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裡,松枝火把的光芒依舊劈啪閃耀,濃烈的松脂氣味仍然嗆鼻薰腦,屈寂也還是老樣子——盤膝跌坐在那座大而圓的石墩子上,仿若自任霜白上次離開,至到如今他都不曾移動過。
攤列在他面前的三隻小木箱業已啟開蓋子,一箱是晶瑩無暇、通碧透綠的上等翡翠,一箱是顆粒均勻,有如鴿蛋大小的圓潤珍珠,另一箱,則為璀璨亮麗,眩瞳奪目的南甸紅寶石;壁間的火把映照著這一片閃爍的翠綠,滾動的銀燁,再加上澈灩的火赤,真正是奇珍並陳,寶光盈室,七彩繽紛之餘,連屈寂那張老臉亦被反映得恁等絢爛光澤了。
伸手抓一把指甲粒大的多角紅寶石,屈寂讓掌中的寶石從指縫間瀉落,另一隻手又抓了一把方圓不等的翡翠,也讓它自指縫間滑回箱裡,然後,他拈起珍珠,逐一端詳,而孔上的神色透露著如此的貪婪、自傲、滿足,藉著這些珠寶,他似乎有了揚眉吐氣的快感。
任霜白站在一邊,垂手無聲,他看不精確屈寂現下的表情,然而,由那陣陣細碎清脆的珠玉撞擊聲中,他可以想像得到老屈的饃樣,屈寂在他想像中的德性,怕比明眼人更要真切。
忽然,屈寂停止了把玩珍寶的遊戲,他目光灼亮的盯著任霜白,陰沉沉的問:
「你沒有在其中動什麼手腳吧?」
任霜白平靜的道:
「前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屆寂提高了嗓門:
「我是說,你有沒有在這些珠寶上順手牽羊、揩我的油?」
任霜白不氣反笑:
「我要是有這種念頭,前輩,我根本就不用回來了,揩你一點油,何不全部獨吞來得實惠?」
屈寂「嗯」了一聲,道:
「說得也是……」
突出的喉結驀地上下移動,他又厲色道:
「金子呢了不是說還有上百條的黃金麼?任霜白,你把金子藏到哪裡去啦?」
任霜白足尖輕佻,擺在地下的兩具鐵角木箱應聲掀開,剎時金芒流燦,異彩閃映,兩具木箱之內,可不整整齊齊的排列著那百根金條?
雙手撫搓,屈寂滿意的吁一口氣:
「好,是一百根條子吧?」
任霜白而無表情的道:
「每箱五十根,錯不了。」
屈寂嘿嘿笑道:
「這趟差事,你辦得挺漂亮,要不要我賞你一根條子,犒勞犒勞?」
任霜白有點啼笑皆非:
「多謝前輩美意,我心領了。」
屈寂也不客氣,大刺刺的道:
「你不要,我亦不勉強,須知道,這些東西全是我拿屈辱與仇恨換回來的代價!」
任霜白沒有接腔,他不知道怎麼說才允當。
屈寂兩掌置於膝蓋之上,興致勃勃的道:
「劫了林翔這一趟鏢,足可令他傾家蕩產,永難翻身,任霜白,你劫鏢之後,曾否去打聽大隆鏢局的下場如何?」
任霜白道:
「我認為不用多此一舉了,前輩不是說過,林翔失此重鏢,誠足以傾家蕩產、永難翻身麼?」
屈寂慍道:
「這只是我的判斷,總該查明事實才好——還有,你可曾傷了姓林的?」
任霜白唇角微撇:
「前輩,這趟鏢乃是林某的身家性命,不制服他,如何劫鏢?」
屈寂摸著下巴,道:
「希望你不曾要他的命,我等著看他受活罪!」
任霜白道:
「林翔受創不輕,但不致喪命。」
屈寂一拍膝頭:
「很好,這正是我預期的效果。」
頓了頓,他又自浮起一抹狐疑之態:
「就辦這—樁事,你怎的去了恁久?」
任霜白從容的道;
「這趟出去,時間是耗長了些,不過,辦的卻不止此一樁事,正要向前輩稟報,前輩與我所約定的其他三樁公案,我已一併替前輩辦妥了。」
屈寂大感意外,立刻反射似的有種將被離棄的感覺,他故做安詳的:
「其他三件事你也全辦妥了?不簡單,真不簡單,任霜白,在經過我—番調敦之後,你比我想像中的要能幹多了,呵呵,青出於藍,端的是勝於藍……」
任霜白道:
「全是托前輩之福,再加三分僥倖而已。」
屈寂斜睨著任霜白,皮笑肉不笑的道:
「十三年以來,『霞飛派』掌門人商寶桐的藝業可有精進?」
任霜白聳聳肩,道:
「我不清楚商寶桐十三年前的本事如何,目下功力卻甚深厚,很費了一番手腳,始堪堪將他擊敗,這個人,倒頗有一方掌門的風範。」
屈寂不禁怒道:
「狗屁,什麼風範?敗軍之將,只合俯地乞憐,哪來的風範可言?!」
