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中雄 正文 第八十章 全夙願 指下行仁
    身子猝然僵硬,冷凝綺一動也不動的靜默半晌,然後,她幽幽歎了口氣:「看樣子,是我輸了!」

    燕鐵衣淡淡的道:「我說過不用太久就可以見分曉的,冷凝綺,你的武功已算相當高強了,但若是和我比較,你還差了一段距離。」

    冷凝綺木然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既栽了觔斗,還有什麼可講的!」

    燕鐵衣笑道:「你倒非常光棍落檻。」

    冷凝綺道:「打贏打輸不打賴,可是?」

    燕鐵衣點點頭,道:「明白這個道理,可見你還不算太刁蠻。」

    目光斜瞥著貼在脖頸上的刃鋒,冷凝綺低聲道:「大當家,對你功夫之精湛,我是甘拜下風,欽佩莫名;這一次,你挺身而出,救了我的命,不管你對我個人的看法如何,我卻絕是感激多於其他任何成份的,至少,這也是一種緣,大當家,你認為呢?」

    燕鐵衣道:「大概有點巧合的關係吧。」

    咬咬下唇,冷凝綺道:「我想,你願不願保留住我們之間這一段施恩報恩的佳話?我是說,別把這樣原屬美滿結局的事情破壞了!」

    燕鐵衣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打開天窗,講明了吧,我不習慣兜圈子。」

    冷凝綺坦率的道:「可以拿開你架在我頸子上的劍嗎?」

    燕鐵衣道:「你的意思是不喜歡受到這樣的箝制?」

    冷凝綺重重的道:「我更不喜歡你要加諸於我的懲罰!」

    燕鐵衣笑了,他道:「用劍逼著你,就是不叫你再節外生枝,給我增加麻煩,以便我從容些治你的『活罪』,繞了這麼一個大彎,你是希望我放棄這個主意,唔?」

    冷凝綺生硬的道:「我不願做一個廢人!」

    燕鐵衣道:「解除你的武功,並非就是廢人,只要不耗力、不施暴,你仍然和任何正常的女人一樣,而且,天下的女子,還是不識武功的多,你何不從善如流?」

    搖搖頭,冷凝綺道:「不,我不要做一個尋常的女人,叫我依賴男人,順從男人,仰承男人的鼻息,學那樣的嬌弱和卑下,這種日子,我過不了!」

    燕鐵衣道:「如今,卻由不得你了。」

    冷凝綺激動的叫:「為什麼?燕鐵衣,你為什麼非要傷害我不可?你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能滿足你那一種的虛榮心?」

    燕鐵衣沉緩的道:「我再三告訴你了--冷凝綺,江湖上少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會平靜得多,會少去很多麻煩,而且,賀堯的事,你也不能毫無責任的推卸咎戾,這兩樣加起來,便是我要這樣做的原因;我沒有虛榮心!我一向看得開,看得淡,唯一拋不下的便是良心,這人世間上充滿邪惡,充滿冷酷,總該有個站出來維護公義的人!」

    冷凝綺悲痛的道:「燕鐵衣,你不知道,你這樣做會毀了我。」

    燕鐵衣冷然道:「我以為,這才是救你,才是超渡了你,否則,你有武功在身,會死得更快,比你想像中的時光要快得多。」

    吸了口氣,冷凝綺幽幽的道:「燕鐵衣,我求你,行不?」

    有些驚訝與意外的感覺,燕鐵衣沒有料到以冷凝綺的為人和個性來說,也會表露出哀求的意思來,她原是那樣倔強、那樣驕傲、又那樣自認為高人一等的。

    冷凝綺的聲音更哀惶了:「真的,燕鐵衣,我求你,求你放過我,求你別傷害我……我不能失去我的本領,這是我要活下去的依持!」

    燕鐵衣硬著心,漠然道:「沒有武功,你會活得更好,冷凝綺,舞刀弄捧或飄泊流浪的江湖生涯,不該是女人能以適宜的,女人的天地,還是在家庭裡,那才是她們發揮才華與一盡天職的地方。」

