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到起更時分,燕鐵衣已經並不十分困難的在松崗之下找著了那座所謂的「土地廟」。
「土地廟」是在松崗左端頭上的一片土崖下,外面叢生著密密的矮松,地上長著蔓脛的雜草,連條羊腸小徑都辨不出來,而這座「土地廟」也只不過有個」廟」的稱謂而已,不但小得只有一間灶房那樣大,更殘破坍頹得找不著「廟」的原形了,在那勉強可以算是神堂,也是唯一的供壇裡,約莫剛剛可以站進一個人去,若再加上一個人,就轉不開身了,到處是蛛網、灰塵、鳥獸的糞便,以至那裡供奉在案後的土地公公神像,也模糊殘缺得不像是尊神像了。
燕鐵衣盤膝坐在廟外的一叢矮松之下,靜靜等待著。
今夜無月,星辰稀疏。
時間很快的過去,但是,除了四周偶而傳來的蟲叫獸鳴聲,便只有簌簌的松針搖落聲響了,非常靜,像這樣的聲響,非僅增加不了丁點荒郊野外的生氣,反而更襯托得淒清幽寂,令人頭皮發麻。
當然,燕鐵衣的頭皮是不會發麻的,他已經慣了這樣的場合,處多了此般的環境,一個人在生死關、陰陽界打轉打了太多次以後,對於人鬼之間那種怪誕奇幻的傳說,也就看得淡薄了。
不時的,他仰頭觀望星斗的移換,他不能確知現在的辰光,但他已等待了很久,他可以斷定已經過了初更的時分了。
楊鳳仍未到來。
燕鐵衣雖然早就防備著這可能是一個陷阱,但他卻不相信這會是一個陷阱,因為他的直覺上沒有這樣的反應。再說,佈置這個陷阱的動機很虛渺,人,不會做沒有目的的事。
但,楊鳳為什麼還不來呢?
是臨時畏縮了麼?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抑是地出不了「祁家堡」?
燕鐵衣表面上沉靜如昔,心裡卻不禁七上八下的在忐忑著,眼前,這楊鳳可以說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唯一可期盼的指引他的人。
有很多謎,很多疑難,很多隱密,不一定是用武力可以突破穎悟的,這時,就需要有人來揭發,來指點了,楊鳳可以說乃是最為適當的人選,她如果願意吐露什麼,燕鐵衣確定,至少會比用強力逼壓出來的結果更有價值,怕就怕她忽然為了某種原因而變了掛。
夜,是有點淒清。
尤其此情此景的夜,在燕鐵衣的感觸上,就更覺得淒清了!
他耐著性子等待著,但心裡卻逐漸煩躁不安起來。
又過了很久,他幾乎不想再等了。
那樣輕悄悄的,小心翼翼的,還有點長畏怯怯的細碎腳步聲,便自右邊的矮松陰影中傳了過來,很輕很輕。
經驗立即告訴燕鐵衣,來人是個女子,沒有什麼武功根底,而且,只有孤伶伶的一個人。
他凝緊目光,注視聲響傳來的所在。
終於,他看見了,一個纖細瘦小的身影閃閃縮縮的出現,似是極度緊張的在往土地廟的神堂裡探首窺視--一邊還拉著欲跑的架子,顯然她隨時準備逃走。
靜靜的,燕鐵衣等那身影更走近了一點,他才溫柔的出聲:「楊鳳?」
那瘦小的身影似是大吃一驚,猛的跳了起來,又急急用手撫住了自已的嘴巴,看模樣,像是嚇得不輕!
