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了,在大來集的唯一客棧「昌升客棧」裡。
秋離等三個人合租了這家客棧中最寬最大也最好的一間上房。這十天來,他們除了盡情休息、大量進補之外,就是散散步,聊聊天,找了一個當地醫術馳名的大夫每日來為他們看傷換藥———縱然他們也全懂得如何調治身上的傷勢,,卻都懶得再費腦筋,再動手腳了。三個人用心地保養著身體,不想,不煩,不燥,因此。這段時光過下來,非但他們的創傷俱已痊癒,疲倦皆已消除,就連三個人的體重也增加了不少,全胖了……十天過後,就在此地,已早雪初落……現在,是清晨。
仍然是一身黑衣,外罩黑袍,頭紮黑巾。那種純淨的黑,深沉的黑,配著秋離俊俏而白裡透紅的健朗臉色,看上去,他顯得神采奕奕。英姿昂昂,此際。他正從房中出來,悠閒地行出客棧大門。
夜來的——層薄薄初雪,如今已經叫冬天的朝陽又給曬融了。青石板街面上有些潮漉漉的,濕淋淋的,但是,人家的屋頂簷前,卻還殘留著白雪的微痕呢……空氣有些冷例,但陽光卻是暖烘烘的、照在人身上十分舒適熨貼,是個散步活腿的好日子……秋離嫌這小鎮唯一的那條通衡大街上太嘈雜忙亂了,來來去去儘是些牽驢馬、趕早集的人群,因此他放開腳步,悠悠閒閒地朝著鎮郊行去。
鎮郊,一哇哇的莊稼地阡陌縱橫,麥苗也都青蔥蔥地在晨風中輕輕搖晃著,這是大路的右邊;左面則是一座半高不大的小山,山上山腳,長滿了錯雜卻不十分濃密的松樹,這些松樹,有些還直延伸到道路邊來了。
信步朝山腳下的松林子裡行去,秋離一面伸展雙臂,一次又一次地做著深呼吸。早晨這曠野中清新的空氣吸入肺中,特別予人一種愉快又舒暢的感覺。那麼鮮涼,那麼乾淨,那麼柔美,不由把隔宿來的沉濁之氣一掃而光。
在林中,秋離略微活動了一下,便揀著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了下來,他輕輕磕上眼,默默在沉思一些事情———或是過去的,或是現在的,也或是將來的;他淡淡地想著,不去懊悔,亦不去自傲,如今,他只是藉思維來填塞眼前的一段空茫罷了……四周是沉靜而幽寂的,一種帶有禪意的沉靜與幽寂,沒有一丁點喧囂,一丁點嘈雜。在這片刻,秋離彷彿已能聽到泥下冬蟲的呼吸,松梢冷露的顫抖,多美好,多恬適的時光礙……但是,晤,是什麼聲音忽然破壞了這安詳又平靜的境界呢?那聲音由遠處傳來,顯得急促而迫切……不快地睜開眼睛,秋離側耳聆聽著,這一次,他明白了,是馬蹄聲!不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正朝這邊傳來!
歎了口氣,秋離喃喃地道:「這幾個狗才該下地獄,他們簡直一點詩情畫意也沒有……煞風景煞到他姥姥家了!」他自言自語著,然而,還有使他更為不快的事情跟著發生——那一陣嘻雜密集的蹄音,竟然還朝著林中奔來了!「媽的!」秋離嘀咕一聲,離石站起,快步走向松林的濃深之處。他實在不願和那幾個破壞了這寧靜情調的俗夫照面!
在一株枝幹盤虯的松樹後面站定,秋離方才回過身來,看著,一匹棗紅馬已似箭地由外面大道上猛竄而入!這匹棗紅馬衝勢太猛,一下子由直坦坦的驛道上竄入這坎坷不平的松林裡,前趾一滑便失了蹄,整個馬身猛嚮往左橫摔,但馬上騎士卻好功夫,全身倏弓,已凌空——個觔斗站到地面!這人一身水兒綠的緊身襖褲,頭紮水兒綠的頭巾,連一雙蠻靴也是水兒綠的呢,哈,敢情是個女子!
此刻,那女子像是有些焦灼,有些惶然,也有些猶豫,但是,她卻宛似下定了什麼決心,一咬銀牙,迅速朝立身處的四周環境打量起來!
她這一轉臉,便給樹後的秋離看了個一清二楚,同時,秋離不禁露齒微笑。天下何其小哪,世事又何其巧?那女子,喂,不是別個,正是與秋離有過恩怨,又含著滿腔幽意分別的「玉裡刀」梅瑤萍!
秋離正在疑惑這會是怎麼回事時,林外,另一陣強悍又洶湧的馬蹄聲亦已跟著來到!
後來的騎士們並沒有縱馬入林,他們就在林外各自勒住了坐騎,然後,人影連閃,飛掠而進!
五個人中的為首者,是個身材魁梧,面容鐵青,形態異常威猛冷酷的中年人;他身邊,一側是位鷹鉤鼻、禿頂削腮的陰沉老人,再過去,是一個牯牛般強壯的黑臉巨漢;另兩個,便是相仿的個頭——都矮矮胖胖的,只是一個臉圓,一個臉方。二人的容貌皆平板無奇,但若加以仔細看,才越發覺出那種平板木油的臉孔上所隱隱流露出來的瘋狂及殘暴韻味!
這五個不速之客,除了那兩個矮胖人物之外,俱是一色的灰衣巾,那兩位矮胖仁兄,則全是穿著羊羔袍子,圓臉的那個是褐色袍,方臉的那位卻是黯紫袍……站在松林中間的梅瑤萍,驟見那五個人飛掠進來,神色間立刻湧起了一片驚恐,不過,她卻宛似豁出去了,儘管惶悚忐忑,腳步並不移動,一個俏生生的身子也便那麼倔強地挺立著了……於是——進入林中的五個人迅速站定了他們的位置——那是一種巧妙的,可攻可守,又扼卡住梅瑤萍進身退路的位置!
