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了口氣,朱少凡嗓音沙啞的道:「三個月前,是一天的子夜,我剛從外頭參加了一個酬酢回來,獨自走在寂靜的街道上,當我正要拐彎朝巷子這邊行近的時候,一個人突然從巷口出現迎了上來,他筆直走到我面前攔住了我,說有點事請我借一步談話,我當即十分冷淡的拒絕了,同時我打量著那人,身材高矮與我相彷,胖瘦也差不多,甚至我們的面形輪廓也有些近似,但我並未在意,我只想著趕快擺開他回家休息;我繞開那人,頭也不回的走了過去,就在這時,他跟在我後面說了幾句話,也就因為這幾句話,使我開始變成了他的傀儡,他的奴才,他的代罪羔羊……」
屠長牧急問:「他說了那幾句話?」
歎了口呆,朱少凡頹喪的道:「他說:朱老兄,你希不希望你虧空公銀的事和你偷竊公銀私下做生意的事被『青龍社』的總壇知道?行了,就這幾句話,我業已恍如焦雷殛頂,週身冰寒,一時便僵住了當地--。」
燕鐵衣靜靜的道:「你有做這種事麼?」
沉重的點點頭,朱少凡道:「我有……」
陰負咎惡狠狠的道:「又是一罪--監守自盜,妄吞公銀--朱少凡,你居然大膽到這種地步,連本社由你經手的經費你也暗裡中飽起來,而且,我看其中你兒子也必有牽連!」
神色變了變,朱少凡顫聲道:「大執法,你已知道……這事涉及我那小犬了?」
陰負咎毫不容情的道:「這等於你自己招供的,方纔,你祈求魁首不要罪及你的妻女,卻未提不要罪及你的兒女,可是你是有兒子的,照說你更不該忘掉也替他求情,但你卻未曾替他開脫,因為在你本能的意識裡,業已承認他也是犯罪者之一了,是這樣麼?」
汗如雨下,朱少凡呻吟似的道:「大執法明鏡高懸,體察入微,但,但這裡面另有隱情……」
陰負咎陰森的道:「你解釋吧,不過,我怕你得很費上一番工夫來解釋了!」
擺擺手,燕鐵衣道:「叫他自己說。」
吞了口唾液,朱少凡囁嚅著道:「事情是這樣的,大約在半年之前,我那小犬背著我在外頭染上了賭癮,又包了此地青樓中的兩名紅牌妓女,整日價進出賭檔酒館,章台柳榭,揮金如土,窮奢極侈,另有一群狐朋狗友包圍著他混吃混喝,教唆他端染不良癖好,只三個月下來,他已輸掉了七萬兩銀子,更向我與他母親連騙帶偷弄去了一萬多兩銀子花用一光,弄得債台高築,走投無路……」
陰負咎冷然道;「慢著,他那裡來這麼多的錢去輸?」
朱少凡嘶啞的道:「這畜生盜用了我的印鑒,在本堂口錢庫裡就幾次提去了兩萬五千兩現銀,又將我隱藏著的銀票偷去了三萬餘兩,此外,他向『晉城』我的三家支屬買賣冒用我名借去了七千兩銀子,剩下的八千兩銀子卻全是他給人打的借據,這還只是他背著我做的好事,當面向我夫妻索取以及盜竊我夫妻置於房中的珠寶古玩及一般零碎金銀合計亦已有萬兩之數了,這畜生膽大包天,忤逆不孝,害得我夫妻為了他陷於萬劫不復的絕境……」
陰負咎道:「他到庫裡去提銀子,到你的支屬行當中去借錢,他們竟然就毫無懷疑的借提給他如此巨額之數?」
又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朱少凡道:「大執法,不管『晉城』本社駐派堂口的銀庫也好,幾處支局買賣也好,都是歸我的管束,我的兒子他們全認得,又加上我的印鑒為證,他們怎會懷疑?全都連問不問的便如數提給了他--。」
冷哼一聲,陰負咎道:「恭喜,真是將門虎子,你有個好少君!」
