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鐵衣也不知怎的,心裡泛起了一點輕微的不安--好像覺得替熊道元療毒的這檔子事並不會就如此順利成功一樣,雖然,目前洪坤已在準備施術了。
洗好了手,洪坤一邊用塊軟巾揩乾,一邊有意無意的回頭問道:「少兄,你知道我的姓名,我卻未請教你呢?」
燕鐵衣抱著「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江湖傳統,也覺得沒有什麼隱諱的必要,因此他便照直告訴了對方:「燕鐵衣。」
揩手的動作驀地停頓下來,這三個字像是在洪坤的意識中起了很大的沖激作用,他驚愕了好一陣,方才轉過身子,怔怔的,也是大感訝異的注視著燕鐵衣,聲音十分古怪的道:「你是燕鐵衣?『青龍社』的魁首燕鐵衣?」
點點頭,燕鐵衣道:「我是。」
呼吸變得急促了,洪坤宛似被燕鐵衣的名聲壓窒得透不過氣來一樣,他彷彿在掙扎著,腔調由古怪轉為顫抖,更夾雜著興奮的成份:「想不到,真想不到,燕老大,我對你才是仰名已久啦!便是『如雷貫耳』吧,也沒你剛才告訴我你的萬兒時那樣震動法,乖乖,威凌天下的梟中之霸,居然光臨到我這茅屋寒舍來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更是來有助於你的呢?」
呆了片刻之後,洪坤的笑聲有些尖銳得不正常,他竟帶著激動的表情道:「太巧了,太妙了,燕老大,你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真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這豈非上天的安排?安排下這麼一個解我憂惶,除我痛苦,免我煎熬的救星降臨!」
燕鐵衣疑惑的道:「我不懂你話裡的意思。」
臉上的神色連連變幻著,眼瞳中的光彩也是明暗不定,洪坤顯然在思考著一件什麼事,他在非常慎重,非常仔細,也非常激奮的琢磨著某一項主意,他的雙手微微痙攣的互搓著,他似乎在思忖如何進行,估量怎樣安排步驟……
有一種企圖早就存在他的內心深處了,但在剛才的一剎那前,這卻是個只能深蘊於心的「企圖」而已,僅乃一樁並無連貫性及計劃性的想像,那只是一種不成形的意識,一種跡近怪誕狂悖的慾念罷了,可是在這須臾之後,當洪坤知道了來人是誰之後,他卻迅速將心中的意識連衡,想像凝固,把他一直視為渺茫空幻的企圖強撐為實質的希望,他馬上有了計劃,而且,他也構思妥當如何使這計劃實現!
瞬息裡,這位「寡醫」認為他那盼切的慾念,便要在他突發的奇想下與事實連貫在一起了!
燕鐵衣觀言察色,不禁在疑惑中更增不安,他勉強笑著道:「洪先生,你好像一下子變得很興奮?而且你剛才說的話我也不太明白,上天安排了那一個救星來解你憂惶,除你痛苦,又免你煎熬呀!」
手舞足蹈的跳了幾跳,洪坤似是得意忘形的道:「燕老大,你真個不知道麼?」
冷冷的,燕鐵衣道:「至少,不會為了我才令你如此興奮吧?」
急急搖頭,又連連點頭,洪坤指著燕鐵衣道:「你,是的,就是因為你我才會這麼高興,又這麼歡欣呀,燕老大,你是我苦難中的觀世音,是我焦渴時的楊枝露,更是我求命安神的回生丹啊!」
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燕鐵衣道:「洪先生,你該不是那裡不舒服吧?我看你似乎有點不大正常。」
洪坤忙道:「不,不,我很好,從來也沒像現在這樣精神愉快,心情舒暢過,我也很正常,比你,比任何人都要正常得多。」
燕鐵衣警惕的道:「那麼,你可是有病?」
洪坤大笑起來:「我有病?我也會有病?我……」
忽然,他在僵窒一下之後,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愁慘,一股委屈,一片難言的怨意:「是的,我有病,我可不是真有病麼?這又是多麼令人傷心痛苦的痛啊。」
燕鐵衣滿頭霧水的道:「你若有病,會是一種什麼病呢?你的醫術如此高明,莫非連你也治不好自己的病痛?」