燕鐵衣更加溫柔的道:「不要怕,我是你約的人。」
於是,那原本幾乎撒腿就跑的人影總算站定下來,是個驚恐嬌細的口音,抖抖的:「燕鐵衣?」
這三個字出自一個驚駭不安的少女口中,又帶著那種疑慮忌憚的意味,便顯得相當生硬了,彷彿是從喉管裡逼出來的。
站起身來,燕鐵衣微笑著--他不管對方在黑暗中是否看得見他的微笑,但他微笑著,輕柔的道:「是我,你是楊鳳楊姑娘?」
對方似是這才定下心來,急步走近,嗯,不錯,正是燕鐵衣白天在「祁家堡」「宏仁園」中遇見的那位青衣少女楊鳳。
兩人朝上了面,楊鳳的一張清水臉色猶是煞白煞白的,她撫著心口,餘悸仍在的微微顫抖著嗓音道:「老天,剛才你突然一叫,險些把我嚇死!」
燕鐵衣抱歉的道:「對不起,我就是因為怕嚇著你,已經把聲音放到最低最柔的程度了,不料卻仍然將你嚇了一跳,楊姑娘容我再表歉意。」
長長透了口氣,楊鳳忽然臉兒一熱,她垂下目光,羞澀的道:「不要這麼客氣嘛!」
燕鐵衣低聲道:「你約我是在初更時分,你遲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楊鳳的秀麗面容上立時湧起一股痛恨,憤怒的,更加雜著羞辱的表情,她咬咬牙,聲音從齒縫中迸了出來:「鬼,都是那個卑鄙齷齪,貪淫無行的魔鬼把我糾纏住了,我恨死忿死,但我卻無法按時趕來,燕鐵衣還請你不要怪我。」
燕鐵衣小聲問:「你說的這人是誰?」
急忙伸手拉著燕鐵衣走近矮松深處,燕鐵衣發覺楊鳳的手是冰涼的,輕輕顫抖著的,皮膚粗糙,並不似一般女子那樣細嫩滑膩。
兩個人面對面的坐下之後,楊鳳先將自己的呼吸調勻了,等她心情平靜下來,才悄悄的開口道:「這裡很隱密,不怕被人看見或偷聽到什麼。」
笑笑,燕鐵衣道:「附近都很荒僻,就算在剛才那個地方,也一樣不怕被人查覺,何況,沒有人能潛近我三十步以內的範圍而不被我發現。」
楊鳳注視著燕鐵衣,表情上有些嬌羞:「我今天躲在後面柴場裡,曾看見你帶著一個人飛躍出堡,好快好疾啊,他們那麼多能手都沒有追上你,儘管你是在騰掠脫困,身法卻依然那麼美妙,燕鐵衣,難怪那個鬼怕你。」
燕鐵衣和藹的道:「楊鳳,你還沒告訴我,這個你所謂的『鬼』是誰?」
睜大了一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楊鳳詫異的道:「咦?你不是早就如通他是誰了嗎?你今天到堡裡去就是指證那個人呀。」
緩緩的,燕鐵衣道:「祁少雄。」
點點頭,楊鳳咬牙道:「就是他,這個披著人皮卻不是人種的畜牲!」
沉默了一會,燕鐵衣道:「果然不錯,我一見此人,就知道我們原先的消息是正確的,那邱景松的話大都屬實,尤其在供吐這幕後主使人的一點上,更是沒有瞎說!」
楊鳳氣憤膺胸的道:「除了祁少雄這魔鬼,就不會有第二個人!」
望著楊鳳,燕鐵衣道:「楊姑娘,你真是那什麼婦趙嫂的侄女?在『祁家堡』做底下人?」
楊鳳坦然道:「我是。」
有點兒迷惑,燕鐵衣道:「恕我直言……楊姑娘,你為什麼要冒著這重的危險,幾乎是生命的危險,來幫我這個忙呢?」
形色變得淒楚了,楊鳳低下頭,幽幽的道:「因為我恨!」
怔了怔,燕鐵衣道:「恨誰?祁少雄?」
楊鳳悲慼的道:「就是他,我恨死他了,我巴不得能吃他的肉,挫他的骨!」
燕鐵衣會過意來,他謹慎的道:「莫非……你也受過他的迫害?」
慘然一笑,楊鳳道:「不必說得這麼保留,燕鐵衣,我不止受過他的迫害,更遭遇他無數次的污辱與強暴,我的清白就是毀在他的手上,也就是說,我的貞節,名譽,和我終生的幸福都被他糟蹋了……」
燕鐵衣凝重的道:「祁少雄--他盡可設法從外面擄劫女子來供他發洩獸慾,卻為什麼會把邪念動到你身上來?這不是很危險麼?」
