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奧斯卡就這樣為他的朋友克勒普提供了從床上起身的理由。他高興過頭,從霉臭的被褥中一躍而起,甚至用水沖洗身子,完全成了一個新人,並且說:「妙哉!」又說,「我可以從人世間得到好處!」今天,奧斯卡成了臥床者。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說,克勒普要對我實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因為當初我使他離開了他那麵條廚房裡的床,現在他要讓我離開療養和護理院裡我的欄杆床。
我必須對他每週一次來探望我感到滿意,我必須洗耳恭聽他有關爵士音樂的樂觀主義宏論,他的音樂共產主義宣言,因為他臥床不起時,是個忠誠的保皇黨人,擁護英格蘭王室,但在我奪走了他的床以及他的風笛和伊麗莎白後,他馬上成了德國共產黨繳納黨費的黨員。至今這仍是他的一項非法的業餘愛好:喝著啤酒,吃著血腸,一邊向站在酒櫃前細看酒瓶商標的沒有危險的小人物們講述,全日工作的爵士樂隊和蘇聯農莊都是使人幸福的團體。
當今的社會為一個從睡夢中驚醒的人所提供的機會是很少的。克勒普一旦離開了他藏身的床,他可以成為同志——這甚至在被宣佈為非法後更具有吸引力。爵士樂狂是為他提供的第二種信仰。第三,他這個受洗的新教徒可以改宗成為天主教徒。
至於克勒普,他也只能如此。他保留著通往各種信仰的道路。他的小心謹慎、他的黝黑油亮的肉身以及他的靠掌聲維持的幽默感給他開了一張藥方,按照它的靈活的原則,他竟把馬克思的學說同爵士樂的神話混合在一起。如果有朝一日有一個工人神甫之類的左翼神甫攔住了他的去路,此外,這個神甫還是新奧爾良爵士樂唱片的收藏者的話,那麼,這個馬克思主義爵士樂狂從那一天起便會去領聖體,把上文描述過的他身上的臭氣同新哥特式教堂的臭氣混合在一起。
今天,我若是下了床,我的命運也是如此。所以,克勒普這小子正用生活是如何溫暖之類的諾言誘使我下床。他向法院遞交一份又一份的申請書,還同我的律師攜手合作,要求法院重新開庭審理我的案子。他想讓奧斯卡被宣判無罪,想讓奧斯卡獲釋,把我們的奧斯卡從療養院裡放出來!為什麼呢?克勒普嫉妒我臥床不起。
然而,我並不後悔在蔡德勒家當房客的時候使一位臥床的朋友變成直立的、踏著沉重的腳步四處走的、甚至奔跑的朋友。除了我心情沉重地奉獻給道羅泰婭姆姆的那些鐘點以外,我的私人生活倒是無憂無慮的。「哈羅!克勒普!」我拍拍他的肩膀說,「讓我們成立一個爵士樂隊吧!」他摸摸我的駝背。他愛它幾乎如同愛他的肚皮。「奧斯卡和我,我們要成立一個爵士樂隊!」克勒普向世界宣告。「只是我們還缺一個像樣的吉他手,他當然還得會彈班卓琴1。」確實如此。在長笛和鼓之間還得有奏第二旋律的樂器。要有一種低音彈撥樂器的話倒是不錯的,即使純粹從樂隊的外觀上講也是如此,但低音樂器手當時已經不好找,於是我們便全力去尋找還缺少的那個吉他手。我們常去電影院,如我在本書卷首業已報道的那樣,我們每週照相兩次,一邊喝啤酒,吃血腸加洋蔥,一邊用護照相片搭配出各種無聊玩藝兒來。當時,克勒普認識了紅頭髮的伊爾絲,輕率地把自己的照片送了一張給她,僅僅為了這件事就非娶她不可。而我們唯獨沒有找到那個吉他手——
1班卓琴,美洲黑人的一種長頸撥絃樂器。
我在藝術學院當模特兒的工作,使我有可能多少領略了杜塞爾多夫舊城的牛眼形玻璃窗,它的乳酪加芥末,啤酒氣味和下萊茵河的顛簸。然而,真正瞭解這些是我在克勒普身邊的時候。我們到處尋找吉他手,在蘭只圖斯教堂周圍地區,在所有的小酒館裡,尤其在拉亭街,在「獨角獸」,因為博比在那裡奏樂伴舞。有時他讓我們上台演奏長笛和鐵皮鼓,為我的鐵皮鼓鼓掌,儘管博比本人是位出色的打擊樂手,可惜他的右手少了一個手指。