朱少凡的雙頰急速抽筋,面色由白變紫,由紫泛灰,他吃力的呼吸著,終於悲痛垂下頭去……
燕鐵衣搖搖頭,輕聲道:「說下去!」
朱少凡唏噓著,沉重的道:「當我察覺了這些事,已經遲了,鐵鑄的事實擺在面前,活生生的要坑死我,除了我自己損失的兩萬紋銀不算,公家這七萬兩銀子該怎麼辦?這是一個天大的窟窿,一個要人命的窟窿啊……我再怎麼湊,怎麼補,也填不上這個鉅大的虧空數,而『青龍社』的規律嚴明如山,貪污私取的行為又是死路一條,我實在沒有法子,就只好在冒險挪用了三萬兩很子與人合夥作生意,以求賺一部份利潤回來填補虧空……我做的是絲綢和藥材的生意,我一心盼望能在年底總壇派人例行結帳查存之前能賺回大部份差額,那知--唉,晴天霹靂,和我暗裡合夥作生意的那人又竟昧著天良捲逃了我給的三萬兩銀子,逃匿無蹤,這一來,我已確確實實的到了山窮水盡,告貸無門的絕地了……」
燕鐵衣道:「因此,這個把柄就被那人捏在手裡作為向你脅迫的手段?」
點點頭,朱少凡吶吶的道:「魁首,這個把柄叫他捏著,已是足夠置我於死地了,他完全佔盡優勢,我連一點反抗的機會也沒有,我要保持顏面、名節,要活下去,就只好接受他的利用了……」
陰負咎厲聲道:「你這是越陷越深,罪孽是越背越重--朱少凡,虧你也是本社『大首腦』級的人物,居然也如此愚昧昏庸,糊塗不明,叫人牽著鼻子走!」
抖了抖,朱少凡惶恐的道:「大執法,我知罪了,但是,我尚有下情稟告……」
燕鐵衣道:「負咎,先叫他說完。」
屠長牧這時道:「不錯,我相信事情絕非這樣單純,朱少凡的兒子今年也只有二十二三的年紀,正當弱冠,氣質樸實,卻怎會突然狂嫖濫賭起來?而且他竟老練到曉得如何以各類邪門詭計四處騙詐偷竊財物,更糊塗荒唐到這等不顧死活的田地,一個原來安份忠厚的年輕人是不該有這樣巨大轉變的,但如今他的確壞到了這樣,其中,恐怕另有歹人唆使他、誘惑他!」
朱少凡激動的道:「大領主說得對,後來當那人脅迫我就範之後,他已知道我不敢再背叛他,他才向我言明了事情的真相--唆使我兒子去豪賭,去狎妓,去騙詐金錢,甚至唆使我那合夥做生意的朋友潛逃,這一連串的事件,全是他早就安排妥當的陰謀,他逐步施行,依計而為,做得天衣無縫,其目的,便都在使我墜入殼中,接受他的利用與要脅,充他的工具,替他掩護行跡,並供給他種種消息;他費了這些心機,最終所求便只這一樣--迫我聽從他的指揮,從我這裡得到利用而遂他向『青龍社』施展血腥報復的心願!」
燕鐵衣鎮定的問:「說了這麼多,這個人,到底是誰?」
深深吸了口氣,朱少凡以一種憎恨痛切的聲調,艱辛的道:「『大幻才子』公孫荒木!」
「大幻才子公孫荒木」這八個字,像八個有稜有角的銳體自朱少凡嘴裡痛苦的吐了出來,卻又那麼紮實的釘嵌進了燕鐵衣等幾個人的心弦上,不覺間,他們全震動了,也跟著深深的吸氣,又緩緩的吁出--。
任怎麼樣也不會想到竟是這個人,快有十年了吧,這位「大幻才子」早已不再在江湖上露面了,誰也不知道他何去何終,也沒有人對他有較深刻的認識與解,自他在道上闖混以來,就是一個充滿了傳奇性的詭異人物,飄飄忽忽的,來去不定的,很多人曉得他有一宗絕技--化身之術,但沒有什麼人親眼見過,到底,天下是遼闊的,武林中又是複雜多變的,與本身沒有密切關連的事或物,便往往容易遭到遺忘,天知道誰會去想到他,這有如江河的流水,過往的情景,早已被沖激得無形了,就在眼前來說,「大幻才子」公孫荒木對於「青龍社」的各位首要仍然是悠遠又陌生的,知道過他,但卻太模糊了……
