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夜,無風,一天的墨雲,無雨;酷悶的炙熱,隨著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熱風捲揚翻騰,不僅是撲襲得人門只冒汗水,也似是把人們的心都熱出火了。
固縣的縣衙聳立在縣城西門邊,四周灰黑色的石砌圍牆透著那種特異的陰酷與無情,叫人多望一眼都覺得肚皮裡悶得要冒火發瘋!
夜已深,但縣衙附近幾個值班仁兄在閒磕牙,對於屋脊一角的人影誰也沒有看到!
現在,阮莫歎已經到了縣衙正堂屋簷,他貼身不即移動,宛似躺著一般只把一雙炯炯眼神向前面望——
正堂前面是個空場子,正堂台階右面放了一排刑具,左面灰牆高窗,窄門是鐵柵,阮莫歎已知道那是縣衙監獄所在!
正堂後面,大片內宅,一時間不知道姓包的住在什麼地方!
阮莫歎輕身提蹤,兩個空翻便登上左面牢房頂,伸手去掀屋瓦,發覺屋瓦全是用石灰黏貼在籐席上。
四下稍做打量,阮莫歎溜下房脊閃身到牢房另一面,雙腳並鉤,一記倒掛簾,正好面向著距離屋簾四尺的鐵柵小窗,阮莫歎雙手攀住鐵柵,湊近小窗往裡面望,牢房牆上掛了一盞油燈,附近地上正躺了個瘦小人物!
那絕非是個小孩子,阮莫歎心中如是想!
也就在這時候,睡在草堆上的瘦子翻了個身,變成個四仰八叉樣!
阮莫歎雙目一緊,幾乎驚叫出聲!
「甘小猴!好小子,誰把甘小猴弄進牢房來?」
心中如是想,阮莫歎低聲叫道,
「小猴!小猴!」
灰暗的牢房裡,乾草堆上的仁兄一彈而起,邊仰頭四下望著……
阮莫歎遂又低聲道:
「甘小猴,王八蛋你怎會被人弄進牢裡來了?」
抬頭!那個一尺大的小窗子外面倒掛著一個人頭,甘小猴踮起腳跟還差那麼一丈高,小窗上的鐵柵兒臂粗,犯人休想從那地方逃走,但一丈高的距離可難不倒他,就在他回頭見牢卒坐在牢房外乘涼,甘小猴猛的躍身而起,雙手已抓住小窗上的鐵柵,貼近小窗仔細看,甘小猴幾乎哭出來,道:
「大哥!你可出現了,真是上天有眼,菩薩幫忙,可把你這老祖宗召來了,快!快救我出去呀!老祖宗!」
沉聲冷叱,阮莫歎道:
「甘小猴,皇天是有眼,憑般巧的把我引來這裡,操你老舅,我琢磨你這猴兒精是躲在大牢避難吧!」
一怔,甘小猴忙哭窮的道:
「老祖宗,你在嚼什麼舌根?你說什麼?」
阮莫歎哼道:
「你心裡一定明白,甘小猴,你做的好事!」
甘小猴愣愣的道:
「別管怎麼的,你總得先把我弄出這陰森森的鬼地方吧,就這麼幾天已經憋的我快發瘋了!」
阮莫歎道:
「我是要把你請出大牢,因為我要敲碎你一身賤骨頭,王八蛋,你等著!」
甘小猴忙低聲道:
「喂,大哥,你可得把話說清楚,你為什麼要敲碎我一身骨頭?」
阮莫歎沉聲道:
「你送的好消息,沒得把我的老命玩掉!」
甘小猴急又問:
「怎麼啦?」
阮莫歎道:
「怎一麼一啦呀!協遠鏢局設的圈套,布了個陷阱要我去跳,若非我見機的早,只怕……」
甘小猴大驚,道:
「我的老媽呀,還以為你已得手,有了銀子忘了我這跑腿的,一去就快十來天,原來……」
