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鐵衣背負著雙手,形態安閒的道:「沒有什麼花樣,我曾經說過,你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受人欺弄,憤而殺之,情固可憫,但手段也未免嫌狠了些,就為了你的這種狠毒心性,便必須使你有所警惕而改悔,我想,還是懲罪過你以後再替你解綁比較合宜。」
冷凝綺陰沉的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激,難道你竟會愚蠢到做出什麼不當的舉止來抵銷我的感激,甚至將我的感激變為仇恨?燕大當家,你得罪了一方,至少該獲另一方的友誼,你絕不會傻到在做了這麼一樁吃力的事以後,兩邊全不討好吧?」
燕鐵衣微笑道:「我插手進這樁爭論,冷凝綺,只是為了個人的一點道義感與公正心,求的也只是個無憾而已,並不希冀得到什麼人的感激也不在乎招至那一方的怨恨;當然,我救下你來,這是樁美事,順水人情我也會做,如果費了力氣反而賺了個是非,的確是不聰明,可是,要講究那麼點道義與公正,也就顧不得了。」
沉默片刻,冷凝綺低喟一聲,幽幽的道:「你真是個怪人,如果我做了同樣的事,我不信我會採取你這樣的處置方式!」
燕鐵衣道:「所以,你不是燕鐵衣,你只是你自己--冷凝綺。」
忽然展現此一片美麗的笑靨,冷凝綺那樣嫵媚的道:「說說看,大當家,你準備怎麼來治我這個『活罪』?」
燕鐵衣笑笑,柔和的道:「『肉刑』,怎麼樣?」
冷凝綺吸了一口氣,臉上有些變色:「未免太狠了點吧!大當家,你看看我,從我身上割下任何一樣東西來,而會破壞一種整體的、和諧的美,是不?」
點點頭,燕鐵衣道:「說得是,確然令人不易選擇,我沒有把握在行刑之後仍舊還維持你的美麗,對一個以你這般漂亮的女人而言,似乎有些過份的殘酷!」
冷凝綺溫婉的道:「我聽說過,大當家你向來不忍心令一件較完美的事物變為殘缺,我個人的容貌雖然不盡完美,但自認也接近這個階段,我以為你或者會考慮使我能夠保持住他,而我,剩餘的也就只是這一點兒了!」
燕鐵衣沉吟了一會,道:「冷凝綺,除了你因恨而屠殺了賀堯夫婦的這件事之外,你平素的行為也太過邪惡,你不容於天下某些人道的標準,你明白?」
冷凝綺低聲道:「不要往我身上累集罪名,大當家,我們只就事論事!」
燕鐵衣道:「這其中卻有著極為密切的連貫性,譬喻說,如果你一直是個善良嫻淑的女人,當你發生這件事之後,你的罪名就更輕得多了,也更易受人諒解及同情,但若相反,便很難得到支持了,人家會想,本來你就該遭到懲罰,有了這種事情發生,則理所當然不能獲得恕宥!」
冷凝綺咬牙道:「這樣想的人都是混帳!」
燕鐵衣一笑道:「不然,一個人平素行為的優劣善惡,往往會給他帶來相等的同情或憎恨;以你來說,你往昔的作風已構成罪狀,則再有一樁導發事件為引,就罪上加罪,更重一籌了!」
冷凝綺睜大了眼道:「那麼,你要給我罪上加罪?」
燕鐵衣安詳的道:「你多少年來,一直以毒辣狠酷著稱,你幹下的惡事不少,這該已鑄成遭到報應的因果,而賀堯的事情便加並在一起,所以我不得不懲治你,冷凝綺,江湖上少了你這一號人物,會平靜得多。」
唇角抽搐了幾下,冷凝綺道:「你會得罪我的。」
燕鐵衣輕輕的道:「我不是賀堯,因此,我不怕你的劍、輪,以及網,若是不信,將來你可試試!」
冷凝綺陰沉的道:「如果我現在就想試呢!」
燕鐵衣道:「記得你表示過要同我比劃比劃--你真敢?」
冷冷一笑,冷凝綺道:「自從出娘胎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沒有不敢的事!」
燕鐵衣道:「這個,我倒也相信。」
冷凝綺緩緩的道:「替我鬆綁,容我領教高招。」
來回踱了幾步,燕鐵衣道:「冷凝綺,我不以『宮刑』施於你身,因為我也不願破壞你那『和諧』的美感,我決定換一個方式,我要以內力透穿你背後脊骨第三節的『曲垣穴』,從而破壞你體內的聚氣功能,使你永遠無法凝勁運力,換句話說,你也就失去武功的憑藉,再也難以此做為行惡的依恃了。」
