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斧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離情別緒 峽谷之襲
    十天後。

    桃花源外的道路上自兩邊延展。擁立著數以干計的漢子,他們都穿著最鮮艷的衣飾,掛著最美麗的鳥羽,腰上掛的彎刀閃閃生光,手裡執的長矛眨著晶瑩的冷眼,紅獅猛札一身猩紅的衣衫,大金獅頭腰環擦得雪亮,手腕上的鐲子也多加了兩隻,看這情形,似是有什麼喜事,但是,紅獅卻兩眼紅腫,癟著嘴,偌大的漢子倒現出一副依然欲涕的模樣。

    是的,今天,是寒山重等人要離去的日子,南疆的心願已了,除了留下這一段患難中的情感,已經沒有什麼再值得牽掛的了。

    紅獅身後垂首跟著他的愛姬赫莎及另外十幾個侍妾,寒山重與他並肩而行,夢憶柔則與司馬長雄、郭雙雙、無緣大師、錢琛等人走在一道,紅獅往後依依的望了望這些人,又轉對寒山重唏噓的道:

    「寒兄,你就不肯多住幾天,就這麼去了,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見,我……唉,我心裡真不是滋味,活像掖了一把沙……」

    寒山重豪放的一笑,道:

    「猛札,我們有一句古語,叫『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只要你心裡記著我寒山重,天涯海角,任是路遙萬里,在感覺上,寒山重必與你同在!」

    猛札苦笑了一下,啞著嗓子道:

    「話是這樣說,寒老哥,唉,我雖然年紀比你大得多,這一聲寒老哥卻叫得心甘情願,寒老哥,你救了我好多次命,這一次又為我打垮了巴拉那老王八的靠山,等於是挽救了我桃花源的一次必敗的浩劫,你更為我受了傷,這些大恩大德,你要我猛札今生今世如何報答得完?寒老哥,你走後,我要像你們中原人供祖宗一樣供上你的牌位,整日為你焚香膜拜……」

    寒山重大笑著搖手道:

    「不要折我的壽,猛札,咱們交情好,這些事算不上什麼,你別要我承受不了。老實說,只要你日後能善待鄉里之人,以仁政治事,好好的活上一百歲,我寒山重已感到莫大欣慰了……」

    又唏噓了一下,猛札帶著哭音道:

    「寒老哥,寒老哥,就是我的親生老子待我也不如此了……你走後,不要忘記在蠻荒化夷之地,還有我這麼個不成材的兄弟,有事,只要差個人帶一句話來,就是要我猛札的頭我也會割下來交那人帶回去……唉,你就要走了,這可貴的十六天,為什麼太陽老是沉落得這麼快啊……你就要走了……你要走了……」

    寒山重感動的回身拉著猛札的雙手,低沉的道:

    「猛札,長安雖好,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都有我們的故鄉,都有我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們有基業,有負擔,可惜我們努力的目標都分在兩個相距遙遠的所在了,我不得不離開此處,現在,中原恐怕已在飄雪,猛札,我十分盼望你能到中土一遊,蹄印踏進了兩湖一川的地面,浩穆院的鐵騎就會列隊相迎於你了……」

    猛札突然激動的哭了起來,他擁抱著寒山重,聲音嘶啞:

    「寒老哥啊……紅獅捨不得你走啊……恩人……這一去,隔著山……隔著水……你……你,你別忘了我……」

    寒山重也感到腔內有點酸澀,他輕輕拍著猛札的肩頭,低沉有力的道:

    「別難過,猛札,別哭,月有圓缺,人也有離聚,只要活著,這些事就幾乎不可避免……我會永遠記著你就像你也永遠記著我一樣……」

    猛札睜著一雙淚眼,愣愣的注視著寒山重,嘴裡喃喃的道:

    「我要記著,我要看清你……印你的模樣在我腦海,在我心裡……」

    寒山重靜靜的端詳著眼前這張粗黑而醜陋的面孔,這張面孔原是如此暴戾,如此凶厲,但是,眼前卻是這般真摯,這般誠篤,這般可愛與可親,三角眼裡流露的不是殘怖的火焰,不是狂亂的咆哮,隔著那層淚的晶幕,散發著心靈的呼喚,熱情的擁抱,出自肺腑的依依;是什麼力量改變了這些呢?晤,那是寬恕與磊落的胸懷啊。