雖說我們在「獨角獸」沒有找到吉他手,我卻得到了一些熟悉這種場面的機會,再加上我過去在前線劇團的經驗,我本來可以在短期內成為一個勉強過得去的打擊樂手的,可是,道羅泰婭姆姆卻不時地妨礙我全力以赴。
我一半的思想始終伴隨著她。倘若另一半思想完完全全地傾注在我的鐵皮鼓上的話,那會更加令人痛苦。結果呢,我的思想總是從鐵皮鼓開始,結束於道羅泰婭姆姆的項飾。克勒普瞭解這一點,他總能老練地用長笛填補我無心擊鼓時留下的空白。每當他看到奧斯卡一半思想開了小差時,就關心地說:「你大概餓了吧,我給你要一份血腸好嗎?」
克勒普在這個世界的任何苦惱背後總會察覺到一種餓狼似的飢餓,所以,他也相信,用一份血腸就能醫治任何苦惱。在那段日子裡,奧斯卡吃了許多新鮮血腸加洋蔥圈,還喝了不少啤酒,好讓他的朋友克勒普相信,奧斯卡的苦惱是飢餓而不是道羅泰婭姆姆。
我們多半一大早就離開尤利希街蔡德勒的寓所,在舊城用早餐。我僅僅在我們需要錢買電影票時才去藝術學院。其間,繆斯烏拉已經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同畫師蘭克斯訂了婚,脫不開身,因為蘭克斯得到了工業界委託給他的第一批大任務。缺了繆斯,獨自一人去當模特兒,奧斯卡也就沒有興致了。人家又畫他一人,把他抹黑,可增至極。就這樣,我便一心跟我的朋友克勒普相好,因為在瑪麗亞和小庫爾特那裡,我也得不到安寧。她的上司兼已婚的追求者施丹策爾每天晚上都在那裡。
一九四九年初秋某日,克勒普和我出了各自的房間,在走廊上,大約在乳白玻璃門前碰頭,正要帶著樂器離開寓所,蔡德勒把他的起居室兼臥室的門打開了一條縫,招呼我們。
他捅出一條捲起的狹而厚實的地毯,推到我們面前,要我們幫助他鋪上釘牢。這是一條椰子纖維地毯,長八米二十。可是,蔡德勒寓所的走廊長七米四十五。所以,克勒普和我必須把地毯剪掉七十五厘米。我們坐著干,剪椰子纖維地毯可真是件費力氣的活計。結果,我們多剪掉了兩厘米。地毯的寬度同走廊的寬度正好一樣。蔡德勒說他彎不下腰來,便請我們協力把地毯釘在地板上。奧斯卡出了個主意:在釘的時候把地毯神一下。於是,那缺的兩厘米也給補上了,只差那麼一丁點兒。我們用的是寬平頭釘子,因為椰子纖維地毯編織得不密,窄頭釘子是吃不牢的。奧斯卡和克勒普都沒有誤敲上自己的大拇指。可我們畢竟敲彎了一些釘子。這只怪蔡德勒備有的釘子質量不行,那是幣制改革以前的貨色。椰子纖維地毯已經有一半釘牢在地板上時,我們放下錘子,交叉成十字,抬頭望著監督我們幹活的刺蝟,目光雖然不是咄咄逼人,卻也滿懷期待。他也鑽進他的起居室兼臥室去。從他貯存的利口灑杯裡取出三個回來,還拿來一瓶雙料穀類酒。我們為椰子纖維地毯的經久耐用干桿,隨後又不是咄咄逼人而是滿懷期待地望著他,言下之意是:椰子纖維地毯使人口渴。雙料穀類酒接二連三地斟到刺蝟的三個利口酒杯裡去。這些酒杯大概也很高興,直到它們又被摔成碎片為止,因為刺蝟又為他的太大而突然大發雷霆。先是克勒普故意把利口酒杯摔到椰子纖維地毯上,玻璃杯沒有碎,也沒有發出聲響。我們大家都說椰子纖維地毯真不錯。從起居室兼臥室裡觀看我們幹活的蔡德勒太太同我們一樣,也稱讚起椰子纖維地毯來,因為這地毯能保護落下的利口酒杯不受損壞,刺蝟一聽便火冒三丈。他在還沒有釘牢的那部分地毯上跺腳,拿起那三個空酒杯,帶著它們走進起居室兼臥室。我們聽到玻璃櫃的聲響,三個利口酒杯他嫌不夠,又從櫃裡拿出好幾個。