    冷凝綺掙扎著道:「那是一般的女人,不是我。」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並沒有什麼大不同,冷凝綺,人身上多學得一門技巧,並非即乃超人,你懷有精湛的武功,就與某些女人會得高明的女紅或特佳的烹調方法一樣,都很平常,而武功這門技巧,卻更易招來災禍,便是沒有也罷。」

    冷凝綺悲楚的道:「不,燕鐵衣,你不可以這樣做,無論如何,你都不可以這樣做!」

    堅定而沉穩的,燕鐵衣道:「這是你早幾年就該說的話,現在才講,遲了。」

    全身抖了抖,冷凝綺顫聲道:「我求你,燕鐵衣,我向你乞求,我向你下跪……只要你改變主意,你對我怎麼樣都行,燕鐵衣,我甘願接受你一切的『肉刑』,只求你別廢去我的武功。」

    燕鐵衣執握短劍的手紋風不動:「你不在乎破壞你那整體的,和諧的美了?」

    冷凝綺痛苦的道:「任你如何對付我,懲治我都行,只求你不要廢去我的武功。」

    燕鐵衣冷靜的道:「我認為,只有廢去你的武功,才是最合適的懲治方式,其他的手段,未免跡近暴虐,我不打算使用。」

    幾乎是呻吟似的發出一聲哀號,冷凝綺的身子在不停抖索,她的脖頸,也因為無意間的扭轉而被貼在其上的劍刃割裂表皮,流出津津血絲;但是,燕鐵衣卻毫不動搖,「照日」短劍穩如磐石。

    冷凝綺背對著燕鐵衣,她的雙肩不住的顫動,燕鐵衣突然查覺她在咽泣--「血蒙嫵媚」,這個歹毒狠辣的女煞星竟在咽泣!

    燕鐵衣有些愕然,但他隨即又硬下心來,他認為,這只是一種手段,一種故作姿態,像冷凝綺這樣的女人,經常會俱有多變的面具,會懂得使用各樣的方法來達成目的!

    終於,他真的聽到了冷凝綺啜泣的聲音,冷凝綺在哭--甚至在被人吊死之前她都沒有掉過一滴淚,沒有講過一句求饒的話,但此刻,她非但早已求告,更且在哭泣,那等悲痛絕望的在哭泣!

    一時間,燕鐵衣舉起的手--並指如戟的手,竟然猶豫著落不下去!

    冷凝綺又抽噎著啟聲:「燕鐵衣……我有一點錢,送給你……數目不大,但是我僅有的一點。」

    燕鐵衣輕歎道:「財帛收買不了我,冷凝綺,你不該這麼天真,你幾時聽過燕某人曾被財富左右過主意?」

    冷凝綺啜泣道:「那……我我的身子你要不?燕鐵衣……我雖非完壁,卻可以給你在這一方面最大的快樂……我會盡力的服侍你。」

    臉色一沉,燕鐵衣生硬的道:「你暈了頭!冷凝綺,我燕鐵衣統領數千兒郎,雄霸北六省綠林,豈是一個無行無德,趁人之危的貪淫好色之徒?

    冷凝綺絕望的悲號起來:「燕鐵衣,你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睬,你傷害了我又能得到什麼?是個人就應該有點人性,有點人心,莫非你的七情六慾卻鑄成了生鐵?你便是盡到了維護公義的責任,做到了衛道者的本份,你又能怎麼樣?」

    燕鐵衣冷冷的道:「我就對得起良心,不愧來這人間世上玩一趟!」

    冷凝綺淒楚的道:「你殺了我吧……燕鐵衣,你不如慈悲點,殺了我,這樣還容易令我接受些……」

    燕鐵衣道:「不能殺你,該罰的免不了,不該罰的也決不逾分!」

    慄慄顫抖了一陣,冷凝綺的聲音是那樣的悲切:「你一定非要這樣做不可?」

    燕鐵衣深沉的道:「不錯。」

    抽噎了一會,冷凝綺軟弱的道:「我向你提出一個要求,唯一的一個要求,行不行?」

    燕鐵衣毫無情感的道:「只要我能接受--你斟酌吧。」

    吸了口氣,冷凝綺哽咽著道:「給我一個月的時間,燕鐵衣,只一個月,一個月之後,任你廢除我的武功,甚至殺了我都可以。」

    雙眉皺起,燕鐵衣道:「為什麼?」

    咽泣片刻,冷凝綺苦澀的道:「我要完成一件事……一樁心願……在這一個月裡,我會竭力去做,或者時間太倉促,但我在一月之限到期的那天,不論做到了多少,都會履行我的諾言,任由你來處置。」

