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緬刀的刀鋒反彈出去,原來向內的半弧一下子變成向外的半弧,白刃劃過與鳩婆婆相距的空間,有如流星曳穹,只一眨眼已到了鳩婆婆頭頂。
全神貫注的鳩婆婆有股「啞然失笑」的表情流露,她微微抬腳,人已倒移五尺,又無聲無息的浮升而起,鳩首杖倏抖,石破天驚的砸來!
任霜白刀鋒斜偏。猛一刀斬上杖端,火花激濺裡,鳩婆婆一個旋回到了任霜白左肩之後的死角,立刻杖飛若騰龍。再度三十九杖並現齊出。
於是,在人們的視線不及捕捉的情況猝變下,任霜白的緬刀刀華像滿溢的潮水般擴展盈漲,他自己的身體立即浸融進展盈的光芒內。刀的光芒迅即聚凝為圓柱形狀,剎時變成徑天長虹,「呼轟」飛騰,冷電流焰隨在四周明滅閃現,長虹裂氣破空,縮千里成一粟,直指鳩婆婆。
不錯,這正是「劫形四術」中的第三招,「黃泉靈光」;這招「黃泉靈光」,任霜白猶是第一次用來對敵實戰,鳩婆婆面子夠大了。
三十九杖連成—氣,分為三十九個方向揮掃,當翻舞的杖影甫與矯射而來的光柱接觸,瞬間只聞連串對撞之聲密起,芒彩眩掣舒回,鐵屑如雨散落,鳩婆婆一聲悶哼,人似一頭大鳥般翩掠五丈,凌空一個轉折,又向大鳥般飛回。
這一去一返的地面間距上,灑映著斑斑血漬,色澤略泛暗紫的血滴迤邐來去,像兩排種植得不甚規則的小小紅花,紅花沾在泥土,附著草梗,還飄蕩著輕輕微微的腥氣。
鳩婆婆一共受了兩處傷,傷口一在右頰,一在右臂,右頰上的傷口長只寸許,不過原本黑瘦的臉盤上綻裂開這麼一道皮肉翻捲的血口子,便彷彿多出一張嘴巴,看上去分外醜陋噁心;右臂上的創傷也不很重,衣袖撕扯成好幾根垂落的布條,枯柴槁木似的一隻胳膊展現方圓手掌大小的一片血紅肌肉,估量被削掉的皮肉,不會超過二兩,但傷勢雖則不重,老婆子內心所遭致的創痛卻十分不輕,幾十年來所維持的尊嚴與自信,好像一下子就已砸成粉碎!
崔頌德如遭雷殛,人似泥塑木雕般僵立在地,活脫一個攀登高峰的登山者,吃盡辛苦之後,眼看山巔在望,卻只差一步便失足滾落,那種懊惱、氣憤、不甘的情態交互滲雜,幾乎就挫碎了他滿口牙齒。
只幽幽一歎的是敖長青,他的顧慮和臆測不幸言中,任霜白果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直如鳩婆婆所說,真個打譜後浪推前浪來了。
抹了一把血揩在衣裳上,鳩婆婆的神情竟出奇的冷靜:
「小鱉羔子,說你不簡單,你還真不簡單,是個深藏不露的人物,我老婆子道上闖蕩大半生,已經三十年不知皮肉受痛是個什麼滋味了,今天你倒叫我小小經驗了一遭。」
任霜白自己將他的「斷腸紅」蛇似的纏繞於手臂之上,臉色更見蒼白:
「我已勸告過你勿淌混水,鳩婆婆,此際退出,時猶未晚。」
咯咯一笑,鳩婆婆道:
「老身晚年孤苦是不錯,但不能屈的卻是這股子自尊,這股子名節,你當老身的血肉就這等不值,能以隨你剜得刮得?打輸打贏並非只形式上的得失,所受的傷害是在心裡,小鱉羔子,我們之間,怕要沒完沒了……」
任霜白沉沉的道:
「這是你自己往牛角尖裡鑽,鳩婆婆,假如每個武林中人都似你這般想不開、看不開,武林中早已無人,因為通通都去自盡了。」
鳩婆婆驀然咬牙道:
「不管你如何舌上生蓮,我也要和你死拼到底!」
一旁的崔頌德趕緊振起精神,打鐵趁熱:
「姓任的好大狗膽,竟敢施用旁門左道、奇巧淫技暗算鳩婆婆,這根本不是本事,有種的拿出真功夫來比,看看究屬誰強!」
敖長青接口道:
「鳩婆婆,這任霜白所使的刀法,為失傳已久的刀中絕學『劫形四術』,此術一共四招,一招比一招來得狠毒凌厲,且習此術者,可逆氣倒脈,回勁反力,出刀的走向千奇百怪,難以預測,婆婆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鳩婆婆緩緩的道:
「你原該早點告訴我的,直到他方纔的招式出手,我才悟及是這套刀法……不過也不要緊,知不知道,總要面對,傳言往往過甚其詞.我倒想見識見識,『劫形四術』是否真有如許威力?」
敖長青急忙呵下腰來:
「是我的疏失,務請鳩婆婆寬宥!」
低吁一聲,鳩婆婆道:
「罷了,我不怨你。」
敖長青又道:
「鳩婆婆,我看,不必拘泥成規,乾脆併肩子上吧?」
鳩婆婆形容一凜:
「不可。」
任霜白笑笑,道:
「在這一方面,鳩婆婆的確比你們二位要有格調,二位該試著學學。」
敖長青陰著聲道: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任霜白,你卻休想我們兄弟上你的當,婆婆生性孤高,我們可不會被你這頂帽子扣住!」
崔頌德跟著叫嚷:
「萬一鳩婆婆撂不倒他,我們便朝上撲,娘的,跟這種人談什麼世間正道?」
鳩婆婆橫目掃了崔、敖二人一眼,冷冷的道:
「不用猴急,等我躺下了,你兩個再使你們的法子不遲!」
敖長青陪笑道:
「婆婆且莫誤會,頌德的意思是說,如果連你老都收拾不下姓任的,我們兄弟除開合力拚搏之外,又有什麼能耐求勝?這也無非是背水一戰的悲壯情懷,還請婆婆體諒……」
長長「嗯」了一聲,鳩婆婆無形中情緒已受感染,她沉著臉道:
「好,在你們背水一戰之前,老身我且先豁命一拼,贏了,皆大歡喜,輸了,你兩個再替我報仇雪恨!」
崔頌德又在表態:
「鳩婆婆,你老千萬保重!」
一頓手中剝缺斑斑的鳩首杖,老太婆一派「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神情:
「我就不信這小鱉羔子有通天之能!」
此刻,任霜白知道再一次的搏殺是無以避免了,他本心裡,實在不願傷害鳩婆婆,可是這老婆子執意要表她的忠烈之概,愣朝死胡同鑽,令任霜白憑添幾許無奈。
鳩婆婆斜斜舉起她的鳩首杖,舉杖沉凝的須臾,人已有如一陣突起的旋風,豁然側掠到任霜白的肩背之後,杖首—抖,鳩嘴尖喙幾同暴雨傾落!
任霜白毫不遲疑,「斷腸紅」光華驟起,身形已涵括入刀光之內,而芒彩流動,即成光住,又是同—招「黃泉靈光」迎向敵人。
這一遭,鳩婆婆早已有了準備,當光柱騰飛而來,她收杖挫腰,「呼」的一聲拔空閃躍,兩截寬大的衣袖如同揮展的雙翼,翻舞浮移,快逾驚鴻,只不過一隻衣袖撕裂的布條跟著飄拂搖曳,倒像其中一翼有了折損。
光柱隱含風雷之聲,宛似一條駕雲馭霧的巨龍,欲追回千百年來消逝的時光,它矯卷掣射,舒展若電,把一次又一次的滾斬削切融合成無隙的虹芒,再三再四不著於形的激盪開磕鳩婆婆連接不斷的鐵杖!