點點頭,洪坤苦澀的道:「不錯,我自己治不好我自己的病。」
燕鐵衣迷惘的道:「你得的是那一種病?」
指指心,洪坤道:「心病,燕老大,我得的是心病。」
吁了口氣,燕鐵衣哭笑不得的道:「心病,你們習醫懸壺的人,不是有過這麼一句行話流傳下來,心病須用心藥醫?你為什麼不去找那『心藥』來治你的『心病』呢?」
洪坤注視著燕鐵衣,雙目中閃動看炙熱的光芒:「說得對,燕老大,我就正想去找這『心藥』,但我卻心有餘力不足,只有一個人可以幫上我這個忙,解我的痛苦和煎熬之中。」
燕鐵衣重重的道:「你是指我?」
雙手用力一拍,洪坤跳了起來:「對極了,燕老大,就是你,就是你啊!」
燕鐵衣的反應卻十分冷淡,他道:「尊駕怎麼知道我會願意效勞?」
洪坤急切的道:「你會的,你一定會的,燕老大,我知道你會幫我這個大忙。」
燕鐵衣沉沉的道:「我看你未免稍嫌武斷了一點。」
洪坤忽然狡猾的笑了:「燕老大,我實在不願逼迫你,但你卻不要非叫我這樣做不可,逼迫和威脅,說起來總是不夠愉快及有傷和氣的。」
燕鐵衣揚揚眉梢,道:「我看不出你能如何逼迫我,威脅我?」
洪坤輕輕的道:「你真看不出?」
揉揉鼻樑,燕鐵衣道:「或許你有一身好本事,但我可斷言你不是我的對手,也可能你在江湖上有點影響力,我卻相信對我及我的組合起不了什麼牽制作用,洪先生,請問,你用什麼來迫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呢?」
洪坤一指竹榻上的熊道元:「用他。」
神色不動,燕鐵衣道:「你敢對他不利麼?」
搖搖頭,洪坤道:「我何須如此做?我只要拒絕為他療毒就夠了。」
燕鐵衣森寒的道:「但你收了報酬。」
自懷中取出剛才那那兩張銀票,洪坤以手平置桌上,他道:「謹此奉還。」
燕鐵衣冷峭的道:「我可以用劍逼你為我的手下醫治!」
洪坤夷然不懼的道:「當然你辦得到,但我也會堅拒不從,你一怒之下,可能會殺了我,我若一死,你即將遭遇兩大麻煩,其一:傳揚出去,大名鼎鼎的燕鐵衣殘害一個無仇無怨又無惡行的濟世郎中,你如何向天下交待?其二,你的這位夥計也就再來不及找第二個人為他除毒保命了,我一上道,他也必難倖免,現在,燕鐵衣,你可以考慮一下事情的利害得失。」
沉默了一會,燕鐵衣道:「你真卑鄙,洪坤。」
歎了口氣,洪坤道:「我也是迫不得已,燕老大,如果再不設法取到那『心藥』,我可是實在懶得苟活下去了……你不明白,我有多麼個痛苦法!」
燕鐵衣冷酷的道:「洪坤,你該清楚,我不是個慣於遭受威脅的人,假如我答應你,我也可以在做完此事,等你醫好熊道元之後將你解決!」
洪坤靜靜的道:「你不會。」
哼了哼,燕鐵衣道:「這句話不該你說!」
洪坤微笑道:「你一定不會這麼做--如果你答應我,將那『心藥』取來之後,橫豎已經取來了,你又何苦再殺了我以至白費一番力氣?再說,我深知你的信諾如鐵,我會使你同意在幫助我成事後不殺害我--用你這位手下的生命做交換,而你一旦允諾,你便遵從到底,對不?」
燕鐵衣咬牙道:「洪坤,你是個狗娘養的!」
賊嘻嘻的一笑,洪坤道:「你有權罵幾句出出氣,好在我非十惡不赦之徒,好歹也還算個濟世活人,仁心仁術的醫生,你不能殺我而背上臭名,現在,我要你允諾事後不得對我迫害!」
燕鐵衣不作聲。
洪坤笑道:「我要提醒你,這可是以你這位既重要,又忠誠的心腹手下性命做為交換條件的,我會負責救活他,使他康健如牛,而眼前他的活命時間卻已不長了,燕老大,你斟酌一下,只是幫我取回『心藥』,你這位手下的性命便可保全,在你毫無損失,在我受益無窮,機會一過,永不再來,你僅是略為辛苦,便能挽回你這忠心屬下的命,否則,等他一伸腿,你便是凌遲了我,也任什麼都晚了……將來,道上會沸湯相傳,說你燕鐵衣見死不救,袖手觀望,明明能使不死之人硬置於死,如此,則你聲譽何存?威名何在?更遑論你再用什麼臉面去領導你『青龍社』的大批手下了,燕老大,你受慣了尊敬,愛戴,服從,一朝那些尊敬,愛戴,服從你的人開始對你離心離從,甚或倒戈相向,那等滋味,就遠非現下去取『心藥』的這股悶氣可以比擬了。」
燕鐵衣冷冷的盯著洪坤,現在,他已進入狀況了,這「寡醫」,的確是怪誕邪異,不但如此,更狡猾奸險得很!