五個人的五雙目光,全如寒刃般投注向梅瑤萍的身上,而梅瑤萍也毫不示弱,喘息著,她亦睜著那雙鳳眼仇恨地環視來人!就這麼互相盯望,六個人的形態間全充滿了敵意,溢滿了生硬,流露盡了冷厲,尤其梅瑤萍的雙瞳深處,更在驚悚中透出了無比的憤怒:半晌後。
那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啟了聲,字字有如鈸鳴:「梅瑤萍,任你逃到天涯海角,又豈能逃過狼牙幫的手掌?干裡迢迢,我們終究還是追到了你,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俏麗的臉蛋是蒼白的,梅瑤萍的唇角也在微微抽搐,她深深吸了口氣,強行壓制心頭的激動、嗓音有些顫抖——但卻倔強地道:「二當家,你不覺得,狼牙幫是欺人太甚了嗎?」
一聲怪笑,那魁梧大漢道:「好賤人,你罪大滔天。尚不知仟悔自責。反而大膽責備起本幫的不是來了?梅瑤萍.就以此點。便是證明你早有叛心!」
梅瑤萍鳳眼如火,全身顫抖,她憤怒地道:「屠昌義,你少在姑娘面前狐假虎威,拿著雞毛當令箭,什麼罪大滔天?什麼仟悔自責?全是你們狼牙幫的上上下下欲加之罪,含血噴人2我梅瑤萍自從十七歲加入狼牙幫,六七年來,可以說兢兢業業,傾心盡力,無時無刻不在為狼牙幫賣命,無時無刻不在為狼牙幫奔勞,六七年來,我流了多少血,多少汗?而我這些用生命換來的功績卻全叫你們以『莫須有』三個字的理由給一筆抹煞了,到頭來竟還要另借事端定我的罪?你們一個個良心何在,道義何在?」那屠昌義冷冽地一哼,厲聲道:「梅瑤萍,你不用白費口舌了,任你說得天花亂墜,舌上生蓮,我也不會聽信你這套胡說而稍加憐憫!」
尖聲狂笑,梅瑤萍道:「憐憫?姓屠的,你把你自己看得.太像人了,把你們狼牙幫那群烏合之眾,也捧得太神話了!我梅瑤萍雖是個備受迫害.幾經糟蹋欺凌的女人,但卻永不求人憐憫。更不會稀罕你們的憐憫!」
屠昌義氣湧如山,暴吼道:「大膽賤人。你是欲求速死:「一摔頭,梅瑤萍毫不畏縮地道:「就是我真個死了、變為厲鬼也要素你們的狗命!」
鐵青的臉孔越發鐵青得不帶一點點人味了,屠昌義雙目血紅,鼻孔大張,他暴烈地叱道:「梅瑤萍,幫主有諭.你若束手就縛,便押回總壇受審。否則,授權於我就地正法!」
頓了頓,他又惡狠狠地道:「看這情形.你恐怕是要就地正法了!」
一咬牙,梅瑤萍嗔目道:「狼牙幫只是一群江湖草寇,綠林蟊賊.憑什麼可以定我的罪?你們反正人多勢眾,可以憑著暴力強取人命,但要我受審受縛,卻是癡心妄想!」
屠昌義陰沉沉地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頑冥不化,刁潑難訓,說不得我只好在這裡將你剷除了!」
說著,他一側首,道:「賴堂主,宣其罪狀!」
這時,那個鷹目鉤鼻,禿頂削腮的老人踏前一步,冷漠的一副絕情寡義嘴臉,開口道:「本幫前『淨荷堂』堂主梅瑤萍,行事不力,策劃無方;處置失當,貽誤重舉。發交刑堂論罪之後,又蔑視幫規,抗拒渝令,竟然私行離幫潛逃。以此數端足證梅瑤萍早存叛幫之心,背棄手足之義,違盟誓,輕諾信。反宗門,數典忘祖,罪無可追!」
屠昌義火毒毒地一笑,道:「定何刑?」那賴堂主森嚴地道:「死刑!」
點點頭。屠昌義道:梅瑤萍,刑堂幫規我隨身帶著了,你也全聽見方才賴堂主的宣判,現在,你是自絕,或要我們代勞?」窈窕的身軀在抑止不住地簌簌哆嗦,梅瑤萍的一張粉面轉成為慘白泛青,她目光驚休悲憤,咬牙切齒地道:「屠昌義……我不理你們那一套.你們要動手,一起上來好了,我決不甘心受制。任由你們宰割!」
屠昌義眼神如炬怒盯著梅瑤萍。半響,他重重道:「梅瑤萍。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螳螂之臂,豈能攔阻大車?你是也太不知自量了!」
此刻,那賴堂主冷冷地道:「二當家,可要拿下?」唇角痙攣著,梅瑤萍淒涼又不屈地一笑,她道:「賴秀長,你刑堂把持的年歲久了,連心全變黑了!」
賴堂主——賴秀長,聞言之下生硬地撇撇嘴,冷酷地道:「本堂素來便是如此,梅瑤萍,你別看你是女人,長得像一朵花,本堂照樣能摘下你的腦袋!」
淒厲地尖笑一聲,梅瑤萍道:「姑娘我也並不含糊你這雙手染血,善惡不分的劊子手,殺人狂!賴秀長,除了狼牙幫會收容你這種歹毒禽獸,世上哪個角落你也站不住腳!」賴秀長的鷹眼一寒額際青筋緩緩暴起,他陰森地道:「就憑你這幾句污言穢語,梅瑤萍,本堂便會叫你多受點零碎罪!」
梅瑤萍猛一仰頭,橫了心叫:「你們來吧,姑娘我等著了!」
怒哼一聲,屠昌義叱道:「賴刑堂,你還等什麼?」猙獰地一笑,賴秀工側首道:「竇蛟!」
那牛高馬大的黑臉巨漢立即轟應:「在!」
賴秀長冷喝道:「拿下了!」
宏然答應一聲,叫竇蚊的這個巨漢一步搶前,回手「呼」的一下,寒光眩目,他已將斜背的厚沉「九環刀」拔了出來!