冷凝綺神色倏變,雙眸深處的光芒恍如冷焰閃射,她以懾人的狠毒眼光凝視著燕鐵衣。
燕鐵衣不以為意的又道:「這樣一來,你的容貌毫未遭損,仍然一如往昔的嬌艷,我也心安理得,維持住了你剩下的這一點東西;我剪除了你為惡的本領,又懲治了你對賀堯的殘酷行為,然後,你除了稍稍的那一些不便之外,依舊國色天香,宛如天人,你找個合宜對像出嫁,退出江湖,彼此皆大歡喜。」
冰涼的一笑,冷凝綺的聲音宛如寒泉:「為什麼?大當家,為什麼你非要這樣對付我不可?」
燕鐵衣嚴肅的道:「我已說過,為了公平,我已肩上了這付分斷是非的擔子,便必須做得心安,對得起每一個當事人和自己,而世道日見奸險,世情越為淡涼,總也應該有個人站出來維持一點傳統的道義及倫常,就是如此而已。」
歎了口氣,冷凝綺道:「但你對我不錯!」
燕鐵衣道:「我是對真理不錯,對公義不錯,不是對你。」
突然揚起了面龐--那是一張美得可怕的面龐,冷凝綺蕭然的道:「你如果現在就破我的武功,你就是個懦夫!」
燕鐵衣皺著眉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冷凝綺狠狠的道:「我們要鬥一場,你不待我同你比劃,就先行破除我的武功,這就是懦夫的行為,大當家,你打得好算盤!」
燕鐵衣笑了,他道:「原來如此,也罷,就等我們比試完了你再受罰不遲!」
冷凝綺挑釁的道:「你有必勝於我的把握?只怕到了時候不但你懲治不了我,還要我來饒恕你呢!」
燕鐵衣笑道:「這種可能性不會太大,冷姑娘。」
冷凝綺十分溫柔的道:「可別太自信,大當家,我不妨先提醒你,我的功夫是非常精湛也非常詭異的,而且,我下手之前不會稍有猶豫,我的習慣經常使我易於攻擊敵人的要害,致命的要害。」
燕鐵衣頷首道:「多謝你的忠告,我會留心。」
了頓,他又問:「你的兵器呢?莫非你想以赤手過招?」
嫣然一笑,冷凝綺道:「空手過招該多乏味?大當家,否則就算了,真要此試,還是刺激點好,你以為呢?」
燕鐵衣道:「但是,你的兵器呢?到那裡去找你的兵器?」
冷凝綺俏媚的道:「只是不敢相煩大當家。」
燕鐵衣有如金童似的微笑道:「沒關係,你說吧!到那裡可以找到你的兵器?只要是我辦得到,我會設法替你去取,當然,你也不能令我為難。」
冷凝綺柔美的道:「就在那片疏林子左近,他們將我的兵器裹成一卷,隨意拋置於地,尚煩大當家勞神,代我尋找撿回,那是一個灰布裹卷,極不起眼。」
燕鐵衣道:「你是親眼看見他們將你的兵器帶來此處,並以灰布裹卷棄置的?」
點點頭,冷凝綺道:「我親眼看見,賀弘且曾告訴我,當把我吊死,且曝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他們便會轉回來替我收,並將我的兵器同我埋葬一處;他們根本便未曾想到我會生還,所以,他們便十分草率的把我的兵器包裹棄置一邊;大當家,請你細心幫我找找,相信不難發現。」
燕鐵衣瞇著眼道:「你可不要出什麼歪點子!」
冷凝綺正色道:「我不是沒有骨氣的女人,大當家,你將會發覺,以我的堅毅果斷而言,有許多男子漢尚不及甚遠,何況,在你眼皮子底下,我怎敢掉什麼花樣!」
笑笑,燕鐵衣道:「好,你等著,我替你去找。」
冷凝綺道:「多謝大當家。」
來到那片疏林子裡,燕鐵衣很容易便在一棵樹下的虯根間隙中,找到了那個狡長的灰色包捲,他拎著那沉甸甸的包捲,放到冷凝綺的身邊。
有一剎那的光景,冷凝綺的雙瞳中閃過一抹無比渴切與振奮的光芒,就好像一個掙扎在水中的溺者看見了一根浮木,或是沙漠裡的旅人發現了綠洲一樣,那樣的神色,含蘊著得救的喜悅。
燕鐵衣意念到了,他的心中有著淡淡的揶揄意味,他遺憾冷凝綺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如果他沒有絕對的把握,豈會將敵人的兵刃送上敵人的手?
