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倉促的夢接連來訪。同探視日朋友們來去匆匆的情景相仿。一個夢把房門交給了另一個,它們向我講述了夢認為值得一講的事情之後,便走了。儘是些無聊的故事,許多的重複,獨白,還非讓人聽見不可,因為朗讀的聲調懇切有力,外加蹩腳演員的表情手勢。我試著在早餐時把這些故事講給布魯諾聽,卻講不出來,因為我全忘了。奧斯卡沒有說夢的才能。
布魯諾在收拾早餐,我順便問道:「好布魯諾,我現在身高究竟多少?」
布魯諾把果醬小碟放到咖啡盤上,操心地說:「不過馬策拉特先生,您又沒吃果醬。」
這種責備我熟悉。早餐後他總要說幾句。每天早晨布魯諾給我端來這麼一點點草莓醬,我立即用紙或報紙折疊成的屋頂把它蓋住。我見不得也吃不得果醬,因此我也鎮定而斷然地反駁布魯諾的責備:「布魯諾,你明明知道我對果醬有什麼想法——你不如告訴我,我現在身高多少。」
布魯諾有一雙已絕種的八條腿動物的眼睛。布魯諾每逢必須想一想的時候,就會把這種史前時期的目光投向天花板,多半衝著這個方向講話,今天早晨他也這樣衝著天花板說:「不過,這可是草莓醬啊!」我用沉默表示我非要問奧斯卡的身高不可。間歇許久之後,布魯諾才把目光從天花板上收回來,盯住我的床欄杆,我於是聽到,我身高一米二十一。
「好布魯諾,為了保險起見,你再替我量一次好嗎?」
布魯諾沒有挪動目光,伸手從褲子的屁股口袋裡取出一把折尺,用幾乎是野蠻的力氣掀開我的被子,把我滑上去的襯衣拉下來遮住裸露的身體,打開黃得厲害的、一米七八就到頭的尺子,貼在我身上,移動,檢驗,用兩隻手仔細地量著,目光卻留在古代巨形爬行類動物時期。末了,折尺在我身上靜止不動了,他裝出像是在讀結果的樣子,說:「仍舊是一米二十一!」
他在折疊尺子時,在收拾早餐時,為什麼非弄出這種噪聲不可?他不喜歡我的身高嗎?布魯諾端著早餐盤,深黃的折尺旁放著天然顏色會激怒人的草莓醬,離開房間,站在過道裡,再一次把眼睛貼在門上的窺視孔上——在他終於讓我這一米二十一之軀單獨留下之前,他的目光把我變得古老。
奧斯卡有這麼高了!對於一個矮人、侏儒、小人國的人來說,這可是太高了。拉古娜夫人,我的羅絲維塔,量到頭頂能有多少?歐根親王的後裔貝布拉師傅能有多高?今天,我甚至可以俯視基蒂和菲利克斯了。我提到的這些人都曾經嫉妒而又友好地低頭瞧奧斯卡,是啊,他到二十一歲,一直只有九十四公分。
直到在薩斯佩公墓埋葬馬策拉待時,一塊石頭擊中了我的後腦勺,我才開始長個兒。
奧斯卡講到了石頭。好吧,我決心補充報道一下在公墓所發生的事情。
我玩了一個小遊戲,終於明白了,對我來說,不再存在什麼「我該不該?」的問題,而只存在「我應該,我必須,我就要!」的結論。我於是從身上摘下鼓,連鼓棒一起扔進馬策拉特的墳坑裡。我下決心長個兒,立時耳朵嗡嗡作響,響聲越來越大。在這之後,我的後腦勺才被一塊核桃大的鵝卵石擊中,是我的兒子庫爾特用四歲半孩子的力氣扔來的。我已經預感到我的兒子對我有所企圖,所以這一擊並未使我大吃一驚,但我應聲倒在馬策拉特墳坑裡我的鼓旁。老海蘭德用老人的乾巴巴的手把我拉出坑來,但留下了鼓與鼓棒,見我在流鼻血,就讓我躺下,後頸枕著十字鎬的鐵鎬頭。我們都已知道,鼻血減少,個子卻在長,由於長勢微小,所以只有舒格爾-萊奧一人發現,大聲嚷著,像鳥兒一般輕盈飄飛著宣告了此事。