微微後退,梅瑤萍也緩緩地,將她暗藏於腰側一具錦囊中的佈滿細銳倒須勾的金鞭取出,同時,她的身軀已站成斜側!
陰險地桌笑著。屠昌義瞅著梅瑤萍道:「賤人,你還真打算以你那兩手對抗本幫刑堂的第一好漢麼?」專神一致地注意著那竇蚊,梅瑤萍冷冷地道:「好漢是要拿本事來證實的!」
賴秀長大吼道:「竇蛟便證實給她看!」
暴叱如雷,竇蚊身形烴閃,一個旋回便待僕前,就在這個緊張關頭——林子的濃深處,一株古松樹後面,已突然傳來一個笑吟吟的口音:「慢來慢來……」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不禁將在場的雙方六個人。全驚得一愕,屠昌義第一個迅速回身,厲叫道:「誰?」大搖大擺地,秋離自他隱藏的那株松樹後面行出,他滿臉全堆著那種天官賜福般的笑容,連連抱拳道:「我,是我驟見秋離,梅瑤萍不由猛然呆了,此時此刻此地此情,她說不出心頭是個什麼樣的滋味來,又是酸澀,又是淒苦,又是興奮,又是窘迫,帶著些兒莫名的激動,也泛著些兒隱隱的哀怨,生著些兒盈盈的喜悅,亦漾著些兒羞怯的甜蜜!
除了梅瑤萍之外,其他五個人不認識眼前的這位仁兄便是名震天下的「煞神鬼手」!他們五個人深具戒心地監視著秋離吊兒郎當走近,在隔著他們六七步遠,秋離便站定了。
屠昌義狠盯著對方狠厲地道:「小子,你是何方神聖?」哧哧一笑,秋離眨眨眼道:「老傢伙,你又是哪裡來的鬼頭蛤螟臉?」屠昌義聞言之下,不由怒火頓熾,他那原本鐵青的臉色泛起一抹激憤的褚赤,大吼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小子,你可知道我們是誰?在幹何事?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地橫加插手?」秋離舔舔嘴唇,笑瞇瞇地道:「你們是誰?玉皇大帝?托塔天王?還是閻王爺座下的牛頭馬面?你們在幹什麼事?呢,說穿了不值一文,也不過只是在幹一些以強凌弱,辣手摧花的下三爛窩囊事罷了……」咆哮一聲,屠昌義叱道:「小子,像你這種血氣方剛,幼稚簡單的後生晚輩,我已是看得太多了。我奉勸你在伸手管閒事之前,最好掂一掂你自己的份量,看看夠不夠這塊材料,否則,只怕你要呼爹喊娘,悔之已晚矣!」
口裡「嘖」了兩聲,秋離道:「你嚇壞我了,老兄,這裡我已經心驚肉跳了呢!但是,我就是天生的賤骨頭,寧可叫人打死,也不肯叫人嚇死,明明知道我不夠份量,卻也非得硬用這條命撐一撐不可,唉!誰叫我『血氣方剛』、『幼稚簡單』,又『不知天高地厚』呢?我是太具正義感了,以至連自己是塊什麼材料也顧不得啦!」
幾乎氣得暈了過去,屠昌義切齒道:「這麼說來,小子。
你是非要把這條命送上不可了?」
秋離懶洋洋地道:「應該這麼說!我是非要管這件閒事不可了;當然,我是螳螂擋大車,不知自量,可是,便真個叫你們給擺平了,我也甘心。這總是為了救人,為了道義,而且,美人有知,恐伯也會大大地感恩於我吧?」說著,他斜瞅了怔在那裡的梅瑤萍一眼,又似笑非笑地長吟:「救佳人今,拼老命;斗群丑今,揚豪情;打得贏今,我僥倖;吃了癟今,該倒運;扮好漢今,硬頭皮;裝英雄今,靠膽氣……」在強敵環視之下,秋離卻毫不在意,任性地嬉笑怒罵,調侃譏消,根本就不把眼前緊張情勢當作一回事。他這一吟一頌,梅瑤萍再也忍不住抿唇微笑,而屠昌義幾個人卻幾乎連臉皮都要氣炸了!