冷凝綺的呼吸微見急促,她道:「大當家,現在,是否可以替我解綁了?」
燕鐵衣和煦的道:「當然。」
鋒利的「照日」短劍割切開緊緊困綁在冷凝綺身上的牛皮索,過程卻只是一閃,冷凝綺有心要瞻仰一下燕鐵衣這柄名聞天下的短劍,但是,她卻失望了,當身上的束縛倏鬆,燕鐵衣的短劍早已失去蹤跡,甚至,她連光芒的閃縮都沒有捉摸到。
並沒有馬上躍立起來,冷凝綺閉上眼睛,深深的調息運氣,貫通血脈,一面,她的雙手不停搓揉著全身的關節,動作熟練又沉穩。
燕鐵衣默立一傍,注視著冷凝綺的舉止:那蒼白的面龐逐漸轉為紅潤,失去血色的嘴唇也泛出了艷柔的光澤,微蹙的雙眉緩緩開展,呼吸也由急促而平順,她輕輕的推拿,輕輕的搓揉,非常安詳又寧靜。
在這恢復的光景裡,冷凝綺整個的形態顯得完美而均勻,幾乎沒有瑕庇--除了她頸項間那一圈紫紅的瘀痕之外。
燕鐵衣注視著這位宛似蛇蠍般可怕的女人,他不得不再一次承認,這女人是相當美艷的,美艷得有些超乎常情了。
低聲噓了口氣,他將視線移開,冷凝綺就要運功完竣了,他雖說沒有任何其他意念,若被冷凝綺發現他這樣的加以注視,總是一樁尷尬的事情。
也只是剛剛將目光移向一邊,燕鐵衣尚未及有第二個聯想,輕微得幾乎只像夢中幻覺似的一絲聲響,已突然驚動了他。
本能的反應,促使燕鐵衣猝然側閃,於是,他看見一柄窄只一指,長約尺許的晶瑩劍刃,堪堪從他腰旁穿過--細巧的劍身,宛如一條毒蛇的蛇信吞吐!
目光的掃瞥一轉,燕鐵衣移步飛旋,寒電映處,一團彷彿倒齒般尖銳鋒利的光輪,已狂揮而到--那是一隻圓盤大小的輪環,除了手握處之外,圈沿上倒鑄著密排的齒形刀錐,成為參差倒指的角度,這個角度極其歹毒,朝上的正面便是刀口,往下微彎的尖端便恍同利勾,觸及人身,不消說那樣的後果將會如何慘重。
暴翻丈許,燕鐵衣避開了那「百刃輪」的疾龔,然而,光流如矢,隨影又到,閃竄流舞,似是一蓬爆開的煙火!
這一次,燕鐵衣沒有再躲,他雙目凝聚,左手翻飛,「照日」短劍的鋒刃割裂空氣,發出刺耳的嘯聲,劍芒凝成一條盈聚的光虹,穿過流舞的冷焰,更快更狠更凌厲的直指敵人眉心!
身形微縮,冷凝綺倒翻而回,她的「百刃輪」斜舉,「魚腸短劍」業已倒貼左腕,隱於衣袖之內,面容上,浮漾著一抹嘲弄的冷笑。
燕鐵衣看看她,心裡提高了警惕,這位「血蒙嫵媚」的武功之強,的確超出他的意料,在那瞬息之間,她竟能解開布包,抽出兵刃攻擊,更且連貫不斷,快得不可言諭,如此的身手,委實犀利精絕!
多少年來,燕鐵衣還沒有碰上具有如許武功造詣的女子!
冷凝綺柔柔的道:「沒傷著你吧!大當家。」
燕鐵衣微笑道:「還好,都只差那麼一點。」
眼波流轉,冷凝綺道:「下一次,可能就不會差這麼一點了,大當家。」
燕鐵衣莞道:「苦學終生,冷凝綺,要求的只是這毫釐之別,你切勿自滿,要知道,差之毫釐,便往往謬以千里了。」
冷凝綺嫵媚的笑道:「你倒很自信,大當家。」
燕鐵衣平淡的道:「我一向自信,但並不盲目;你的本事很好,而抽冷子動手的訓練更是到家,但遇著我,只怕你的那些絕活兒不易派上用場。」
冷凝綺眨著眼道:「大當家,你該不會埋怨我未言先動手的那個作風吧?黑道中人,一向是這種調調,大當家你乃我們這一行中的頂尖人物,想也經多見慣,不以為忤,而且,大當家的用這種手法約莫比我更要純熟精練?」
燕鐵衣道:「的確,但在方式上,我比你略要高明一二。」
吃吃笑了,冷凝綺道:「這是無庸置疑的,因為在身份上,你也比我更上層樓,我差了你一大截,水漲船高,可不是?大當家。」
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冷凝綺,現在,我們再來一次開始,嗯?」
點點頭,冷凝綺道:「我在等著,大當家。」
燕鐵衣安詳的道:「你要注意,我的出手非常快,這是我一生練劍的最大要求,快,所以,你應對攻拒就要特別的靈活才行。」
冷凝綺道:「謝謝大當家的提示,我會小心和你周旋,不用你說我也絲毫不敢大意,因為你不是別人,是燕鐵衣,是我有生以來,所遭遇到的第一個強敵!」
笑笑,燕鐵衣道:「我來了。」
了字在空氣中跳動,它的餘韻還在人們耳朵裡繚繞,一溜瑩光已射向冷凝綺的面門,快得若同極西的電閃。
冷凝綺滑出三步--只是身子微扭--她的魚腸短劍透空而出,在幾十道虛實互映的光芒中,倏然反捲敵人,同時,百刃輪猝翻橫揚,圈影如繁星飛舞。
燕鐵衣的「照日」短劍上下交旋,但見流輝交織,幻影中,一劍如指,暴飛冷凝綺胸口!