他不由暗自嗟歎,這兩天來,怎的便好像將天下的壞蛋歹徒全碰上了,遇著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刁惡,一個比一個毒辣!
洪坤催促著道:「燕老大,決定要快,時間不多了。」
沉思片刻,燕鐵衣終於緩慢的開口道:「好吧,我答應去幫你取回那什麼『心藥』,也答應事後不傷害你,但是,你卻必須治好我的手下,保證他康健如常!」
洪坤大喜逾望,他用力一拍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信心十足的道:「包在我的身上,若是醫他不好,我便陪葬!」
燕鐵衣冷冷的道:「你要記住你的保證,否則,你將會明白這不只是一句空話,真到了那步田地,恐怕你就勢必要走上那條路了。」
嘻嘻一笑,洪坤道:「你不用嚇唬我,燕老大,沒有幾分把握,敢拿著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你這位夥計固然不想死,而我,也一樣沒活膩味呀!」
燕鐵衣生硬的道:「你知道便好。」
搓搓手,洪坤眉開眼笑的道:「人吶,便不能不相信預兆,打今天早晨一起來,便覺得左眼皮直跳,又聽得喜鵲在叫,心裡半在納悶,可是什麼好事臨頭了?啊哈,一點不錯,這才過午嘛,你這位救苦救難的活神仙就自家找上我這寒舍柴扉來啦。」
燕鐵衣沒好氣的道:「少囉嗦,說吧,你那『心藥』是什麼玩意?到那裡去找?我們快刀斬亂麻,早點完事早點分手,我多看你一眼,就忍不住加強想扭斷你這雞頭的意念一分!」
擺擺手,洪坤道:「別這麼凶狠行不行?燕老大,我們這是『互惠』,彼此扶助,利害與共,正可謂是一種緣份,你又何苦非要破壞此中的和諸氣氛?」
燕鐵衣怒道:「放你的屁,那一個在和你『互惠』?你完全是乘人之危,藉機要脅,純粹的強人所難,乃是下三流的勒索手段,我恨不能活剝了你,居然還來向我談『緣份』,說『和諧』?簡直是豈有此理!」
洪坤忙道:「好,好,好,我不和你辯白就是,你說的話全對,我只求你施布甘露一滴,這一生業已受福無窮了,我……」
打斷了對方的話,燕鐵衣不耐的道:「該說的馬上說,我不能再與你磨增下去!」
連連點頭,洪坤道:「這就向你稟報,燕老大,我那『心藥』,並非生長在什麼瑤池仙府,亦非成長於什麼煉獄魔窟,而就在距此三十里外的『秀樓山』下,很近便,是麼?」
燕鐵衣毫無表情的道:「既近又便,你為什麼不自去採取,卻費了這麼大功夫,繞了如許圈子來找我的麻煩?」
洪坤苦笑道:「若是我自己採取得來,早就去採取了,何須等到如今?又冒了此般性命上的風險來招惹你?燕老大,我是的確有心無力,才會求到你啊!」
燕鐵衣峭厲的道:「不要嘮叨了,說下去。」
洪坤急急點頭道:「是,是--就在『秀樓山』下的一幢小巧棋閣裡,那幢樓閣精緻幽雅,背依青山,面臨碧溪,四周又蒔滿牡丹千朵,真是畫秀富貴兼而有之,人朝那裡一站,便留戀忘返,再也挪不動這雙腿了。」
疑惑的,燕鐵衣道:「這種地方,會有你所謂的『心藥』?洪坤,說明白點,你的『心藥』到底是什麼東西?奇花異卉?靈獸珍禽?仙丹妙藥?或是罕見的珠寶?」
搖搖頭,洪坤道:「若是這些可求之物,也就非但平凡,更且俗氣了,老實說,燕老大,我那『心藥』卻是個人,活生生的人啊。」
怔了怔,燕鐵衣意外的道:「人?你的『心藥』是個人?活生生的人?」
滿臉的虔誠敬仰之色,洪坤雙手合抱胸前,以一種緩慢的,莊嚴的,尊重的聲音道:「是的,是個人,但她卻不是普通的凡俗之人,她是那樣聖潔,那樣高雅,那樣美麗,那樣仁慈又那樣氣質飄逸,冰雪聰明,便是天下的仙女,絕代的尤物,也不能望其項背,難以相提並論!」
