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
雄峻的峰嶺,高插雲表,層疊的山脊,延綿無際,林木蒼鬱,莽莽深沉,有怪石嵯峨,有飛崖凌空,有含黛巒橫,有玉瀑散珠,夠得上美,夠得上壯,也溫柔,也豪邁。
兩匹一白一黑的駿馬,沿著一條小道來到山下,是的,我們都知道,馬上的騎士,一個是寒山重,另一位是夢憶柔。
這時,兩乘馬兒都停了下來,風輕悄的吹拂著,夢憶柔撫媚的理了一下鬢髮,這小小的動作,也是充滿了那麼多的柔麗,她眨了眨眼睛,神色中有一股子回到家門的喜悅,仰首向山上睇視了一陣,她回過頭來向寒山重婿然一笑,道:
「寒大俠,謝謝你親自送我回山,但是,你果真是為了送我才到這裡來嗎?」
寒山重的表情有些莫名的沉重,他勉強笑笑,道:「可以這樣說罷,反正在下閒著也是閒著,陪你走一遭也無所謂,何況,何況還是陪著你這樣一位傾城傾國的美人,這也算……」
他還沒有把話說完,夢憶柔已哼了一聲,迅速的接下去:「這也算是一種享受,是不?」
寒山重不置可否的一笑,道:「現在,姑娘,請。」
夢憶柔忽然展開一扶迷人的笑靨,索性轉過頭來正視寒山重,她低低的道:「你真願意這麼快離開我?你沒有話對我說?你送了我這麼遠就是為了因為你閒著無聊,呢?」
一陣冷瑟的感覺在寒山重心頭升起,他輕輕的搖晃了一下腕上的銀鈴兒,語意深沉的道:
「夢姑娘,在下心中所思,不說也罷,但是,當你再聽到這鈴擋兒響的時候,或者,我們的立場已完全迥異了,或者,你會驚奇在下像是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但不論如何,都請姑娘諒宥在下實在身有苦衷,難於回頭……」
夢憶柔疑惑不解的望著寒山重,道:「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些?寒大俠,我不懂你的意思……」
寒山重吁了口氣,道:「你不懂最好,其實,早晚你也會懂的……」
空中幾扶浮雲在澄藍的天幕上飄浮,悠悠蕩蕩,無牽無掛,寒山重默默抬首,凝注浮雲,夢憶柔在他耳邊悄悄的道:
「你又生感慨了是麼?雲兒多麼逍遙自在,但是,為何人們卻有這麼多的煩惱呢?寒大俠,你心中似乎蘊藏了不少回憶……」
寒山重坐直了身軀,平靜的道:「夢姑娘,當你瞭解人生,那已是很多天以後的事,在下就此向姑娘告別,有緣自當再見,無緣麼,見如不識更佳,告辭了。」
說著,他雙腳微動,馬兒已霍的轉過頭去,夢憶柔驚怔了一下,有些匆忙的道:「你……你不上山到我家坐一會?百里路遙,也不喝一杯茶再走?」
寒山重微微一笑,道:「記得你這句話,只怕日後在下想要請你素手烹茶。也是求而不得了,再會,天下難得一見的佳人。」
夢憶柔剛想再說什麼,寒山重已微一揮手,叱雷似一條怒矢般奔射而出,滾滾塵灰飛揚中,蹄聲已逐漸消逝無嚴。
心頭真有百般滋味交集,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說不出是一種多麼難受的體會,當那人兒的身影一轉,她已宛如一下空虛了很多。
懨懨的,夢憶柔無端的輕歎一聲,緩緩策馬登山,她那纖弱的,窈窕的身軀裡,彷彿含蘊了太濃厚的憂鬱感。
現在,正是一天的開始沒有多久,十里之外,同樣的,寒山重已停止了奔馳,懶散的坐在馬背上,他呆呆望著身後的五台山青峰翠巒,今夜,呢,就在今夜,那斧刃,是否該斬向一個無辜者?那有著一個美麗女兒的陌生婦人。
翻身下馬,寒山重牽著他的伴兒到達一棵樹下,多少年來,他做事都沒有這麼猶豫過,他問著自己,他那素為人讚的智能呢?那思維呢?那分決斷力呢?都飛到哪兒去了?都消散了麼?都離開自己的腦海了麼?
