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猶豫了一下,商寶桐正要回答,站在他身邊,一直不曾開過口的「銀面員才」江哲甫有了意見,以一種不怎麼友善的語氣道:
「大師兄,此事與我們無關,我們也沒有責任為某些外人提供去向線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解決與任霜白的眼前問題,才是當務之急!」
商寶桐回頭看了他這位二師弟一眼,沉沉的道:
「你是這麼認為麼?」
江哲甫道:
「任霜白是我們的對頭,大師兄,我們沒有理由幫對頭的忙,既使幫了忙,他也不會生絲毫感念之心!」
任霜白接口道:
「江先生,你錯了,如蒙賜告鍾姑娘下落,我不但承情之至,更且銘感五內,鍾姑娘的安危,於我意義重大,其中不止牽涉到我的信諾,亦關係到私人之間的情誼。」
哼了哼,江哲甫道:
「這是你的事!」
任霜白忍耐著道:
「江先生,貴派與我的過節,為榮辱顏面之爭,總須了斷,鍾姑娘現下的去處,事關生死,和你我雙方的糾葛純屬二端,不能混為一談,設若各位知而不告,豈非有悖仁義之道、違背貴派立身處世的原則?」
江哲甫怒道:
「任霜白,你少拿這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壓我,我只知道辦該辦的事,其他一概與我無干!」
這時,商寶桐開口了:
「老二,那位鍾姑娘,與你有仇?」
愣了一下,江哲甫道:
「我以前根本不認得她,何來恩怨可言?」
商寶恫又道:
「那麼,你對她懷有成見?」
江哲甫啼笑皆非的道:
「大師兄說到哪裡去了?既然素昧生平,怎麼會有成見?」
商寶桐冷然道:
「這就是了,不曾結仇,又無成見,為什麼忍見她被人強擄而去,卻不願稍施援手,假如你錯開此地,遇上同樣情況,亦是這般冷漠麻木麼?」
江哲甫忙道:
「當然不會,本派門規,便列有扶弱濟危的這一條!」
商寶桐板著臉道:
「而只因那位鍾姑娘和任霜白有一層淵源便可以等閒視之、甚至袖手不顧?」
江哲甫一時語塞,只期期艾艾的道:
「這個……呃,大師兄,這有點不同……」
商寶桐道:
「什麼不同?鍾姑娘沒有砸過我們招牌、踢過我們門頭,她同本派無仇無怨,就和人間世任何一個遭受險難欺凌的弱女子相偌,我們為什麼不幫她一把?吝嗇到連一句訊息都苛於傳遞的程度,還談什麼仁恕忠義?老二,你該感到慚愧!」
江哲甫銀盤似的一張大臉上不禁一陣紅、一陣白的十分難堪:
「大師兄,我只是認為,但凡與任霜白有干係的人,我們就要少搭理……」
商寶桐形容嚴肅的道:
「我們和任霜白的糾紛是一碼事,那位鍾姑娘與任霜白的交往又是另一碼事,不能因為和任霜白的怨隙而危害及一個無辜者的生命,那不是我們的立場,亦非本派門規所允許!」
抹一把額頭的汗水,江哲甫只有垂手聽訓:
「是,大師兄教訓得是,一切全憑大師兄作主!」
任霜白趨前一步,微微躬身:
「大掌門,多謝仗義執言……」
商寶桐笑笑,道:
「既然標榜名門正派,就該拿出一點名門正派的表現來,否則,豈不叫人笑話表裡不一,掛羊頭賣狗肉?老弟台亦無須客氣了。」
任霜白正色道:
「是大掌門成全。」
商寶桐清清嗓子,道:
「老弟台,你和『鬼馬幫』也有梁子?」
歎了口氣,任霜白道:
「在下和『鬼馬幫』倒沒有瓜葛,有梁子的是鍾姑娘兄妹倆,鍾姑娘的兄長鍾去尋原屬該幫首要之一,只因幫內派系傾軋形成分裂,在各為其主的情勢下終起內訌,不幸的是鍾氏兄妹這邊落敗,被另一方人馬篡權奪位,鍾氏兄妹不事二主,誓死不屈.續又遭至對方追殺,鍾去尋以命殉義,臨終之時,我正在當場……鍾姑娘自此孑然一身,再無親故,照顧她、疼惜她,乃我當仁不讓的責任……」
商寶桐甚為同情的道:
「原來是這麼一段過往,『鬼馬幫』鬧內訌的事我亦有所聞問,卻未想到與老弟台你也有些牽扯,老弟台扶危濟難、慨施援手。行俠仗義之風,可敬可佩!」
任霜白坦白的道:
「大掌門謬譽,在下愧不敢當,鍾姑娘之兄鍾去尋,對在下尚有續命療傷之恩,餘生所賜,豈敢或忘?」
連連點頭,商寶桐道:
「這也不容易了,今天的世道,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人比比皆是,飲水思源,眷念恩情的想法早被認為不時興啦,老弟台,你到底是個有天良、有血性的人!」
任霜白低聲道:
「大掌門的意思。是說擄掠鍾姑娘的人馬乃為『鬼馬幫』?」
商寶桐道:
「正是,老實說,我們來此潛伏相候已有四天三夜,就在抵達的頭一天,才只剛剛暗裡布妥陣勢,便看見『鬼馬幫』的人挾持鍾姑娘而去,由於他們宋得突兀,加以我方不明就裡,又與鍾姑娘不識,為免節外生枝,影響正事,乃未予干涉,如今想想,實在有點不妥……」
任霜白道:
「這不能怪大掌門,換成任何人,也會以自身任務為主;大掌門能以賜告鍾姑娘下落所在,已然情義深重,今日之事,無論為何種結局,在下都將記得大掌門的慷慨大度!」
商寶桐撫掌道:
「好說好說……」
急得有些受不了的江哲甫,忍不住出聲催促:
「大師兄,辰光不早了,再扯下去,說不定倒和姓任的交成朋友啦……」
商寶桐橫了江哲甫一眼:
「一個朋友一條路,一個冤家一座山,交成朋友又有什麼不好?」
江哲甫吶吶的道:
「可是,呃,可是,咱們不是為這個理由來的呀!」
轉頭面對任霜白,商寶恫的神情微顯尷尬:
「老弟台,現在,我們恐怕得面對現實啦,如今談到兵戈相見,未免與眼前的氣氛有點不大協合,可是又不能不做,你好歹包涵著吧。」
任霜白忽道:
「大掌門,在下有個建議,不知是否可行?」
「哦」了一聲,商寶桐極有興趣的道:
「說說看,你是個什麼高見。」
任霜白道:
「大掌門,不管是任何性質的較鬥:流血掛綵,甚至誤傷人命的可能性皆難避免,在下並不認為我們之間有這樣的必要,是不是可以找出一種方法,既可斷定輸贏,又無須遭到實際折損?假如貴派能夠接受此項建議,在下相信或許可在不傷和氣的情形下,獲至兩全其美的結果。」
商寶恫沉吟片刻,道:
「老弟台,你所說的這個法子,自己有沒有個譜?」
任霜白道:
「在下的構想是,我們雙方可否各展所長,再於自選的項目裡顯示功力,從而憑心判論高低?」
高寶桐正在考慮,江哲甫又急急開腔:
「大掌門,姓任的說法不切實際,我反對!」
商寶桐不耐煩的道:
「就是你意見最多,你倒告訴我,是怎麼個『不切實際』法?」
江哲甫振振有詞:
「大師兄,其一,所謂自選項目,各顯功力,當然雙方都會挑揀自己最專精的技藝來施展,這裡面就免不了有取巧的成分,兩邊的效果顯示,必將各擅勝場,實則風馬牛不相及,試問如何判定高下?其二,武學印證,其勝負之論乃集合各項因素之大成,凡修為、人氣、時機,甚或運道都有關係,自行表現功力,便摒除了這些條件,流為單一釋演,與實際拚搏情形大相逕庭,從而斷論輸贏,亦不盡公平!」
商寶桐皺皺眉,卻有些無可奈何:
「嗯,你說的也有道理……」
江哲甫接著道:
「大師兄,我們此來,有我們的行動計劃,千祈大師兄依計而行,莫要感情用事!」
一瞪眼,商寶桐慍道:
「老二,別給了鼻子長了臉,越說越不像話!」
江哲甫悻悻然道:
「我只是提醒大師兄。」
另一邊,那「登步雲」馬德光驀地提高嗓門道:
「大師兄,只要姓任的出得了我們的『流竿陣』,就算他好本事,那時過節了不了,全聽大師兄一句話!」
形勢已經擺明白了,「霞飛派」的人馬果然是有備而來,仰仗的乃人多勢眾,現在更透露出要運用陣法來合鬥的口風,說穿了,不過是聚群力而凌孤單的藉詞,這種「印證」方式,自然要比各展所長、再論高下的做法有利,問題是,如此一來,便誰也不敢保證結局的祥和與否了。