阮莫歎道:
「難道不是你這猴崽子同鏢局子串通好整我?」
「哦呸!」甘小猴狠狠的道:
「我的老祖宗,幾年的交情小猴知道高攀你了,憑良心說話,小猴沒有你那份能耐,至少這幾年跟大哥學了一件事,那便是骨頭硬!」甘小猴幾乎擠出眼淚,噎口大氣又低聲道:
「那天你前頭騎馬走,沒多久我便被協遠鏢局的兩個鏢師拿刀制住,我認識那兩人,一個叫洪大發,另一個叫白青,就是他二人把我押到縣衙來的!」
阮莫歎道:
「什麼罪名?」
甘小猴無可奈何的道:
「他娘的,罪名說大,可以殺頭,說小嘛,不定明兒一早就放人!」
阮莫歎沉聲道:
「到底什麼罪名?」
甘小猴道:
「通匪!」
阮莫歎冷冷道:
「猴崽子,你這些話沒摻假,也沒灌水?」
甘小猴道:
「半字有假,婊子養的!」
阮莫歎神情一鬆,道:
「小猴,我的好兄弟,敢情你並未令我失望,反倒是苦了你了!」
阮莫歎的話令甘小猴喉頭一緊,「咯」的嚥了一口痰,道:
「人家不諒解小猴,難道你『索命判』還會不清楚?我這做相,從頭梢到腳底板,你哪一點不比我自己還清楚?大哥,我們是好兄弟,老搭檔,我忠於你,死不回頭的追隨著你,甘願死也絕不背你而去的,大哥……」
阮莫歎點著頭,伸進手拍拍甘小猴的頭,道:
「好兄弟,忍著些,不出三天,我便叫你風光的大搖大擺走出固縣衙門!」
猛點著頭,甘小猴道:
「小猴信得過大哥,我便再住上十天八天也高興!」
於是,屋簷下的阮莫歎抖身上到屋脊,他稍做打量,便往衙門後面撲過去!
甘小猴正要落下地,柵門外,牢卒已狂喝道:
「喂,你想幹什麼?打算越獄是吧!」
彈落地上,甘小猴拍打著身上灰塵,道:
「哪個王八蛋想越獄!」
獄卒把蒲扇住桌上一放,邊沉聲道:
「你小子是個鬼靈精,我得把你拴起來!」
甘小猴指著小方窗急急道:
「老兄,那上面連頭野貓也休想過,怎能越獄?」
獄卒怒道,
「你為何爬上去?」
甘小猴道:
「天熱難熬,你們可以在門外涼快,難道我不可以在那個通口透透氣?娘的,這會礙你什麼了?」
獄卒一笑,道:
「說得也是,今晚是熱了些,娘的,怕真的會悶死不少人呢!」
大清早從協遠鏢局那個方向,一輛套篷騾車「古哩隆咚」的駛到西城門附近的縣衙門口,從車上跳下個瘦子,一副笑容可掬模樣走近兩個衙役跟前,施禮道:
「二位辛苦了!」
有個凹嘴衙役沉聲道:
「幹什麼的?」
瘦子笑笑,道:
「小子是來請包師爺到我們鏢局走一趟,巴總鏢頭命小的來接的,煩請……」
嘴巴一癟,衙役笑道:
「大清早天涼爽,包師爺正好睡的時候,改時辰來吧!」
瘦子忙搖手道:
「不,不,事關包師爺的命呀!」
兩個衙役互望一眼,另一人沉聲道:
「這話誰說的?」
瘦子道:
「我們總鏢頭說的。」
凹嘴的衙役稍做思忖,道:
「好吧,你等著,我進去替你回一聲!」
瘦子忙哈腰道:
「謝謝,謝謝!」
守在衙門口的瘦子似乎十分心焦,不時的搓搓手伸頭往衙門裡面看看,便在這時候,只見那凹嘴衙役陪著個紅面灰髯老者匆匆走出來——
從外表看,老者穿件淺色府綢長衫,微胖,身材高大,除了左嘴角稍歪,五官還算端正!