補充到此為止,從根本上說純屬多餘,因為長個兒在我被石頭擊中、倒入馬策拉特的墳坑之前就開始了。對於瑪麗亞和法因戈德先生來說,我長個兒的原因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他們稱之為病:後腦勺挨了一石子兒,摔進墳坑裡。還在公墓時,瑪麗亞就把小庫爾特揍了一頓。我真替庫爾特難過,不管怎麼說,他用石頭扔我,可能是為了幫助我,使我快快長個兒。他也許是想要有一個真正的、長大了的父親,或者僅僅想要個馬策拉特的替身,因為他從不承認我是他的父親並尊重我。
我持續長個兒將近一年,男女醫生都證明原因在於扔來的石頭和不幸摔倒,他們這麼說,還寫進我的病歷裡去:奧斯卡-馬策拉特,即畸形兒奧斯卡,因一塊石頭擊中後腦勺,等等,等等。
這裡有必要回顧一下我的三歲生日。大人們關於我的特殊歷史的開端是這樣說的:三歲那年,奧斯卡-馬策拉特從地窖樓梯上摔到水泥地上。這一摔,他就不再長個兒,等等,等等。
從這些說明可以看到,人有著一種可以理解的癖好,總要學任何奇跡提供證據。奧斯卡必須承認,在他把神跡看做不值得相信的幻想撂在一邊之前,他也曾對每個神跡作過極其周密的調研。
從薩斯佩公墓回來,我們見到的是特魯欽斯基大娘寓所的新房客。一個波蘭人的八口之家住進了廚房和兩個房間。他們心地還好,願意在我們另外找到住處之前收留我們。可是,法因戈德先生反對這麼多人擠在一起。他又想把我家的臥室還給我們,自己暫時住起居室。可是瑪麗亞不同意。她認為自己剛守寡,同一位單身先生這樣親近地住在一起不合適。法因戈德有時並不意識到他周圍並沒有他的妻子盧芭和他的家人,他常常感覺到他的太太在他的脊背裡,所以他有可能理解瑪麗亞所說的道理。由於盧芭太太和禮貌規矩,這樣安排不行,但他仍為我們騰出了地窖。他甚至幫助我們佈置儲藏室,可是不同意我搬進地窖去。因為我病著,病得可憐,便為我在起居室裡我可憐的媽媽的鋼琴旁邊設了一個臨時舖位。
找醫生可難啦!大多數醫生都及時地隨著部隊的轉移而離開了城市,因為西普魯士醫療保險機構已經遷去西邊,對於許多醫生來說,病人這個概念已變成不現實的了。法國戈德先生找了很久才在海倫-朗格學校裡找到了一位從埃爾平來的女醫生,她在那裡給並排躺著的國防軍和紅軍士兵做截肢手術。她答應順便時來,四天後果然來了,坐在我的病床旁,給我檢查時,接連抽了三四支香煙,抽第四支時睡著了。
法因戈德先生不敢叫醒她。瑪麗亞猶豫地摳摳她。直到香煙慢慢燃盡,燒到了她的左手食指,女醫生才醒過來。她立即站起來,踩滅了地毯上的煙蒂,激動但是簡要地說:「請原諒,我已經廠個星期沒合眼了。我在凱澤馬爾克運送東普魯士兒童。上不了渡船,過不來。只運部隊。四千名兒童。全給炸死了。」接著,她像講述歸天的兒童那樣乾脆地拍了拍我這個正在長個兒的孩子的面頰,又把一支煙插到嘴裡,捲起左手袖子,從皮包裡拿出一支安瓿劑。在給自己打這種興奮劑的時候,她對瑪麗亞說:「我根本說不出來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必須進療養院。但不是在這裡。您考慮一下,走吧,朝西去。他的膝、手和肩關節都腫了。頭肯定也開始腫了。您給他作冷敷。我留給您幾片藥片,他疼痛和睡不了覺時服用。」
