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沙塵和垃圾之中(那兒現在有了四條狗),伯納在和約翰緩緩地走來走去。
“我很難明白,”伯納說,“也很難重新組合成印象。我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世紀裡。有個母親,有這麼多骯髒,有上帝,有衰老,還有疾病……”他搖搖頭。“幾乎難以想象。我永遠也不會明白,除非你解釋清楚。”
“解釋什麼?”
“解釋這個,”他指著印第安村莊,“那個。”村子外那間小屋。“解釋這一切。你們的生活。”
“可那有什麼可解釋的?”
“從頭解釋起。解釋你能夠回憶起的一切。”
“我能夠回憶起的一切。”約翰皺起了眉頭,沉默了很久。
天氣炎熱,母子倆吃了很多玉米攤餅和甜玉米。琳妲說,“來躺一躺,孩子,”母子倆在大床上躺了下來。“唱歌,”琳妲唱起了“鏈霉菌馬右轉彎,轉到斑波裡T字邊”,和“再見吧寶貝班亭,你馬上就要換瓶”。歌聲越來越含糊……
一陣響動,約翰給驚醒了,有個男人在對琳妲說著什麼,琳妲在笑。她原把毛毯拉到了下巴,那人卻把它全掀開了。那人的頭發像兩根黑色的繩子,手臂上有一條可愛的銀臂測,鑲嵌著藍色的石頭。約翰喜歡那臂側,可仍然害怕。他把臉躲到淋妲懷裡,琳妲摟住他,他感到了安全。他聽見琳妲用他聽不大懂的話說,“不行,約翰在這兒。”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妲,又溫柔地說了幾句什麼。琳妲說,“不行。”但那人卻彎過身子對著他。那臉大而可怕,頭發碰到了毛毯。“不。”琳妲又說,他感到她的手摟得更緊了。“不,不。”但是那人卻抓住了他一條胳臂,抓得他生疼,他尖叫起來。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抱起他來。琳妲仍然抱住他說,“不行,不行。’那人說了些生氣的話,很短促。琳妲的手突然放松了。“琳妲,琳妲。”他又是踢腿又是掙扎。但是那人把他抱到了門邊,開了門,把他放在另一間屋子正中,自己走掉,在身後關上了門。他爬起來跑到門口。他踮起腳勉強可以摸到那巨大的水門閂;他抬起門閂一推;卻打不開。“琳妲。”他大叫。琳妲沒有回答。
他記起了一間相當陰暗的房間;裡面有些奇怪的木頭制品,牽著許多線,許多婦女站在周圍。琳妲說那是在編毛氈。琳妲要他跟別的孩子們一起坐在屋角,她自己去幫女人們工作。他跟小孩子們玩了很久。人們突然非常大聲地講起話來,有女人在推著琳妲,要她出去。琳妲在哭,在往門邊走。他跟了上去,問她那些女人為什麼生氣。“因為我弄壞了東西。”然後琳妲也生氣了。“她們那種混賬編織法我怎麼會知道?”她說,“惡劣的野蠻人。”他問她什麼叫野蠻人。他們回到自己屋裡時波培已經等在門口,他跟他倆進了屋。波培有一個大葫蘆,裡面裝著些像水一樣的東西,不過不是水,而是一種有臭味、燒嘴巴,能弄得你咳嗽的東西。琳妲喝了一點,波培也喝了一點。然後琳妲便哈哈大笑,大聲說話。然後她便跟波培進了另一間屋子……波培走掉以後他進了屋子。琳妲躺在床上睡得很熟,他沒有法子叫醒她。
那時波培來得很勤。他說葫蘆裡的東西叫美似可。可是琳妲說那應該叫做唆麻,只是喝了之後不舒服。他恨波培,也恨所有的人——所有的來看琳妲的男人。有天下午他正在跟別的孩子們玩——那天很冷,他記得,山上有雪,他回到屋裡聽見寢室裡有憤怒的叫喊。是女人的聲音,說的話他聽不懂,但是知道那是可怕的話。然後,突然叭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摔倒了。他聽見人們跑來跑去。然後又是叭的一聲,再後是像驢子挨鞭打的聲音,只是挨打的不像驢那麼瘦。琳妲尖叫起來。“啊,別,別,別打!”她說。他跑了進去,三個婦女披著黑氈子,琳妲在床上。