走到衙門口,老者仔細看了瘦子一眼,道:
「協遠鏢局的?」
瘦子點點頭,笑道:
「是是!」
老者望望馬車,道:
「相隔幾條街,何用派馬車?」
瘦子忙低聲道:
「是總鏢頭為爺的安全著想,才派小子趕車來接的!」
老者再細看那馬車,才點點頭道:
「好吧,我跟你去一趟!」
馬車旁邊,瘦子伸雙手扶著老者登上騾車,匆匆把車簾放下,瘦漢子一上車,拉著韁繩「哈」的一聲,那馬車便往前衝去……
離開西城門附近,馬車卻出了南門,車上坐的師爺包松半晌伸手掀起車簾,見馬車正越過一片野林,不由叫道:
「這是到哪兒?」
回頭一笑,瘦子道:
「八里崗!」
包師爺一愣,道:
「巴高峰他們在八里崗?」
點點頭,趕車瘦漢一笑,道:
「不錯,連梅莊雙義霍家兄弟,祈滄浪,花妙峰,他們全在八里崗候師爺呢!」
包松突的沉聲道,
「那天我給他們設下的計策,也不知幾個人是飯桶,還是傳言那個姓阮的傢伙厲害,竟然會被他溜掉,說來簡直氣人!」
瘦漢子笑笑,道:
「師爺的計策高招,我們總鏢頭還直誇,沒得倒是辜負了師爺一片苦心!」
包師爺坐在車上冷冷道:
「姓阮的小子不除,西歸故里的日期,怕得往後延了!」
趕車的瘦子笑笑,道:
「到了八里崗上便自然有辦法!」
八里崗就是固縣城南八里處的一座土崗子,崗子頂上有個土地廟,除了廟會,這裡很少來人,平日裡連廟門也掩著。廟前有個土場子,四周的野草正往場子中央蔓生著,光景是淒涼了些——
馬車一衝到了那座廟前,一躍下車,瘦子掀起車簾,笑道:
「師爺,你請!」
緩緩走下騾車,包松沉聲道;
「莫非有了姓阮的行蹤,巴高峰怎會想到這鬼地方!」
伸手推開廟門,趕車的瘦子彎腰伸手禮讓,道:
「包師爺,你請進!」
師爺四下望了幾眼,左手撩起長衫前擺,大搖大擺的走進廟裡,身後面,「咚」的一聲廟門已關起來!
土地廟並不大,人只走進去便把整個廟裡看得十分清楚,廟內除了供案外,西邊尚有兩座小神像,半人高的鐵香爐與三張破蒲團外,便什麼也沒有了!
猛回身,包松面色一變!
趕車的瘦漢子背靠著掩起的廟門,雙手插在兩腋下,瘦削的臉上那股子冷漠與嚴峻,宛似生鐵打造的模樣!