任霜白無可如何的回應一擊:
「是,前輩。」
鼻息咻咻的生了一陣悶氣,屈寂才繃著臉道:
「你是怎麼傷了他?」
任霜白道:
「商寶桐背上挨了我兩刀,傷口已七寸有餘,並排於脊。」
屈寂喃喃的道:
「『分魂裂魄』……姓商的老王八蛋居然連這一招也躲不過……想當年,我真叫冤……」
「咯崩」一咬牙,他又惡狠狠的問:
「你只折了商寶桐一員?」
任霜白道:
「不止,尚有『銀面員才』江哲甫,『登雲步』馬德光;江哲甫吃我削去—塊肩頭肉,馬德光去了一隻左耳!」
屈寂立時興奮起來,他雙目閃光,豁然暴笑:
「幹得好,尤其馬德光那狗娘養的,你該多削下他一隻耳朵才對,想當年,罪魁禍首就是他,他要不踢掉左紀長的武館,我亦不致栽那個斤斗!」
任霜白安慰著屈寂:
「一隻左耳也夠他受了,前輩,耳朵掉了,再也生不回來。」
拈起面前一顆翡翠把玩,屈寂又陰陽怪氣的問:
「『青木山』『玄波湖』的闕老怪闕離愁,你又是怎生收拾他的?」
任霜白道:
「就和前輩當年的經歷相偌,我和他比刀法,他敗了,自行挑斷褲腰帶謝罪受罰。」
屈寂大聲道:
「你親眼看見他挑斷褲腰帶?」
任霜白頷首:
「親眼目睹。」
屈寂迅速的問:
「那老小子底褲是什麼顏色?」
任霜白回答得更快:
「白麻布半長管,褲管口正好齊膝。」
手捂胸口,屈寂仰天長笑:
「闕離愁呀闕離愁,十年風水輪流轉,時光雖說長遠了點,當年你出我的醜,今天我照樣叫你還回來,痛快呀,痛快!」
任霜白沉默著,屈寂的「痛快」,絲毫不曾感染到他,相反的,他連一星半點的欣悅之情都沒有。
抹去嘴角的唾沫,屈寂急切的道:
「好,現在告訴我,那個不要臉的臭婆娘和她的孽種,你是否也照了我的吩咐處置了?」
任霜白道:
「是的,完全遵照你的吩咐行事。」
伸出手來,屈寂激動的道:
「人頭呢?把兩顆人頭給我!」
任霜白不慌不忙的道:
「回前輩的話,人頭不曾帶回。」
形色倏沉,屈寂獰厲的道:
「為什麼不帶人頭回來?」
任霜白歎息一聲,緩緩的道:
「我不忍心,前輩,那趙玉蓮臨死之前,苦苦哀求我留她母女一具全屍,也好早早去投胎轉世,我看她可憐,只有允承了她……」
屈寂猛然一拍座下的石墩,原本乾癟蠟黃的臉孔透出一層赤光,他憤怒的咆哮:
「你不忍心取那大小兩顆人頭,就忍心看我受那綠雲罩頂之苦?多少年來,多少個白天晚上,我只要一想起那婆娘與野漢交媾的情景,便自如錐刺骨,如刀剜心,這等的羞辱,這等的怨恨,豈是一干沒有當過活王八的男人想像得到的?」
任霜白低聲道:
「前輩且請息怒,我只是認為,對一介女流之輩,手段實不宜過於殘忍,她母女二人,既非江湖強梁,亦不諳武功技擊,如照對付那些頑凶歹惡之徒的方式處置,未免失之嚴酷,所以……」
屈寂粗暴的打斷了任霜白的話尾:
「不要再說了,你是怎麼下的手?」
任霜白道:
「母女二人,俱是一刀穿心。」
屈寂喝道:
「你倒好心,不令那淫婦孽種受罪!」
任霜白神態祥和,侃侃而言:
「記得前輩並未交待如何下手,假如前輩事先有所令飭,我又豈敢不加遵從?」
屈寂大吼:
「這樣說來,難道是我的不是了?」
微微躬身,任霜白道:
「我並無此意,前輩。」
屈寂氣惱的道:
「不見人頭,我怎能相信你確然辦妥了事?」
任霜白道:
「我的承諾就是保證,九年來,我哪一樣、哪一樁欺瞞過前輩?」
愣怔了一會,屈寂喃喃的道:
「操,這倒也是事實……」
任霜白接著道:
「所以,前輩應該信得過我才是,我總不會為了這樁最易辦的小事而損毀在前輩心目中無瑕的信譽吧?」
哼了哼,屈寂悻悻的道:
「任霜白,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斷斷不可存有婦人之仁,由你處理這淫婦孽種的事情看來,你的心還不夠狠,方式仍欠果決,隔著練達圓熟的境界尚差遠了;想要往下活,活得有尊嚴,有意義,有權威,你就必須踩著別人的人頭朝上攀,行那小慈悲,只有自尋麻煩,憑添羈絆!」
任霜白漫應著:
「多承前輩訓誨,我記著就是。」