    一旁,夢憶柔在輕拭著淚,郭雙雙將她輕欖入懷,司馬長雄黯然他望,無緣大師卻在驚異的感歎不住頷首。

    寒山重強顏一笑,親自用手為猛札擦去眼淚,他伸手入懷,拿出一個錦囊塞入猛札懷裡:

    「留著這個,裡面是三粒『紅心明鑽』與三粒大寶石,猛札,別推讓,這並不是代表什麼,只算是你在白玉宮裡冒險一場的小小酬勞,其他的珍玉珠鑽,我已全給了無緣大師,讓他廣與天下貧困之人結下善緣,異日在陰德簿上,你我也都算積了一筆福澤,收下吧,猛札,臨別無物以贈,借此借花獻佛……」

    猛札又哭了起來,激動的道:

    「老天啊,此恩此德,我猛札何日才能報還?……」

    寒山重輕拍他的手背,一笑:

    「別哭,猛札,路途迢迢,寒山重即從此別。」

    猛札瘋了一樣捧起寒山重的雙手親吻著,涕淚縱橫,咽不成聲……

    又拍拍他的肩頭,寒山重接過司馬長雄手裡的韁繩,翻身上馬,猛札哭著大叫:

    「再會了,寒老哥、司馬老哥、大和尚、夢姑娘、郭姑娘,你們記著我猛札啊,記著蠻荒之中這個莽漢子……」

    斜刺裡,兒鷲那小伙子竄了上來,眼裡含著淚把住寒山重的馬頭,硬著聲音:

    「大當家,你要再來,你是我今生最欽佩的英雄……」

    寒山重抑制住了眼眶中滾動的淚珠,輕輕撫摸兒鷲的頭頂:

    「兒鷲……要好好襄助你們的紅獅,有時間到浩穆院來,我會栽培你……你是個可造就的好孩子……」

    兒鷲抽噎了一聲,仰首望寒山重,身子慢慢的跪了下去……

    寒山重在鞍上挺起腰幹,朝四周抱拳為禮,大聲道:

    「桃花源自猛札大當家以下諸位弟兄,寒山重等人就此告別,各位隆情高誼,寒山重等將永存於心!」

    他一轉頭,與猛札淚眼相觸,沉聲道:

    「山高水長,後會有期,猛札,別了。」

    說罷,寒山重向早已上馬靜候於側的各人一揮手。抖韁絕塵奔去,六乘鐵騎剛一撤蹄,猛札已高舉雙臂,哽咽著大吼:

    「跪送恩公……」

    近千人吶喊一聲,自猛札為首紛紛跪下,嘴裡喃喃祈念著—種不易聽懂的詞句,這詞句隱隱飄蕩在空氣中,像咒語。似禱文,在傷感裡有著一股神秘淒惻的意味……

    六乘鐵騎去遠了。消逝了,只有遠處被馬蹄揚起的塵埃還氳氤著薄薄的迷濛.薄薄的,映人札流淚的晶珠裡。膚上像刀子刮,嗯,已是冬天了不是,約莫著就要下雪了口阿。

    寒山重用虎皮披風裹著身體,黑巾拉在口鼻之間,司馬長雄與他是同一打扮,夢億柔裡面穿著紫黑襖,外套大絲綿斗篷,就露出一雙眼,郭雙雙也是一樣的穿著,只是斗篷是青色的,無緣大師大僧袍掛外加一襲羊毛裡的大袍,錢琛卻是一件新黑皮袍子襯著厚絲棉的馬甲,風吹不透,但各人吸進的空氣卻是冷得發澀。

    遠處是山。近處是嶺,天地一片昏茫,這條驛道—直婉蜒而去,像是一輩子走不到邊,漫長又單調。

    寒山重遙望了半晌,低沉的道:

    「這地方真是淒涼,天夾著地是一個色調,灰濛濛的……」

    司馬長雄拭拭眼角。道:

    「就要入夜了,找個什麼地方打尖才是要緊……」

    寒山重點點頭,聲音悶悶的:

    「從來沒走過這條路,卻不知何處有鎮集可供休息?」

    夢憶柔兩隻水汪汪的大眼一膘。輕輕的道:

    「快趕一陣試試看,要不,找個避風的地方將就一宿也可以……」

    馬兒又開始奔馳了,寒山重抽空捏捏夢億柔的小手,溫和的道:

    「江湖上的日子是淚綴著淚,苦連著苦,小柔,委屈你了……」

    夢憶柔的大眼睛裡流露著真摯與坦然,她策騎靠近了寒山重:

    「別這麼說,山重,我跟著你。就打算吃苦來的,你能受的,我又為何不能受?」

    寒山重情感的手摟著她,兩匹馬兒並馳得那麼近、好似這些不識男女之情的畜生也曉得為它們的主人多製造親密的機會……

    郭雙雙的馬兒緊跟在無緣大師之旁,她喻著滿腹的辛酸,卻將這辛酸掩飾於眉梢眼角的風霜裡,她不能表露什麼,更不能傾訴什麼,這些個日子來,她已看得很清楚,那倩,再也不會屬於她了,縱然她是用無限的悲側築成那可憐的制藩籬,卻又怎堪幾滴傷心熱淚……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北風呼嘯得更淒厲了,似鞭梢子在空氣裡哀號飛舞,尖銳的尾韻響在耳邊,像鬼在號。

    前面,是一條山谷,兩邊的石壁峭峻得宛如六丁之神在十萬年前用巨斧砍的,谷口有一片疏林,林葉都脫落光了,只剩下灰白的枝幹在寒風裡抖索,遠遠看去,那一根根的樹幹了,就活像一隻隻挺直不動的高矮殭屍,陰森森的。

    山谷裡十分黝暗,北風打著呼哨從山谷中肆元忌憚的回刮著,回音刺耳,有股子毛骨悚然的淒怖味道。

    寒山重勒住了坐騎,默默打量著眼前的山谷,司馬長雄迅速跟上,目光也朝前盯著,邊道:

    「院主,有岔眼的事?」

    寒山重沉吟了一下,緩緩道:

    「我覺得前面這狹谷有點邪,心裡好像壓著塊什麼東西,經驗與直覺告訴我,長雄,可能有事情要發生了……」

    司馬長雄怔了怔,又仔細探望了一陣,低低地道:

    「這條山谷寬窄只容雙馬並馳,假如有人兩頭一截,谷裡再丟下些乾柴或磐石擂木什麼的,這樂子可就大了……嗯,是有些不對勁……」

    思慮了一會,寒山重道:

    「長雄,你的後背飛刀帶齊了沒有?」

    司馬長雄頷首道:

    「帶齊了,十二把,一把不少。」

    寒山重仰首向山谷兩邊打量了一下,道:

    「你策騎先去探一下,如有突變,以飛刀應敵傳警,假如萬一不能出谷,棄馬自行突圍!」

    司馬長雄答應一聲,一領韁繩就是,無緣大師宣了聲佛號,道:

    「老僧隨後為司馬施主掠陣。」

    說著,大和尚也馳馬追去,寒山重哧哧一笑,回頭道:

    「小柔與雙雙退後十丈,錢兄,煩你暫時照顧他們。」

    錢琛答應一聲,與夢憶柔、郭雙雙二人退出十丈之外,在這一陣子,郭雙雙已抽出她背後背的青鋒劍來。

    司馬長雄的身影己沒入狹谷之內,無緣大師也匆匆跟進,寒山重大手輕輕撫著叱雷的鬃毛,右手解開懸在馬首旁的牛皮長索,此刻,一陣風吹過,叱雷山不安的踢騰起足蹄來……

    懼然……

    一陣高亢淒厲的馬嘶突地響起,跟著又傳來另一陣馬蹄聲,無緣大師的暴吼也隨著一片異樣的獸嗥聲傳了出來:

    「好孽障!」

    這吼聲之後,一柄闊刃飛刀淬然閃著一抹冷電直飛出狹谷之上,這一擲之力,怕不有二十丈之高!

    寒山重皺眉一聽,回頭沉聲道:

    「注意了,是一群豹子,錢兄,準備你的匕首吧。」

    錢琛急急點頭,一下子拉開馬甲,馬甲的兩邊側裡一面斜插著十柄亮晶晶的鋒利匕首,他一面還嘀咕著自己:

    「留著那些火龍彈不用多好……現在用卻來不及造了……」

    寒山重一夾馬腹,叱雷猛衝而出,夢憶柔高聲叫道:

    「山重,你要小心……」

    寒山重頭也不回的揮揮手,蹄聲如雷般奔進山谷,他剛剛轉了個彎,入口處已轟隆隆傳來一聲巨響,老天,莫不成是封住了?