陰負咎面頰上的肌肉跳動了一下,喃喃的道:「居然是他?」
屠長牧歎了口氣,道:「真想不到,那個灰衣人臨終時的提示,便等於點化了我們這整個血腥謎題的答案--公木,公孫荒木,但誰知竟是指著這個人?」
燕鐵衣低沉的道:「是的,太不可思議了,那是一段遙遠的過去,幾乎令人連想也想不起來,沒有理由將『公木』這兩個字牽扯上『大幻才子』公孫荒木……」
朱少凡傷感的道:「就是他,魁首,我以前也曾聽聞過他的名號,但卻做夢也想不到他竟會是如此陰毒、邪惡又狡詐的一個魔鬼,他的實質,要比他聲名的傳播來得更為冷酷霸道,我見過許多壞人,像他這樣老奸巨猾又心如豹梟的魑魅卻是僅遇……」
屠長牧接口道:「這是可以想見的,否則,以你這樣的老江湖,怎會也叫他擺得四平八穩?」
哼了哼,陰負咎道:「但是,這卻不能作為脫罪的藉口!」
眉頭一皺,屠長牧道:「負咎,這件事以後再談,行不?」
陰負咎冷笑道:「當然可以,反正遲早也要追究清楚的!」
燕鐵衣道:「朱少凡,你即是中了他的圈套,為什麼不快些密報總壇為你作主呢?你也是個明白人,豈會不知這個後果的嚴重性?你這可是因循自誤,越陷越深了!」
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朱少凡道:「回稟魁首,我何嘗不知道後果的可怕?但……一個人被逼到這種地步,早也六神無主了,我實在不敢面對事實,我恐懼想像一待東窗事發之際那慘酷的結局,魁首,這樣的日子能煎熬得人五內如焚,肝腸絞碎……真相揭曉了,我必死無疑,若能矇混下去,至少我還能苟延殘喘,魁首,活著雖然是痛苦,但我尚不願死,尤其不願似這般身敗名裂的死啊……」
燕鐵衣平靜的道:「飲鳩止渴!」
陰負咎木然道:「朱少凡,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拖遲一天,我們便須以若干生命作為代價?你知不知道只要你包庇那兇手一天,『青龍社』的威信便將受到更沉重的打擊?遑論魁首精神上的憂慮,全社弟兄心靈上的折磨了,你貪生怕死,庇護敵仇,出賣組合,縱子侈淫,更中飽營私,簡直就是公孫荒木的同謀!」
汗下如雨中,朱少凡顫聲說道:「大執法,我知罪了……」
陰負咎冷冷的道:「早該知罪才是,如今才知,已有多少弟兄,為了你的懦弱和自私,化為異物、骨冷艷寒?」
燕鐵衣站了起來,道:「朱少凡,我還有一個疑問呢--。」
朱少凡忙道:「請魁首示下--。」
燕鐵衣低聲道:「公孫荒木到底與『青龍社』何怨何仇?竟然幾次三番以這種陰毒手段來暗算本社所屬,又一再造成這等的血腥恐怖,他的出發點是什麼?」
朱少凡沙啞的道:「魁首,公孫荒木這個惡魔可以說是恨透了『青龍社』,他曾多次告訴我,他此生唯一的心願便是將『青龍社』整垮,他所採取的方式是『蠶食』,意思是一點一點的把『青龍社』侵蝕掉,也是一種各個擊破的手段,他在暗處,『青龍社』在明裡,形勢於先天上就是有利的,他藉著他優越的易容化身技巧,裝扮成不同的角色出現,造成迷離驚悚的局面,然後出奇制勝,於不知不覺中屢施詭計狙殺本社所屬,他說過不怕『青龍社』強,不怕『青龍社』壯時日是悠久的,他有信心有把握,遲早會把『青龍社』逐漸消滅,直到『青龍社』徹底瓦解為止……」