    沉吟著,燕鐵衣道:「冷凝綺,我有點懷疑--你曾經撒過很多次謊,你也並不是一個誠實的女人,如果你這一遭又不是說真話。」

    冷凝綺惶悚焦迫的道:「我向你發誓,向你賭咒……燕鐵衣,我絕對講的是真話,絕對遵從我的諾言,我不會騙你……你說過,浪蕩成性的女人,一生中也有一次以上付出真正感情的時候,就算我經常虛詐,我也總會有幾次是說的實話,現在,我完全是出自衷心,一片赤誠,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話,燕鐵衣,請你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

    燕鐵衣緩緩的道:「如果你跑了呢?」

    搖搖頭,冷凝綺幾乎又要哭了出來:「不,我不會跑,我決不會跑……燕鐵衣,假使你信不過我,你就跟在我身邊監視著我,直到限期屆臨的那一天……」

    燕鐵衣大搖其頭:「開玩笑,我那有這麼些閒功夫跟著你一個月?況且,我自己還有自己的事,一個月的時間太長,我……」

    冷凝綺激動的打斷了燕鐵衣的話:「你多少發點慈悲,行行好,我求你,我請你,我央告你……你就抽出這一個月的功夫來監視我,用你一個月的時間來換取我終生的痛苦,我相信你的事再忙,也不會有我一輩子的心願所繫來得重要,你只消花一個月的時間,我卻賠上永世的灰黯……燕鐵衣,求你。」

    臉上的神色極其複雜,好一陣,燕鐵衣才沉沉的道:「你真會履行諾言,不在半截腰上耍花樣!」

    連連點頭,冷凝綺道:「我起誓,我絕對履行諾言,不出任何花樣。」

    燕鐵衣咬咬牙,道:「好吧,我便豁上這一個月的功夫,再來度量一下人心。」

    於是,「照日」短劍沾著血跡歸鞘,啞簧的輕脆聲聲,竟震得冷凝綺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

    燕鐵衣也早已有了主意--他跟隨冷凝綺身側,可以在眼皮子底下監視對方的一行一動,若有異狀,尚可來得及預防處置,若是放任她自行離去,萬一屆時她食言毀語,則等於龍入大海,再要追尋,便難上加難了……

    冷凝綺僵直的站立著,好一會,方才緩緩轉過身來,她的表情悲楚憂惶,淚痕斑斑,一副梨花帶雨的憐人模樣--這一剎那間,燕鐵衣不覺有些震動。他發現,冷凝綺在這須臾間的形態,竟是如此赤裸裸的哀傷,如此毫無掩飾的絕望,如此透澈的嬌弱,又如此純真的怨意,沒有做作,沒有裝扮,一切會出自內心,由自自然,就好像一個絲毫不懂得隱藏或掩遮情感反映的童稚少女一般。

    冷凝綺在詭異陰詐的江湖道上打了十餘年的滾,而且出身在最險惡黑暗的環境裡,她本人更是出了名的歹毒冷酷,放蕩形骸,她不但世故、老練、狡猾,更知道如何以虛偽來欺騙人、保護自己,似這樣的一個女煞星、黑魔女,卻在這時流露出豆蔻少女那樣純摯真情來,雖只頃刻之間,卻也怎能不令人感到驚異納罕?