楊鳳臉龐十分蒼白,她咬咬牙道:「燕鐵衣,你是個正人君子,因此你便永不會明白一個貪淫好色之徒的習性,祁少雄便是一個十足的色魔,色鬼,色狼!他根本沒有羞恥心,沒有道德感,一當他獸慾發起的時候,他不管是什麼女人都要強迫拉來供他蹂躪!而我,只是一個卑賤的丫頭,他糟蹋我,更是毫無顧慮,他還以為這是他賜給我的榮寵呢!」
燕鐵衣皺眉道:「難道說,他就不怕你揭發他的罪行,把他的禽獸行為哭告他的父親?」
搖搖頭,楊鳳苦澀的道:「他不怕,一點也不怕。」
燕鐵衣道:「為什麼?」
歎了口氣,楊鳳道:「今天的情形,燕鐵衣,你也親身體驗過了,連你這樣一位在武林中如此赫赫有名,在江湖上地位恁般崇高的人物,還獲有部份實證,都不能得到他父親,也就是老堡主的相信,我一個在廚房燒水打雜的卑微丫頭,又那裡告發得了他呢?如果我要這麼做,不但絲毫效果也沒有,恐怕我自己除了失去一命之外,更將落個千秋萬世的污名。」
燕鐵衣道:「他竟是這種邪門道?」
冷冷一哼,楊鳳切齒道:「他有什麼邪門道?說穿了半文錢不值,他有一個寵愛溺愛他的老子,他又是個會裝會扮的孝順兒子,他是高高在上的少堡主,更豢養著一批為虎作悵,助紂為虐的走狗爪牙,幫著他,護著他,遮擋著他,他有這麼大的力量,這麼特殊的身份,我就是一頭撞死,也不可能得到丁點伸冤叫屈的機會!」
幽幽的,她又接著道:「我只來到『祁家堡』的第三天,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他忽然闖進房來,揮令我姨出去,他就那樣毫無忌憚的污辱了我……事後,他威脅我不得向外洩露,他很坦白的告訴我,在『祁家堡』我無處伸冤,他說他父親必然不會相信我的一面之辭,如果我敢揭發他,他除了要我受盡痛苦而死之外,更會指證我存心不良,有意誣賴他以圖沾個名份,況且,他說他能找出人來證實我的破身是為了自已不守婦格,浪蕩成性,主動勾引男人,他可以安排下預定的姦夫、人證、物證,叫我一死之外更留污名……我心恨極,但我也怕,後來,我仔細觀察,發覺他所說的話並不是在嚇我,他絕對有力量可以辦到。」
燕鐵衣低喟了一聲,道:「不錯,在他這樣的環境裡,他的確可以辦到。」
楊鳳悲憤的道:「我不惜一死,但我卻要死得清白,死得有代價,因此,我不敢揭發他,我只有忍辱偷生,逆來順受,暗中等待機會……也許我表面太過依順軟弱,反倒消除了他對我的戒備,當然,他也看穩了我奈何不了他,漸漸的,他開始有意無意吐露一些他的秘密給我聽,將我引做他的私下人,而他主要的秘密,就是暗中擄劫外面的良家女子回來供他玩弄欲……我在知悉這些罪大惡極的醜事之後,並沒有異常或不滿的反應,更不敢吐露給任何人知道--也幸虧如此,後來我才明白他是起意在考驗我,日子久了,他對我放了心,擄來的女人,他便叫我暗中給她們送飯,有時也幫他勸說那些女子就範,以及作一些他不便叫旁人做的雜務。」
燕鐵衣興奮的道:「如此說來,你知道祁少雄的藏人之處了?」
楊鳳點頭道:「知道一個地方,另外還有一處更隱密的所在,我沒進去過,但我卻曉得在什麼位置以及進入的方法!」
燕鐵衣欣悅的道:「好極了!」
頓了頓,他急道:「楊姑娘那你也看見那位熊小佳熊姑娘啦?」
楊鳳輕輕的道:「何止看見?我還給她送過一次飯呢!」
燕鐵衣忙問:「她沒有被祁少雄那畜生糟蹋了吧?」
楊鳳悄細的道:「沒有,可是好險啊!」
燕鐵衣趕緊道:「請你說得詳細些。」
楊鳳低徐的道:「昨晚上,約莫三更過了,我被邱景松叫起來,吩咐我馬上送點心到『麒室』去,『麒室』就是第一號密房,我送去了,在門外就正好聽到熊姑娘一邊哭泣一邊叫罵的聲音,她痛斥著祁少雄,又反覆表明了自己的出身來歷,她說她是『青龍社』大護衛熊道元的親妹妹,也同『青龍社』的雙龍頭燕鐵衣情逾骨肉,她更明言她已是得要出嫁的人,而且你與他哥哥,都已親來參加她的婚禮了,她同時警告祁少雄,只要膽敢侵犯她毫髮,你與她哥哥就斷不會饒過祁少雄和『祁家堡』的每一個人,她哭著闖著,一直折騰了個多時辰。」
燕鐵衣低促的問:「後來呢?」