秋離一看梅瑤萍忍不住笑了,他拍手道:「笑了,笑了.美人一笑。煩國傾城,閉目羞罵?我情滔滔、我心暈暈.哈哈。得此一笑,雖死伺撼?」這時一——屠昌義髮梢上指,握拳透掌。他霹雷般狂叫,道:「混帳王八,我們狼牙幫是給你作耍子來的?我叫你俏皮,叫你耍寶、馬上我要你連哭都哭不出來!」
笑嘻嘻地,秋離道:「屠二當家,屠二爺。屠老前輩,請你暫息雷霆,乞你且收震怒。我這裡已是哆咳得將三魂抖出二魂了……」猛一跺腳,屠昌義暴烈地吼:「來人哪,給我先將這沒開眼的小畜牲剝了!」那巨漢竇蚊轟喏一聲。返身便轉朝秋離逼去。此刻,賴秀長忽然一皺眉,揮手道:「且慢!」屠昌義怒道:「賴刑堂,你還有什麼高見?」賴秀長走到屠昌義身邊.低促地道:「二當家,此人年紀雖輕,卻是神態軒昂,氣宇不凡。舉手投足之間,更流露出一股傲凌強悍的霸道韻味,而且,他早不來,遲不來,恰巧就在我們正在行事的時候出現,其中必然有蹊蹺;本堂之意,切切不可貿然動武,還是摘清楚了這人的來龍去脈及真正意圖才是上策!」
遲疑了一下,屠昌義十分勉強地道:「賴刑堂既然如此說,我也沒什麼意見……你去和他攀攀道吧!」
賴秀長微微躬身道:「二當家吩咐,本堂便有譜了。」
他往前走上一步、一雙銳利的鷹眼炯亮寒森地,細細打量著秋離,半晌。這位狼牙幫的刑堂堂主陰沉沉地道:「閣下用不著再裝瘋賣狂,嬉笑胡鬧了,看你年紀不大,卻敢拔虎嘴之須:必然自有兩下子,朋友,報個名兒聽聽?」秋離故作莊容,道:「這位想就是狼牙幫的刑堂堂主『小勾魂』賴秀長!」
指了指屠昌義,秋離道:「那一位屠二當家的專號又是什麼?莫不成叫『太上皇』?」賴秀長怒道:「本幫二當家屠昌義,大號『青鵬』!」
秋離又朝那兩個矮胖人物努努嘴,笑道:「這二位呢?」雙目倏寒,賴秀長道:「朋友,你問得這般清楚作甚?」聳聳肩,秋離吊兒郎當地道:「很簡單,等下若是打起來,我如果打不過你們被擺平了,至少也該叫我到閻王爺那裡報到的時候,說得出送我終的人是誰吧?沒得做了糊塗鬼才不上算呢?若是打不起來,呢,知道了各位的大名尊號之後,也可以交個朋友,日後拿著列位的招牌出去炫耀炫耀哪!」
冷森森地一哼,賴秀長道:「你站穩了,那二位乃本幫二當家的生平摯友,『銀虹』廖全,『飛月』史賓!」
長長地「氨了一聲,秋離:「久仰久仰,這兩位的盛名我早已如雷貫耳了,一知道是他們兩位,我就越發覺得今天自己的舉止是做得魯莽了……」一時弄不清對方的是真話抑是假話,賴秀長道:「不管你心中是否確為此意,朋友,本堂奉勸你還是拍手退出為妙,否則,只伯你再是勇猛,得勝的希望亦是不大!」
秋離慎重地點點頭,道:「我也想抽手退出了……」此言一出,梅瑤萍不禁全身一冷,頓時有如墜下萬丈深淵,一種出奇的孤單與絕望的感覺侵襲著她,以至在剎那間連她的眼圈都紅了!
賴秀長心中竊喜,得意洋洋地道:「朋友,這無疑是個有益的決定。本堂答應你,若是你知道悔悟,自願抽手離開,剛才你那冒犯這罪,自可不再追究……」露齒一笑.秋離連忙拱手道:「多謝了。」
賴秀長微微頷首,形態間立即變得有些傲慢了:「以後,年輕朋友,行事之前務須多加斟酌,細微考慮,要不,恐怕你便沒有今天這等好運了!」
秋離躬身道:「金玉良言,我自當謹記不忘,賴堂主,我們這就走了。」
賴秀長一聽秋離的言詞裡提到「我們」兩字,不禁怔了怔,他疑惑地道:「我們?哪個我們,莫不成你還有朋友隱伏左近麼?」睜大了眼,秋離也裝成愕然之狀道:「你不是叫我們乖乖離開麼?」不待對方回答,他又緊跟著道:「我當然就和這位姑娘一同離開呀!你放心,我們會盡快走遠,決不再與各位動手動腳……」賴秀長一下子把眼珠都氣紅了,他指著秋離,尖厲地叫道:「你你你……你這不知死活的混帳小子……」一側,屠昌義也暴跳如雷地吼:「媽的皮,可惡透頂,小畜牲,小王八蛋,你耍我們的活寶是這種要法的?你把我們全當成木頭啦?」忽然——一聲冷淒淒的笑聲響起,那圓臉的矮胖人物——「銀虹」廖全第一次開了口,他盯著秋離道:「屠二哥,這小子從頭到尾就是在耍活寶,吊胃口,他根本就沒有一點點想拍手退身的意思,屠二哥,他既想試一試,我們何不成全了他?看看這位後起之秀到底有個多麼狠法?」方臉的「飛月」史賓也嚴厲地道:「便是他想走,我們也容不得他走了,屠二哥,我們全是幹什麼的?叫人家如此戲弄?」屠昌義用力領首,宏烈地道:「二位賢弟說得有理,今天便把這不開眼的小子,與梅瑤萍那賤人一起做倒此地!」
秋離連忙大叫「苦也」,他衝著啼笑皆非的梅瑤萍道:「美娘子,看情形,我們得做一對同命鴛鴦了。」
長歎著,他又道:「在下自幼孤苦?半生飄零,從來未享人間溫暖,那佳人柔情,紅粉蜜憐的滋味就更隔得遠了,今日何幸,今世何幸?在下雖與姑娘陌路相逢,素昧生平,卻能以陪同共死,相偕駕雲西赴,做一對再世的鴛侶,這種機緣,實在多麼美妙,多麼神異?罷了,在下全心領受死了!」
賴秀長暴叱道:「混帳小子,你做的夢倒是美,同命鴛鴦?本堂要分你的屍,剝你的皮,割你的肉餵狗!」
秋離一指賴秀長:「你好狠的心哪……」就在這時——屠昌義驀然大吼,「給我劈了!」「嘩啦啦」的環節暴響聲中,一片寒光又急又快地猛砍秋離的頭頂,距著三尺,那刀刃一偏,又詭異地削向頸前!
秋離怪叫道:「皇天呦——」
叫儘管叫,他的身軀卻毫不移閃,出手之下依是他的絕招:「攀月摘星手」!
碩大的圓弧形中,穿掠著無數流星飛芒似的掌影,而弧形便宛似囊括了整個天地,掌影便如充斥了整個空間,氣流旋蕩,銳風尖嘯,人的眼中能看見的全是那魔鬼詛咒般的如刀刃利掌了……「吭」的一聲悶哼,陡然間一條牯牛大的身體凌空翻滾出去,一把九環刀拋到三丈多高的天上,刀身還在打轉,那人的軀體已重重跌落!這一上來便殞了命的攻擊者,正是狼牙幫刑堂下的第一好手——竇蚊!