    山谷內,哨,約莫有近百頭牛般大小的花豹,閃動著碧森森的眼瞳在撲躍啤吼,就在這一會,地下已橫七豎八的躺著十頭了,每一頭豹頸上都深深插著一柄闊刃厚背短刀,深得只露出一個刀柄:

    無緣大師的坐騎早已被幾頭花豹撲翻地下,在拖著啃咬,大和尚卻與另十幾頭豹子打成一團,那邊,司馬長雄的兩掌全成烏紫之色,力阻潮水般湧來的豹子,只見他雙掌揮動如飛,勁氣縱橫交錯,挨著的豹子不是慘哮、的滾到一旁,就是被凌空震起,怒吼厲嗥之聲連成一片,司馬長雄的「烏心掌」,實是大展神威了!

    他的後邊,追日馬在驚恐厲嘶著,不時前蹄人立而起,畏懼的躲閃著偶爾竄入的花豹的突擊!

    寒山重神色一沉,暴叱一聲策馬而上,還差三丈,他人已飛身而立,在空中一旋倏撲,兩頭花豹已分成兩個不同的方向左右撞到山壁上!

    牛皮索呼嘯著飛舞,又是一頭豹子被凌空摔出三丈,他微一蹲身閃過了一對撲來的豹爪,手上的牛皮索一旋一纏已繞上了豹頭,連索帶豹子一起用力擲到衝來的豹群中!

    司馬長雄一掌兜翻了一頭枯牛似的巨豹,怪叫道:

    「院主,這些畜是怎麼回事?一來就是這麼一大群?」

    寒山重略一斜身,戟斧已劃過一片精芒出手,帶起了三顆斗大的猙獰豹頭,他左手一彎猛撐,皮盾已旋轉著硬生生砸碎了另一頭花豹的脊骨,這當口,他低沉而急促的說道:

    「快出去,長雄,這裡由我來對付,外面怕也有些吃生屎的摸上來了!」

    司馬長雄吐氣開聲,連連震翻了兩隻豹子,仰身倒射而出,數度起落,已自不見蹤影。

    這邊司馬長雄剛剛退出,寒山重斧盾交揮,橫斬斜砸,威猛剽悍有如天神伏魔,片刻間,已有三十多隻兇猛的金錢豹屍橫塵埃:

    無緣大師也好像動了真火,他久不用的「震天掌」也使了出來,掌風過處,宛如雷鳴浪排,勁氣是烈而沉雄,十幾頭花豹轉眼已被他殺死了一大半,他一面拳掌齊出,邊大叫道:

    「這群畜生的主使者,若你再不設法將這些孽障趕回,莫怪我老和尚要一一替你誅絕……」

    寒山重一斧切下一顆豹頭,飛腿踢滾了一頭小豹,哧哧笑道:

    「大師啊,你今朝也算遇見不識慈悲為何物的畜生了

    無緣大師力震一頭撲來的金錢豹,邊吼道:

    「其咎在其主,寒施主,這來因去脈你可明白?」

    寒山重的紫紅皮盾霍霍旋舞,他沉聲道:

    「在下想,大約是姓賀的老小子……」

    「姓賀的?」無緣大師一語未已,險些被一隻悄然竄上的小豹咬住小腿,他一回手震得那頭小豹厲嗥著滾了出去,才忙道:

    「又是仇家麼?」

    寒山重奮起神威,一連劈翻了九頭花豹,大笑道:

    「不是仇家他也犯不著如此大張旗鼓了,不過,這段樑子卻結得在下莫名其妙,不知是怎麼回事……」

    口裡說著,他斧盾齊展,遠砍近擊,長踢側搗,一口氣又被他整翻了二十多隻兇猛的花豹。

    無緣大師口裡宣著佛號,連聲道:

    「輕著點,輕著點,寒施主啊,你對畜生也狠得緊嗎

    寒山重的全身濺滿斑斑豹血,他撇撇唇角,道:

    「你仁它不慈,奈何?」

    驀地一聲裂帛之聲傳來,無緣大師的驚呼裡夾著憤怒,一陣風雷之聲連著一聲豹吼,無緣大師怒道:

    「好個畜生,才在為爾等說情,卻咬破了老僧衣袍,可惡!」

    寒山重莞爾道:

    「大師,仁心所指,也得有個對象,是麼?」

    他語聲未已,一陣婉轉卻高亢的笛聲忽然自谷的那邊傳來,撲躍的豹群一聽到這陣笛聲,立時響起了一片低吼,紛紛返身奔向谷外,來的時候像潮水,退的時候如旋風,剎間已走得一隻不剩。