「你!」師爺怔怔的……
冷哼聲帶起嘴角微翹,瘦漢子已伸出右手點著包松,道:
「姓包的,從你的這副長相上看,你是個不得善終的傢伙!」
包松愣不吭的道:
「難道你就是那個姓阮的?」
瘦漢子冷哼一聲,道:
「你才知道?我操!」
包松面色一緊,道:
「你騙我到八里崗來,意圖何為?」
上身未動,依然靠在廟門後,阮莫歎提起右腿撩起褲管,「嚓」的便拔出一把匕首,沉聲道:
「索命,如此而已!」
包松急搖手,道:
「能否聽我一言?」
阮莫歎道:
「說!」
包鬆手扶神案,緩緩道:
「阮老弟——」
不等包松說下去,阮莫歎「呸」的一聲,道:
「去你娘的老弟,誰是你老弟,免他媽的套交情!」
苦笑一聲,包師爺道:
「那麼我該稱呼你一聲什麼?」
阮莫歎沉聲道:
「百家姓上我姓阮,人們叫我『索命判』,阮祖宗也好,索命判也罷,隨你喊了!」
一怔,包師爺道:
「阮爺,我先問你,我們往日有仇?」
阮莫歎道:
「沒仇!」
包師爺又問:
「近日有冤?」
阮莫歎道:
「有!」
包師爺一聲無奈的笑,道:
「敢情是我給協遠鏢局出點子那檔子事吧!」
阮莫歎冷芒逼視,怒道:
「你那餿主意幾乎要了我的命!」
伸手連搖,包松道:
「我有說詞!有解釋!」
阮莫歎面無表情的道:
「倒要聽聽你這耍嘴皮動刀筆的黑心驢,會有何說詞!」
包師爺緩緩道:
「事情是這樣,我年過六十,已到退休之年,西歸長安八百里,沿路儘是高山峻嶺,於是我找上協遠鏢局,不料他們提到阮爺,他們說……」
阮莫歎冷笑道:
「說我些什麼?」
包師爺道:
「說你橫吃八方,葷腥不忌,隨心所欲,不講江湖規矩,怕中途會遇上你閣下!」
阮莫歎一笑,道:
「他們說的是實情,不過他們哪會知道我阮莫歎的作風?」
包師爺忙道:
「阮爺什麼作風?」
阮莫歎笑道:
「擇惡噬之,能夠引我下手的人物,他的銀子必已變了顏色,黑之又黑,否則便引不起阮某的胃口!」
包師爺道:
「阮爺,我的銀子可全是清白的,三十年幕府師案,點點滴滴積下的血汗銀子呀!」
阮莫歎冷笑,道:
「清白不清白,那要旁人說了才算數!」
包師爺道:
「包松清譽載道!」
突然沉聲喝道:
「去你娘的清譽載道,倒不如說成惡名昭彰令我聽來還順耳些,我問你這老畜牲,十萬兩銀子鏢車上道,你以為我不知道?」
包松急道:
「三十年血汗銀子呀!」
阮莫歎冷冷道:
「娘的老皮,打從你三十年前一個崩子不花用,積到今日也不會上萬兩,王八操的,清譽二字你是怎的說出口?」
包松急又央求的雙手一攤,道:
「阮爺,就算你殺了我,對你又有何好處?」
阮莫歎思忖一陣,道:
「你這話倒是不錯,殺了你我是一文也撈不著!」
包松見有轉機,便立刻又道:
「阮爺,如你高抬貴手,讓老漢過去,包松絕不虧你!」
哈哈一笑,阮莫歎道:
「如何不虧法?」
包松道:
「只阮爺開個價,我這裡照付!」
左手食指點著面皮,阮莫歎思忖一陣,道:
「這個嘛,我得好生合計合計……」
包松笑道:
「對對對,有道是:強梁不如商量,你合計合計!」
阮莫歎伸出五指邊搬動著,自言自語的:
「老松樹下那一刀可真不輕,幾乎要了我的命,這一刀總得折合個一萬兩吧……」
包松全身一哆嗦,又聽阮莫歎接道:
「我本來是要把你零碎在土地老爺面前,由於你的自願商量,我也免了,不過你的老命是保住了,銀子可不能少給,這麼辦,也給一萬兩,外帶……」
包松急叫道:
「阮爺,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咬我身上肉嘛,開口閉口全是上萬兩銀子,還要外帶……」
伸手一攔,阮莫歎沉聲道:
「別叫,生意不成沒關係,我本來就沒打算要什麼銀子,是你要找我打商量的。娘的,就算我沒說,行吧?」邊把手中匕首一旋又挺,暴伸右足,「砰」的便把包松踢翻在地,咬牙切齒的又道:
「娘的老皮,我忽然想起老古人常說的一句話:餓死不當當,屈死不告狀,王八操的,如果天下人皆不上衙門告狀不就活活餓死你們這些耍刀筆玩嘴皮子的狗操的了?」
匕首的冷芒已激盪在包松的鼻尖半尺,包松一個倒挺,雙手撐地叫道:
「阮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呀!」
「哦呸!」院莫歎叱道:
「你娘的,敢情拿我尋開心,還是在拖延時辰,你抬頭瞧瞧,連土地爺也已不耐煩了!」
包松伸手拍地,錐心泣血的叫道:
「好!兩萬兩便兩萬兩,我照數給!」他—頓又道:「可是你的附帶千萬免了吧!兩萬兩已足夠你花上十年八年的了!」
阮莫歎沉聲道:
「如不帶附件,娘的,兩萬兩銀子我寧可不要!」
包松急的額頭冒冷汗,道:
「你還要附帶多少銀子呀?」
呵呵一聲笑,阮莫歎道:
「別怕,別怕,這次不要你銀子了!」
包松道:
「那便更好商量了。」
阮莫歎道;
「馬上放了甘小猴!」
緩緩站直身子,包松嘴角一咧,他那個嘴便更顯得往一邊歪的道:
「怎不早說,閒話一句,我回去馬上放人!」
指著包松鼻尖,阮莫歎冷聲罵道:
「聽聽,娘的老皮,縣衙門就好像是你家開的,說關就關入,說放閒話一句,你他娘干了三十年師爺,不知草菅了多少人命!」
包松忙道:
「阮爺,我是個大好人呀!」
阮莫歎沉聲道:
「我操,好人死光怕也輪不到你!」他一頓又道:
「說吧,兩萬兩銀子你要怎麼發付?甘小猴你什麼時候放?」
包松想了又想,道:
「阮爺,我要你跟我回縣衙取,八成你說我坑你,如何付法,便全憑你的主意吧!」
阮莫歎點點頭,道:
「這麼辦,兩萬兩銀票你交給甘小猴,告訴他,我在老地方等他!」
一怔,包松道:
「阮爺,兩萬兩銀票可不是小數目,要是甘小猴心一黑溜了,我怎麼辦?」
冷冷一笑,阮莫歎道:
「在你們眼裡甘小猴算不得什麼人物,在我阮莫歎心裡,小猴比你就高尚多了!」
包松訕訕一笑,道:
「非是我看不起阮爺朋友,實是為阮爺著想,既然阮爺放心,我便把銀票交給甘小猴,如何?」
笑笑,阮莫歎道:
「騾車在廟外,包師爺就請吧!」
包松見阮莫歎的匕首已插回小腿鞘內,立刻上前涎著老臉,道:
「阮爺,銀子我照給,人我也立刻放,三兩天內我便攜著家小西歸長安,你該不會再向我下手吧?」
阮莫歎哈哈一笑,道:
「放心吧,包師爺,我阮莫歎是個知足常樂的人,絕不會再向你掏取黑心銀子!」
包松忙施禮不迭,道:
「謝謝!謝謝!」
包松剛走到廟門口,阮莫歎哧哧笑道:
「好走,好走,切切記住,騾車是協遠鏢局的,到了縣衙著人給他們送還,這事可別忘了!哈……」
包松坐上車轅後,未再多留,暗裡冷笑,一抖騾韁便疾往縣城趕去……
那騾車奔馳中,突然後面有人叫道:
「包師爺,不送了!」
包松回頭,見阮莫歎一個跟斗自篷車頂上翻出五丈外,半空中阮莫歎雙手抓住路邊大樹橫枝,只一個擺動已消失不見!
心中大為驚訝,包師爺就不知阮莫歎什麼時候在車篷上,還好,自己沒有把心裡要罵的話抖出來!
