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嫣娘想作迎秋會,站了一時,回來到引香房裡坐下,引香說:「我今日得罪你了。」嫣娘說:「大奶奶之言,誠為藥石,當銘心不忘的,怎麼說到得罪?不過是我一時心煩,未等說完我就走了,倒是我得罪你了。只是法語之言能無從乎?卻要改之為貴,不知我可能改不能改,這卻連我自己也不能定,倒怕真負了你的心。」說著坐了一時,天已晚了,引香說:「我今日心裡不快,你到那邊歇歇去罷。」嫣娘說:「使得。」又坐了一時去了。
到了拾香房裡,拾香說:「你怎麼不在那邊,莫是我姐姐怪你,把你趕出來了?」嫣娘說:「不是怪我。」說著就歎了口氣。拾香說:「姐姐之言也非無理。」嫣娘說:「我豈如此糊塗,不知話之好歹?你想想他們幾個,如宜人、阿粲、娉婷,這幾個的來路你是知道的,他們也可謂心如金石,當初我一見他們就兩下裡如此纏綿,竟到了不能解的地位,這就可信他們是能共安樂即能共患難的了。」拾香說:「他三個且無論你花許多銀子,就是你的心也是費盡了。」嫣娘說:「我有個識英雄於風塵的眼光,這幾兩銀子算甚麼?世上薄情的人未必無情,多是因這幾兩銀子慳慳吝吝,所以『情』之一字就不知為何物了。即如你家姐妹兩個,我以先在芙蓉花下任你兩個奚落,豈真我是個呆子!只是這惜花之情太重,所以就叫我是狗是馬,再等而下之,是魚是鱉,我都願意。」說著拾香笑起來說:「你方才說你不呆,這呆話又出來了。」嫣娘說:「且莫講這些事了。我跟你商議明日作了迎秋會,你自然是去的,不知大奶奶可去不去?你可能替我代請一請?」拾香說:「你怎麼拿的穩我必去,我明日偏不去。你自己不敢去請客,我又不是你的小價,如何叫我去請?若是我不去,你可能叫你們大奶奶來請我?」嫣娘笑著說:「是我說錯了,我先負荊請罪。」說著又作了一個揖,把臉伸過去說:「請二奶奶打著問他還混說不混說了?」引的拾香大笑說:「你嘔死我了,那富春姐姐只怕就是你這樣嘔死的。」嫣娘說:「你倒公道之至,還想給前人出氣,我這個臉更是該打的!」說著笑了一時。一時用了晚飯,又坐著談了一時明日迎秋的話,就歇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嫣娘起來,催著拾香去向引香說了,一齊都到亭子上去了。一時宜人幾個都來了。嫣娘叫人將席擺上,席擺了,嫣娘出了亭子,向西作了一揖說:「此間有一薄酌,請你這秋到裡邊一談。」引的大家笑了。一會嫣娘進了亭子,坐下同引香、拾香、宜人幾個飲了一會酒,嫣娘就斟了一杯送在上面空座上,說:「你這秋年年來的,卻是何意?說你有情,你卻把柳葉催黃了,蘆花逼白了,把菊花、芙蓉、桂花都促著急急的落了,又把楓葉、柿葉都叫他變紅了。你還怕人不傷心,又特特的把風颼颼的吹來,叫人冷冷清清;把雨霎霎的下著,叫人淒淒涼涼。我勸你不如早些回去罷,你又是不肯。若說你無情,你又慣會動人的心,使那宋玉悲秋,杜牧傷秋,那老工部也不免有些酸心無奈何了,反作了個《秋興八首》。你這秋,我說你的可是不是?只怕你也沒的說了。」說著長歎了一聲說:「噯,人生如夢,今年迎秋,明年送春,不知不覺就雪上少年頭了。」說著就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正在哭著,忽然向後一仰,一下跌倒。引香幾個連忙扶起,叫著不應,就立刻連椅子抬著抬到引香房裡,娉婷、雁奴兩個駕到床上,引香說:「慢慢放下躺著。」宜人說:「不可平放著,爺是一時傷感太過,氣痰上壅,放下就了不得了。」向著娉婷、雁奴說:「你兩個快些上床,在後靠著,爺坐在床上罷。」引香又忙著叫丫頭去回老太太,宜人說:「暫且莫回,老太太年紀大了,聽著只怕一頭不了又一頭了,俟稍定一時,等爺能說出話來再去回罷。」引香只得依了。看著嫣娘臉上黃如金紙一般,引香、拾香叫著不應,娉婷、雁奴兩個在後靠著,引香、拾香兩個拉著他兩隻手摸著脈,那脈先則亂跳,後則微微一動,引香、拾香說:「只怕是不中用了。」就放聲大哭,娉婷、雁奴也是大哭,娟、-、關、窈、阿粲、麼鳳在地下站著俱是大哭。宜人高聲說:「莫哭,病人原是從傷心得的病,再聽著哭更是要傷心了。」