    寒山重在豹群臨退之時,還斧盾齊上又宰了三隻,他追了兩步停了下來,仰首向兩邊谷頂仔細打量,邊低促的道:

    「大師小心,恐怕上面會有東西丟下來……」

    無緣大師扯著被撕去了一大塊的灰袍下擺奔近,急急的道:

    「這些豹群主人能駕馭百豹,必有特異天賦,他卻不去為善,專門行些惡舉,真是大大的不該……」

    寒山重凝視看麗回黑沉沉的谷口,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刺得人腦袋都發漲,他咬咬嘴唇,淡淡的道:

    「大師,現在不是埋怨對方的時候,主要的應該準備如何應對對方,在下想,退回去吧?」

    無緣大師醒悟的道:

    「正是,吾等犯不著在此頂這當頭之棒!」

    寒山重呼哨一聲,召過來雙耳高豎的叱雷,追日馬也帶著渾身血跡瞞珊行近,寒山重望望追日,傷感的搖搖頭,偏身上馬後,他又飄然下來,沉重的道:

    「大師,煩你領著追日先退,此馬來自浩穆院,為浩穆院之一流戰馬良駒,在下不忍它被棄於此,希望能領著此馬退出去……」

    無緣大師額首道:

    「當然,老僧便牽它先行。」

    說著,無緣大師伸手把住追日的韁留,牽著這匹創傷纍纍的良駒開始往後面行去,寒山重跟在後面,嚴密注視著週遭,防備突起之變。

    他們剛剛走了不出一丈,山谷頂上已傳來一片細碎的聲音,寒山重抬頭望去,口裡急促的道:

    「大師,你快走……」

    無緣大師拉著追日馬急奔,迫日卻慘嗥一聲,前蹄半跪了下來,全身抖索,怎麼拖也拖不動了……

    寒山重正急得一跺腳,谷頂已驀的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老天,磨盤大的巨石已有數十塊凌空飛砸了下來:

    無緣大師目光一掠,不由義憤填膺,他大吼一聲,雙臂撐到了追日馬腹下,用力將這頭重有數百斤的馬兒舉了起來,追日馬才嘶叫一聲離了地,無緣大師已健步如飛,迅速奔向山谷的那邊!

    寒山重側身翻上了叱雷背脊,雙腿一夾,叱雷已往後奔回,巨大的石塊砸落地上,宛如悶雷連串,塵煙飛揚中山谷內轟隆迴響不絕!

    叱雷在谷中來回奔躍騰閃,躲避著石塊飛落,每一塊石頭都帶著萬鈞之力,沉重的砸在地下,地皮都像是被震得在微微顫抖……

    寒山重怒罵一聲,轉過馬頭朝谷外奔去,鐵蹄起揚裡,一塊巨石奇準無比的落向他的頭頂!

    寒山重低吼一聲,身形倏然暴起,在空中稍一偏斜,朝斧已閃過一溜冷芒,猝然劈向那塊巨石,「蹦叱」一聲悶響裡,這塊巨石頓時碎散飛舞,寒山重就原勢直掠而出,安安穩穩的坐到已奔出五丈外的叱雷背上。

    此刻,他離谷口已不足百步……

    又是一片石雨落下來,這陣石雨落向了谷口.煙砂晦迷中,谷口已被這陣亂石堵住,堆疊的石塊,怕不有文許高:

    轟隆的巨響迴盪不息,叱雷這般久歷戰陣的神駒,也禁不住人立而起,長嘶驚吼不息!

    寒山重一按馬頭,韁繩猛抖,叱雷嘶叫著箭一般直射出去,是的,寒山重想硬闖出谷口!

    馬蹄方才撒開,這一次,不但驟雨般飛落下無數大小石塊,一捆捆火把乾枝也隨著拋落,熊熊火光在夜空裡劃過一條條的毫芒,落在地下燃燒不停,煙霧裡,還攙著強烈的桐油氣息:

    寒山重的雙目全紅了,叱雷的漂亮黑毛已被燒焦了一塊,這通靈的良駒不住慘嘶昂吼,聲音淒厲無比!