屈寂的一雙眼珠子亂轉,忽道:
「兩具屍體,你埋了沒有?」
任霜白道:
「沒有埋,全丟到『大龍山』山腳下那條濁河裡了。」
凝瞪著任霜白,好半響,屈寂始陰沉的道:
「挺乾淨利落的,一了百了,嗯?」
任霜白聲色不動的道:
「辦事切忌留下手尾,這樣豈不乾脆?」
屈寂咬著牙道:
「任霜白,你可千萬不要騙我,如果讓我查出來你在騙我,你就知道我待如何整治你——我將令你痛悔終生!」
仕霜白淡淡的道:
「我明白?前輩,我沒有騙你。」
屈寂又惱、又氣、又無可奈何的道:
「你曉不曉得,不見人頭,我有多麼憾恨?!」
任霜白道:
「我很抱歉,前輩,但人已死了卻絕對不假。」
略微側過身左,屈寂指了指石壁間一個凹格。凹格裡,
※※此處缺兩頁※※
「回前輩的話,當初前輩與我約定,將『劫形四術』相授,條件是必須為前輩完成五樁心願,在完成前輩這五樁心願之後,即可恢復我自由之身,現在這五件事全替前輩辦妥了,前輩放我他去,正乃守信踐諾之舉,又怎能指責我是過河拆橋、沒有天良人性?」
屆寂額際暴浮青筋,口沫橫飛:
「好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還敢放言頂撞於我?若沒有我,你豈有今天?居然說走就走,說散就散?那怕豢養一條狗,要分手,也會搖搖尾巴,伸伸舌頭,表一表受生養的情份,再怎麼著,也不似你這般的決絕寡薄!」
任霜白冷冷的道:
「前輩,我是人,不是一條狗。」
屆寂緊閉嘴唇,在僵滯了片刻之後,才又有氣無力的道:
「任霜白,唉,也許是我老了,不中用了,這些年來,和你相依為命成了習慣,一聽說你要離開,難免心緒浮躁,受不了刺激……人說同船共渡是有緣,你我相聚一場,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你這麼甩手一走,叫我殘年晚境怎生度得?」
任霜白明知屈寂尚可照顧自己的日常生活,他明知他握有大把的錢財足以應付,但此刻揭破未免太傷感情,儘管心中有成百個反駁理由,仍不由得放緩了語氣:
「請前輩寬懷,我這一去,並不是不再回頭,但有空暇,仍然會隨時來向前輩候安奉侍;前輩也清楚,先師尚有一段恩怨亟須我去了結,此仇此恨,年積月累下來,已在我心靈間形成極大的負擔,一旦不能了斷,便一日不得安寧,前輩既然關愛於我,務乞加以周全……」
屈寂的態度也跟著來了個大轉變,頻頻點頭,慈祥愷切:
「有道理,你說得有道理,當然我不能阻止你去為你師父報仇,這也是一個做徒弟的應盡的本份,你有這等忠義之情,我更該感到高興才是,呃,不過你也別忘了是誰給你的造化,誰使你有了今天的成就,千萬要記得飲水思源呀……」
任霜白道:
「我會記得,前輩。」
屈寂忙道:
「那麼,你該如何報答於我?」
強烈的憎厭之情自心底湧起,對這種形同勒索的回饋要求,任霜白幾乎難以忍受,可是,他終於忍受下來,反而微笑著道:
「前輩想要我如何報答?」
屈寂瞇起雙眼道:
「很簡單,第一,你個把半個月就得來看我—遭,替我這裡收拾收拾,跑跑腿、辦辦事;第二,要隨時聽候我的傳喚,即傳即到;第三,我往後有借重你的地方,你決計不准推辭,仍得照我的吩咐行事,怎麼樣?這對你來說,不算苛求吧?」
任霜白微笑如故:
「不算苛求,前輩。」
屈寂寬慰的道:
「好孩子,總算我沒有白疼你一場,也不枉我那一番苦心培養;趕快把你師父的仇報了,就馬上回來我這裡,嗯?」
任霜白欠欠身:
「我會來,前輩。」
屈寂笑道:
「你去吧。」
往洞外走出幾步,任霜白又站定回身,似笑非笑的道:
「前輩,假如我萬一報不了師仇,反被對方殺害,那麼前輩又該如何自處?」
屈寂一愣之後打了個哈哈:
「切莫小看了自己,什麼場合該怎麼因應,你是最機靈不過的……」
任霜白沒有接腔,頭也不回的走出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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