我喜歡這位乾脆的女醫生,她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也承認她不知道。瑪麗亞和法因戈德先生在以後的幾星期裡給我進行了數百次冷敷,使我好受些,但不能阻止膝、肩和手關節以及頭繼續腫脹和疼痛。首先是我的往橫里長的腦袋,瑪麗亞和法因戈德先生見後驚駭萬狀。他們給我服那種藥片,但效力很快就過去了。他開始用直尺和鉛筆畫寒熱曲線圖,但又埋頭做起了實驗,把我的體溫填到大膽設計的結構圖裡去。他在黑市上用人造蜂蜜換回一個體溫計,每天給我量五次,記錄下的結果使法因戈德先生的表格看上去像一道可怕地到處開裂的山脈——我想像著阿爾卑斯山脈、安第斯山脈的雪鏈。我的體溫情況倒沒有這麼離奇:早晨我多半是三十八度一;晚上升到三十九度;我在長個兒時期的最高體溫是三十九度四。發著燒的我,看到和聽到各種事情。我坐在旋轉木馬上,想下來,但不讓下來。我同許多孩子坐在救火車上,掏空的天鵝騎在狗、貓、豬、鹿背上,轉呀,轉呀,轉呀,我想下來,卻不讓下來。所有的小孩子都在哭,都同我樣要從救火車上下來,掏空的天鵝從貓、狗、豬、鹿背上下來了,不想再乘旋轉木馬,但不讓下來。在天之父站在旋轉木馬老闆身邊,轉完一輪他又替我們付錢再轉一輪。於是我們一起祈求:「啊,天父,我們知道你有不少零錢,你願意讓我們乘旋轉木馬,向我們證明世界是圓的會使你高興。請收起你的錢袋,說一聲停,休息,下來,結束,打烊。我們這些可憐的孩子頭暈哪!人家把我們四千人送到魏克塞爾河口的凱澤馬爾克,可是我們過不來,因為你的旋轉木馬,你的旋轉木馬……」
但是,親愛的上帝,天父,旋轉木馬老闆,如書1上所載的那樣微笑了,再次讓一個銅板從錢袋裡蹦出來,讓四千兒童,還有奧斯卡,乘上救火車,讓掏空的天鵝騎上貓、狗、豬、鹿,又旋轉起來。我的鹿——我至今仍相信我騎的是鹿——每次馱我從天父和旋轉木馬老闆面前經過時,他就換了一副面孔。這一回變成拉斯普庭,他哈哈大笑,用他那祈禱治病者的牙齒咬著付給下一輪的銅板。這一回變成詩人君主歌德,他從繡花小錢袋裡誘出幾個銅板,正面都鑄有天父側面像。又是拉斯普庭,醉醺醺的,隨後是封-歌德先生,很有節制。同拉斯普庭癲狂一陣,又同歌德理智一會兒。拉斯普庭周圍的極端分子。歌德周圍的秩序的力量。群眾,拉斯普庭周圍的騷亂,日曆上歌德的格言……最後,旋轉木馬停了——不是因為燒退了,而是因為總有人探身過來解熱。法國戈德先生彎下腰來,停下了旋轉木馬。他讓救火車、天鵝和鹿停下,使拉斯普庭的銅板貶值,把歌德送到母親們那裡去,讓四千名暈頭轉向的兒童隨風飄去,飄到凱澤馬爾克,越過魏克塞爾河,飄向天國。他把奧斯卡從病床上抱起,讓他坐在來蘇兒2雲團上,換句話說,他給我消毒——
1指《聖經》。
2來蘇兒,一種消毒劑,亦譯「來沙兒」。
起先,這跟虱子有關,後來變成了習慣。他先在小庫爾特身上,之後在我身上,在瑪麗亞身上,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虱子。可能是那個使瑪麗亞失去馬策拉特的卡爾梅克人把虱子留給了我們。法因戈德發現虱子時大叫大嚷。他呼喚他的妻子、他的子女,懷疑他的全家都長了虱子,用人造蜂蜜和麥片換來了各種消毒劑。開始每天給他自己、他全家、小庫爾特、瑪麗亞和我,還有我的病床消毒。他給我們抹藥、噴藥、撒藥。在他又抹又噴又撒的時候,我的熱度升高,他的話語滔滔不絕,我於是得知,他在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當消毒員的時期,曾經噴過撒過灑過幾車皮的石炭酸、氯和來蘇兒。