無奈哭聲太多,一時再叫不應,宜人沒了法,只得勸住引香,在耳跟前說了一會,又勸住了拾香,也說明了,又勸住眾人才各各住了哭聲,一齊望望嫣娘。又過了一時,嫣娘的臉微微一紅,眼微微一睜,就喉中哇然一聲吐出幾口痰帶血來。宜人說:「好了,阿彌陀佛!」引香、拾香問著可喫茶,嫣娘搖搖頭,引香又叫娟姐去燉人參膏子拿來,娟姐去了。嫣娘又歎口氣把眼閉著,宜人說:「爺倒是靜養靜養好,此時可以躺下了。」娉婷、雁奴就輕輕將嫣娘放下睡好,宜人又向-姐說:「你去回老太太知道,只說爺是偶冒風寒,不可太說重了。」-姐答應著去了。鄭氏聽說,連忙一手扶杖,一手扶著丫頭來了,-姐在後跟著也回來了。到了明月清風廬,進了裡間問嫣娘是怎麼的,此時嫣娘心裡已經明白了,聽鄭氏問他,他就說:「沒甚病,不過是涼了。」鄭氏坐了一時說:「可用請郎中吃藥?」嫣娘說:「不用。」鄭氏又坐了一時去了。嫣娘雖然病減了些,只是閉著眼憩睡。過了十幾日,依然如是。
一日,引香、拾香因他父親來家了,家裡來接,鄭氏說:「嫣娘這些時也好些了,你兩個回家去看看罷。」引香、拾香見了嫣娘,向嫣娘說了,嫣娘說:「你們回去替我請安罷,我不能去。」引香、拾香答應著去了。只有宜人在屋裡,嫣娘向宜人說:「你知道我這病因何而來?」宜人說:「是為亡的奶奶而來。」嫣娘說:「固然由此而起,然我之心卻不專在這裡。我想天下沒有不死的人,富春既然可以先我而亡,如你們這兩位奶奶,就是你們幾個,又能常像個個是白髮到老的嗎?你們這些人的心,我卻知道不是那樹倒猢猻散的樣子,我如今病著不能全好,你們依是照舊待我,『士窮見節義,世亂知忠臣』,這才見你們的真心。最可恨的天下的人向暖的不肯向寒,你看那也有在一處天天親熱的了不得的,一旦失了勢,那玉山傾倒,他就不問了,或者倒翻過手來推他一下也未可定。你們這閨閣中人,雖不讀聖賢之書,依我看來,前日我得病的時候,你們那樣的悲傷;我就是死了,得你們慟哭一場,這也是你不負我,我不負你了,可以令世上鬚眉男子聽著,叫他慚愧無地。前日大奶奶勸我的話,與亡的奶奶臨終的囑咐說『惜花的工夫不可太省了』,卻大不相同,可見人心不同。這大奶奶哪知我惜花的心腸!」宜人說:「大奶奶之言卻也不錯。」嫣娘說:「錯是不錯,然不為我之知己。」正在說著,丫頭來說:「老太太叫宜姐。」宜姐說:「這屋裡沒有人。」說著恰好娉婷、雁奴來了,宜人說:「你兩個在這裡給爺作伴,我去看老太太叫我作甚麼。」宜人去了。
嫣娘叫雁奴、娉婷扶他躺下,又叫他兩個坐在床沿上,嫣娘說:「我如今是樂境變成苦境了。」說著那嗓子就說不出來,停了一刻,哭著說:「可憐誰知道我的苦,我這苦卻是叫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只好啞子吃了黃柏味,自己有苦自己知了。」娉婷也哭著說:「爺的病是不久就好的,何必傷心?」嫣娘說:「病之好與不好,我卻不問他。只是這心病難醫,虧著有你們幾個,尚不是鑼鼓歇了、戲場散了的人,仍是把我時時放在心上,這也不枉我素日愛你們之情,你們也是報答我了。」說著又哭了一會,又向雁奴說:「你可想你姑奶奶?」說到「姑奶奶」三個字就聲淚俱下,雁奴也是哭,娉婷在旁邊給嫣娘拭著淚也是哭,雁奴說:「姑奶奶可恨死的太早了!若是留下個哥兒、姐兒,也可給爺寬寬心,可憐竟是梅花開了一樹空花了。」嫣娘聽到這裡,更是慟不可言,哭著說:「總是我沒福,連累了你姑奶奶了,還說甚麼?」
正在哭著,宜人來了,嫣娘止住了哭,問他:「老太太叫你作甚麼?」宜人說:「老太太說他老了,家裡的事也多,外面雖有李大爺照應,內邊總要我煩心,你們兩個奶奶也未必能操這個心。我看你這孩子還可以中用,你又識字,又通個文理、算盤都是會的,定事交給你罷。爺想想我如何能有這樣才幹,這是老太太的命,我也不敢不遵,只得受下了。」嫣娘說:「老太太自然看你可以承當的,才交給你,你受了這責任,老太太天天可以靜養靜養,也是你替我盡了孝心了。」說著引香、拾香回來了,進了屋坐下,宜人又將老太太的話告於他兩個知道,說完又到上房去了。不知嫣娘之病好了沒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