一個婦女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個壓在她的腿上,不讓她踢;第三個婦女正在用鞭子抽她。一鞭,兩鞭,三鞭,每一鞭抽下去琳妲都尖聲大叫。他哭著拽那女人的氈子邊,“求你啦,求你啦。”他說。那女人用空手把他拉開,又抽了一鞭子,琳妲又尖叫起來。他兩手抓住那女人褐色的大手,使盡力氣咬了下去。那女人叫了起來,掙脫了手,狠命一巴掌把他推倒在地上,還趁他躺在地上時抽了他三鞭子,那鞭子比什麼都厲害,他痛得像火燒。鞭子又呼嘯了,抽了下來。可這一次叫喊的是琳妲。
“可她們為什麼要傷害你,琳妲?”那天晚上他問道。他哭著,因為自己背上那些紅色的鞭痕還痛得厲害;也因為人們太野蠻,太不公平;也因為他自己是個孩子,無法反抗。琳妲也在哭。她倒是成年人,可她只有一個人,打不過她們三個。那對她也不公平。“她們為什麼要欺負你,琳妲?”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她的話聽不清,因為她趴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裡。“她們說那些男人是她們的,”她說下去,好像根本不是在對他講話;而是在跟她內心的什麼人講話。她的話很長,他聽不懂;最後她開始哭了,哭聲比任何時候都大。
“啊,別哭,琳妲,別哭。”
他靠過去,靠得緊緊的,伸手摟住她的脖子。琳姐叫了起來,“哦,別碰,我的肩膀!哦!”她使勁推開了他。他的腦袋撞在了牆上。“小白癡!”她叫道;然後她開始打他耳光。叭!叭!……
“琳妲,”他叫了出來,“哦,媽媽。別打了!”
“我不是你媽媽。我不要做你媽媽。”
“可是琳妲……哦!”她又給了他一耳光。
“變成了野蠻人,”她大叫。“像野獸一樣下崽……要不是因為你我就可能去找探長,就有可能走掉。可帶著孩子是不行的。那太丟臉。”
他見她又要打他,舉起手臂想遮住臉,“哦,琳妲,別打,求你別打。”
“小野獸!”她拉下了他的胳臂,臉露了出來。
“別打了,琳妲。”他閉上眼睛,等著挨打。
可是她沒有打。過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睛,看見她正望著他。他勉強對她笑了笑。她突然雙手摟住了他,親他,親了又親。
有時琳妲幾天不起床,躺在床上傷心。或者又喝波培帶來的東西,然後就老笑,又睡覺。有時她生病了,常常忘記給他洗臉洗澡,他除了冷玉米攤餅沒有別的東西哈。他記得她第一次在他的頭發裡發現那些小動物時,大驚小怪地叫個沒有完。
他們最快活的時候是在她向他講述那個地方時。“任何時候你想飛,你都可以飛,真的嗎?”
“任何時候你想飛都可以的,”她告訴他從一個盒子裡放出來的好聽的音樂,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東西;在牆上一個東西上一按,就會發出亮光;還有圖畫,不光是看得見,而且還聽得見,摸得著,聞得出;還有一種盒子,能夠發出愉快的香味;還有山那麼高的房子,粉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銀灰色的。那兒每個人都非常快活,沒有人會傷心或者生氣。每個人都屬於每個其他的人。還有那些盒子,在那兒你可以看見和聽見世界那一邊發生的事情,還有瓶子裡的可愛的小嬰兒——一切都那麼干淨,沒有臭味,沒有骯髒,人們從來不會孤獨,大家在一起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像在這兒馬爾佩斯開夏令舞會時一樣。只是快活得多,而且每天都快活,每天都快活……他一小時一小時地聽著。有時他跟別的孩子們玩膩了,村子裡的老人也會用另外的語言對他們講故事。講世界的偉大的改造者;講左手跟右手、干和濕之間的長期斗爭;講晚上一想就想出了大霧,然後又把全世界從霧裡救出來的阿沃納微羅那;講地母和天父;講戰爭與機遇的孿生子阿海雨塔和瑪塞列螞;講耶穌和菩公;講瑪利和讓自己青春重現的哀擦那雷喜;講拉古納的黑石頭和阿扣馬的大鷹和聖母。全是些離奇的故事,因為是用另一種語言講的,不大聽得懂,所以特別好聽。他常躺在床上想著天堂和倫敦、阿扣馬聖母和一排排清潔的瓶子裡的嬰兒。耶穌飛上天,琳組飛上天,還有世界孵化中心的偉大主任和阿沃納微羅那。