每天中午兩點,他噴灑集中營內的道路、營房、淋浴室1、焚屍爐、成捆的衣服、還沒有淋浴而在等著的人們、已經淋浴而躺倒的人們、從爐子裡出來的一切、將進爐子的一切。消毒員馬裡烏什-法國戈德噴灑來蘇兒水。他向我列舉了許多人的姓名,因為他知道所有的姓名。他講到了比勞爾。在八月最熱的一天,比勞爾建議這位消毒員,不用來蘇兒水而用煤油噴灑在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的道路上。法因戈德先生這麼幹了。比勞爾有火柴。猶太人戰鬥組織2的年邁的策夫-庫蘭德讓大家宣誓。工程師加列夫斯基撬開武器室。比勞爾一槍打死衝鋒隊大隊長庫特納。什圖爾巴赫和瓦倫斯基打倒了齊塞尼斯。其餘的人對付從特拉夫尼基營來的守衛。另一些人推倒柵欄。但是,平日帶領人們去淋浴時總要開玩笑的小隊長台普克,這時守住營門射擊。可是這幫不了他的忙,因為其他的人已經把他打倒。他們是阿德克-卡韋、莫特爾-萊維特、海諾克-萊勒爾、梅爾什-羅特布拉特、萊泰克-扎賈爾、托西阿斯-巴蘭以及他的德博拉。洛萊克-貝格爾曼喊道:「法因戈德是怎麼回事?飛機來以前,他也得一起走!」可是,法國戈德先生還是等他的妻子盧芭。可是她當時已不會來了,儘管他在喊她。他們從左右兩邊抓住他。左邊是雅庫布-格萊恩特,右邊是莫德哈伊-什瓦茨巴德3。跑在他前面的是小個子醫生阿特拉斯,此人在特雷布林卡集中營時已經推薦勤酒來蘇兒水,後來到了維爾納附近的森林裡還繼續推薦。他斷言:來蘇兒比生命更重要!法國戈德先生只好證實他所說有理,因為他曾經用來蘇兒噴灑過死人,不是一個死人,而是許多死人,何必講數目呢,反正是死去的男男女女。他們的姓名他都知道,多得會讓人厭煩的,也會使在來蘇兒水裡游泳的我覺得,幾十萬有名有姓的人的生死問題反倒是次要的,重要的問題卻是用法因戈德先生的消毒劑,能否及時而充分地給生命,如果不是生命,那就是給死亡消毒——
1納粹用語,指滅絕營裡的煤氣室。
21942至1943年在猶太人隔離區內建立的地下反抗運動。
3這一段敘述1943年8月2日特雷布林卡集中營部分囚犯放火燒營,逃出六百人,到戰爭結束時,其中倖存者僅約四十人。
之後,我的寒熱減退,時間已到四月。之後,我的體溫又上升,旋轉木馬又轉動了。法因戈德先生又給死人和活人噴灑來蘇兒。之後,我的寒熱又減退,四月過完了。五月初,我的脖子變短了,胸腔變寬,漸漸地向上隆起。末了,我不用低頭便能用下巴頦兒擦奧斯卡的鎖骨了。有一回,又有了點燒,又給噴了點來蘇兒。我聽到了瑪麗亞低聲說出的、在來蘇兒水裡游泳的話:「他可別長成畸形兒。他可別變成個駝背,他可別落個腦積水呀!」
法因戈德先生安慰瑪麗亞,告訴她,他知道有一些人,儘管駝背與腦水腫,仍然幹出些名堂來。他說有一個叫羅曼-弗裡德裡希的人,駝著背到了阿根廷,在那兒開了一爿縫紉機店,後來買賣做大,而且有了名氣。