緊接著奧斯卡聽到了他所熟悉的音樂,在他睿智的眼睛前浮現出蔡德勒家的連續燃燒爐,爐腳前是八隻利口酒杯的碎片,蔡德勒彎腰去拿鐵皮畚箕和掃帚,以蔡德勒的身份把他以刺蝟的身份摔成的碎片掃成一堆。可是,蔡德勒太太一直待在門口,儘管她背後發出各種了當的聲響。她對我們的工作非常感興趣,尤其在刺揭發怒而我們又拿起錘子的時候。刺蝟沒再露面,卻把那瓶雙料穀類酒留在了我們身邊。我們拿起酒瓶,一口一口往喉嚨裡灌。起先,我們當著蔡德勒太太的面還有些不好意思呢。但她只是親切地向我們點頭,這並不能打動我們,把酒瓶遞給她,也讓她喝一口。然而,我們的活兒幹得很利索,把釘子一個接一個敲到椰子纖維地毯裡去。當奧斯卡在護士的小間前釘地毯時,每敲一錘,乳白玻璃門就丁當響一陣。這使他內心痛苦不堪,他不得不在這充滿痛苦的時刻放下錘子。但他剛過道羅泰婭姆姆的小間的乳白玻璃門,他的心情又好轉了,錘子也聽使喚了。萬事皆有了結之時,椰子纖維地毯也釘到了頭。寬頭釘從一個角落排列到另一個角落,深深長入地板的脖子裡,釘子的扁平競頭正好露出在漲潮的、狂瀾起伏的、構成漩渦的椰子纖維上面。我們自鳴得意地在走廊裡邁步,來回走著,享用著地毯的長度,誇獎我們的工作,並且指出,不吃早飯,空著肚子鋪椰子纖維地毯,把它固定住,可是不容易的。末了,蔡德勒太太終於踏上新的、童貞女般的椰子纖維地毯,跨過它走進廚房,給我們倒咖啡,在鍋裡煎荷包蛋。我們在我的房間裡用餐,蔡德勒太太匆匆離去,她得去曼內斯曼公司上班了。我們開著房門,略感疲乏,邊吃邊觀賞我們的作品,如一條激流朝我們滾滾湧來的椰子纖維地毯。
一條便宜的地毯,縱使在幣制改革以前有著某些交換價值,那也用不著費這麼多的筆墨呀!為什麼呢?問得有理。奧斯卡聽著,搶先作了回答:就在這條椰子纖維地毯上,我於當天夜裡,頭一回遇見了道羅泰婭姆姆。
將近午夜時,我灌滿啤酒和血腸回到家裡。我把克勒普留在了舊城。他去尋找吉他手。我摸到了蔡德勒寓所的鑰匙孔,踏上走廊裡的椰子纖維地毯,走過黑洞洞的乳白玻璃門,走進我的房間,摸到我的床,脫去衣服,卻找不到我的睡衣,睡衣交給瑪麗亞去洗了。我找到了那塊七十五厘米長的椰子纖維地毯,也就是我們鋪地毯時剪下來的那一段,我拿來鋪在床前作為床前地毯用。我上床,但不能入眠。
看來沒有任何理由非要向諸君講述奧斯卡由於失眠而想著的是什麼,或者他什麼也不想但在腦子裡翻騰著的又是什麼。今天,我自以為找到了當時失眠的原因。我上床之前曾光著雙腳站在我新鋪的床前地毯上,也就是那一段椰子纖維地毯上。椰子纖維粘到我的光腳上,扎進皮膚,進入血液,甚至躺下很久以後,我還像是站在椰子纖維上,因此怎麼也睡不著,因為再沒有別的事情比光腳站在椰子纖維地毯上更能令人不安、驅趕睡眠、促進思想活動了。
午夜過後很久,將近凌晨三點時,奧斯卡躺在床上卻又似站在地毯上,始終未能入睡。這時,他聽見走廊上一扇門打開了,接著又是一扇。這是克勒普,他沒有找到吉他手,卻灌了一肚子血腸回家來了,我想,但我知道,先開一扇門再開另一扇的不是克勒普。我繼而想,你反正躺在床上睡不著,卻又感覺到腳底上椰子纖維在扎你,你還不如乾脆下床,不是憑著想像,而是腳踏實地地站到你床前的椰子纖維地毯上去。奧斯卡這樣做了。於是產生了後果。我剛站到地毯上,這塊七十五厘米長的剪下的部分立即通過我的腳底心使我聯想到它的來歷,聯想到走廊裡那條長七米四十三的椰子纖維地毯。不管是由於我同情這塊剪下來的椰子纖維也罷,還是由於我聽到走廊上兩扇門的聲響,猜想是克勒普回來了,卻又認為不是他也罷,反正奧斯卡彎下腰,由於他上床前找不到他的睡衣,便抓住床前椰子纖維地毯的兩個角,叉開兩腿,直至雙腳不再踩在地毯上而是踩在地板上,隨後把地毯由兩腿間抽出來,舉起這塊七十五厘米的毯子,舉到他赤裸的一米二一的身體前,巧妙地遮住他的光身子。於是,從鎖骨到膝蓋這一段都處在椰子纖維的勢力範圍之內。奧斯卡走出他的黑洞洞的房間,走進黑洞洞的走廊,踩上那條椰子纖維地毯,這時,他藏身其後的纖維外衣又被他往上提了一些。