許多男人來看琳妲。孩子們開始用指頭指他。他們用那另外一種陌生語言說琳妲是壞女人。他們叫了她一些名字,他聽不懂,卻明白都是壞名字。有一天他們唱了她一個歌,唱了又唱。他對他們扔石頭。他們也扔石頭打他,一塊尖石頭砸傷了他的臉,血流不止,他滿身是血。
琳妲教他讀書,她用一塊木炭在牆上畫了些畫——一只動物坐著,一個嬰兒在瓶子裡,然後又寫些字母。寫:小小子蹲瓶子,小貓咪坐墊子。他學得又快又輕松。他會讀牆上所有的字之後琳妲打開了她的大木箱,從那些她從來不穿的滑稽的小紅褲下面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小書。那書他以前常看見。“你長大以後,”她說,“就可以讀了。”好了,現在他長大了,他覺得驕傲。“我擔心你不會覺得這書能叫你太激動,”她說,“但那是我唯一的東西,”她歎了一口氣,“你要是能夠看見那些可愛的朗讀機就好了!我們在倫敦常用的。”他讀了起來,《胚胎的化學和細菌學條件設置》、《胚胎庫比塔人員實用說明書》。光是讀那標題就花了他一刻鍾。他把書扔到了地上。“討厭,討厭的書!”他哭了起來。
孩子們仍然唱著那支關於琳妲的可怕的歌。有時他們又嘲笑他穿得太破爛。他的衣裳破了琳妲不知道怎麼補。她告訴他在那另外的地方,衣服有了洞就扔掉,買新的。“破爛兒,破爛兒!孩子們對他喊。“可是我會讀書,”他想,“他們不會,連什麼是讀書都不知道。”他們嘲笑他時,他努力想著讀書,就很容易對付了。他可以裝著不在乎。於是他又要求琳妲把書給他。
孩子們越是唱歌,指指戳戳,他越是用功讀書。那些字他很快就讀得很好了,就連最長的字也一樣。但那是什麼意思呢?他問琳妲,她一般是答不上來。即使能答得上來,她也解釋不清楚。
“什麼叫化學藥品?”他有時間。
“哦,比如鎂鹽,比如保持德爾塔和愛撲塞隆們瘦小落後的酒精;比如制造骨頭的碳酸鈣和諸如此類的東西。”
“可是化學藥品怎麼制造呢,琳妲?化學藥品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不知道,是從瓶子裡取出來的。瓶子空了就打發人到藥品倉庫去要。是藥品倉庫的人制造的,我估計。或者是由他們打發人到工廠去取來的,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搞過化學。我一向只搞胚胎。”
他問她其他問題也都一樣。琳妲好像從來就不知道。印第安村的老年人的回答卻要確切得多。
“人和一切生物的種子,太陽的種子,大地的種子,天的種子都是阿沃納微羅那用繁衍神霧創造出來的。現在世界有四個子宮,他把種子放進了最低的子宮裡。種子漸漸成長……”
有一天(約翰後來算出那難是他十二歲生日後不久),他回家發現寢室地上有一本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書。那書很厚,樣子很古老;書脊叫耗子咬壞了;有些書頁散了,皺了。他揀了起來,看了看書名頁,那書叫做《威廉-莎士比亞全集》。
琳妲躺在床上,從一個杯子裡暖著一種非常難聞的美似可。“哪書是波培拿來的。”她說。她的嗓子又粗又吸,仿佛是別人的聲音。“原放在羚羊聖窟的一個箱子裡,據說已經放了好幾百年。我覺得說得對,因為我看了看,認為滿是廢話,木文明,可是用來訓練你讀書還是可以的。”她喝完最後一口,把杯子放在床邊地面上,轉過身子,打了一兩個嗝,睡著了。