    火把乾柴夾在石塊之中,仍然不住紛紛瀉落,密集的擋住了前後去路,寒山重正小心的操馭著愛馬左閃右躲,自谷頂,嘩嘩的又下來兩道黃蕩蕩的桐油,火把烈焰沾著桐油,像是長江缺了口,呼轟轟的燒了起來,那蔓延的速度,快得就像奔馬:

    「好雜碎!」

    寒山重怒罵一聲,一鬆韁繩,叱雷衝出五尺,寒山重又猛力往後一帶,叱雷已厲吼著躍起尋丈之高,就在它全身騰起的剎那,寒山重己震飛了一塊撞來的巨石,身形一翻凌空,在毫無著力的虛空裡,他吐氣開聲,接著叱雷的下腹用力一挺,競將他的愛馬再度送高一丈還多!

    左腳一撐右腳背,寒山重緊接跟上,大吼一聲,雙手抓著叱雷後蹄,奮起全身之力向谷口方向橫摔而出!

    偌大的馬身在空中打著滾飛出了出去,險險的穿過幾次石頭的斜擊與火把的流曳,呼呼的側轉著跌向谷口之外!

    寒山重長嘯不斷,流電般先一步飛掠在前,兩腿急速絞蹬,飛躍的身形驀地停住往上衝升,他雙臂一舉一帶,已斜斜的落到地上,雙臂上正舉著驚嗥不停的叱雷!

    現在,在滿身冷汗裡,一人一馬已平安的到了谷口之外。

    山谷的這邊,仍然是條驛道蜿蜒而去,夜暮中看不見盡頭,路的兩邊是齊膝的野草,再遠,就是黑黝黝的荒野了。

    寒山重撫摸著在抖索不息的Bt雷。朝它的頭上親了親,叱雷兩隻黑亮的眸子裡流露著驚恐與不安,低低在主人懷裡摩揉嘶叫,寒山重拍拍它,溫柔的道:

    「別伯,兒子,有老爹替你安排報仇,這些王八蛋是想火葬了咱們爺倆,放心,這口氣老爹嚥不下的。」

    他說到這裡,黑暗中,一陣隱隱的啤吼聲傳了過來,一雙雙小燈籠似的碧綠怪眼開始自路兩邊的草叢裡向這兒移動!

    寒山重「呸」了一聲:

    「媽的,你老子不和你打糊塗仗了!」

    他一拍叱雷,低沉的道:

    「兒子,你先跑,愈遠愈好,到時爹會有嘯音召你回來!」

    說著,他使勁在叱雷屁股上打了一記,叱雷高嘶一聲,四蹄騰空而起,幾次起落,已竄出了二十丈之遙!

    黑暗中,數十頭枯牛大小的金錢豹驀地飛撲而出,吼叫暴嗥之聲響成一片!

    叱雷再度揚蹄跳躍,一顆花豹被它的後蹄踢翻地下,不待其他的豹子撲去,這匹神駒已像一股黑煙般滾滾奔逃無蹤!

    寒山重狂風似的旋向前去,一追猛退,三顆金錢豹已慘吼著翻倒於地,不待其他的豹蹄搜來,他長笑一聲,身形有如一道流星的曳尾,劃過一輪美妙的半弧,那麼灑脫的斜斜飛出。

    這山谷的兩邊都是削陡的石壁,筆直筆直的挺拔上去,光溜溜的不易著力,寒山重掠到石壁之前,足未沾地,雙臂一抖,已經勢盡力竭的身軀又「呼」的升高三尺,他左右雙腳用力一蹬,再升兩丈,然後,他的手中戟斧叮「叮」的點在巨壁上,火花一溜似箭一般又躥起五丈,現在,谷頂在望了。

    唇角噙著一抹冷酷的笑容,他藉著身形力竭下垂的一剎那,戟斧又一次猛力插向右壁,「叮」的又一聲脆響,人已如一頭巨鳥飛臨谷頂。

    嗯!這谷之頂十分平坦,後面延綿著一片莽莽山巒,靠著頂緣,正有五十多名大漢在幾盞氣死風燈的照耀下忙著堆集石塊,捆紮著柴火,幾大捅桐油也擺在崖邊,一副隨時準備傾倒的架勢,一個身材高大,滿額黑髯的紅衣人物,低聲而急促的指揮著,一面不時俯首往谷內探視,他的身旁,另坐著一個頭皮刮得油亮的肥大漢子,這肥大漢四平八穩的坐在一塊青石上,雙目半闔,似睜不閉的注視著眼前各人在東奔西跑,他模樣大刺刺的,滿臉的橫肉卻繃得生緊:

    沒有人發覺寒山重自壁側飛來,他身形未落,已撲向——株孤立的柏樹之後,目光暗掃,不禁扁著嘴巴搖頭。

    那紅衣黑髯大漢,久違了,不是昔日在范家莊附近碰上的「豹膽紅翼」賀仁傑是誰?那肥大漢子寒山重更是不能忘懷,這人就是早年聲威赫赫,不可一世的干鳴山虎頭幫幫主「大鐵扇」邵標!