雙方的接觸開始得如此突然,但,結束得更加突然,幾乎就在人們一眨眼的時間,競就分了勝負,定了生死。方纔還是那麼虎虎有威的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居然便在這麼瞬息前後即挺了屍,完了蛋!
一剎那間,狼牙幫這邊的幾個人全像看見天開了一樣呆在當地,每一雙眼卻直愣愣瞪著,嘴巴也木生生地半張,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視覺,這會是真的?一個功力強悍的巨漢,就在一眨眼的時間裡便栽了觔斗?而且栽得如此慘法一一永世不能再站起來了!
秋離伸出右手食指,磨擦著前襟上雪亮的銅扣,他的面容上依舊含著那抹皮笑肉不動的藐視味道,露齒不語……好一陣子,狼牙幫這邊的幾位仁兄才算驚醒過來,屠昌義看著賴秀長,賴秀長瞪著廖全,摩全瞅著史賓,大家面面相覷,惴惴不安,屠昌義咬了咬牙,開口道:「你,你到底是誰?」秋離淡淡一笑道:「我?一個『血氣方剛』的末學後進而已!」
屠昌義忍住一口氣,憤怒地道:「朋友,你可真人不露相,沉得住氣,不過你也得顧著江湖規矩。我們狼牙幫在追拿叛逆,維護幫規,任是何人也不該插手。如果你與本幫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無妨等到我們將這件家務事處理完了再行議論,若是你想藉此插手;橫加干預,便違背道上傳規,不夠光棍了!」
揚揚眉,秋離道:「是麼?」
屠昌義急道:「當然!」
微微一笑,秋離道:「我卻不以為然!」
雙目如火,髮梢上指,屠昌義大聲道:「為什麼?」秋離笑吟吟地道:「不為什麼,因為我不以為然了,就是不以為然了,這無須什麼理由。」
屠昌義吼叫道:「你,你是硬要蠻橫到底了?」「嗤」了一事,秋離道:「我只是主持公道到底罷了,我伸手管了這檔子事,自然便不能虎頭蛇尾,中途退出——」他突然聲色俱厲地道:「不必再說廢話,現在,你們通通給我夾著尾巴滾,至少你們還能留著吃飯的傢伙,否則,你們一個個便只好二十年後,重為好漢!我把話說明白,就憑你們這幾塊料,根本就不在我眼裡!」
被秋離的霸道震得一窒,屠昌義臉紅脖子粗地叫:「你……你簡直橫不講理,欺人太甚!」
暴笑一聲,秋離道:「比起你們一群仗勢凌辱一個孤身女子的狼牙幫狗腿子來,我自覺還清高得多,也堂皇得多!」屠昌義氣得混身直抖地大叫:「我們和你拼了!」
冷冷地,秋離道:「歡迎之至!」
此刻,「銀虹」廖全忽然插嘴道:「朋友,雷帶響,人有名,你的尊姓大名可否見告?」秋離重重地道:「你想知道嗎?比起你閣下的聲威來,我不知自謙地說,恐伯要強上那麼一點!」廖全壓制著滿腔怒火道:「你何不抖露一下比較?」秋離冷冷地道:「你們是狼牙幫二當家屠昌義的好朋友,是麼?」一側,「飛月」史賓代答道:「不錯,這又如何?」嘲弄地一笑,秋離道:「兩位是屠昌義的好友,大約也該聽過誰是狼牙幫幫主的好友了?」廖全脫口道:「有何不知?乃是『赤騎八龍』!」。
大笑一聲,秋離道:「很好,我就是那個叫『赤騎八龍』減成『四龍』的人!」有如焦雷震響,五嶽齊頹,狼牙幫這邊的四個人全在剎那間驚得往後連退,張嘴巴不約而同地吐出了兩個字:「秋離!」
拱拱手,秋離道:「冒犯了!」
接著,他淡淡地又道:「我想,狼牙幫幫主的生平好友『赤騎八龍』只怕不比你們四位來得差勁吧?連他八龍我都能生拆一半,你們四位若欲和我動手,篤定的一個都活不回去,這是我奉勸各位的由衷之言,不信,你們大可一試!」
頓了頓,他再道:「只不過,你們必須明白,若要一試,也僅有一次的機會而已,人間美好,何不多行留戀留戀?」長長吸了口氣,屠昌義道:「秋離,上一遭,我們的買賣也全叫你砸了,梅瑤萍便是為了此事而受到懲處,你何不抬抬手,讓我們把梅瑤萍辦了?人要臉,樹要皮,我們只要將幫規正了,你的事,我們也便一筆勾銷……」秋離冷森地道:「去你個毯,什麼臉,什麼皮?老子一概不管,你們拍拍屁股走路就對了,其他的事與你們毫無干係。
要辦梅瑤萍,可以,你們除非把我也一道『辦』了!」額際青筋浮起。唇角抽搐,屠昌義道:「秋離,你……你這是不給我們出路了……」冷哼一聲。秋離道:「姓屠的,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給你們出路?你不妨出去打聽打聽,我秋離不給人、出路的時候,會是這麼個寬大輕鬆法?」屠昌義在這時不禁有些進退維谷了,若要打吧,他知道,莫說只憑他們眼前四個人不會是秋離的對手,便是再加四個也一樣吃不了兜著走:但是,假設就這麼窩窩囊囊地退去,非僅一口怨氣難以下嚥,這面皮也丟他不起,而且,回去之後又怎麼向當家的交待呢?」秋離挺立如山,寡絕地道:「用不著遲疑了,屠昌義,事情很簡單,打,或是不打。我再告訴你們一次,若要動手,你們的希望很渺小,換句話說,只要一動上手,我斷然不會再叫你們四個中的任何一個生還!」
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慄,屠昌義退後幾步,他將目光投在賴秀長臉上,賴秀長苦笑著沒有表示什麼——當然,此時此景、他又能表示什麼呢?氣.固然難以下嚥,不過,老命卻還是得要的礙……猛一咬牙,屠昌義仇恨如海地道:「好,秋離,這一遭我們便認栽.容你得意猖狂,但我告訴你,今日此仇,無論在何時何地,我們一定會報復回來的!」