又見鐵屑紛飛,又是刃器交擊之聲震耳,在冷電映眩明滅的一剎,鳩婆婆身影倒跌而下,她那條受過傷的、枯木也似的右臂,便隨著粗長的鳩首杖拋揚於空,幾度旋轉,遙遙墜向崗坡。
掠陣的崔頌德,一聲「不好」尚未出口,敖長青已半聲不吭,狂飆般暴撲向前,白骨劍穿刺若群星崩洩,密密聚合向一個焦點——任霜白。
任霜白緬刀翻彈,刀鋒縱展交揮,照面下已將敖長青的進招全數針出,涓滴不漏。
崔頌德迭聲吼喝,正待執輪加入,退身蓄勢的敖長青已急切嘶叫:
「先救鳩婆婆,剝皮,先救鳩婆婆要緊!」
稍一遲疑,崔頌德迅速會過意來,立時拿腿便走,衝向鳩婆婆那邊;他已體悟到敖長青的用心,一個斷了手臂的鳩婆婆,仍然要比十個庸碌之輩來得紮實,如今人是傷了,可千萬死不得。
任霜白淡淡的開口道:
「不錯,救人為先,你們不須耽心我,任某從不做落井下石的事。」
敖長青恨恨的道:
「你也未免太歹毒了,鳩婆婆一個七十歲的老人,虧你也下得恁般毒手,生生折斷她一條手臂,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你就這麼個絕法?」
任霜白道:
「上陣之前,我已再三苦口勸諫,奈何她執意不從,—心要以她的精湛武功來回饋二位六年餘的奉養之恩,我勸止不了她,當然便只好退而求其自保,再說,鳩婆婆出手狠辣,招式兇惡,豈有饒人之意?她既無慈悲胸懷,我又何須具菩薩心腸?敖長青,在生死對決的場合,七十歲與十七歲都只有一條命,並沒有什麼分別!」
敖長青眼神中映過一片赤光,他酷毒的道:
「事情還沒有了結,任霜白,鳩婆婆雖然被你廢了,僅是一個階段,從我們這裡,要再重新開始了。」
任霜白道:
「事情當然沒有了結,你們切勿忘記,冤有頭,債有主,我要找的正主兒是你和崔頌德兩個,你二人如今尚好端端的,事情怎算了結?」
鼻翅不停的翕合著,敖長青切齒如磨:
「我們不會如你的心願,任霜白……」
任霜白語聲平靜:
「二位—定會竭力反制於我,不令我如願以償,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要是如了我的心願,即是表示二位已經斃命,你們不想死,便只有掙扎到底,一邊圖存,—邊求殲,那便得看雙方手段了!」
敖長青引吭大叫:
「西武馬老,請你相助一臂……」
叫聲高亢昂烈,傳揚甚遠,崗上草木幾皆簌簌而動;令人難以相信,似敖長青這麼一個狀若小兒的模樣,體內怎能含蘊著如許音量?
任霜白揶榆的一笑:
「又召幫手啦?」
崗下,一條魁梧的身影冉冉出現,那人昂首闊步。舉腿邁來,看似尚遠,眨眨眼已到了面前。
來人六十上下的歲數,半截鐵塔般的高壯軀幹,配著一張紫醬色的方正臉膛,濃眉巨目,生像好不威風;他外套厚麻布粗袍,足登草鞋,連肩斜掛—柄月牙鏟,滿頭華髮就差一付束髮匝,否則便和個修行頭陀無異了。
敖長青強扮笑顏,搶上幾步,沙著嗓音道:
「馬老,勞你久候了,若非情況失利,還不敢驚動馬老!」
那人擺擺手,粗聲粗氣的道:
「這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長青,你找我來是幹什麼的?總不是要我前來遊山玩水吧?既然人到了,就該準備著拚命,這一陣,我早憋得不耐煩了!」
望了望敖長青,老者又道:
「怎麼?你掛綵啦?」
敖長青窘迫的道:
「只是點皮肉之傷,不關緊。」
老人轉頭打量著任霜白,道:
「是這小子幹的好事?」
敖長青道:
「就是他!」
摸摸下顎的鬍渣子,老人神色凝重:
「長青,你的一身功夫,我是知道的,連你都著了此人之道,可見來者不易相與,稍停動手,我們切勿掉以輕心才是。」
放長青忙道:
「馬老,我一直就未嘗輕敵,只是姓任的太過辣手了!」
這位老者,即為武西山下「馬家寨」最孚人望的老族長,也是地方上盛名煊赫的武林前輩:「武西草隱」馬良君;這馬良君素以外功見長,尤其他那一桿月牙鏟,更已浸淫得出神入化,少有敵手,乃是敖長青存心結納的大豪之一。
那一頭,崔頌德雙手之上血跡斑斑,剛忙著替鳩婆婆上藥包紮停當,見馬良君來到,猶不忘急著打招呼:
「馬老,馬老,我在這裡,只一歇就過來……」
馬良君濃眉一皺,邊向崔頌德揮手示意,邊向敖長青:
「鳩婆婆栽了斤斗?」
敖長青澀澀的道:
「被砍掉一條胳膊,唉,真叫作孽……」
一斜眼瞄了瞄任霜白,馬良君怒道:
「不消說,又是姓任的這小子的傑作?」
敖長青苦著臉道:
「除了他,還會有誰?」
馬良君大聲道:
「好呀,單刀匹馬一個鳥人,卻凶悍惡毒到這步田地,砍那個、斬這個,殺得一片血腥,這天底下倒像只容他自個橫行霸道了,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敖長青低沉的道:
「姓任的業已表明了,要斬草除根,片甲不留,但凡今日到此應卯之人,不管是淮,一律趕盡殺絕,就地殲戮!」
狂笑一聲,馬良君面上變色:
「好大的口氣,好毒的心肝,老夫不才,倒要提著腦袋冒犯冒犯?且看哪一個有此能耐將我們趕盡殺絕,就地殲戮!」
任霜白不想答腔,卻又不得不答腔:
「呃,這位前輩!」
馬良君斷叱道:
「用不著來這套虛假,老夫馬良君,人稱『武西草隱』便是!」
任霜白耐著性子道:
「好吧,馬前輩,我可沒有說過那種話,而事實正好相反,我不但未曾那樣說過,還奉勸鳩婆婆要急流勇退,莫淌混水,是鳩婆婆不依不饒,再三逼戰,方落得眼下的結果,敖長青紅口白牙,胡亂編排,純係混淆黑白,存心挑撥,馬前輩明人,千祈莫上他的惡當才是……」
馬良君凜烈的道:
「姓任的,你不必向我解釋恁多,我也沒有資格在此充混仲裁角色,你傷了敖長青,廢了鳩婆婆,照江湖規矩,就要付出代價,不付也行,便得著你手底下能否過關?」
任霜白歎著氣道:
「馬前輩,我不是求你放我—馬,也不是怯於再戰,只緣不希望與此事並無牽連的人受到傷害;我的對象是敖長青、崔頌德,鳩婆婆之外,前輩又何苦橫插一腿?!」
馬良君厲聲道:
「你的意思是說,我如插手此事,勢必也和鳩婆婆落得同一下場嘍?」
任霜白道:
「前輩,我可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奉勸前輩做退一步想。我與崔、敖兩人之間的夙怨,和前輩無涉,是非恩怨,由我們自行解決,前輩明哲保身,方為上策!」
馬良君雙目中光芒如炬:
「姓任的,你可知道,人間世上,朋友交來做什麼用的?」
任霜白搖頭道:
「至少,朋友交來不是助紂為虐的……」
重重一哼,馬良君道:
「誰是紂、誰為虐?是你,還是他們?你能做出公平的指認麼?」
眼看再說下去也沒啥個意義了,任霜白覺得有些疲倦:
「前輩,話到此為止,我本份已盡,至於待如何抉擇,皆在乎你;最後有一言相勸——崔頌德、敖長青二人,決不值得前輩這般豁力為助,而且,他們也不是值得結交的朋友!」
馬良君冷笑道:
「那是你的說法!」
任霜白閉口不再說話,這馬良君如同鳩婆婆,先入為主的意念已深,空言勸諫,但憑你說下個大天來,他們也不會相信。
敖長青拿白骨劍指點著任霜白,面露譏誚之色:
「姓任的,我奇怪你竟有這種離間進饞的幼稚想法,鳩婆婆也好,馬老也好,和我們都是經過多年考驗的道義之交,彼此坦承以見,肝膽相照,你卻不自量力,搞不清你的身份立場,在此挑弄中傷,他們豈會受你的蠱惑、中你的詭計?真是笑話?」
這一刻,崔頌德已扶著鳩婆婆蹣跚而來,別看鳩婆婆技藝超群,武學不凡,在斷了一條膀子之後,人已萎頓得有如一枚洩了氣的豬泡膽,黑臉泛現灰白,呼吸微弱滯濁,兩眼空茫無神。身子也搖搖晃晃,頹然欲墜,分別元氣大傷——到底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馬良君看來與鳩婆婆也是素識,見狀之下,不由悲憤填膺:
「鳩婆婆啊,可真苦了你啦……」
兩眼半睜,鳩婆婆努力想在臉孔上擠一絲微笑出來,卻僅能勾動一下嘴角;她氣息低弱,抖抖索索的開口道:
「良君……良君……我……老婆子……一時還死……死不了……可……可是……你得多加……加一份……小……小心……這……這小……小鱉羔子……狠……狠著哪……」
馬良君氣湧如山的道:
「你且好生將歇,鳩婆婆,這姓任的我自有法子來對付!」
就地被扶著坐下。鳩婆婆猶再叮嚀:
「這……小……小鱉羔子……已經……習得……習得『劫形四術』……」
怔愕須臾,馬良君轉臉問敖長青:
「鳩婆婆說什麼?說姓任的已經習得『劫形四術』的刀法?」
敖長青吃力的點點頭:
「我們就栽在他這套刀法下……」
馬良君形色陰沉下來,剛才還昂揚激發的意態亦似低落不少:
「呃,你能確定是『劫形四術』?」
坐在那裡的鳩婆婆有氣無力的插眩道:
「錯不了……良君,是『劫形四術』……否則,我老婆子……豈是那般……容易栽得的?」
擰眉思忖半晌,馬良君像是豁出去了:
「管他什麼術,搏上一場再說,我就不信比得金剛法咒那樣法力無邊!」
敖長青壓著嗓門道:
「和姓任的交手,恐怕講不得恁多規矩了,馬老,我同剝皮會覓機夾擊,這一點,希望馬老務予堅持!」
馬良君顯然沒有鳩婆婆一樣的格節,也可能懾於「劫形四術」的威名,未戰之前,心裡已先嘀咕,他支唔著道:
「你們看著辦吧,總要求勝才是原則,我們可再栽不起了……」
敖長青會意的道:
「我省得,馬老。」
一拋肩卸下斜掛的月牙鏟,馬良君握在手中掂了掂,目注任霜白:
「來吧,姓任的,橫豎是一劫,端看是誰在劫難逃了!」
任霜白木然道:
「你先請,前輩。」
馬良君的月牙鏟居中戮出,月牙的鋒刃引發「嗖」的一聲銳嘯,任霜白緬刀甫揚,月牙鏟已倏然下沉,反挑任霜白下檔,來勢急速,更且流暢無比。
刀向下切,任霜白身形暴退,而馬良君半步不輟,反挑的月牙鏟立時抖出干百眩影,縱橫飄掠,自四面八方洩罩向任霜白。
於是,「劫形四術」中的第三招「黃泉靈光」便在此刻展現。
眩亮的光柱宛如一道銀白泛赤的龍捲風轉旋,帶著「絲」「絲」流動的勁氣,迴盪游移之際有若石火乍閃,冷電矯騰,千百飄掠的眩月刃影紛紛崩墜頹落,像煞狂飆中的飛螢,離散飄零。
光華掣映激濺的一剎,馬良君以月牙鏟桿座撐地,整個人風車也似倒跳而出,他跳翻的動作快速至極,循環交替,像是有遁天縮地之能!
但是,滾旋的光柱卻如影隨形,緊咬不放,光柱帶起的氣流拂蕩著馬良君的衣袍,幾乎任何時間都有被吞噬捲入的可能!
敖長青立時向崔頌德打了個手式,雙手握白骨劍,由斜角方位強行切入,崔頌德也虎吼一聲,陰陽輪一輪護體,另一輪奮力截擊向前。
光柱絞滾穿回,敖長青的白骨劍頻頻跳動晃蕩,剎那間虎口震裂,鮮血進流,崔頌德用以攻擊的輪錐亦「卡嚓」連聲,密嵌輪沿的錐齒,眨眼下已被削脫一半,兩人正狼狽退閃,馬良君的肩頭已活生生飛起一塊人肉,在他又一次的撐桿跳翻之際,左腰處亦豁然綻現出一條尺餘長的血槽!