我在地毯的纖維的刺激下,匆匆邁開小步,想擺脫來自腳下的影響,想救我自己,拚命朝沒有椰子纖維鋪墊的地方走去,走進了盥洗間,這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盥洗間同走廊和我的房間一樣幽黑,然而有人佔用了。向我透露此事的,是女姓的小聲驚呼。我的椰子纖維外皮也碰到了一個站著的人的膝蓋。我沒有部署撤離盥洗間,因為我背後正受著椰子纖維地毯的威脅,可我前面坐著的那個人卻要我撤出盥洗間:「您是誰?想幹什麼?出去!」我前面的聲音說,這無論如何不是蔡德勒太太的聲音。它帶點哭腔:「您是誰?」
「好吧,道羅泰婭姆姆,您猜猜看!」我開了個玩笑,這本該緩和我們相逢時淡淡的哀愁。她卻不願猜,站起身來,在黑暗裡伸手抓我,想把我從盥洗間推到走廊的地毯上去,但她的手在我的頭上掠過,抓了個空,便往下摸,抓住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纖維圍裙,我的椰子纖維外皮。她再次失聲驚呼,女人全都一樣,好像非得驚呼不可似的。她把我錯當成什麼人了,因為道羅泰婭姆姆一陣顫抖,低聲說:「上帝啊,是個魔鬼!」逗得我禁不住吃吃地笑。這本來並無惡意,但她卻以為是魔鬼的笑聲,可我也並不愛聽魔鬼這個詞兒。當她相當膽怯地再次問「你是誰?」時,奧斯卡便回答說:「我是撒旦,前來拜訪道羅泰婭姆姆!」她接著說:「上帝啊,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慢慢地深入角色,撒旦呢,他也在我心中充當起提台詞的人來了。「因為撒旦愛道羅泰婭姆姆。」我說。「不,不,不,我可不願意!」她還在往前衝,企圖突圍,卻再次撞在我的椰子服的撒旦纖維上,她的睡衣相當薄,她的十個小手指也陷進了誘拐者的熱帶叢林裡去,使她全身軟癱了。這肯定是輕度虛脫,道羅泰婭姆姆往前倒下。我趕緊把擋住身子的外皮高高舉起,兜住倒下的她,堅持到我作出了一個跟我的撒旦角色相符的決定。我稍稍後退,讓她跪下膝行,但是注意不讓她的膝蓋接觸盥洗間的鋪磚地,而是接觸到走廊裡的椰子纖維地毯,然後讓她身子朝後,頭朝西,也就是衝著克勒普的房門,順著地毯的長度倒下。她的至少有一米六十長的後身接觸了椰子纖維地毯,我又把手裡那塊纖維蓋在她身上,但只有七十五厘米,從她的下巴開始,一直蓋住了大腿的大部分。我又把地毯向上拉了十厘米,蓋住她的嘴,露出道羅泰婭姆姆的鼻子,使她可以不受妨礙地呼吸,她的鼻息相當響。這時,奧斯卡自己也躺下來,躺在他以前的床前地毯上,使萬千纖維震動起來。他不求同道羅泰婭姆姆直接接觸,而是讓椰子纖維起作用,同時又開始跟道羅泰婭姆姆交談。她輕度虛脫,低聲說道:「上帝啊,上帝啊!」一再問奧斯卡的姓名和來歷。我自稱撒旦,操起撒旦腔調吐出撒旦這個詞兒,依靠撒旦的提示,把地獄描繪成為棲身之處。這時,她在兩條地毯中間打戰。我在自己的床前地毯上做體操,使地毯震動,椰子纖維傳遞給道羅泰婭姆姆的感覺,同多年前汽水粉傳遞給我所愛的瑪麗亞的感覺相似,只是汽水粉能讓我充分而有效地行事,在椰子地毯上我卻丟醜失敗。我未能把錯拋出去。在汽水粉年頭裡,我這位小朋友堅挺,目標明確,如今,在椰子纖維上,它卻低垂著,毫無興頭,小家子氣,眼前無目標,要求它它也不應,我的純理智的遊說術以及道羅泰婭姆姆的長吁短歎都無濟於事。