裡希罕,無如辭得堅,送得勤,無可奈何。我兄少年清俊,看來倒也不俗,如會做詩,做幾首來,小弟看看,以破寂寥,不知可做得來麼?」水生笑道:「小弟詩道,略知一二,明日容我以詩請教。」說罷,一拱而別。人趨自言自語道:「好燥脾一頓話,被我嚇去。無才小子,恁麼來尋梅相公請教。幸得我文才雖無,口才倒有,要以騙過這些不識字的人。」遂自揚揚得意不題。
再說雲生自別了文總兵之後,一徑去尋人趨,豈知人趨已去了。想道:「我如今避了年餘,家中之事自然冷了,但一事無成,回去倒覺沒興。不免再往別處遊玩一番,倘或幸遇相知若文總兵者,又好為將來居停。不然全無巴鼻,何以揚名異鄉,榮歸故土?」因想去年水有源求詩之事,他說是吉水縣人,還記得他侄兒號為伊人,才甚不凡,不知歸去作何形狀,又不知曾來訪問否。左右我今日遨遊無定,何不就往江西訪問一番?如果有才,將來又有一個石霞文矣!豈不快哉!忙叫松風雇了船隻,竟往杭州進發,於路無心戀景。過了杭州,匆匆的竟往江西。
到了吉水縣,來尋訪伊人。恰好方到進城,劈面撞見水有源。有源大驚道:「這是梅相公,怎麼到此?卻不苦了我的侄兒。」雲生也驚問道:「小弟苦令侄什麼?」有源道:「請到草舍告訴。」忙領到家,遂將如此如彼、至今未歸的說話,一一的說知。雲生心中甚是不安。又聞得他說若不尋著、定不還家的話,一發感慕,嗟歎不已,因道:「小弟未見伊人之才,而已先見伊人之情,既見伊人之情,足以悉見伊人之才矣!伊人之才,才生於情也,伊人之情,情生於才也。有如此之情,而我竟未知,我負伊人之情,即負伊人之才了,可謂得罪多多矣!」言罷,即便起身。有源道:「天色將晚,梅相公往哪裡去?」雲生道:「去尋伊人。」有源道:「梅相公想是癡了,舍侄東西南北,不知所向,梅相公從哪一方尋起?總要去待明日。」雲生道:「小弟遲一刻,即負一刻之罪。令侄即在東西南北之中,小弟也即在東西財北之中尋問。」有源堅意相留,雲生堅意要去。沒奈何,留他不住,只得任他去了。連夜下了夜船,想道:「他必然在東南一帶尋我,我亦在東南一帶尋他。」
到了杭州,對松風說道:「我聞天竺西湖遊人最多,我先去遊玩、探訪一番。」即便去游了天竺,轉到林坡,訪那小青墓,隨題詞一首吊他,寫在近側林公祠內,即和小青《天仙子》一詞云:
青青塚草單于塞,今生不遇前生債。癡心不但小青娘,鳥飛疾,鷹擒快。英雄多少年浮界。千古風情非一派,章台柳色難相概。我雖憐影影憐誰?名尚在,魂尚在,孤山豈但埋裙帶。
梅先雲題
題完,到處尋訪,未能即見,不消說了。
那水生別了人趨,那日也是向孤山遊玩。但見林坡梅花香氣襲人,有興也做了一首梅花律詩。進了林公祠內,去看那曾來遊人題詠,也有好的,也有不成詩的,都看遍了。臨末忽見了《小青詞》,不勝讚歎,因見又是梅再福所題,心中愈加愛慕,想道:「如此運筆,出神入化,不要怪他裝模作樣。但如此不看人眼中,怎得與他金蘭結誼,爾我忘形,此時我願始慰了。」
水生到了明日果然帶了梅花詩,又來訪假梅生。假梅生見了,即使意思拱拱手,絕不像昨日初見的禮貌。轉是水生愈加慇勤,道:「適才讀台兄小青一調,真可謂筆有化工矣!使小弟隻字俱無奈何。」假梅生忙想道:「小梅前日又做什麼《小青詞》了?」他連小青也不曉得什麼出處,慌忙答道:「信筆所題,何勞過獎。」水生道:「不必太謙,小弟昨詠梅花一律,望乞郢政,並祈屬和。」假梅生接來一看,看見字如流水行雲,不覺心中突突裡跳起來。將詩細細一看,只見寫道:
橫斜水骨暗流香,早向春風試靚妝。