    寒山重心裡生起幾分感慨,當年因為邵標率眾洗劫離千鳴山五百多里外的一座集鎮,不但燒殺搶掠,更將那集鎮的首富郝玉章袒身釘在一個巨大木輪上滾動游鎮示威,遠處城裡的官兵不及增援,寒山重卻適時路過那裡,實在看不過,才伸手拔了邵標插在鎮裡的虎頭矛,這是挑戰啟釁的表示,於是,雙方就幹了起來,寒山重當時只是單槍匹馬,卻殺得邵標這邊血流成河,邵標一見不是路數,倉皇而去,寒山重又連夜追上千鳴山,不但從山下砍殺到了山上大寨,更砍斷了虎頭幫的大幡旗,摘下虎頭幫的忠義牌,最後,再一把火將那連雲巨寨燒了個精光乾淨,邵標那時逃脫了,虎頭幫卻整個垮散,當然,寒山重的名氣也大大的傳了出去,其時,寒山重不過才滿十九歲。

    現在,又看見了邵標,寒山重覺得對他似乎有些兒謙疚的意味,此人行事雖然狠辣,但自己當年也過份了些,假如那時像如今這般老謀深算,必不會憑白結下這麼深的仇怨」。」

    緩緩地,寒山重走了出來,那邊,豹膽紅翼賀仁傑還在低促的吆喝:

    「谷底火光亮晃晃的,就是煙霧濃了些,看不見什麼動靜,不要被那姓寒的小子逃走了才好,小毛病,你再推下一些石塊……」

    寒山重走近了,哧哧一笑道:

    「老賀,不要再推了,咱們聊聊不好嗎?」

    賀仁傑聽到聲音,像被砍了一刀似的猛然一哆嗦跳了起來,坐在青石上朝谷底端詳的大鐵扇邵標也不由一楞,急忙回頭探視——

    寒山重面堆笑容,抱拳道:

    「老賀,邵當家,有道是『船頭不見船尾見,青山不轉流水轉』,咱們又在此處相會了,不過,二位見面的氣派可不大磊落,好似沒有什麼善意……」

    豹膽紅翼賀仁傑雙目凶光倏射,他狂吼一聲,大罵道:

    「好個打不死的程咬金,算你命大逃了出來,但你逃得了今天逃不過明朝,逃得過王法逃不了天理,我……我與你拼了!」

    寒山重哧哧一笑,擺擺手,道:

    「別叫,老賀,咱們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妻之恨,何苦以性命相爭?再說,你也偌大一把年紀,有什麼事多想想才對……」

    賀仁傑憤怒的叱了一聲,吼道:

    「你以陰毒的手段暗算我的內兄,騙去了他的寶玉,奪走了他應得的黃金,這些鐵似的證據還不夠你引頸就戮?寒山重,任你花言巧語,舌上生蓮,也洗不脫你滿手血腥,滿身的罪惡……」

    寒山重仍然笑嘻嘻的望著他,淡淡的道:

    「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最好讓那告訴你這事的人與寒山重親自對質,你並沒有親眼看見這樁所謂『罪惡』之事的發生是不?」

    賀仁傑窒了一窒,目光不由自主的朝一旁的大鐵扇邵標瞥了一眼,邵標那猙獰的面孔有些陰晴不定,他察覺賀仁傑的目光向他瞥來,心頭禁不住一跳,急忙重重的哼了一聲,放大聲叱道:

    「姓寒的,七年前那筆血債,今夜到了你該償還的時候了,這『五尺谷』就是你葬身之處!」

    寒山重撇撇嘴唇,冷冷的道:

    「邵標,逃脫了千鳴山一死,你就該找個地方住起來修心養性才是,你自知你力量如何,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

    說到這裡,寒山重轉望賀仁傑,生硬的道:

    「告訴我,是誰向你說你的大舅子是寒山重宰掉的?」

    賀仁傑頸上的喉結動了一陣,大叫道:

    「老子犯不著告訴你!」

    寒山重冷冷的笑了笑,道:

    「那麼,你是沒有憑據了?記得上一次在范家莊和你夫妻倆打過那場濫仗,姓寒的也曾問過你,你那時也是不肯說,無憑無據你安能栽髒於我,我還說你偷過正宮娘娘的小褻衣呢。」

    賀仁傑氣得幾乎暈了過去,他一抹臉,跺著腳大叫:

    「放屁,胡說,下流,寒山重,你自己犯的錯還不敢承認?殺我內兄的兇手就是司馬長雄那鼠輩,唆使人就是你,這千真萬確的事,我賀仁傑豈屑於冤枉你!姓寒的,你拿頭來吧!」

    雙目一冷,寒山重狠毒的道:

    「賀仁傑,你暗算寒山重,又一再混淆黑白,加以侮辱,現在,如果你指不出證人,那麼,今夜拿頭的會是你!」

    賀仁傑的目光又朝邵標飄了過去,目光裡含有徵詢探試的意味,邵標卻借勢踏前一步,吼道:

    「寒山重,七年前毀我基業,殺我手下之血海深仇,你想就此一筆帶過,你是在做夢,賀仁傑的梁子與邵某人的仇怨合在一起,姓寒的,你還是一併結算了吧!」

    寒山重的戟斧斜插腰際,他輕輕撫摸鑲銀的斧柄,慢吞吞的道:

    「邵標,你與賀仁傑怎麼搭上線的,我看,這在中間挑撥是非的人,大約就是你吧?」

    生滿橫肉的臉孔抽搐了一下,邵標陰毒的盯著寒山重:

    「姓寒的,你不要東扯西拉,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暗算了人家的內兄,還想推接不認麼?」

    寒山重忽然穎悟的一笑,瞄著眼道:

    「邵標,我在七年前橫掃了你的虎頭幫,在我更長大了一些之後,心裡對此事實覺有些歉疚,我認為自己不免過份了點,但是,現在我沒有這些歉疚了,因為你一直在背後算計我,一直在破壞我,一直在可能的範疇內施展你陰毒的挑撥離間之計,邵標,你恨我可以自己來尋我報仇,為什麼拖累那些無辜的人?告訴我,邵標,賀仁傑的大舅子身上的幾千兩金子你藏到哪兒去了?」

    大鐵扇邵標不可察覺的變了神色,他急忙暴吼道:

    「放你娘的狗屁……你……你你,你含血噴人,嫁禍東牆……你這信口雌黃的混賬東西……」

    寒山重目梢子一膘賀仁傑,賀仁傑正有些迷惑的瞧向邵標,好似一時無所適從,寒山重暗自一笑,道:

    「暖,老邵,你這就沒有氣度了,大家不論待一會是文是武,過節一定要交待清楚,等明白到底誰與誰有仇,誰對誰有恩,這樣,打起架來才不會搞錯了對象,你說是麼?」

    邵標一雙豬泡眼怒張如鈴,兩顆眼球全見了白,他口沫橫飛的吼叫道:

    「你還胡說:姓寒的,咱們不要嘴皮子上動功夫,手底下斷仇了債吧!」

    吼著,他回頭向賀仁傑瞪了一眼,怒叫道:

    「賀兄,你信你那殺兄的大仇的謊話還是信兄弟我的忠言,咱們怎麼說過來著?邵標這些日子來對你一片辛勞,辛苦協助你之功你會忘了?」

    賀仁傑不由一凜,大聲道:

    「賀某並不信他,邵兄,咱們干了!」

    寒山重冷眼望著,陰沉的道:

    「賀仁傑,不要中了惡毒之計,白白犧牲!」

    賀仁傑「呸」了一聲,吼道:

    「誰是惡人?是你?」

    左右一瞧,方才在谷頂上的那些彪形大漢,全已手抄傢伙圍攏過來,每一張面孔都是那麼冷森,凶厲,一道道目光死沉沉的盯在寒山重身上,一副劍拔駑張的群毆態勢!

    寒山重往前挺上一步,平靜的道:

    「賀仁傑,你不三思而行?」

    賀仁傑反手抽出了那八尺長的青竹竿,竿端的蓮花形倒刃閃泛著冷芒,他硬板板的道:

    「兇徒,你的末日到了!」

    大鐵扇邵標驀地暴叱一聲,猛然撲上,口裡大喝:

    「殺!與這畜生還有何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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