時間慢得像一頭蝸牛在漫步,宛如停頓了一樣,時間裡有苦澀,空氣裡漾著生冷,難嚥的苦澀,不易相隔的生冷。
「她的母親。」寒山重道:「會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很放蕩,很隨便,不,不,一定不會,有著這樣氣質的一個女人,生不出似夢憶柔那樣美潔艷麗的女兒,那麼,她一定很端莊,很賢慧,而且,必是知書識禮,和藹可親……唉,若是她放蕩淫邪,到也罷了,若是她慈祥善良,我這戟斧又如何下得辣手!但是……但是,我是許諾過那噶丹的啊,是以他救了我的性命來做交換條件的啊……我怎麼受背信之責,又怎願平白得人恩惠?」
他煩躁的踢飛了一塊石子,思付道:「那生著一雙蛇目的怪人,他為什麼一定要殺死夢憶柔的母親呢!他為什麼如此怨恨她呢?而夢憶柔又是與她母親在六年前自藏邊遷來,這裡面,是否有著什麼牽連?昭,或者,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隱秘……」
思想就像一條條的流光在掠閃,一顆顆的星兒在閃眨,像霧,像煙,像無數的線,無數的點,於是,這些流光漸漸凝成為一個整體,星兒結成一個模糊的輪廓,線與點連在一起,喂,霧散了,煙也淡了,這其中的奧秘,寒山重己隱隱約約的猜得一些,假如,他猜測推斷的起點未曾錯誤的話。
時間是停頓的嗎,不,它總要過去的,而且,在不覺中溜逝得很快,假如你不注意,不把握,那麼,你便會覺得它快得有些可怖了。
週遭的光線又已轉為暗淡,一天,又將成為以往,納入回憶,悠悠的,美的,醜的,辛酸的,或悲苦的,於是寒山重默默站了起來,默默的騎上馬,默默的策馬向五台山再進發,只要盞茶時分,他即可到達,儘管他故意行得很慢,再慢,也終是要去,再緩,也總會到臨,到臨那難以選擇的一刻。
行著,走著,寒山重腦子裡思潮起伏,他驀的一顫:「我為何如此失常?為何這般猶豫?為什麼?為什麼?
我難道沒有殺過人?沒有聞過血腥?難道……難道在這短短的一天裡。我會對那姓夢的少女有情?不,不,這不可能,這太荒唐……」
他猛然一摔頭,抖韁疾馳,大笑出聲:「荒唐,荒唐……」
笑聲傳蕩在夜的空氣裡,有點顫抖,有點寒酷,還有,還有著那麼一絲兒自嘲。
山是寂靜的,林木是寂靜的,憔徑也是寂靜的,或有蟲聲唧唧,卻更點綴得名山之夜的空曠與遼闊。
寒山重沿著草叢暗影,有如;頭狸貓,快捷無比的連連閃進,他在腦子裡推想著日間夢憶柔登山的方向,小心,卻又迅速得驚人的摸了上去。
轉過幾片山林,躍過一條垂溪,拐數度憔路,越兩個山嶺,在他飛登上一座巨大的灰巖之後,呢,一片純白色的石質地面已映入他的瞳孔中。
這片白色的地面,佔地約有百丈方圓,前臨深壑,後依絕壁,有修篁千竿,迎面搖曳,有蘭花百株,散置四周,在這優美的景色裡,一座紅牆綠瓦的院房建在其中,猛然看去,幾疑身在圖畫。
寒山重靜靜的凝視了一會,深長的吸了口氣,他不再考慮,也不敢再考慮,他知道,只要稍微一想到那雙美眸,那片笑屆,那低語如夢,那艷麗似花的人兒,他的決心就要根本移動了,可是,為了信義,為了誓諾,他是不可以稍有退縮的啊,在江湖上混,講究的也就是一諾千金的「信」字啊。
像一顆蒼穹的流星劃過,甚至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寒山重已電閃般飛到那座院房的牆頭,在他伏身牆頭的-那間,門招上四個鐵劃銀鉤的大字「大飛山莊」,刺得這位鐵錚錚的好漢心頭一痛。
他向四周略一探視,目光已轉向院內,這是一座十分寬大整潔的屋宇,四合院。大天井,裡外各三進,後面,像是還有個不小的花園。
整棟屋宇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左廂房及後院一隅尚有燈火亮著,寒山重沉吟了一下,已向左廂房撲去。
窗子裡射出的燈光很亮,沿著冰花格子窗檻向內望,裡面有一個方面大耳的中年人,正舒適的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看書,他彷彿十分入神,毫不移動,面孔上的表情平靜而嚴肅,隱隱中,有一股懾人的威儀。
寒山重瞧了片刻,又悄然退出,雙臂一抖,拔升空中七丈有奇,身軀一斜,已像似黑雲一片,瀉向後院的屋頂之上。
他落身的這處屋頂,正是那另一個燈光洩出的地方,這房子一連五間,面對著一方菏滿花草的園圃,清雅中芬芬陣陣,倒是一處脫塵隱居的好所在。