駝背弗裡德裡希功成名就的故事安慰不了瑪麗亞,卻使講故事的法因戈德先生自己聽了歡欣鼓舞。他決心使我家的殖民地商品店大大改觀。五月中旬,戰爭剛結束,店堂裡擺出了新貨物。第一批縫紉機和縫紉機零部件出現了,但生活用品還保留了一段時間,使這種過渡變得更容易些。天堂般的時期!支付幾乎不用現金了。交換,再交換,人造蜂蜜、麥片、最後幾口袋厄特克爾博士發明的發酵粉、糖、麵粉和人造黃油變成了自行車,自行車和自行車零部件變成了電動機,電動機變成工具,工具變成皮貨,法因戈德先生又把皮貨變成了縫紉機。在變這種換換換的戲法的時候,小庫爾特幫了大忙。他帶來顧客,介紹生意,比瑪麗亞更快地熟悉了新行業。幾乎跟在馬策拉特時期一樣,瑪麗亞站在櫃檯後面接待還留在本地的老主顧,用結結巴巴的波蘭話問新遷來的主顧想要什麼。小庫爾特有語言天才。小庫爾特無處不在。法因戈德先生完全信賴小庫爾特。小庫爾特還不滿五歲卻有了專長,在車站街黑市上陳列的數百件蹩腳和中檔樣品中,他能一下子挑出一流的辛格爾牌和普法夫牌縫紉機來。法因戈德先生很賞識小庫爾特的知識。五月底,我的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從比紹步行經布倫陶到朗富爾來看望我們。她氣喘吁吁地躺到沙發榻上。這時,法國戈德先生大大誇獎了小庫爾特一番,也說了幾句讚許瑪麗亞的話。他給我的外祖母原原本本地講了我的病史,一再指出他的消毒劑如何有效。他也認為奧斯卡值得誇獎,因為我老實聽話,生病期間沒有喊過一聲。
我的外祖母開口要煤油,說比紹沒有電了。法因戈德先生便向她講述自己在特雷布林卡集中營使用煤油的種種經驗,以及他身為營地消毒員的多種任務,讓瑪麗亞灌了兩瓶煤油,每瓶一公升,外加一袋人造蜂蜜和各種消毒劑。他心不在焉卻又連連點頭地聽我的外祖母講打仗時比紹和比紹採石場如何被燒了個精光。她還講了菲爾埃克遭到的破壞,這個地方現在又叫菲羅加了。比紹也像戰前一樣又叫作比塞沃。埃勒斯,那個當過拉姆考農民協會負責人的,他真有本事,娶了她哥哥的兒子的妻子,也就是待在郵局沒走的那個揚的妻子黑德維希,他被農業工人吊死在他的辦事處前。黑德維希差點兒也被吊死,因為她本是一位波蘭英雄的妻子,卻嫁給了一個農民協會地方負責人,也因為斯特凡當上了少尉,瑪爾加又是德國少女同盟的人。
「可是,」我的外祖母說,「他們再也抓不到斯特凡了。他已經在北極海喪了命,在天上。但他們要把瑪爾加帶走,關進什麼營裡去。這當口,文岑特開口了,講了許多,他這一輩子都沒講過這麼多。就這樣,黑德維希和瑪爾加現在到了我們家,幫著種地。可是文岑特不行了,他這回講得太多了,恐怕活不長久了。至於我這個老太婆,也是渾身痛,心、腦袋都痛,像有個傻瓜在敲打,而且還覺得非這樣不可哩!」
安娜-科爾雅切克這樣訴著苦,昂起頭,撫摩著我正在長大的頭,考慮了一番,說出了下面一席頗有見地的話來:「卡舒貝人的情況就是這樣,小奧斯卡。他們的腦袋一直有人敲打。不過,你們快上那邊去了,那邊好一些,只有你的外祖母留在這裡。卡舒口人是不會遷居的,他們必須一直待下去,伸出腦袋,讓別人來敲打。我們不是真正的德國人,也不是真正的波蘭人。一個卡舒口人,既夠不上是個德國人,也夠不上是個波蘭人。而他們總要求是個百分之百的。」
外祖母說罷哈哈大笑。她把煤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劑藏到那四條裙子底下,儘管發生了十分急劇的軍事、政治和世界歷史事件,這些裙子並沒有失去土豆的顏色。
外祖母要走了,法因戈德先生請她再待上片刻,說是要向她介紹他的妻子盧芭和其他家庭成員。安娜-科爾雅切克不見盧芭太太露面,於是說:「沒關係。我也一直在呼喚:阿格內絲,我的女兒,來呀,來幫你的老母親把衣服擰乾。她沒來,同您的盧芭一樣。還有文岑特,我的哥哥,半夜三更,不顧自己在生病,也到門口去,把鄰居從睡夢中吵醒。他是在大聲呼喚他的兒子揚,揚待在郵局裡,結果喪了命。」