楊鳳接著道:「後來我敲門送點心進去,看到那位熊姑娘,當時,她只被用一隻手銬銬在床欄上,滿瞼淚痕含著氣憤同委屈,祁少雄先是有些發楞的站在一邊,見我進去,則煩躁的來往踱步,神情似是極為不安。」
燕鐵衣道:「說下去!」
楊鳳又道:「我才將托盤送到熊姑娘面前,她已一下子給打翻了遍地,但我心裡非但不覺生氣,更高興得不得了,我深深記住先前她所說的話和那幾個名字--燕鐵衣,熊道元,而我也知道,祁少雄這一次作孽可算闖出紕漏來了,他已招惹惹了不好惹的人物……因此,我就開始等待,非常留心的等待,我期望你們會找上門來,至少,為了我自己,也有了個求幫求助,雪恥除恨的機會,我暗裡琢磨,你們在江湖上有很大的勢力,不會害怕『祁家堡』,我可以指望你們,我只要向你們揭發祁少雄的罪行,助你們救出熊姑娘,我想你們也一定會順帶完成我報仇的心願,我與熊姑娘是一樣的痛苦,一樣的悲憤,仇人也是那同樣的一個。」
燕鐵衣深沉的道:「我允諾你,楊姑娘,為了熊小佳,也為了你,我們一定重懲祁少雄!」
楊鳳驚喜又興奮的道:「當真?」
用力點頭,燕鐵衣道:「我自來不說空言!」
楊鳳又擔心的道:「燕鐵衣……我知道你們也有很大的力量,但是,你自信可以對抗得了『祁家堡』?他們可是很凶橫厲害的啊。」
笑笑,燕鐵衣道:「用不著怕他們,楊姑娘,面對你的人絕不會被他們嚇倒了!」
楊鳳安慰的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燕鐵衣問道:「聽說祁少雄在發覺熊小佳的來歷之後,還十分緊張的召集了他的一幫狗腿子們匆忙商議應對之策,忙了好一陣子?」
楊鳳道:「一點也不錯,看他們那種惶恐憂慮的樣子,我心裡高興死了,祁少雄是在天亮前召集他那幾個心腹前往『宏仁園』他的住屋會商的,一共有七個人--曾王安,邱景松,顏亮顏老竹竿,尤一波,『鐵龍臂』雷剛,『鱷尾』程半途,『飛狐』石順,他們一直商議到大天亮,我才送早膳進去,但見一個個神色晦黯,形態沮喪,連祁少雄也是一樣的愁眉不展,怔忡不安。」
燕鐵衣道:「他們商量的結果只有一個--死不認帳!」
楊鳳陋夷的道:「我也想到他們會這樣做,反正無憑無證,一推了之,但他們卻沒料及我會在等待你們,打定主意要幫助你們。」
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顏,她續道:「燕鐵衣,我卻沒料到你們來得這麼快,居然第二天就找上門來了,我是直到你們突破『鐵棺材』才曉得你們來到了,你們通姓報名的那一剎那,我好激動,好興奮,後來,當老堡主答應你們在『宏仁園』及堡裡搜查,我就馬上回去寫了一張小紙條搓成一小團,故意裝做在後園洗衣等待你們。」
燕鐵衣嘉許的道:「你這法子很聰明,但也很冒險,萬一我不到後園來,或者你將紙團遞交於我的時候被『祁家堡』的人識破了呢?」
楊鳳神色湛然,毫不畏懼的道:「要湔雪恥恨,要完成報仇伸冤的心願,就免不了冒險,我早想好了。你如不到後園,我也要另外設法接近你,如果萬一露了形藏,大不了一死,而我也考慮到行跡暴露,至少亦會引起你的懷疑,便做不到如今的這樣完美,好歹也給了你一個暗示及指引,便是死也算盡了力,總此永遠似這般忍辱偷生下去要強!」
燕鐵衣言出由衷的道:「你真勇敢,楊姑娘。」
楊鳳臉兒泛紅的道:「別誇我……說起來實在羞慚,我也是被逼出這般膽氣來的。」
燕鐵衣正色道:「這已經頗為難能可貴了,有多少似你這等情形的少女,便要了她的命,她也無法鼓起像你這樣不屈不撓的勇氣來。」
楊鳳羞澀的一笑,越見小家兒女的嫵媚之態,她輕輕的道:「人不到絕處,便不敢想像那種不顧一切後果的魯莽,事後若是回想起來,只怕自己也要嚇出一身冷汗。」——
紅雪 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