任霜白看得出來,商寶桐是傾向於「善了」的,這位「霞飛派」的掌門人絕對屬於性情中人,且頗富武者的風格與氣節,可是他雖貴為一派之主,卻也不得不考慮到大多數的意見,難以獨斷專行,尤其冠以「門派榮辱」的大帽子,身為掌門,就更不敢輕忽從事了;商寶桐有苦衷,任霜白也瞭解他的苦衷,是以這時心中並無惱憤,反倒相當平靜。
乾咳一聲,商寶桐面對任霜白,模樣帶著點窘:
「人說兒大不由娘,我這做師兄的眼瞅著連師弟們都管不住啦,你看看,全跟我唱起反調來,老弟台,這樁事,恐怕不能照你的法子辦嘍……」
任霜白平心靜氣的道:
「不要緊,大掌門認為怎麼妥當,就怎麼辦吧,只要大掌門交待,我總勉力以赴便是。」
高寶恫遲疑著道:
「是這樣的,近來,我們師兄弟演練了一套陣法,叫『流竿陣』,這個陣法,可因形勢變化而應十人之敵、百人之敵,當然,若拿來對付一個人亦未嘗不可,我的師弟們希望你能通過『流竿陣』的考驗,不過我有言在先,用這種陣法因應你一個,實在不怎麼公平……」
任霜白笑了:
「大掌門,反正是相互印證武學,用什麼法子都沒關係,只請各位手下留情了。」
商寶桐訕訕的道:
「慚愧、慚愧……」
江哲甫打鐵趁熱:
「大師兄,請傳諭擺陣!」
商寶桐沒好氣的一揮手:
「好吧,擺陣。」
於是,自江哲甫以下,九名「霞飛派」的第三代弟子腳步急移,「沙沙」聲裡,九個人迅速各據方位,形成一個大略的圓圈,而每個人所站的位置俱可以交互支援、彼此呼應,九個人雖未連在一起,卻有串連銜接的功效,有利於發揮單一出擊或整體行動的靈活性。
在對方佈陣的過程中,任霜白一言不發,屏息如寂,他細聽著腳步的移動聲,人體的旋轉聲,辨別著呼吸的輕重,來自各方不同的濃淡氣息,人就似一尊石像般的冷硬僵漠。
商寶桐把任霜白的反應看在眼裡,不由心頭發毛,興起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覺。
江哲甫又在吆喝:
「大師兄,陣勢布妥啦,請大師兄就位。」
低聲咕噥著,商寶桐往圓陣的陣首一站,大不痛快的道:
「好啦,你們準備著。」
扭過頭來,他衝著任霜白歉然一笑:
「老弟台,得罪了,且請闖陣。」
任霜白抱拳道:
「各位,在下僭越了。」
語聲甫落,但見人影一閃,他已站到「流竿陣」的中央,雙目平視,兩手下垂,形態從容不迫,自有那種無畏無懼的氣勢。
江哲甫心裡暗罵不絕,口中卻叫:
「大師兄,起陣啦。」
商寶恫斷叱一聲:
「動!」
「霞飛派」三代弟子中,那位名列第三的消瘦人物首先發難,粗長的老籐竿居中戳出,筆直搗向任霜白胸口。
任霜白只是微微偏身,老籐竿已擦身而過。他感得到籐竿所帶起的勁力十分雄渾,而且,照來式判斷,對方尚未施出全力。
剎那間,三支老籐竿交叉揮至,竿身劃空,風起雲湧,氣流翻捲下,幾乎已沒有絲毫暇隙供人躲避!
這一次,任霜白沒有迴避,寒光倏現,三支老籐竿立即蹦跳反彈,而緊接著,又有五支長竿分做五個不同的來勢遞到,長竿竿頭顫晃抖移,指向難測,彷彿連天帶地,俱在竿影籠罩之下。
任霜白身形飄起,疾如電光石火也似穿掠於縱橫飛舞的長竿之間,發揚衣拂,滾騰旋撲之餘,或分厘之微,或針芒之細,皆是稍差一線越過,其險其奇其巧,簡直無可言喻。
五支長竿一輪猛攻,卻連任霜白的一根汗毛亦未沾到,勁老勢竭的瞬息,另外四支長竿又竿竿相接,宛如怒浪狂濤,洶湧捲落。
任霜白的軀體陡然間幻化為七條游移分散的影像,七刀並出,四支又沉又重的老籐竿驟遭磕擊,立時歪蕩激翻,頓失準頭。而紅白兩溜光束緊接著進裂爆閃,宛如寒電突映——「劫形四術」的首招「七魔撒網」與第二招「分魂裂魄」,幾乎在同—時間融台展現!