淡淡一笑,秋離道:「鐵血江湖十年有餘,刀山劍林.龍潭虎穴,我經多了,強敵四布,大仇環伺,沒有哪一個不想找我報復,這種話,我業已聽得連耳朵全生了繭。姓屠的。我和回答任何一個仇家一樣地回答你:歡迎你們找我報仇,但你們需要多少有點把握,否則,你們即是提著腦袋在耍兒戲了!」
屠昌義幾乎要嗆出血來般厲吼道:「你等著吧,姓秋的,我們斷乎不會甘休!」
仰頭看天,秋離道:「有志氣,我恭候各位大駕了!」
於是,屠昌義頭也不回地一揮手,大叫道:「走!」
他自己搶先掠向林外,賴秀長卻過去肩抗起那竇蛟的屍體,才和「銀虹」廖全,「飛月」史賓兩人一同沮喪無比地跟著離開。
一直等到蹄聲揚起,逐漸遠去了,秋離才轉過身來面對著梅瑤萍,他笑了笑,溫和而友善地道:「昔日一別,姑娘風姿依舊,芳韻不減,只是玉容卻略顯清瘦了,姑娘,近來可好?」梅瑤萍俏伶伶地站在那裡,那張美色秀麗的臉蛋兒上,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她怔怔地凝視著秋離,好一陣子出不了聲。
秋離一笑道:「有什麼不對麼,姑娘?」忽然愣一抖,梅瑤萍宛如自一場惡夢醒轉,她馬上眼圈兒就紅了,哽塞著,她泫然欲涕地道:「為什麼?秋離,為什麼?」輪到秋離發楞了,他迷憫地道:「什麼,為什麼?」抽噎了一聲,梅瑤萍雙日含淚道:「為什麼……你要救我?」秋離笑了,他低沉地道:「不該救麼?」珍珠似的淚水簌簌,沿頰滾落,海瑤萍激動地道:我一直在恨你……我一直想報復你……你毀了我太多……而這些……你全知道……但……你為什麼還要救我?你要我欠你多少恩,多少惠才肯放過我:……你要我遭受多少良心的折磨才肯恕有我?」聳聳肩,秋離平靜地道:「老實說,梅瑤萍,我並不理會你是否怨恨我,這在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願意怎麼做——而這些你全可不用領情,這只是我單方面的行為而已!我做我喜歡做的,做我認為應該做的,如此罷了。我不需要人家的感激,梅瑤萍,正如你由衷地不願意接受人家的憐憫一樣!」
梅瑤萍啜泣起來,她悲切地道:「我恨你……我更恨我自己……」秋離和氣地道:「現在該我問為什麼了!」
咽泣著,梅瑤萍道:「我恨你毀了我的基業……前途……迫使我天涯浪跡,備受辛酸……我更恨自己的無能……弱小……猶豫……以至到今天非但報復不了你……反而又一次地接受了你的恩惠……」深深地注視著有如梨花帶雨般的梅瑤萍,秋離不由感歎地道:「梅姑娘,你唯一的錯誤,是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條件,看得太偏激了。我之所以幫助你,目的並不在於向你示惠,可以說連一丁點這種念頭也沒有,只是單純地要在你受到欺凌、遭到迫害而孤立無援的時候予你適當的支持。今天這個場合,如果不是你,便是換了一個人,我也會同樣地協助他,所謂路不平,有人睬,僅是如此而已;人的因素固然重要,但道義與公理的責任感也一樣重要!」
潤潤唇,他又道:「何況,你之落到今天這種地步,我也該擔負部分責任。」
梅瑤萍咽聲道:「我……我覺得我大過無用……處處比不上你剛強,處處比不上你卓越……更處處避不開你的憐憫……」秋離溫和地道:「不要這樣想,梅姑娘,在某一方面來說,男人是應該比諸女子剛強與卓越的,但在另一方面說,女子則往往又比男人高明得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笑了笑,秋離續道:「至於說到憐憫,你完全錯了,我在你困難的時候幫助你,乃是基於人類的互愛及互助心理,也是我輩江湖道人的最起碼作為,哪裡談得上『憐憫』二字?大凡是一個人,在其有生之年,任誰也不能永遠孤傲自持,毫不接受他人善意的愛護,這不但是你,就算我吧,也是避免不了的了!」
拭著淚,梅瑤萍淒怨地道:「你真……是這樣想嗎?」點點頭,秋離道:「當然,我舉幾個例子來說,譬如你病臥於途,有人將你救起送往求醫,這算憐憫麼?假如你溺之於水,有人奮勇泅泳前往將你拯起,這也是憐憫?你飽受欺壓,有人為你做不平之鳴,也能說是憐憫麼?不,這只是一種正義感,一種天生的俠義行為罷了!施者與受者,全乃基於人之博愛,沒有其他一點什麼雜參其中,我之對你,亦是這樣了!」
長長吸了口』氣,梅瑤萍似已心頭寬釋,他微垂著臉,在淚痕未乾中,帶著些羞澀道:「秋離……謝謝你……」秋離一笑道:「不用客氣,做了這件事,我十分欣悅!」
又伸出纖纖玉手拭著淚痕,梅瑤萍低細地道:「世間上的事真是太湊巧了,我做夢也想不到竟會在這個地方,這種情形之下,再遇到你……」秋離和氣地道:「無巧不成書,呢?」咬咬唇,梅瑤萍臉蛋兒紅艷艷地道:「這些日子,你可好?」笑了,秋離道:「托你福,好得很。」
幽幽歎息一聲,梅瑤萍道:「我知道你的日子從來都是過得十分惺意的……在這人世間,似乎沒有使你困惑的事情。沒有能令你心煩的問題……」秋離深沉地道:「那是你只看到我的表面罷了。梅姑娘。
有的人包瞞不住她內在的煩惱,有的人卻可以,我就屬於後者了……」梅瑤萍睜著那雙猶是微紅的鳳眼,低細地道:「你也會有煩惱?」淡淡一笑,秋離道:「人世是美麗的,但卻不一定美滿,是麼?」輕垂螓首,梅瑤萍苦澀地一笑道:「太不美滿了……」用鞋尖在地下隨意划動著,秋離道:「這些日子來,你呢?好麼?」唇角牽動了下,梅瑤萍傷感地道:「你看我會過得好嗎?」秋離悄然道:「生活不好,或是心情不好?」梅瑤萍沉默了半響.苦笑道:「全不好。」