她在耳語、呻吟、哀求:「來吧,撒旦,來吧!」我不得不安慰她說:「撒旦馬上就來。撒旦馬上就來。」我用誇張的撒旦腔喃喃低語。同時,我跟自從我受洗禮之日就寓居我心中(他至今還在那裡落戶)的撒旦交談。我呵斥他:撒旦,別當遊戲破壞者!我懇求他:求你別讓我丟醜!我怕他馬屁: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想想既往吧,想想瑪麗亞,要不就想想寡婦格雷夫,想想在晴朗的巴黎我們兩個同小巧玲瓏的羅絲維塔開的那些玩笑吧!但他快快不樂又不怕重複地回答我說:我沒有樂趣,奧斯卡。撒旦一旦沒有樂趣,勝利的便是德行。撒旦畢竟也會有朝一日沒有樂趣的。
就這樣,他無力支持我,搬出了諸如此類的年歷上的諺語。而我則漸漸乏力地運動著椰子纖維地毯,折磨著可憐的道羅泰婭姆姆的皮膚,末了,為答應她的「來吧,撒旦,啊,來吧!」的渴求聲,我在椰子纖維下面發起了一次絕望的、無意義的、無以說明動機的衝鋒,我企圖用未上膛的手槍擊中黑靶。她也想幫她的撒旦的忙,雙臂從椰子地毯下掙脫出來,想抱我,也抱住了我,摸到我的駝背,我的根本不是椰子纖維的、溫暖的人的皮膚,失去了她所想要的撒旦,也不再含糊地說什麼:「來吧,撒旦,來吧!」卻清了清嗓子,換了個音區提出了開始時提出的問題:「老天爺,您是誰?想幹什麼?」這時,我只得認輸,承認我身份證上所寫的名字,名叫奧斯卡-馬策拉特,是她的鄰居,從心底裡愛著她,道羅泰婭姆姆。
幸災樂禍者會說,道羅泰婭姆姆這時一聲臭罵,揮拳把我從椰子纖維地毯上打翻下去。不過,雖說憂傷卻又感到淡淡的滿足的奧斯卡說,並非如此。道羅泰婭姆姆緩慢地、我不如說是沉思地、猶豫地讓兩手和雙臂放開我的駝背,那動作就像無限悲哀的撫摩。她立即失聲哭泣與嗚咽,我聽見了,但不是大哭大鬧。我幾乎沒有察覺,她便從我和椰子地毯下面脫身了,也讓我滑下來,走廊裡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腳步聲。我聽見一扇門開了,一把鑰匙被轉動了,道羅泰婭姆姆小間門上六塊乳白玻璃被屋裡的燈光照亮,獲得了它們的現實性。
奧斯卡躺著,把地毯蓋在身上,地毯還保存著撒旦遊戲時的若干溫暖。我的眼睛盯住了被燈光照亮的四方形。時而在乳白玻璃上掠過一個身影。她現在朝衣櫃走去,我暗自說道,現在她向梳妝台走去。奧斯卡作了一次搖尾乞憐的嘗試。我身披地毯向房門爬去,用指甲摳住門板,抬起一點身子,舉起一隻乞討的手,在最下面兩塊玻璃前晃動。可是,道羅泰婭姆姆沒有開門。她不知疲倦地在衣櫃和帶鏡子的梳妝台之間走來走去。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卻不敢承認:道羅泰婭姆姆在收拾行李,要逃走,逃避我。我甚至必須埋葬這微小的希望:她在離開小間時會讓我看到她被燈光照亮的面孔。先是乳白玻璃後面黑下來,我接著聽到鑰匙在轉動,門開了,鞋踩到椰子纖維地毯上。我伸手去抓,碰到一口箱子,碰到她的穿長統襪的大腿。這時,我在她的衣櫃裡看見過的那雙粗野的運動鞋中的一隻正好踢中我的胸口,把我踢翻在地毯上。奧斯卡再度掙扎起來,懇求般地喊了聲:「道羅泰婭姆姆!」此時,套間的大門已撞上了鎖,一個女人離我而去。
您和所有理解我的痛苦的人現在都會這樣說:上床去,奧斯卡。在這件丟醜的事情發生以後,你還在走廊裡尋找什麼!凌晨四點。你赤條條地躺在椰子纖維地毯上,用一塊纖維地毯湊合蔽體。手和膝蓋都擦破了。你的心在流血,你丟醜可是丟到家了。你吵醒了蔡德勒先生。他叫醒了他的太太。他們快來了,他們的臥室兼起居室的門已經打開,正看著你。上床去吧,奧斯卡,馬上鍾就敲五點了!