    拭去臉上的淚痕,冷凝綺幽幽的道:「大當家,再謝你一次對我的寬容。」

    燕鐵衣低沉的道:「只希望你不要使我對你灰心。」

    冷凝綺歎息道:「還要我剖出心來你才相信?」

    搖搖頭,燕鐵衣道:「記住你的話就行了,冷凝綺,我並不是經常容易相信一個人的,尤其似這種情況之下你這樣的人!」

    冷凝綺陰晦的道:「你寬念吧,大當家,我不是個好人,但我也絕不是一個毫無心肝的人,我壞,卻尚未壞到恩怨不分的地步。」

    燕鐵衣正色道:「好,既是如此,我也不再多說了,但有一點你千萬記住,設若你有絲毫背信或意圖遁逃的念頭,甚至有這樣的形跡顯示,就莫怪我下手狠辣無情!」

    冷凝綺直率的道:「假如我有此項企圖,你儘管下手,即使凌遲了我,我也決無怨言!」

    燕鐵衣莊重的道:「有言在先,我們彼此把話都講明了,從現在開始,以後一個月的時間全是你的;我不干涉你的任何行動,但你卻要在我的視線之內!」

    輕輕點頭,冷凝綺道:「謝謝你,我會做得使你滿意。」

    望望天色,燕鐵衣的臉上又浮起了那樣溫柔童稚的笑容,他的口氣也親切得宛如在慰問自家的姐妹:「身上的傷,不重吧?」

    冷凝綺苦笑道:「皮肉之傷,算不了什麼,等會我自己敷點藥就行了;承你手下留情,大當家,盛情銘心,我就不再贅說了。」

    燕鐵衣笑道:「你好功夫。」

    冷凝綺有些窘迫的道:「大當家這不是在調侃我嗎?在你面前,我這點功夫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就以我身上的傷痕來說,如果你存心要我的命,這幾劍下來,任是那一劍也足可達成目的了。」

    燕鐵衣道:「我也中了你兩下呢!」

    冷凝綺澀澀的道:「那兩下子我知道,僅只割破你的衣衫而已,實際上,這已是我最大的所能加諸於你身上的傷害了,我並不是不想傷你,委實是我的功力傷不了你,我費了好大的勁,只是割破你的衣衫……慚愧!」

    燕鐵衣平靜的道:「這一次,你比較吃虧,但若有下一次,情況可能便大有不同,鬥場之上,形勢乃是千變萬化難以揣測的,你被困綁了很久,又頗受虐待,無論身心兩面,多少都遭受影響,也是你今天敗陣的原因之一,否則,你會有更好的表現!」

    笑得有些淒迷,冷凝綺道:「大當家別給我戴高帽子了,和你動手過招,就算我各方面的能力都正在高峰之上,也一樣難望你的背項,不是你的對手!」

    燕鐵衣揚揚眉,道:「怎麼你忽然謙虛起來了?先前你還頗有自信,雄心萬丈!」

    冷凝綺坦直的道:「先前是講的氣話,現在是說的實話,如此而已。」

    哈哈大笑,燕鐵衣道:「我們走吧,我的坐騎就在對面的那座小崗子樹底下,你可以暫時乘我的馬,到那裡,全憑你的意思。」

    收回了自己的兵刃,冷凝綺偕同燕鐵衣行向小山崗的那邊,她一面走著,一面輕輕的道:「大當家,我們到『大荒嶺』下的『鷹翼巖』去。」

    燕鐵衣問道:「那個地方離此地有多遠?」

    冷凝綺道:「大概三百多里路,朝北走,不用太趕,兩天兩夜也就到了。」

    本想問問去那裡幹什麼?但話到嘴邊,燕鐵衣又忍住了,因為,他說過,他不干涉冷凝綺的任何行動,只要冷凝綺不逃脫,不離開他的視線,其他的事他就無權干預,也不願干預。

    這半天來,他明白,他對冷凝綺的折磨已經很夠了,現在,直到一個月以後,便任由冷凝綺去辦她自己的事吧!

    悄細的,有如情人的低語,冷凝綺道:「大當家,你說過只要我不逃走,你便不限制我的行動,是嗎?」

    燕鐵衣頷首道:「不錯,而且我也言出必行。」

    咬咬下唇,冷凝綺沒有再說什麼,兩個人浴著夕陽霞照,在暮靄浮沉中來到了小崗頂的大樹下,他們的形態平靜而和祥,看上去誰也不會知道他們彼此間的真正立場,倒似一雙郊遊踏青,盡興歸去的情侶了——

    紅雪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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