搓搓手,秋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還恨我不?」瘦伶伶的身子抖了抖,梅瑤萍怔怔地望著秋離。她那如水的目光澄澈極了,清瑩極了。瞳眸深處有一股無可言諭的,令人顫慄的古怪意韻流露出來,是那麼溫柔,那麼真摯,那麼坦誠,又那麼火熱,就像一把無形的,但足以熔得了精鋼的火,當人們面對著,幾乎就能在她的凝望下迷失了……秋離不可自禁地打了個寒慄。他也為自己的激動與剎那間的暈眩所驚異了,胸腔裡的一顆心在急速地蹦跳著,血液往頭上衝。渾身燥熱,嘴巴苦澀、連呼吸也都顯得侷促了……這,這是為什麼呢?老天,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秋離整個怔愕住了、有生以來。他未嘗產生過此際的感覺,那是慌亂的,忐忑的,依戀的,熱切的,慕求的,而且,更帶著一絲兒甜蜜的,一絲絲兒振奮!兩個人都像癡了一樣站在那裡,面對面地互相凝視著,宛如天地混沌,古今成空,一切俱已消失,一切俱已不存在了。
彼此看見的全是對方的眼睛——以及眼睛裡火般的熾熱,想著的,也只是那種強烈情感激盪下的奇異與美妙了……良久……良久……秋離首先如夢初覺,他機靈靈地一哆嗦,恍然醒轉,剎那間,不由面容染赤,窘迫無已。他連忙咳一聲,這一聲於咳,也驀然將梅瑤萍驚覺,悠悠神智立即回到了現實。於是,梅瑤萍的那張俏麗的臉蛋,就更婿紅欲滴了,她羞澀萬狀地深深垂下頭去.慌臊不安地連一雙玉手全沒了個放處……連忙打了個哈哈,秋離掩飾地問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梅姑娘,還恨我麼?」這句話一出口,秋離馬上就暗裡跺了腳,他暗罵自己的愚蠢。者天,這一問,不是又回到先前的窘境中去了?梅瑤萍的身體又是一震,但是,猛然間,她卻宛如決定了什麼,毅然抬起頭來,她的面龐羞紅朱酡,像似玉染硃砂顫抖著,她語如蚊納般細微:「不……我不恨你……秋離,一點也不恨……還在你上一次治好我的傷,又釋放了我之後,我已經不恨你了……」秋離硬生生,嚥了口唾液,乾巴巴地道:「很好……這樣很好……」他忽然又發覺一向舌利唇銳的他,這時講起話來竟然一下子變成了如此呆滯木訥,毫無情趣,那兩句話彷彿不像是他說的了。急急強笑一聲,他又立刻有些失措地道:「我是說.我也希望你不會恨我,因為我在心底深處,向來便沒有把你當做敵人看待……」梅瑤萍驚喜地道:「真的?」秋離忙道:「當然,但是我卻記得——」焦盼著,梅瑤萍急問:「記得什麼?」』秋離低聲道:「記得你說過,總有一天要報復我,刺殺我的,你還舉出古時候,豫讓擊衣的故事來提醒我……」窘迫地笑了,梅瑤萍坦誠地道:「我……我那是言不由衷,全在賭一口氣……其實我內心裡根本就沒有這個念頭,非但沒有這個念頭,而且……而且當時我已經完全對你消除了敵意,我更深切地……感佩你……」搓搓手,秋離道:「可是,你當時的表情與神態卻怨氣十足,像是恨不能剝我的皮呢……」搖搖頭,梅瑤萍羞怯地一笑道:「你不瞭解女人的心理……秋離,他們往往表面的神情與心底的意念是相反的,我那時……正是這樣……」「氨了一聲,秋離喃喃地道:「原來如此……」一甩頭,梅瑤萍勇敢地道:「還記得另一件事嗎?」秋離迷惘地道:「哪件事?」梅瑤萍猶豫了一會,低下頭道:「我說過——你賜給我的.我要報還?」恍然一笑,秋離道:「你當時說,我給你的兩樣東西——思與仇俱全了?」點點頭、梅瑤萍道:「我本不想找你報仇,只想報恩,如今,我更須報恩了。你已給了我太多,給了我太多!」
秋離忙道:「不算什麼,不算什麼,梅姑娘,你千萬不要客氣。助人最樂,我何嘗又希望得到什麼回報呢?」猛然抬頭,梅瑤萍像是沒有聽到秋離的話,這瞬息間,她美艷的面龐光燦如花,嬌麗欲滴,有一種湛然的異彩來自她的雙瞳,炙熱極了,明媚極了,也晶澈極了,她毫不保留地,赤裸裸地道:「我沒有什麼可以回報你的恩賜,秋離;我只有這個身子,假如你不嫌棄,我願意奉獻給你!」做夢也想不到梅瑤萍竟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秋離頓時只感到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腦子裡亂嘈嘈的,耳朵裡震嗡嗡的,他一下子呆住了!梅瑤萍匆忙說完了這些話,也不禁激動得全身哆嗦,臉如白紙,淚珠兒滾滾而落,她像等待著命運之神的宣判一樣,又是緊張,又是惶恐,又是羞澀,又是焦急地死死盯著秋離——而秋離在怔窒著,茫然地看著她——半晌,梅瑤萍淒怨已極地,顫聲道:「你不願意?」突然一哆嗦,秋離臉紅如血,唇乾舌燥,訥訥地道:我……我……」全身僵立在那裡,任淚如泉湧,心往下沉,任有無盡的羞辱、悲慟、絕望感覺,任那一種自慚形穢的心理緊抓著她,梅瑤萍卻仍舊哆嚏著問:「你……你說……秋離……說出來……假如你不要我,也……也……沒有關係……因為……因為我原知配不上你!」猛一摔頭,秋離長長吸了一口氣,他的兩隻眼睛彷彿要穿透梅瑤萍的身體一樣,深深地、銳利的、卻又激動地凝視著對方,忽然,他果斷地道:「我要你!」
於是一—
梅瑤萍的顫抖立即停止,雙陣卻相反地睜得大大的,淚水染在雙頰上,而她的面容卻在剎那間變得蒼白如紙,在這永恆的瞬息裡,梅瑤萍先前在心中興起的那些羞辱、悲慟、絕望及自慚形穢的感覺一下子全消失了,全化為烏有了,但是。
她還是一時承受不了這麼多的喜悅,這麼多的振奮,這麼多的欣慰及甜蜜,猛然間,她只感到一陣暈眩一陣空白,一陣混沌及麻痺,蹬著秋離,她只能微弱地吐出兩個字:「真……的?」用力點頭,秋離肯定地道:「真的!」
「嚶嚀」了一聲,梅瑤萍覺得天旋地轉,熱血上衝,她摔掉金鞭,雙臂急伸,卻癱瘓了一樣軟軟暈厥過去!