他隨意翻開了書。
“不,而是生活
在油漬斑斑汗臭薰人的床上。
浸漬在腐敗、調情和做愛裡,
下面是惡心的豬圈……”。
那些奇怪的話在他心裡翻騰,有如滾滾雷霆說的話;有如夏令的舞會上的大鼓——若是鼓聲也能表達意思的話;有如唱玉米之歌的男聲,很美,很美,美得叫你想哭;有如老米季馬搖晃著羽翎。雕花手杖和石頭和骨頭物件時所念的咒語——佳特拉、其錄、喜洛虧、喜洛虧、淒哀、喜盧、喜盧、其托——但比那咒語好,因為它有更多的意思,因為那是說給他聽的;說得好極了,而且叫人聽得似懂非懂,那是一種美麗得懾人的咒語,是關於琳妲,關於琳妲躺在那兒打呼喀,床前地上擺著空杯子的。是關於琳妲與波培,琳妲與波培的。
他越來越恨波培了。一個人能夠笑呀笑呀卻仍然是個惡棍。一個不肯悔改的、欺詐的。荒淫的、狠毒的惡棍。那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似懂非懂,但卻很有魅力,老在他腦袋裡轟隆隆震響。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他以前好像從來沒有真正恨過波培;沒有真正恨過他,因為他從來說不清對他的恨有多深。可現在他聽見了這些咒語,它們像鼓點,像歌聲,像魔法。這些咒語和包含咒語的那個非常奇怪的故事(那故事他雖不大清楚,但照樣覺得非常非常精彩),它們給了他仇恨波培的理由,使他的仇恨更真實,甚至使波培也更真實了。
有一天他玩耍回來,內室的門開著,看見他倆一起躺在床上睡著了——雪白的琳妲和她身邊的幾乎是黑色的波培。波培一只胳臂在她脖子底下,另外一只黑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他的一根長辮子纏在她的喉頭,好像是條黑蛇要想纏死她。波培的葫蘆和一個杯子放在床邊的地面上。琳妲在打鼾。
他的心仿佛不見了,只剩下了一個空洞。他被掏空了,空而且冷,感到很惡心,很暈眩。他靠在牆上穩住了自己。“不肯悔改的、欺詐的、荒淫的……”這話在他的腦袋裡重復著,重復著,像彭彭的鼓聲,像謳歌玉米的歌聲,像咒語。他突然從渾身冰涼變得滿身燥熱。他的血液在奔流,面頰在燃燒,屋子在他面前旋轉著,陰暗了。他咬牙切齒。“我要殺死他。我要殺死他,”他不斷地說。突然更多的話出現了:
“等他在酗酒昏睡,或怒不可遏的時候,
等他躺在建亂的貪歡的床上的時候……”
咒語在為他說話,咒語解釋了命令,發出了命令。他退回到外面的屋子。“在他酗酒昏睡的時候……”切肉的刀子就在火爐邊的地上。他揀起刀子踮起腳尖回到了門邊。“在他酗酒昏睡的時候,酗酒昏睡的時候……”他沖過房間,一刀刺去,啊,血!——又是一刀,波培驚醒了。他舉起手又是一刀,手卻被抓住了——哦,哦!——被扭開了。他不能動了,逃不掉了。波培的那雙黑黑的小眼睛非常逼近地盯著他的眼睛。他把眼睛扭到了一邊。波培的左肩上有兩個傷口。“啊,看那血!琳妲在叫喊,“看那血!”流血的景象從來就叫她受不了。波培舉起了他另一只手——約翰以為他要打他,便僵直了身子,准備挨打。但是那手只是抓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臉扭了過來,使他不得不再望著波培的臉。他們倆對視了很久,對視了幾個小時,又幾個小時。突然,他哭了起來——因為忍不住。波培哈哈大笑。“去吧,”他用另一種印第安語說,“去吧,勇敢的阿海優塔。”約翰逃了出去,到另外那間屋子去隱藏他的眼淚去了。
“你十五歲了,”老米季馬用印第安話說,“現在我可以教你摶泥土了。”
兩人蹲在江邊,一起工作。
“首先,”米季馬兩手抓起一團濕泥說,”我們做一個小月亮。”老頭把泥捏成了一個圓餅,然後讓餅邊豎起了一點;月亮變成了淺杯。
他慢慢地笨拙地學著老人那巧妙的動作。