輕悄的翻下屋頂,寒山重竄到窗前,眼睛才自向室內一瞥,心口已不由大大的跳動起來,屋裡,正坐著一位穿著白紗長袍,外套白緞小馬甲的中年婦人,這位中年婦人生得文靜極了,週身洋溢著安詳與平和的氣息,眉宇之間,清秀而端莊,令人只要一眼看見,便會生出一股善良可親的念頭,她是那麼脫俗,那麼超凡,隱隱中,有著無形的聖潔。
在她對面,坐著的正是那麗質天生的夢億柔,她正輕托著腮兒,像有無限心事般注視著中年婦人在待織的一雙枕套。
房間的佈置素雅而得體,都是淺紫色的,紫色的簾幕,紫色的掛毯,紫色的紗縵,紫色的髹漆,連那燈光,看去也是朦朦朧朧的紫色,一切都是如此平靜,如此安詳,好似從未發生過什麼,也永遠不會發生什麼事一樣。
忽然……低俏而輕細,那中年婦人開口道:「乖柔兒,你這次出去一趟,好像帶回了很多心事,柔兒,娘猜得可對?」
夢憶柔抬起頭,眸子像蒙上一層霧,癡迷的望著她的母親,幽幽的道:「娘,你相不相信對第一次見過的陌生人,便會生出一種連自己都想不到的,難以捉摸的……的感情?」
中年婦人像是有些意外的怔了一下,和藹的笑笑道:「柔兒,你遇見了,是不是?」
「我……我……」夢憶柔有些羞澀的垂下頸項,沒有接下去。
中年婦人柔和的道:「我們不是一般世俗人家,不用做那些忸怩之態,柔兒,你的年紀也大了,娘總不能照料你一輩子,娘終有一天要去的,告訴娘,那人是什麼模樣?」
夢憶柔輕輕搖頭,又輕輕點頭,細聲道:「娘,他……他很怪,而且,又很野,只是,不知為了什麼,女兒總是忘不了他,不管是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女兒與他相處僅只一天,卻好像已經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了一樣……」
中年婦人放下手中女紅,緩緩的道:「這就是緣份了,柔兒,自從我們母女遷居五台山以來,不但山上五台派的年輕弟子曾有多人前來求親,甚至山下方圓百餘的名門大戶也都有到家裡做媒的,你卻總是不依不允,娘知道你不願意,也不勉強你,這個人,大約很不差,柔兒,娘希望能在活著的一天,看到你的終身有靠!」
夢憶柔睜大了眼睛,驚慌的道:「娘,你為何老說這些?娘能活一百、一千歲,永遠不會離開柔兒,娘,如果沒有你,柔兒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更到哪裡去談終生有靠?」
中年婦人慈祥的笑了,伸手撫摸著夢憶柔的秀髮,道:「別伯,娘又何嘗捨得下你,乖女,告訴娘,那孩子的名字?」
夢憶柔羞怯的將面孔埋人母親的懷裡,低低的,輕輕的道:「他……他叫……叫……」
一條人影在窗口一閃,室內的燈光被他移動時所帶起的風拂得一暗,待燈火復明,來人已像一尊魔像般挺立室內,冷森的道:「最好,他不叫寒山重!」
夢憶柔看清楚來人,不由又驚又喜的站了起來,吶吶的道:「你……你……寒大俠……你什麼時候來的?」
寒山重毫無表情的遏前一步,生硬的道:「在下來時即來,去時即去,何須待時誤辰?」
他說到這裡,目光已移到那中年婦人臉上,發這位美麗而慈祥的女人,正平靜的望著他,沒有一絲驚慌恐懼之色。
瞧了一會,寒山重哼了一聲,自背後抽出與皮盾交叉的戟斧,斧刃在燈光下閃著懾人的光芒,他深沉的道:「不論你是誰,夫人,寒山重今夜需取你項上首級一用!」
夢憶柔像是被巨雷擊頂,呆震了一下,隨即面色慘白的擋到她母親身前,抖索而憤怒的道:「你……寒山重……你……你在說什麼?」
寒山重冷然一笑,道:「很簡單,只是要借令堂首級一用。」
夢憶柔顫抖著,痙攣著,肝腸寸斷,她幾乎受不了這突來的變化與打擊,淚珠兒簌簌順腮淌落。
她的母親輕輕的將她摟向一邊,安詳的望著寒山重,平靜的道:「年輕人,我不問你為什麼要如此,但我知道你必有原因,來吧,我等著你下手,只是,求你別傷了我的女兒,她還小,人生的旅途正長……」
寒山重冷酷得像煞地獄裡的追魂使者,他平板的執斧上前,冷然道:「夫人,抱歉了。」
一聲尖銳而快厲的哀嚎驀地響起,夢憶柔已掙脫了母親的手,搶先衝向寒山重手握的戟斧斧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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