一個箭步槍上前去攔腰抱住了梅瑤萍,秋離焦切又急慌地叫:「梅姑娘,梅姑娘,你怎麼了?怎麼了?」整個嬌軟的身軀依倒在秋離懷中,梅瑤萍雙目緊閉,臉色透著一片令人心疼的煞白,未干的淚痕在她白嫩的臉頰上閃著淒楚的瑩光,而她小巧的鼻翅在輕輕地翕動,長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那神情憐人極了,也迷人極了,雖在此時此景,卻另有一股幽幽的美……秋離連忙將她抱到松林深處,用力幫她推揉著,搓拿著,一邊低促地叫:「醒醒,梅姑娘,醒醒……」好一陣子後、梅瑤萍才稍稍恢復了一點血色,同時,在一聲低迷的呻吟中,那雙星眸也緩緩睜開。
秋離不禁如釋負重,他緊握著梅瑤萍一雙細膩潔白的柔莫,關切地道:「你可嚇得連我魂也出竅一半了。梅姑娘,好點了麼?」怔怔地看著秋離,半晌,梅瑤萍才宛如將神智完全清醒過來,一霎間,她的臉龐上又湧起一陣奇異的紅暈,呼吸再顯急促,她哽塞地道:「秋離……你……你剛才說?」秋離忙道:「我剛才說,我要你,就是這樣了!」
全身簌簌哆嗦,梅瑤萍哭了,在哭泣中,她又帶著淚笑,抽噎地問:「我……我……我是在夢裡嗎?」搖晃著她的手,秋離誠懇地道:「不,不是夢裡,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梅姑娘,就好像五嶽一樣堅實,大地一般的硬扎!」
自沼的晶幕中瞧向形影朦朧的秋離,梅瑤萍咽聲道:原諒我的……失態……秋離、只因我太興奮了……」微笑著,秋離忙道:「當然,我還不是相同!方纔那一陣子,我幾乎也變傻了!」
梅瑤萍溫馴地任由秋離替她拭淚,仍帶著一絲嗆啞,她道:「秋離……謝謝你……」秋離一怔這後急問:「謝什麼?」羞慚地微垂下頭,梅瑤萍低弱地道:「謝謝你要我。」
輕輕笑了,秋離托起梅瑤萍的下頷,望著她道:「不要謝我,瑤萍,男女之間的相悅並不全連繫在感恩上面,另外,還多少有點別的!」
睜大了那雙水盈盈的鳳眼,梅瑤萍有些意外地道:「你是說……秋離,你所以答允要我,除了憐憫與同情……還有其他的原因?」秋離深沉地一笑,道:「瑤萍,我知道憐憫及同情這些字眼出自你的口中乃是一件十分艱澀的事,不過,實際上我之所以要你,並沒有一點牽涉到那上面去!」
驚異的,梅瑤萍道:「那……還有什麼原因呢?」收回手,互相搓著,秋離窘迫地道:「老實說……我……呢,我是真有點喜歡你!」
,梅瑤萍頓時為這過度的驚喜,震撼了,她眩惑地道:「你?喜歡我?你真會喜歡我?」秋離嚴肅地道:「不錯,你就是那種女人——適合我的女人!」
遲疑了下,他又接著道:「這只是一種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事,瑤萍,你叫我解釋,我也一時解釋不來……大約勉強可以用一個『緣』字來說明吧。總之,打第一次遇見你,我便有這種感覺,雖然那只是潛在的,隱約的,但我確知我那時已經有這種感覺了,就好像特別順眼,特別窩心似的……梅瑤萍激動地道:「但是……但是你那時為什麼不講呢?」秋離哧哧一笑,道:「怎麼講法?那時我們正處敵對之勢,你還正想要我老命呢,我又如何表達這內心深處的仰慕?」
歎息一聲,梅瑤萍低低地道:「我告訴你,那時……我也早就欣賞你了……你是那麼狂,那麼傲……那麼倔強。那麼灑脫,但我嚥不了一口氣,也受不住他們的逼迫,只好故做冷漠,硬起心腸和你拼……」秋離悄聲道:「幸虧我有兩下子,否則,如果那幾次被你擺平,我們兩個隱藏在心底的一段情不就會付流水了?」慚疚地看著對方,梅瑤萍微顫道:「對不起,秋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