“月亮,杯子,現在是蛇,”米季馬把另一塊泥土搓成了一根可以盤曲的長條,盤成了一個圓圈,再把它壓緊在杯子口上。“然後又是一條蛇,又是一條蛇,再是一條蛇。”米季馬一圈又一圈塑造出了罐子的邊。那罐子原來窄小,現在鼓了出來,到了罐口又窄小了。米季馬擠壓著,拍打著,抹著,刮著;最後那罐子站在了那裡,就是馬爾佩斯常見的那種水罐,只是顏色是奶油白,而不是黑的,而且摸起來還軟。約翰的罐子站在米季馬的罐子旁邊,那是對米季馬的罐子的歪扭的摹本。他望著兩個罐子,忍不住笑了。
“下一個就會好一些了。”他說,開始潤濕另一塊泥。
摶弄,成型,感覺到自己的手越來越巧,越來越有力——這給了他不尋常的快樂。“A呀B呀C,維呀他命D,”他一邊工作一邊唱歌,“脂肪在肝中,鱉魚在海裡。”米季馬也唱了起來——那是關於殺熊的歌。他們倆工作了一整天,讓他一整天都充滿了強烈的令人陶醉的歡樂。
“明年冬天,”老米季馬說,“我教你做弓。”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裡面的儀式終於結束了,門打開了,人們走了出來。科特路首先出現。他握緊了右手伸在前面,好像捏著什麼值錢的珍寶。季雅紀美跟在後面,她也捏緊一只手,同樣伸了出去。他們倆默默地走著,後面跟著他們的嫡。堂、表兄弟姐妹和所有的老人。
他們走出了印第安村落,穿過了石源,來到懸崖邊上,面對著清晨的太陽站住了。科特路張開了手,一把玉米面白森森躺在他手掌裡,他對著玉米面呼出一口氣,喃喃地說了幾句,把那白色的粉末對著太陽撒去。季雅紀美也這樣做。然後季雅紀美的父親也走上前來,舉起一根帶羽翎的祈禱杖,做了一個很長的祈禱,然後把那祈禱杖也隨著玉米面扔了出去。
“禮成,”米季馬大聲說,“他們倆結婚了。”
“禮成了,”人們轉過身來,琳妲說,“我能夠說的只有一句話:這的確好像是小題大做。在文明社會,一個男孩子想要一個女孩子只需要……可是,你要到哪兒去,約翰?”
約翰不管她的招呼,只顧跑,要跑掉,跑掉,跑到能讓他孤獨的地方去。
禮成。老米季馬的話在他的心裡不斷重復。禮成,禮成……他曾經愛過季雅紀美,默默地、遠遠地,然而熱烈,不顧一切,沒有希望。可現在已經“鞏成”。那時他十六歲。
在月亮團圓的日子,羚羊聖窟裡常有人傾訴秘密。完成秘密和產生秘密。人們到那兒去,到羚羊聖窟去,去時是孩子,回來變做了成人。男孩都害怕,卻又渴望,那一天終於來了。太陽落了山,月亮升了起來。他跟別人去了。幾個男人的黑影站在聖窟門口,梯子往下伸到了紅燈照著的深處。帶頭的幾個男孩已經開始往下爬。一個男人突然走了出來,抓住了胳臂把他拖出了行列。他掙脫之後又回到行列裡去。這一回那人摸了他,扯了他的頭發。‘稱沒有資格,白毛!”“那母狗下的崽沒有資格!”有個人說,男孩子們笑了。“滾!”因為他仍在人群邊逗留,不肯離開,人們又叫了起來。有人彎下腰揀起石頭扔他。“滾,滾,滾!”石頭像雨點一樣飛來。他流著血逃到了陰暗處。紅燈照耀的聖窟裡歌唱開始了。最後的男孩已經爬下梯子。他完全孤獨了。
在印第安人村莊外面光禿禿的石源平頂上,他完全孤獨了。月光下的巖石像漂白了的骷髏。高崖下的山谷裡郊狼在對著月亮嚎叫。他受傷的地方很疼,傷口還在流血。他抽泣,並非因為痛,而是因為孤獨。他一個人被趕了出來,進入了像骷髏一樣的巖石和月光的世界。他在懸崖邊上背著月光坐下了。他向下看看石塬漆黑的影子,看看死亡漆黑的影子。他只要向前一步,輕輕一跳……他把右手伸進月光裡。手腕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幾秒鍾滴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明天,明天,還有明天……。
他已經找到了時間、死亡和上帝。
“孤獨,永遠孤獨。”小伙子說。
那話在伯納心裡引起了一種淒涼的反響。孤獨,孤獨……“我也孤獨,”他說,情不自禁說了句體已話,“孤獨得可怕。”