傲意無過凌俗艷,淡姿不欲見文章。
相知惟有南枝月,自信常欺午夜霜。
莫道今無林處士,思君幾欲九迥腸。
教弟水湄具草
假梅生看完詩中之意,未必盡解,而出口順溜,大與雲生無異,卻與自己佶屈聱牙聲口不同,方知他也是一個有來歷的了,遂把傲慢先景忽變了奉承恐後的形狀了,口中嘖嘖讚道:「小弟不料相公台兄有此大才,方才得罪,幸恕幸恕!」水生又道:「小弟拋磚引玉,望乞賜和請教。」假梅生急得沒法,因將讀過的詩暗暗思量一遍,卻喜得小庾嶺梅花之詩,恰好也有一道,心中大喜,因答道:「小弟平生最不喜和韻。一個妙意思,反被韻腳縛住了。今尊作小弟竟和意不和韻了,幸勿見罪。」水生道:「聽兄尊意。」
假梅生便作吟哦得意之狀,忙寫出來,自己點頭點腦念了一遍,遞與水生。水生看了第二聯,大叫道:「英雄自命,筆端俱露。」假梅生正自居然認為己作,豈料那雲生一路訪問伊人,忽然看見招牌,心中驚訝,早已窺見是秋人趨了。他請和韻時,雲生已站在門首,聽見人趨一派胡言,暗暗好笑。因他兩個正在出神之際,並不看見雲生,雲生也未即進去看他恁麼和韻詩出來。及至水生吟詠起來,方知是自己做的,遂大聲進門道:「梅先生好詩!」人趨抬頭一看,見是雲生,一霎時就如冷汗淋身,又如空天霹靂,無處躲閃。沒奈何,只得老著臉來作揖,輕輕說道:「久別相公,心常-念,些須醜事望乞包荒。」雲生又與水生見過。水生見雲生韻度翩躚,人物娟楚,眼下心中,早已窺見一斑。因問道:「原來兄翁與梅兄相知,請問台兄尊姓大名?」秋人趨見水生問起名姓,汗流浹背,如坐針氈,面孔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恨不得雲生霎時間變作啞子,又無計掩住他口。雲生倒不好當場出他之丑,想道:「不如我說了我名姓,成全他的體面罷。」便道:「小弟雲劍,賤字鍔穎,與梅兄相知久了。」人趨滿肚鬼胎方才放下。水生失驚道:「聽兄語音,自是中州人物,莫非赤心老僕的舊主麼?」雲生也大驚道:「赤心正是老奴,敢問兄翁何從知之?快賜一言,以慰寸腸。」水生撫掌大笑道:「真正奇事!小弟久仰梅兄大才,奔馳道左,遲久相遇,已為萬幸。而雲兄今日於無意中遇著,快極快極!」便將尋梅生直到洛陽,遇見赤心,赤心所托說話傾倒說盡。雲生仔細將水生一看,道:「吾兄莫非水有源令侄,台號伊人麼?」水生忙點首道:「然也,然也。雲兄何處得知小弟?尤為奇了。」雲生不覺喜之欲狂,道:「水兄尋梅兄,若是之難;小弟遇水兄,若是之易,這都虧梅兄介紹。然水兄尋梅兄,不憚千里之遙,而直走敝縣;小弟尋水兄,雖不曾費了十分跋涉,而貴縣山川人物,目中略睹,少可以報水兄洛陽之役也。」水生又道:「小弟洛陽之役,為梅也,非為雲也,而因梅得雲,足稱巧於相值。至若兄以慕不相知之人而反有敝縣之行,必甚不解。」雲生道:「小弟貴縣之行,非為水兄之慕雲,正為水兄之慕梅也。因梅兄而得遇小弟,因小弟更可以得梅兄矣!前日水兄意中,但知梅兄,不知有小弟。豈料今日梅兄也在此,小弟也在此。」水生又道:「向在貴第得詠壁間佳制,小弟大疑,手筆才思與梅兄無異,後聞有改姓避禍之說,意謂梅兄即是雲兄,豈意今梅兄另有梅兄,雲兄另有雲兄,兩手筆之無異,才思之相同,始信梅兄真是雲兄相知,而雲兄真是梅兄相知也。」雲生大笑道:「大抵有小弟即有梅兄有梅兄便有小弟,假使非梅兄,不知小弟在哪裡,使水兄遇梅兄究竟不遇梅兄,今日遇小弟,可謂真正遇梅兄了。」說罷,大笑不置?