雙目的光芒淒黯,這位處境危殆的「青龍社」「大首腦」頓了頓,又生澀酸楚的接著道:「他之所以如此懷恨『青龍社』,其原因要追溯到九年以前一樁過往的恩怨上去,這樁恩怨,實際上是間接形成的結果,可能魁首早已淡忘,或者根本末曾想到,由這件事,也證明了江湖上的冷酷現實以及弱肉強食的慣性……,這不能責怪任何人,要在這個環境裡活下去,就必須如此……」
陰負咎不耐的道:「朱少凡,你不覺得你的廢話大多了?」
朱少凡惶恐的道:「是,大執法,這就言及正題了--公孫荒木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他在這人間世上的唯一親人,便是他的胞弟公孫大器,公孫大器在十多年前,曾是燕境『馬河坡』當地的『坐地當家』,在那裡,公孫大器可說是一塊天,『馬河坡』內外所有的黑路生意全由他一手承包,不論是賭檔、酒肆、煙館、妓院甚至『掛片子』的買賣俱為他獨佔,聲勢頗為喧囂,但是,這段好景卻不甚長,自從我們『青龍社』在『大名府』設立了堂口之後,我們的力量迅即伸延向『馬河坡』,同樣的,我們的各式黑路生意也紛紛開場,另外,我們更有不少正當買賣也在那裡設起,這樣一來,我們和公孫大器,就成了對頭,時日一長,明暗衝突便避免不了,當然,一再衝突的結果,公孫大器便連吃大虧,因為以他的力量來說,要與獲有整個『青龍社』支持的『大名府』分堂與『馬河坡』支屬來對抗,顯見是力有不逮的,沒有幾年工夫,公孫大器的聲勢越來越弱,終至被迫衰微潰散,『馬河坡』地面上的一切江湖營生,便完全由我們接收下來……公孫大器經此打擊,難免悒鬱憂憤,心底消沉,沒有多久,即染了一場大病,撤手人寰;他臨死之前,一向浪跡天涯的公孫荒木適好趕回,在他胞弟的彌留榻前得悉了此中內情,不用說,他那一腔仇怨便全發洩向了『青龍社』,認定了『青龍社』便是逼死了他兄弟的主凶,在公孫大器洩氣之前,公孫荒木就當著他兄弟面前起了重誓,要為他弟弟報仇,要傾畢生之力,不惜用盡任何方法來消滅『青龍社』……」
雙眉倏挑,陰負咎怒道:「這個不自量又狂妄瘋癲的畜生,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玩意了,憑他要消滅『青龍社』?他是吃了迷魂藥了!」
燕鐵衣冰寒的道:「當年,在『馬河坡』,我們『大名府』堂口的主屬在和公孫大器的勢力爭抗時,可曾直接傷到公孫大器本人?」
搖搖頭,朱少凡道:「這倒沒有,公孫大器之死,純是他自己生病死的,但是,他的痛是心病,可以說也是由我們給予他的打擊,使他鬱悶難伸才憋氣憋出毛病來的,魁首,你知道,一個原是不可一世的人,在逐漸失去了一切時,他那股窩囊該是如何深重,情緒又是如何惡劣……」
陰負咎不滿的接口道:「正如你方纔所說,江湖上原是冷酷的,現實的轉變尤為冷酷,適者生存,弱者淘汰,誰強誰便稱雄立霸,今天我們有力量,我們自是揚眉吐氣,明天另有一股勢力興起,只要我們不爭氣,人家照樣打我們落水狗,這沒有什麼稀奇,更不該有所怨意,自強自立,能在狂瀾中屹挺不倒才是真英雄,裁了觔斗便恨這恨那,算是什麼人物?有種的明槍對陣,抽冷子暗裡施手腳便不是東西!」
朱少凡苦笑道:「大執法,公孫荒木可不是像你這樣想呢,否則倒又好了……」
燕鐵衣背著手蹀踱了一會,低沉的道:「江湖恩怨,難從細訴,更難分曲直,有些事實,誰能說誰是正確的、無差的呢?要生存下去,往往便避免不了這些是非了--。」