“你也孤獨嗎?”約翰露出一臉驚訝,“我還以為在那邊……我是說琳妲總說那邊的人從來不會孤獨。”
伯納扭泥地漲紅了臉。“你看,”他嘟噥說,眼睛望著別處,“我估計,我跟我那兒的人很不相同。如果一個人換瓶時就有了不同……”。
“對,說得正好,”小伙子點點頭,“如果有了不同,就必定會孤獨。他們對人太凶惡。他們把我完全排斥在一切之外,你知道嗎?別的小伙子被打發上山去過夜——那是你必須去夢想出你的神聖動物的時候,你知道——他們卻不讓我跟他們去,什麼秘密都不告訴我。可我自己告訴了我自己,”他說下去,“我五天沒有吃東西,然後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出去了,進入了那邊的山。”他指點著說。
伯納居高臨下地笑了,“你夢想出了什麼嗎?”他問。
對方點點頭。“但是我不能告訴你是什麼,”他停了一會兒低聲說,“有一回,”他說下去,“我做了一件別人從沒有做過的事。夏天的正午,我雙手分開靠在一塊巖石上,好像十字架上的耶穌。”
“為什麼?”
“我想知道釘在十字架上是什麼滋味。吊在那兒,太陽光裡……”。
“可你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哦……”他猶豫了一下,“因為我覺得,既然耶穌受得了,我也就應該受得了。而且,一個人如果做了什麼錯事……何況我很不幸;那也是一個理由。”
“用這種辦法治療你的不幸似乎有些好笑。”帕納說。可是再想了一下他覺得這樣做也有一定的道理,總比吃唆麻好……。
“過了一會兒我暈了過去,”小伙子說,“撲倒在地上。你看見我受傷的地方了嗎?”他從他的額頭上撈起了那厚密的黃頭發,露出了右太陽穴上的傷疤。一道灰痕。
伯納看了一眼,但。心裡立即一怔,望到了一邊。他的條件設置使他不那麼容易產生憐憫,卻十分敏感嬌氣。提起疾病和痛苦他不但恐怖,而且抵觸,甚至厭惡,像遇見了骯髒、畸形或是衰老。他趕緊換了個話題。
“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跟我們一起回到倫敦去?”他問道,走出了他這場戰役的第一步。他在那小房間裡已看出了那野蠻人的“父親”是誰,從那時起他就在秘密地醞釀著他的戰略,“你願去嗎?”
那小伙子的臉上放出了光彩。“你真有那意思?”
“當然,就是說我如果能夠得到批准的話。”
“琳妲也去?”
“晤……”他猶豫了,沒有把握。那個討厭的東西!不,那辦不到。除非,除非……伯納突然想起她那份叫人惡心的樣子可能是一筆巨大的資本。“但是當然。”他叫道,用過分的熱中代替了他開初的遲疑。
小伙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想看,我平生的夢想竟然得以實現。你還記得米蘭達的話嗎?”
“米蘭達是誰?”
但是那小伙子顯然沒有聽見他提問。“啊,奇跡!”他在念著;眼睛發光,面頰泛出明亮的紅暈。“這兒有多少美好的人!人是多麼美麗!”紅暈突然加深了。他想到了列寧娜,一個穿玻瓶綠黏膠衣裳的天使,青春年少和皮膚營養霜使她顯得容光煥發,豐腴美艷,和善地微笑著。他的聲音遲疑了。“啊,美妙的新世界廣’他背起書來,又突然打住了。血液已經離開了他的面頰;他蒼白得像紙。“你跟她結婚了嗎?”他問。
“我什麼?”
“結婚。你知道——永不分離。他們用印第安話說:永不分離。婚姻是不能分離的。”
“福帝呀,沒有!”伯納忍不住笑了。
約翰也笑了。卻是為了別的原因——純粹是因為高興。
“啊,美妙的新世界,”他重復了一句,“啊,美妙的新世界,有多麼出色的人物。咱們立即出發吧。”
“你說話的方式有時候很特別,”伯納又迷惑又驚訝地盯著小伙子,“不過,等到你真正看見新世界時再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