現在,阮莫歎又摸到了固縣城外的小客棧,就在靠街邊的窗子下面,小九子特意為他安排個獨坐,一壺老酒,幾碟滷菜,阮莫歎吃著酒,不時的望望小街馬路上——
從正午直到夕陽斜照過來,阮莫歎已開始在咬牙,他心裡可想的多!
包師爺他除非不要命,否則……
就在這時候,從城門口走出個矮漢子,阮莫歎雙目一亮,笑意已掛在臉上——
「甘小猴,娘的老皮,果真放了甘小猴!」阮莫歎這時候不再注意走在街上的甘小猴,他甚至連上前招聲招呼也沒有,直到甘小猴走出城外這條小街,影子消失在遠處,他才緩緩站起來……
不錯,沒有人跟蹤甘小猴,這對阮莫歎而言,大可放心的追上甘小猴了!
如果阮莫歎真要去追甘小猴,阮莫歎充其量不過是江湖上一名殺手,一個缺乏頭腦的血腥人物而已!
往沙河岸那棟黃泥巴小屋走,一共有兩條路,甘小猴走的是近路,現在,他已望見河對岸山邊的小茅屋了,沙河的水不深,甘小猴是趟著河水過河,那已是四更天了!
灰濛濛的山邊河岸,甘小猴已大聲叫道:
「大哥,大哥,我是小猴呀!他們真的把我放出來了!」
已經走到茅屋門口,甘小猴伸手拍門,又道:
「大哥,快開門吧,連銀票全帶回來了!」
門開了,是甘小猴推開的,茅屋裡黑漆漆,一點動靜也沒有!
「娘的,沒人嘛!」
甘小猴走進屋子,摸出個打火鐮把小油燈點上,四下裡又看了一遍,自言自語,道:
「一定是躲進哪個娘們懷裡去了!」
現在,已經是晨陽東出,河面上灑落一片金光,甘小猴雙手叉腰的站在河岸四處瞧——
突然,頭上老松樹濃密的葉裡有人在打哈欠,甘小猴一驚,見是個人影,晃閃之間已落下樹來!
敢情還真是阮莫歎!
甘小猴一躍上前,叫道:
「大哥,你可真有—套!」邊自懷裡摸出四張銀票,又笑道:
「呶,這是兩萬兩銀票!」
接過銀票往懷裡塞,阮莫歎笑道:
「小猴,總以為你夠機伶,不料你還是被人家踩上後跟,你說說,那天到底怎麼回事?」
阮莫歎往樹下破籐椅上一塞,伸直雙腿面向沙河!
甘小猴一屁股坐在椅子邊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砸向河心,忿忿的道:
「提起來我是灰頭土臉,連大哥也面上無光!」甘小猴突然急急問道:
「對了,大哥,你騎的那匹老馬呢?」
阮莫歎笑道:
「馬是老了點,但腳程還不錯,不過我沒騎回來,丟在山裡也不知到哪兒了!」
雙手使勁一拍,甘小猴道:
「糟啦!」
阮莫歎道:
「怎麼啦?」
甘小猴急急的道:
「那匹老馬是卓寡婦拉磨的,那天我見那匹老馬拴在磨坊外,騎上便跑,屋子裡卓寡婦撕破喉嚨似的又叫又罵,我答應立刻還她的,這下子可完了!」
—笑,阮莫歎手指頭點上甘小猴的頂門,罵道:
「對你,卓寡婦一定包涵,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同那個半老徐娘的寡婦有一腿?」
甘小猴忙又道:
「大哥,丁是丁卯是卯,不能混為一談,再說,那匹老馬只要在磨上拉,卓寡婦就會有飯吃,如果沒那匹老馬,我甘小猴就不知道她會急成什麼樣!」
哈哈一笑,阮莫歎道:
「卓寡婦是苦了點,她那個啞巴女兒跟著她過苦日子,我早就心裡起疙瘩!」他一頓,又道:
「小猴,我可得把話說前面,你同卓寡婦那一腿我不過問,可你要是連那個可憐啞巴也一口吞,小心我敲爛你的頭!」