驟來的痛苦,使馬良君臉孔立見扭曲,魁梧的身體也不由自主的弓俯蜷縮,而光柱盤舞於他頭頂上空,眼看著又將射落。
驀地,鳩婆婆長號著身形陡起,鳩首杖隨著她快逾電閃的撲襲直搗光柱,老婆子口中狂叫著:「你們走,快走!」
顫動的光影與鳩首杖縱揮的杖勢混成一片,有撼人心旌的交擊聲,有進濺的火花,也有人體的血肉飛拋而起—一這已是很明顯的死亡徵兆。
不可諱言,刃底餘生的三個人逃得實在是快,鳩婆婆拼以老命的一擊甫始展開,他們三位已逸出數丈之外,等到鳩首杖和光柱攪成一團,這三個早已逃離視線所及的距離了。
當光斂聲寂。鳩婆婆已經橫躺地下,全身刀口橫豎,皮開肉綻,血湖湖的像一具才從砧板上移落的殘屍,好不恐怖淒厲。
任霜白站在那裡。混身簌簌顫抖,他正吃力的將嵌入左肩窩內的鳩首杖端緩緩拔出,鳩首的尖喙幾已盡沒肉中,拔出的當口,少不得還扯帶下一些血肌皮絲,有似在受生剜之苦。
他沒想到鳩婆婆竟是如此烈性的一個老婦。更沒料及老婆子感恩圖報之心是這般深切,六年的供奉,她卻以一條性命回饋,也不知六年來吃的是些什麼山珍海味,穿的是些什麼綾羅綢緞?是那種神仙似的生活使得鳩婆婆此等死心塌地?總之,崔頌德、敖長青可不曾白搭,養一個老太婆六年,使他們逃過了一劫——生死悠關的一劫!
沒有追趕的意思,任霜白知道追也追不上了,此外,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不容他再行激戰,結果且不去說,勝算的機率要小了許多。
步履蹣跚的行向豎石左側三十步處,任霜白扯開一道淺溝上藉以掩飾的大團枯草,枯草下是一塊油布,他掀起油布,嗯,底下正蜷曲著一個人體——-崔雲。
崔雲未曾上綁,僅被任霜白點了啞穴與軟麻穴,耳聰目明,就是不能動彈而已,待任霜白替他拍開穴道,這小伙子張大兩眼瞪視對方。仟霜白混身浴血,肌綻肉裂的模樣,簡直把他驚窒住了。
喘一口氣,任霜白嗓音低啞的道:
「你走吧,崔雲。」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崔雲一邊坐起身來,雙手拂揮著身上塵土,邊吶吶的道:
「你,你是說,叫我走?」
點點頭,任霜白道:
「不錯,你可以離開了……」
崔雲驀然目光掃探,悸怖的嘶喊:
「任霜白,你已殺了我爹和敖大伯?」
任霜白倦怠的道:
「很不幸,沒有殺成……經那鳩婆婆一攪合,競落得功虧一簣……唉!」
崔雲忙問:
「是鳩婆婆救了我爹他們?那,鳩婆婆呢?」
任霜白精力顯有不濟,他有些不耐的道:
「等你爬出淺溝,自然看得見是個什麼情景;崔雲,我要你轉告你父親及敖長青,逃得過今日,躲不過終生,叫他們仔細盤算吧,我就暫時住在鎮郊白楊林那片廢置的城隍廟裡,希望他們來找我一清舊帳,否則,我將會再去找他們!」
崔雲形色中透露著迷惘、意外、愕然,他遲遲疑疑的道:
「為什麼放我走?你明知挾持我可以威脅我爹!」
任霜白明確的道:
「第一次用你做餌,引他們出來,因為他們可能不明白我此次尋仇的嚴重性,現在他們一定明白了,他們會相信我的決心,深感朝夕自危的棲棲痛苦,他們不想過這種活在驚恐中的日子。就必然會早求了斷,再挾持你便缺乏意義了……記住。我要找的正主兒是你父親同敖長青,我不想波及你,任何加諸於你的傷害,皆無補於我先師的沉冤血仇……」
崔雲僵默一會,欲言又止的道:
「呃,你真會住到白楊林的城隍廟裡去?」
任霜白道:
「當然。」
有些不信任霜白會如此曝現目標,故示匿身之處,這豈非自己挖坑往裡跳麼?然而崔雲又不得不信,任霜白不是要為師報仇嗎?他若不表明落腳之處,則如何引得對頭上門了結?一時之間,崔雲思緒紊亂,還真搞不清任霜白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艱辛的站起身來,任霜白向崔雲揮揮手:
「你自便吧,崔雲,但原與你無緣後會。」
崔雲怔怔的不知該如何回答,就在恍惚之間,任霜白的身影已杳,不知去向。
無雲,但陽光已掩隱於雲霾之後,天很陰沉,很淒冷。
這股陰沉,淒冷,不止現顯於自然的環境裡,它更壓上了崔雲心頭,由幼至長,他未嘗覺得這麼悒鬱,這麼憂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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