「噫」了一聲,冷凝綺上身側仰,「百刃輪」猛回猛絞,「魚腸」短劍由下而上,灑出層疊寒波,倒挑敵腹。
燕鐵衣的左手拋揚,人也藉力翻了一個觔斗,觔斗翻躍的一剎那,劍刃閃耀,仍然指向冷凝綺的心口--方才一樣的位置!
這一次,冷凝綺有點火了,她倔強的也以前的招式封拒--輪旋於胸,短劍由下往上飛快倒挑。
燕鐵衣又是左手拋揚,但是,他卻沒有翻出,身形暴轉,另一股寒光映眩似電,「刮」的一聲已削落冷凝綺的裙擺一角。
往後疾躍,冷凝綺冷汗隱泌,面上變色,她注視著那一塊被削落的裙角,正在飄飄地!
燕鐵衣並沒有乘虛而上,他站在那裡,雙手空空,笑瞇瞇的道:「招式的運用,要靈活變化,不可墨守成規,也不可固執牽強,兩人搏命,尤非意氣之事,跟著我學,襯著我裱,就失之聰明了。」
冷凝綺十分勉強的一笑道:「還不到那個時候,就不要說那個時候的話,大當家,對你的教訓,我並不服氣,如今隔著你勝我的關口,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呢?」
燕鐵衣閒閒的道:「不太遠,在我看來,就似在眼前。」
冷凝綺怒道:「恐怕你太樂觀了,大當家。」
燕鐵衣開朗的笑道:「是我太樂觀,還是你太自負,結果將會證實,正如你說的話,事實勝於雄辯!」
冷凝綺一個翻滾躍到,短劍飛舞,有如漫空的銀雨冷電傾瀉,她的「百刃輪」縱橫劈帶,頓似弧月流掣,串連套結,又密又急。
燕鐵衣長射而起,「太阿劍」形成一片洶湧呼嘯的光海芒濤,彷彿含掠天地般卷掀仲激,銳風破空,宛同鬼號連雲,劍刃排合著劍刃,組成了這一片壯觀的劍之潮,而當雙方這由不同光華凝映成的景像交觸的一剎那,金鐵的撞擊聲,便響得有如千百連鞭炮的燃放之威。
淺淺的棕紅色長髮飛飄,冷凝綺旋空打轉,在燕鐵衣也掠出的一剎那,她猝煞側撲,身上的七處傷口灑著鮮血--「百刃輪」脫手飛龔燕鐵衣,肩襟部位也裂開兩條隙縫的燕鐵衣長劍猛顫,星焰一點,暴彈來輪,「噹」的一響,輪刃便拋上了半空!
於是,冷凝綺尖嘯如泣,斜起疾撞,她背側對著燕鐵衣,「魚腸」短劍貼著左脅往後猛刺;燕鐵衣平腕輕振,長劍上揚,「擦」的一聲便架住了對方劍鋒,他幾在同時,腕勁倏旋,冷凝綺的短劍便脫手飛出!
變化之快,是目不暇迎的,就在這時--
冷凝綺的雙臂張開,似要擁抱燕鐵衣,但是,她的雙腋之下,卻突然帶起一片黑雲似的羅網,兜頭罩落,來勢之快,無可言喻!
猝然間,燕鐵衣的「太阿劍」「嗡」聲顫響驀地橫飛向前,奇快奇準,剛剛投入羅網之中!
冷凝綺的「羅剎網」孔密口窄,劍一入網,立即收縮扯帶,然而,劍刃入網卻挾著反方向的強勁力道,冷凝綺猛扯未動,卻被網中劍力反帶得一個踉蹌!
夠了,這時,燕鐵衣閃自她的身後,「照日」短劍,便森寒冰冷的擱上了她的脖頸,輕輕的,卻堅定的擱在那要命的位置——
紅雪 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