甘小猴一聲苦笑,道:
「啞巴才十三歲,甘小猴今年二十六,可我也拿她當女兒待,大哥,你能將她母女的事擺在心上,甘小猴代卓寡婦謝謝你了!」
伸手摸出一張銀票,阮莫歎道:
「拿去吧,別說是我給的,也好叫卓寡婦對你小子另眼看待!」
抖著雙手,甘小猴道:
「大哥,你開玩笑?銀票一張就是五千兩呀!真拿到卓寡婦面前,不定會把她嚇死!」
一笑,阮莫歎道:
「別他娘的露出—副沒出息樣子,走吧,我得清靜—陣子!」
突然,甘小猴仰天哈哈大笑起來,一雙猴兒眼笑得擠出眼淚來……
坐在破籐椅上的阮莫歎仰臉冷冷道:
「拿了銀票快走人,他娘的,你笑什麼?」
甘小猴拭著眼淚,道:
「本來我是不想說的,因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阮莫歎一愣,道:
「究竟什麼事?」
甘小猴笑意滿面的道:
「包師爺,固縣衙門裡那個肥頭肥腦的包師爺呀!」
阮莫歎道:
「包師爺怎麼了,你快說!」
甘小猴噎著氣,道:
「姓包的異想天開呀!」
「他想幹什麼?」一頓又道:
「我已經答應放他—馬,別他娘的不識好歹想動歪腦筋!」
甘小猴笑道:
「唉,還真在動他娘的歪腦筋了!」
「呼」的站起身,阮莫歎沉聲道:
「他想幹什麼?」
甘小猴笑道:
「一大早牢飯湯我剛喝下肚,才睡了一覺,姓包的已來到牢房,他說我是冤枉的,當場就把我放出來,私下裡他塞給我這些銀票,要我老地方會你,不料我剛走幾步,他又叫住我,哈……你猜他對我說了些什麼?」
阮莫歎罵道:
「去你娘的那條雞腿,我怎會知道他對你說些什麼?」
甘小猴笑笑,道:
「他老小子要你保他上路,明白的說是要你這位『索命判』保他的鏢!」一聲哈哈,又道:
「大哥你想,他這是不是老天真?」
阮莫歎急問:
「你怎麼說?」
甘小猴道:
「我對他說,我阮大哥怕不會答應,但我會把話帶到!」
緩緩踱向河岸邊,阮莫歎雙目直視水面,道:
「妙,娘的,也虧得他想得出來!」
甘小猴道:
「大哥,姓包的老小子可是撈了不少昧心銀子,你不會為這種人賣命吧?」
阮莫歎猛的回身,道:
「好!他那裡將計就計,娘的皮,我這裡順水推舟,小猴,姓包的銀子,不賺白不賺,這趟鏢我接了!」
滿面驚訝,甘小猴道:
「我的老媽呀,『索命判』你不是開玩笑吧?」
阮莫歎道:
「我像是開玩笑?」
甘小猴道:
「哎呀我的老祖宗,你拿什麼給人家保鏢?你有幾個鏢師幫襯,哪兒來的趟子手替你推送鏢車?西去長安八百里,你以為天亮走到天黑便到了?別逗了,阮祖宗!」
面無表情,阮莫歎道:
「回到縣城你便走一趟縣衙,告訴姓包的,他這趟鏢我保定了!」
甘小猴愣然的道:
「就你一個人?」
阮莫歎道:
「還有你呀!趕車你總會吧?」
甘小猴道:
「敢情你想學學關二爺單騎保皇嫂?」
「哦呸!」阮莫歎罵道:
「關二爺保皇嫂為的是個『義』字,我阮莫歎保包松全是為銀子!」他一頓又道:
「告訴姓包的,他給協遠出多少,我便收他多少,什麼時候上路,回來告訴我,准誤不了事!」
一掌拍在大腿上,甘小猴笑道:
「他奶奶的,有你『索命判』撐腰,我甘小猴便能直起身子往前走,我這就找姓包的去!」
於是,甘小猴走了……
甘小猴並未趕到縣衙門,卻趕到東城後街,就在一條小巷子裡,他敲開卓寡婦那個斑駁木門!