這一番說話,雲生分明暗暗打著那秋人趨。水生雖是聽得,但說話牽枝帶葉,哪裡曉得姓梅的是假冒!只見秋人趨看他兩個舌底瀾翻,自己一句話也沒有得說。水生道:「梅兄今日得遇相知,正好具道契闊之腸,何竟默默若此?」雲生道:「小弟與梅兄雖有兩人之分,實無爾我之隔。小弟有說話,梅兄既可以代得,則梅兄之言即是小弟之言;梅兄有說話,小弟亦可以代得,則小弟之言即是梅兄之言了。何煩這個梅兄置喙於其間,而無爾我之隔者,竟分作兩人耶?」人趨方開口道:「雲相公所言真正相知。小弟底裡雲相公盡知,叫小弟有恁麼說話說出來?」水生便也不言,忙把桌上自做的梅花詩雙手遞過,道:「白雪之章,小弟於貴第領教;而巴裡之吟,雲兄未必於敝縣得聞。今特以請教梅兄者請教雲兄,並祈屬和,勿吝可也。」雲生接過手,讀了一遍,大叫道:「神妙至此!梅兄不能贊一詞,小弟亦無一詞可讚了。若謂小弟未獲領教,則又萬萬不然。」水生道:「小弟從無片言請教,雲兄何以知得?」雲生道:「小弟見兄之情,即已見兄之才矣!如必請教,而始雲見兄之才,豈不先負兄之情乎?」水生道:「雲兄不特於梅兄知心,即於小弟亦久已知心了。」因促和韻。雲生道:「方纔蒙兄見賞梅兄之作,即如見賞小弟之作了,何必又要另起爐灶?如必要小弟出醜,小弟曾有舊作,只得錄出請教了。」秋人趨聽得要錄出舊作,又急得目瞪口呆,沒法擺飾,忙道:「雲相公高才,新作立成,何必錄哪舊作?」雲生道:「小弟即將舊作為新詠,決不敢蹈襲梅兄的。」因援筆,即於水生箋後一揮寫完,遞過水生,水生朗吟道:
東風催促舊時香,肯許凡葩借爾妝。
逢驛向曾傳信息,思君幾度費平章。
爭春偏欲凌江雪,違眾尤能傲曉霜。
自是相逢疏影下,一番賞鑒付詩腸。
水生看完,方知原是和韻,而其中相知欣慰之意一一鉤出,遂極口稱讚不住。
此時夕陽西下,雲生向水生道:「可以行矣。」水生唯唯,兼欲假梅生同往,以盡一宵抵足劇談之況。假梅生堅不肯去,雲生便道:「梅兄不肯去,不必相強。且小弟去,即如梅兄去。」兩生於是一拱而別。
是夜,縱飲寓中,雲生方說出自己即是梅生,所會者是假梅生與假詩一事。水生方曉得雲生許多渾話句句有因,笑個不了。正是:
多才自是多情者,非假何由得見真。
且說那人趨開店不及三個月,倒有了一二百金。不料此番決撒了,立腳不住,連夜往別處,心中戀戀不捨這椿好買賣。想想東南一路,他們時常出入,決開不得,不若遠走開些,難道又撞著不成?從此直到燕京,依先照舊行事。有分教:
假中遇假,雌伏雄飛;真裡淘真,水落石出。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