當時,我躺在椰子纖維地毯上,我自己也這樣勸說自己。我挨凍,卻還是躺著不動。我試圖召回道羅泰婭姆姆的形體。我感覺到的只有椰子纖維,牙齒間也是這東西。一道亮光投到奧斯卡身上;蔡德勒家的起居室兼臥室的門開了一道縫。蔡德勒的刺蝟腦袋,上面還有一個腦袋,滿是金屬卷髮夾,那是蔡德勒太太。他們看呆了,他咳嗽,她吃吃地笑,他喊我,我不答理,她又吃吃地笑,他吩咐她安靜,她想知道我哪兒不舒服,他說這不行,她說這裡是體面的人家,他威脅說要解除租約,我仍沉默,因為還沒有到忍無可忍的地步。蔡德勒夫婦打開門,他開了走廊裡的電燈。他們朝我走過來,瞪著好凶、好凶、好凶的小眼睛。他打算不再借利口酒杯來發洩怒火,他站在我身邊,居高臨下,奧斯卡等待著刺蝟發火,不過,蔡德勒只好把怒火憋在肚子裡,因為樓梯間裡有響聲,一把看不見的鑰匙在尋找套間的房門,最後也找到了。進來的是克勒普,還帶來了一個人,同他一樣喝得醉醺醺的。這是朔勒,終於被找到的吉他手。
這兩個安慰蔡德勒和他的太太,向奧斯卡彎下身去,什麼也不問,抱起我,把我連同那塊撒旦的椰子纖維抬進了我的房間裡。
克勒普搓暖我的身子。吉他手取來我的衣服。兩人幫我穿衣,擦乾我的眼淚。抽泣。窗外晨曦初現。麻雀。克勒普替我掛上鼓,拿出他的小木笛,抽泣。吉他手背上吉他。麻雀。兩位朋友一左一右,把我放到中間,領著啜泣的、不能自衛的奧斯卡,走出套問,走出尤利希街的房屋,向麻雀走去,使他擺脫椰子纖維的影響,領我走過清晨的街道,橫穿過宮廷花園,經天文館,直到萊茵河岸邊。灰色的萊茵河要向荷蘭流去,它馱著輪船,輪船上飄蕩著洗換的衣服。
在那個水氣濃重的九月的早晨,從六點到上午九點,長笛手克勒普、吉他手朔勒和打擊樂器手奧斯卡坐在萊茵河右岸,演奏音樂,熟練配合,共飲一瓶酒,朝對岸的白楊眨眼睛,用快速歡樂、慢速哀怨的密酉西比音樂伴送從杜伊斯堡駛來、吃力地逆流而上的運煤船,一邊為剛成立的爵士樂隊找一個名字。
太陽給早晨的水氣染色,音樂洩露了對已過時間的早餐的要求,這時,奧斯卡站起身來。他已經用鼓把自己同昨夜隔開,他從上裝口袋裡掏出鈔票,這意味著早餐有了著落,隨後向他的朋友宣佈新誕生的樂隊的名稱,「萊茵河三人團」。我們有了名稱,便去共進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