開門的是卓寡婦唯一的啞巴女兒,她見甘小猴猛的一把拉住不放手,邊「咿咿呀呀」的直往屋裡叫!
立刻,便見屋邊磨坊衝出個三十出頭的女人——
這女人生得還真不賴,雙眼皮薄嘴唇,皮膚白得同她臉上的麵粉無分別,敢情老馬被甘小猴騎走,她只得同啞巴女二人合力在推磨了……
卓寡婦見是甘小猴,早邁著大腳板衝出來,她一手叉腰,只一手便指著甘小猴罵道:
「沒良心的甘小猴,殺千刀的小混混,你把老娘的馬騎到那兒去了,你說!你說呀!」
卓寡婦大怒,雙手暴伸,幾乎把甘小猴掀翻在地,邊尖聲罵道:
「你要不把馬送回來,今個同你沒完沒了!」
伸手在懷裡摸,甘小猴道:
「別急嘛,卓大姐,我早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一份,早晚我甘小猴都在為這個家打算呀!」
卓寡婦怒罵道:
「你再胡說什麼?你會為我母女?」
甘小猴忽的抖開五千兩銀票,笑道:
「拿去吧!」
卓寡婦見是一張紙,問道:
「這是什麼?」
甘小猴嘻嘻笑道:
「敢情好,窮的連錢都不認識了!」
卓寡婦冷笑道:
「這叫什麼錢,一張擦屁股紙!」
甘小猴指著紙上寫的道:
「五千兩銀子的銀票,你看不懂?」
卓寡婦怒道:
「猴崽子,你不知道我不識字呀!」
甘小猴笑道:
「既然不識字,那就聽我的,打從明天起,你也別再替人磨面了,你母女撿些喜歡的買來穿,花粉珠寶盡著用,聽我的,關起門來好生過日子吧!」
卓寡婦沉聲道:
「小猴崽,敢情你是喝多了,還是發了瘋,沒得倒跑來找老娘尋開心?」
甘小猴面色一寒,道:
「娘的老皮,說了半天你還是不信哪!」
卓寡婦冷笑,道:
「你有五千兩銀子便不會來我這兒了!」
甘小猴一聽怒道:
「你這是什麼話,當真把甘小猴當成無義無情之人?」他一把拉住卓寡婦的手,道:
「走,跟我到永富錢莊,我把這五千兩銀票往錢櫃上存著,想怎麼花便怎麼花!」
別看卓寡婦比甘小猴高半個頭,甘小猴使起狠來卓寡婦便成了羔羊!
一連轉了兩條街,甘小猴把卓寡婦拖到永富錢莊,五千兩銀票往櫃檯一放,甘小猴已吆喝道:
「那位管事的?」
櫃檯裡面兩個管帳的見是五千兩銀票,忙不迭的請甘小猴與卓寡婦二人坐下——
指著銀票,甘小猴對管帳的道:
「五千兩銀子寄在貴銀號,把名字記她的!」邊指著驚得發愣的卓寡婦,又道:
「先支一百兩交由她帶回去,以後支多少便記多少!」
連掌櫃也匆匆走出來了——
流著滿眶淚,卓寡婦一把拉住甘小猴,泣道:
「小猴!小猴你……」
甘小猴笑笑,道:
「拿了銀子先回去,等我辦完事我們家裡說去!」
於是,甘小猴走了……走得十分輕鬆!
卓寡婦也走了,是拭著興奮的眼淚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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