兩聲悶嗥接連響起,身為陣首的商寶桐大喝如雷,粗長的老籐竿凌空飛劈,竿身揮落的一剎突然像打散了一個竹樁,嘩聲震耳,變成竿影漫天,暴雨似的急瀉而下。
於是,任霜白人刀合一,倏射而起。圓桶形的光柱耀騰若龍,透過重重竿影破氣穿掠,商寶恫手上的長竿猛然抖顫,立被挑脫,龐大的身體亦受到重力反彈,一個倒翻仰跌出去。
光柱沖天盤繞,舒捲宛似長虹,精芒眩濺的須臾,斂形於兩丈之外,任霜白持刀卓立,瘦伶伶的身影卻有一種山嶽般的堅定沉穩氣概。
「流竿陣」已不再運轉,整個陣勢僵滯在那裡,「霞飛派」三代弟子中,有兩員掛綵,一個傷臂,一個傷臀,但都屆皮肉之創,商寶桐卻毫髮無損,除了長竿出手,一場虛驚之外,人倒是完整囫圇。
差點跌仆於地的商寶桐站直了身子,表情複雜的用手指彈去衣袍上的灰塵,然後,他望著任霜白,努力擠出—絲苦笑:
「老弟台,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這些日子裡,你的功力似又精進了,我們實在自愧弗如!」
任霜白道:
「是大掌門承讓。」
擺擺手,商寶桐感既的道:
「不要說這種客氣話,便你有心往我們臉上貼金,我們也羞於把面孔湊上;承讓?承讓什麼?十號人擺一個『流竿陣』卻困你不住,更鬧得灰頭土臉,當場見紅,再要不認輸,就叫無恥了!」
任霜白平靜的道:
「那麼,大掌門,在下是不是已算通過了各位的考驗?」
商寶恫形色尷尬:
「這還不算通過,怎麼才叫通過?莫不成我們十個人全躺下了始才算數?」
任霜白道:
「全仗大掌門周全。」
商寶恫吁著氣道:
「老實說,眼下的結果,原在料中,只緣顏面悠關,不得不爭,此外,『流竿陣』的威力效驗,亦必須一試,不試有人不會死心,現在好了,塵埃落定,勝負分明,我已沒有話說,只不知我的師弟們還有什麼意見?」
嘴裡說著話,他已轉向面對那九位呆若木雞、神情懊惱沮喪的同門。
九個人面面相覷,俱皆啞口無言。
商寶桐衝著江哲甫道:
「老二,你不是一向宏論最多麼?事到如今,我想聽聽你的說法。」
江哲甫嚥了口唾沫,吃力的道:
「大師兄,陣仗已經敗了,還能有什麼說法?」
商寶桐道:
「你也承認咱們敗了?」
江哲甫白臉泛青:
「這要看大師兄如何認定……」
商寶恫心中有氣,免不了指桑罵槐起來:
「我還以為『霞飛派』由不得我作主了呢,我為顧全大局,難免有所盱衡斟酌,偏就有人與我唱反調,起捍格,當我是膽小怕事,趑趄不前,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如今形勢分明,足證我的考慮非無道理,掌門掌門,既掌一門,便該勇於擔待,為通盤利害著想,豈能誤導同門於意氣之爭?」
江哲甫冷汗涔涔,放低聲音道:
「大師兄精明睿智,向為本派上下所敬服,誰敢對大師兄不尊不從?大師兄大人大量,千萬別起誤會才好!」
商寶桐臉色稍霽,道:
「嗯,這才像話,好了,準備鳴金收兵吧。」
江哲甫呵呵腰,道:
「是,謹尊大師兄諭令。」
商寶桐向任霜白點點頭,態度和悅親切:
「老弟台,我們告辭啦,我想,你會很快趕去『鬼馬幫』救人?」
任霜白道:
「在下將即刻上路,大掌門,救人如救火,延宕不得。」
商寶恫充滿感情的道:
「此去『鬼馬幫』,務盼保重,老弟台,事成之後,歡迎你同鍾姑娘來我倉河『九全堂』一遊!」
任霜白道:
「幸得不死,在下會來拜渴大掌門。」
呵呵笑了,商寶恫道:
「你是個打不死的程咬金,老弟台,二位若來,可是做客,不能像上次那樣,摘我們招牌,踢我們門頭了。」
任霜白亦莞爾道:
「這是當然,在下豈敢如此放肆?」
商寶恫長笑作別,率領他一干師弟們迅速離去,當步履聲始才消失?任霜白已招喚過「老駱駝」,跨鞍上馬,匆匆登程。
救人如救火,一點都不錯—一任霜白表面尚能維持平靜,其實,他的一顆心早已懸吊到安危堪慮的鍾若絮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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