倒吸了一口涼氣,燕鐵衣驚愕的道:「天爺--你說的『心藥』,居然是一個女人?」
點點頭,洪坤道:「是的,女人,但卻是一個無比高貴艷麗的女人,天下無雙的可愛女人!」
臉色倏沉,燕鐵衣厲聲斥責:「荒唐!洪坤,你簡直是瘋狂悖謬,莫名其妙,說了這麼久,想不到你竟要我去替你找一個女人,你把我看成什麼人?」
洪坤趕忙道:「燕老大,我不是請你去找她,而是請你去將她騙來、搶來或誆來,隨便你用什麼方法,只要不傷害她,把她交到我手上就行。」
燕鐵衣怒道:「要我去搶劫一個女人或誘騙一個女人,你這不是同樣在糟蹋我的名譽,破壞我的人格麼?萬一叫人知道,我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
涎著臉笑了,洪坤細聲細氣的道:「燕老大,你可真是聰明一世,朦朧一時--將那女人弄來的方法很多,你就不會籌思一條瞞人耳目的妙計?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她送來這裡,不被任何人曉得,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你燕老大壽劃幃幄,領導指揮過多少陣仗,主持過了多少艱鉅行動?風浪那麼險惡的場面你都安然渡過,圓滿成功,這一點小小的花巧,又如何能難為著你?」
燕鐵衣叱喝道:「你混帳透頂!」
洪坤奸笑著道:「再說,這個女人是我的命根子,對你卻不關痛癢,你為我設法弄了來,本身毫無損失,而你的夥計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燕鐵衣寒森森的道:「可是你考慮到我的立場沒有?」
點點頭,洪坤瞇著眼道:「當然這種事站在你的立場而言,辦起來是較為棘手的,不過,這『棘手』的程度,卻萬萬比不上你這夥計的死亡對你所負擔的精神痛苦,對麼?」
沉默了很久,燕鐵衣方才冷清的道:「洪坤,你這條卑鄙計劃的安排,是早有預謀吧!還是見到我之後才有生起的『即興』之作?」
洪坤老老實實的道:「本來只是存在心底的一個意念而已,及至知道了你是誰,又發生了你來求醫的事情以後,方才令我將這心底的意念構思成一項美滿的計劃,雖是『即興』之作,也不愧著有急智吧!」
燕鐵衣咬咬牙,狠狠的道:「早曉得你如此奸險,我應該隨便編個假名字告訴你。」
嘿嘿一笑,洪坤道:「等到下一次遇上相似之事,你再這樣做不遲,燕老大,世上有些事是後悔不來的,當它發生,即早有因果注定了。」
燕鐵衣嗔目道:「你去死!」
洪坤不以為忤,笑嘻嘻的道:「燕老大,這裡隔那『秀樓山』上不過三十餘里,我認為你天黑以後再開始行動比較合宜些,騎馬去,大半個時辰就足夠了。」
瞼上的肌肉緊扳著,燕鐵衣粗暴的道:「你給我記住,洪坤,此事之後,我們兩個最好不要再朝面,否則,便有得你消受的了!」
洪坤聳肩笑道:「放心,燕老大,那人間仙子一旦入懷,我馬上遠走高飛,帶著她找一處景色清幽的山水勝地,再也隱世不出,共渡那神仙伴侶的逍遙日子去了。」
燕鐵衣重重的道:「你想得倒挺美的,洪坤。」
洪坤眨眨眼,得意的道:「這並不是夢幻,因為我找著了一位強有力的支持者,而他也會腳踏實地的付諸行動,是麼?所以找只要安排好異日的美滿生活,然後靜待那位美嬌娘到達就行,啊,將來的遠景該是多麼綺麗又溫馨,鴛鴦仙侶,亦是神仙美眷……」
燕鐵衣不禁嗤之以聲:「記牢了,洪坤,由來好夢最易醒!」——
紅雪 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