咬咬下唇,他又道:「公孫荒木現在何處?」
觳觫了一下,朱少凡面色灰白的道:「他住在那裡,一直不讓我知道……他的行動計劃也從不告訴我,只是他有事要我幫他的時候才來這裡,平常,我仍然照做我自己的工作,和他的舉止不相關連……」
低喝一聲,陰負咎怒道:「一派謊言,--朱少凡,你到如今還在拓紅他,包庇他!」
顫抖著,朱少凡驚悚的道:「天大的冤枉啊!大執法,我說的句句是實,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我,我還有什為他掩護的必要?他業已害得我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啊……」
陰負咎凜烈的道:「我絕不相信你那一番鬼話,看樣子不嚴制拷問,你是不會招供的了?」
「噗通」跪下,朱少凡老淚縱橫:「大執法,我早已認罪,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即是不信,便制死了我,也一樣問不出所以然來……」
燕鐵衣朝陰負咎道:「別逼他,負咎,我看他說的不是假話,公孫荒木此人陰毒奸狡,心計深沉,他對朱少凡自然不會推心置腹,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步步為營,多所保留隱密乃是可以想見的。」
朱少凡悲喊:「魁首明察,大執法清鑒……」
神色冷凜,陰負咎不再作聲。
燕鐵衣若有所思的問:「朱少凡,你再想想,他在言談之中可曾透露過什麼能夠令我們追尋的線索麼?不管鉅細粗微,凡是可以譬示我們找到他蹤跡的言談或事物都行,你平下心來,慢慢回憶思索一下。」
朱少凡連連點頭,一迸拭淚,一迸苦苦思憶起來,他那張悲惶愁鬱的面孔上,淚痕斑斑,浸沾在那眼梢唇角的深刻紋褶裡,看上去,他竟是如此的老邁,又如此的孱弱衰頹了……。
心裡歎息著,燕鐵衣轉過頭去,不忍再多向朱少凡注視。
屠長牧走了過來,悲憫的扶起朱少凡,然後,他默默無語的又退到一側。
突然,朱少凡眼睛裡閃出一抹亮光,他用力抽了口氣,轉向燕鐵衣,語聲急促又倉啞的道:「對了,魁首,我記起一件事來,公孫荒木在十天之前曾相當平淡的問過我,說隔省分堂的公銀在什麼時候朝總堂解繳?我告訴了他的日期,那日期算一算,就在明天了--那批押解公銀的弟兄,必須經過『晉城』南面的『松風林』,因為『松風林』前後都有好幾條道路可通,唯獨到了『松風林』那裡,只有一條土路便於車馬行走,而該地又十分荒僻冷寂,如果公孫荒木他們要想半途劫奪這批銀兩,就僅有『松風林』左近最為適宜……」
精神一振,燕鐵衣道:「很好,你再想想,沒有其他線索了麼?」
朱少凡道:「我想過了,魁首,近日來能以找出公孫荒木內心意向的言談,就只有這一點,事實上,從那一次後,他只來過一次,除了查問我一些總壇防務情形之外,並未言及其他,倒是他的一名手下易裝來過兩遭,也僅是看看就離開了,他很放心我,他知道我不敢出賣他……」
陰負咎陰冷的道:「不錯,若非我們找上門來,你可是真不敢!」
打了個冷顫,朱少凡十分痛苦的垂下頭去。
燕鐵衣沉思著,他半晌無言。
屠長牧知道他們的魁首又在動腦筋出點子了,而他曉得燕鐵衣這一次的「點子」更得多費些精神,務求一擊而中,不使遺漏,否則,此遭若「漏」了那個心計狡猾的對頭,就不知更要付出多大代價才能得到下一次的機會了……