她已經到了門口,繫上頭巾,這時我從床上喊道:「姥姥,姥姥!」她回轉身來,把裙子撩起一點,似乎她想讓我鑽進去,把我帶走。這當兒,她大概想起了煤油、人造蜂蜜和消毒劑已經把地盤都佔去了。於是,她走了,走了,沒有帶我走,沒有帶奧斯卡走。
六月初,第一批運輸列車朝西方開去。瑪麗亞不露聲色,但我發現,她也在同傢俱、店舖、公寓、興登堡大街兩側的墳墓以及薩斯佩公墓的山丘告別。
晚上,她帶著小庫爾特回地窖以前,有時坐在我床頭我那可憐的媽媽的鋼琴前,左手拿口琴,右手用一個手指為她的小曲伴奏。法因戈德先生受不了這音樂,請瑪麗亞停下來。瑪麗亞剛放下口琴,正要合上鋼琴蓋,他卻又請她再來一段。
接著,他向她求婚。奧斯卡早已看出要來這種事了。法因戈德先生呼喚他妻子盧芭的次數越來越少。夏天的一個晚上,滿處是蒼蠅和嗡嗡聲,他肯定他的妻子已經不在人世了,於是向瑪麗亞求婚。她和兩個孩子,包括有病的奧斯卡在內,他都接納。他提出,寓所歸她,商店合夥。
瑪麗亞當時二十二歲。她少年時的、像是偶然搭配而成的美看來已經固定,如果不說它變冷酷了的話。戰時最後數月和戰後開頭數月,她已經不燙頭髮了,而以前這是由馬策拉特付錢的。雖說她不像在跟我的那段時間裡那樣拖著兩條辮子,可她留起了披肩長髮,讓人看到她是一個多少有點嚴肅的、可能是精神苦惱的姑娘。此刻,這位姑娘說「不」,拒絕了法國戈德先生的求婚。瑪麗亞站在我家的地毯上,左手拉著小庫爾特,右手拇指指向瓷磚壁爐。法因戈德和我聽到她說:「這不行。這兒的一切都完了,過去了。我們去萊茵蘭我姐姐古絲特那兒。她嫁給了一家飯店的領班。他名叫克斯特,願意暫時收留我們,我們三個。」
第二天她就遞交了申請。三天後我們拿到了證件。法因戈德先生不再說話,關了店門,瑪麗亞在收拾行李,他則坐在陰暗的店堂裡櫃檯上面天平旁邊,也不再舀人造蜂蜜吃。直到瑪麗亞要跟他告別時,他才從櫃檯上滑下來,推出他的帶拖斗的自行車,陪我們去火車站。
奧斯卡和行李——每人只許帶五十磅東西——被裝上兩個膠皮輪子的拖鬥。法因戈德先生推著自行車。瑪麗亞手攙小庫爾特,當我們向左拐進埃爾森街時,她在街角再次回轉身來。我無法朝拉貝斯路方向轉過身去,轉身使我疼痛。奧斯卡的腦袋也就靜靜待在兩肩之間。我唯有用尚能轉動的眼睛招呼馬利亞街、施特裡斯小溪、小錘公園、滴著的水越來越叫人噁心的車站街下跨道、我的未遭破壞的聖心教堂和朗富爾區火車站,現在叫做弗熱什奇,很難發音。
我們都得等候。後來火車來了,是貨運列車。有人,有許多許多的孩子。行李經過檢查,過磅。士兵們朝每節貨運車皮裡扔一捆乾草。沒有播放音樂。也沒有下雨。晴轉多雲,刮著東風。
我們上了倒數第四節車皮。法因戈德先生站在車下鐵軌上,稀薄的淺紅頭髮隨風飄拂。火車頭猛地一撞宣告它的到來,法因戈德先生走近車皮,遞給瑪麗亞三小袋人造黃油和兩小袋人造蜂蜜。用波蘭話講的命令、叫聲、哭聲宣告列車開動,這時他又在旅行食品之外添加了一袋消毒劑——來蘇兒比生命更加重要!我們走了,留下了法因戈德先生。他筆直地站著,符合列車出發時的規定,淺紅頭髮飄拂著,變得越來越小,只剩下揮動的手,終於不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