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嫣娘之病仍是未好,過幾日輕些,過幾日重些。引香、拾香同娉婷、阿粲幾個天天守著,宜人常在上房照料,得空即來看嫣娘,鄭氏也常常來看。一日,宜人上房的事完了,來看嫣娘,回到聊寄齋,這時天已晚了,就在屋裡坐了一時,看月明如畫,就慢慢的走到那送春迎秋的亭子上,對著明月長歎了幾聲,想到爺的病總是這天公害了他了,就望空拜了幾拜說:「老天你何必害人太甚!若是你愛嫣娘,叫他有這樣聰明,有這樣性情,你就不該從聰明、性情上叫他生出這樣病來。你既叫他有這樣聰明、有這樣性情,又叫他從這聰明、性情上生出這樣病來,這不是你愛他反害了他嗎?倒不若你以先不叫他有這樣聰明,有這樣性情,他倒不得這樣病了。你想他這個人害了這個病,若是死了,他如何是死得的?上頭有老太太是年近古稀,豈可白髮喪明?下邊有這兩個奶奶,是青年雛鳳,豈可叫他做個泣孤舟之嫠婦?就是我們這幾個婢子,也是癡心太重,想得個花叢柳岸的主人,又豈可叫我們作了個九月荷花、落一陣雨打的殘聲了!」說著就哭起來了,又說:「老天你若是真愛嫣娘,愛人到要愛到底,才見你愛嫣娘的意思不是假的。他如今得了這個病,你不救救他,誰個能救救他?」又哭了一時,覺冷露濕衣,夜氣逼人,就慢慢的回來了。
卻說嫣娘日日病著,這一夜睡下,到交四更方才朦朧睡去,忽見一和尚推門而入,直至床前,向頂上拍了一下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就忘了不成?」那和尚鑽進被來就不見了。嫣娘猛然驚醒,卻是一夢。看殘燈——,聽引香翻身,他也沒有言語,就想道他小時候作了一夢,夢見了許多的美人,有一美人作的詞尚全記得,就小聲吟著:
「天上人間,可憐誰是有緣、誰是無緣?到頭來,都是一般參了個沒要緊的禪,才笑人枉然。作一對鴛鴦睡,誰知我,也是空纏綿。」
念了幾遍,即覺心地光明,看看窗上白了,也不用人扶著,就自己起來穿了衣服,下了床。引香也醒了,說:「你如何自己能起來了?」嫣娘也不答應,走到窗前,將筆硯拿過來,研了墨,拈起筆來寫道是:
未熟黃梁夢已休,慇勤費盡後何求?
朝來磨得青鋒劍,斬斷今今古古愁。
寫畢投筆於地,拍手大笑,又跑在外邊叫人將「明月清風廬」的匾放下來,叫丫頭磨了墨,鋪上紙,拿了大筆寫道,是:「抱月披風廬」。寫畢叫人立刻換上。一時引香、拾香俱起來了,嫣娘又叫丫頭去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關、窈、麼鳳都來,並各將琴簫帶來,一時俱來了。嫣娘就坐在上面,叫引香、拾香坐在兩邊,叫宜人幾個坐在下手,俱各彈起琴來,吹起簫來。嫣娘在上面坐著,拍幾而歌,歌道是:
「天地之大兮,何者為吾之所有?天地之遠兮,今從天外而回首。我已無愁兮,何須此(酉-)(酉-)醛-之酒?即飲一石兮,或飲一斗亦不過。若蒼松翠柏兮,偶爾與居而與友。說甚為將兮,功烈而不朽?說甚為相兮,綰金紫與青緩?無憂愁之神仙兮,與我而左右;無掛礙之維摩兮,與我而前後。任花開花落兮,我無所於掣肘;任春去秋來兮,我不必於援手。朝朝暮暮兮,惟戴高而履厚。問我何樂兮,我則曰否否!」
歌畢又大笑幾聲,叫他們住了琴簫說:「我這個明月清風廬,當日大奶奶給我題的,原是怕我到風月場中,忘了這月是本明的,風是本清的。我如今抱的是月,披的是風,這『明、清』二字我才領略過來了。只是天下的人哪有不愛風月的?我之所謂風月,卻不是花街柳巷中的春色,秦樓楚館中的韶光。若是那以金買笑的人,則不是愛風月的情種,卻是伴風月的情奴耳!然我之得有這番風月妙趣,若不是遇著你們這些月裡嫦娥、風中楊柳,我就有這愛風月的心腸也用不著了,可見是上天成全我了。我如今又長了一番學問,凡鍾情的溺於情,為情溺了卻不是善於鍾情了。『情』之一字出於先天鐘情而不溺情,才不傷這『情』字本來的面目。我卻是由鍾情而至於溺情,由溺情而又反於鍾情,情中之溺歷,我可以自負,這深深淺淺、濃濃淡淡是深知的了。」正在說著,引香、拾香、宜人幾個俱勸說:「爺是才好了,不可太受勞了。」嫣娘也就坐著不言語了。
以後嫣娘也無心仕路,日日同引香諸人嘯月嘲風,優遊自樂,又起個別號為「大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