※ ※ ※
一片黑壓壓的松林生長在這片斜起的山坡上,山坡是幅度遼闊又延伸向上甚為陡傾的,風一吹來,松濤簌簌,而松枝扎曲盤結,葉密宛若針海,看去不是青蔥的而是呈現烏暗的色彩,特別顯得有那麼一股子肅然又陰凜的意味,彷彿隱隱蘊藏著森森的戾氣,這裡,就是」松風林」了,林前,有幾條道路自不同的方向蜿蜓而來,過了林子,也有幾條不同的道路迤邐而去,但是,就在經過「松風林」這段地面的時候,卻只有這條土路可通,像是一條多頭多尾的蛇,卻僅有中間這一段軀幹一樣,來此之前途殊迥異,過此之後四通八達,到了這裡,便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近午的時分。
輪聲轆轆,蹄聲得得,從林前左近的那條道路上,出現了一輛烏篷雙轡馬車,車前車後,另有八乘鐵騎護衛,他們不徐不緩的往這邊移動著,空氣中是一片寧靜的氣氛,而那些騎士以及車上的馭者,也一樣是充滿了安詳得幾近懶散的神態,他們全是那麼悠然自得,又全是那麼舒閒安逸,就好似他們正在參加一次踏青郊遊似的,人人都輕鬆得緊。
是的,這就是「豫境」「青龍社」分堂口解繳公銀的驛車了,每一年,「青龍社」派駐在外埠大邑的分堂口,都各有一定的期間分幾次向「楚角嶺」「青龍社」的總壇解繳銀兩,這皆是某一期間中他們各項生意的盈餘,「青龍社」的人稱之為「公銀」,各地的堂口派有專人在期限之前護送回總壇去交點清楚,因此,這也是一項例行的差使,多少年來,一直是這樣的規矩,也一直沒出過差錯,「青龍社」乃當今武林黑道中最有聲勢的組合之一,隱執此道之牛耳,有那一路的牛鬼蛇神膽敢輕易冒犯?太平糧吃多了,看上去這批護送紅貨的夥計們便個個吊兒郎當,粗心大意,活脫似在逛廟會似的優悠自在」至少,眼前這一撥「青龍社」的弟兄們便全是這個模樣神氣。
「松風林」的形勢說起來,是相當陰惡的,江湖中人,在外行腳之際,尤其在負有重大任務的時候,對於窄道、谷澗,幽林等所在最是謹慎小心,往往避免接近,便一定要經過,也是探了又采,查了又查,早晚到確定沒有問題了才敢通行,但是,眼前這撥騎隊車輛卻似乎全不在意,或者說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臨到來近,只有一騎奔前,滴溜溜的打了個轉,連眼皮子全沒撩一下,便朝後招招手表示「安全」了,於是,後頭的車輛隊便也大刺刺的駛了過來。
八騎簇擁著烏篷車,「忽隆」「忽隆」的沿著「松風林」下這條土路通過,鞍上的騎士一邊尚在彼此笑謔逗趣,插科打諢,完全一副蠻不在乎的架勢,就在他們剛剛來到林下半途的位置時,前路上,一匹棗紅健馬已經如飛般迎面卉來!
烏篷車前行的速度立即緩下,八乘鐵騎也四前四後的擺成了護衛陣勢,但他們雖然已做了這樣必須的應變準備,卻並不顯得有什麼驚惶或不安,他們全望著那乘鐵騎,表怕上仍然保持著一貫的輕鬆自在……
棗紅馬在丈許之前,「唏聿聿」一聲長嘶,一個人立之後倏然停住,馬上騎士語聲如雷的大喝:「青龍在天--!」
一名紫衣大漢拍馬上前,回應道:「祥瑞乃見--。」
馬上騎士威嚴雍容的嘿了一聲,道:「你們可認得我?」
紫衣大漢注目一瞧,不由立即抱拳躬身:「河南『開封府』『鐵手級』大頭領包子誠謁見朱大首腦。」
騎在那四棗紅大馬上的人物,赫然竟是「晉城」的「大首腦」朱少凡!
鼻孔裡哼了哼,朱少凡大模大樣的道:「也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粗心大意,半點警覺心都沒有的人,事情已臨到頭頂了,一個個猶在那裡談笑自若,懵然不察,--我看你們就是到時候被人家全擺平了,只怕還俱是些糊塗鬼!」
濃眉大眼的包子誠不覺呆了呆,他愕然道:「大首腦是指--?」
朱少凡大聲道:「昨晚本座接獲密報,有一撥江湖強梁業已打定主意要在半途劫奪你們這票『公銀』了,對方聽說早就調兵遣將,嚴密佈署妥當,非但勢在必得,更且決定不留一個活口,可笑你們尚在這裡優哉悠哉,亳無警惕,若不是我棋先一著,預得消息前來示警,你們恐怕就全投虎口叫人家連骨帶渣吞個乾淨了!包子誠,你等此行所負責任如此重大,我都萬想不到居然一個個全這般疏忽職守,麻木不靈!」
包子誠神色頓變,他緊張又惶悚的道:「大首腦……竟有這種事?」
朱少凡怒道:「我莫非迸是來逗你們作耍子的?」
連運拱手,包子誠道:「不敢,大首腦,我只是奇怪那一撥江湖朋友有此膽量?他們莫非都活膩味了?竟敢把主意打到『青龍社』的頭上來?難道他們就不怕我們事後連根刨了他們麼?」
一陣陰鷙又冷酷的笑意極快的閃過了朱少凡的眼瞳,他的語聲卻反而低沉了:「包子誠,如果他們要下手,便不會留下活口的,屆時死無對證,又叫誰來替你們報仇?又叫誰去刨人家的根?你真是蠢得可以--。」
乾笑幾聲,包子誠忙道:「大首腦的意思是?」
朱少凡詭異的一笑,道:「你們先往坡下停車,四個人到前面踩上一踩,看看有無異狀,我在這裡陪同你們守護銀車,大約再過個把時辰,我手下的弟兄就會前來支援了!」
包子誠面有難色的道:「大首腦,為什麼要在此地停車呢?這裡相當冷僻荒涼,似乎不大合適,再說,我們人手一分散,不就更顯得力量單薄了?大首腦知不知道,是那一撥對頭要來劫車,以及他們打算下手的確實地點?」
神色一沉,朱少凡暴烈的喝道:「混帳東西,我一片好心,冒了偌大風險前來知會你們,為的還不是你們的性命安全?那有這麼多意見問題?你照我的話去做就不會錯!我不知道對方會在那裡設伏下手,所以才叫你派人先去踩探,我們靜候於此,決不要動,乃是以不變應萬應,等待我方人馬會合之後,才啟程前行,對方再要劫奪,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你還不趕快遵令行動?唏!」
囁嚅了一下,包子誠終於有些委屈的道:「是,大首腦--。」
接著,他回頭高叫:「後面四騎前行踩探,速去速回,前面四騎分散護衛,篷車朝坡下靠!。」
鞍上,朱少凡冷眼旁觀,雙瞳中的神色在這剎那間竟是如此的猙獰邪惡!
於是,調動開始了,篷車「咕轆」「咕轆」的駛向坡下林邊,前面四騎左右散開,後面四騎越前奔出--。
朱少凡詭異的瞇上了眼,悄然伸手入懷,摸出幾粒細小的東西,然後他十分平靜的策騎先向包子誠走近。
就在他快要接近包子誠身邊的時候,他右手裝做搔撈耳下的姿態,他方一舉手,手心中一粒細小的、渾圓的、色作翠綠的珠子樣的物體已巧妙至極的飛拋到包子誠的衣褶中,由於他力道拿捏得極好,所以包子誠居然懵然不覺!
陰冷的笑笑,他馬頭一圈,又向第二個紫衣大漢靠近,但是,他才掉過頭來,剛剛奔出去的四乘鐵騎,只在前頭打了個轉,又齊齊狂奔而回!
微微一怔,他立即機警的停止了動作,迅速側首瞧去,邊大喝道:「怎麼又回來了?搞什麼玩意?」
四乘轉奔而來的鐵騎猛然在十步之外仰立而止,鞍上四人亦穩坐不動,但是,八隻眼睛卻冷利如刃般凝視著他!此刻,朱少凡方始查覺,這四個鐵騎的頭巾全都掩扯在口鼻的部位,換句話說,也就是他們等於是半遮著面孔的!
表情變了變,這朱少凡卻仍然鎮定的叱道:「幹什麼?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一字排開,剛好將道路佔滿的四位騎士默然不響,後頭,烏篷車前簾一掀,一個人笑吟吟的鑽了出來,以那種悅耳動聽的童稚般的嗓音道:「公孫荒木,難道說,你還不憧這是什麼意思?」
悚然回顧--這位幾可亂真的朱少凡頓時神色慄驚,原來,車上出現的那個人,正是」青龍社」的最高掌權者,「梟霸」燕鐵衣!
這假朱少凡又惶然掉頭,前面一字排開的四名騎士也都顯露了本來的面目--屠長牧、陰負咎、熊道元、崔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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