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鼓 第一篇 櫥窗
    有很長一段時間,確切地說,直到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我總是帶著我的鼓,蹲在演講台底下,觀看較為成功或不太成功的遊行,驅散集會,搞得演講人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把進行曲和頌歌變成圓舞曲和狐步舞曲。

    這一切已成往事。儘管我一直熱中於重溫舊夢,但畢竟是冷卻了的鐵,再難重鍛。今天,我是一家療養與護理院的自費病人,能夠正確看待當年在演講台下擂鼓的行為。我從此不存此念:由於我破壞過六七次集會,使三四次列隊行進的隊伍亂了陣,因此要把自己看做一名反抗戰士。今天,「反抗」這個詞已經變得非常時髦。您隨處可以聽到人家在講什麼「反抗精神」啦,什麼「反抗集團」啦。人家甚至可以把反抗變為「內心化」,美其名曰:「內心流亡」1。更不用提那些可以名列《聖經》的正人君子了。他們在戰爭期間,由於一時疏忽,忘了用防空窗簾擋上臥室的窗戶,被防空值班員發現,罰過那麼一次錢,現在也自稱為什麼「反抗戰士」、「反抗人士」等等。還是讓我們再來回顧一下演講台下的奧斯卡吧!奧斯卡曾經用鼓聲向人民預言過什麼沒有?他可曾聽從他老師貝布拉的勸告,自己掌握行動的過程,並讓演講台前的人民跳舞?他可曾把那麼能說會道、世故老練的區訓導主任勒布扎克搞得個暈頭轉向,一籌莫展?他可曾在一九三五年八月某個吃一鍋熬食物的禮拜天2,第一次——以後又有若干次——急速敲擊他那面紅白兩色相間、然而又不是波蘭造的鐵皮鼓,驅散穿褐色制服者的集會?——

    1此處是諷刺一些擁護過納粹黨或與之合作的人在戰後為自己洗刷的現象,「內心流亡」是納粹上台後一批留在德國的知識分子在戰後的托詞。

    2納粹德國為加緊備戰,號召居民節約。

    所有這些,我都幹過了,諸君也不得不承認。難道如今我這個療養與護理院的病人因此就成了反抗戰士嗎?對於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並且也請諸君,不是療養與護理院病人的諸君,僅僅將我看做是一個有點偏執的古怪的人。他出於私人的以及美學上的原因,把他教師貝布拉的諄諄教導銘記在心,一概拒絕制服的顏色和剪裁,拒絕演講台上流行音樂的節拍和響亮度,因而在一面僅僅是兒童玩具的鼓上,敲出一些抗議的聲音來。

    當時,還可以用一面毫不足道的鐵皮鼓來對付演講台上面和前面的人們,此外,我得補充說一句,我的舞台功夫同我遠距離唱碎玻璃的技藝一樣,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我不單單擊鼓反對褐色分子的集會。不論赤色分子和黑色分子,童子軍和穿菠菜色襯衣的天主教青年會,耶和華目擊者和基夫霍伊澤團1,素食者和純清空氣運動的波蘭青年,在他們集會時,奧斯卡也蹲在演講台下。他們應當唱什麼,吹奏什麼,祈求什麼,宣佈什麼,我的鼓知道得更清楚——

    1基夫霍伊澤團,1900年成立的退役軍人聯合會,半軍事性質的組織,擁護君主政體,屬於右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同其他退役軍人組織合併,成為一個大的聯合會,會員人數甚多。

    不錯,我的事業是破壞性的。凡是我用鼓挫敗不了的,我便用聲音置它於死地。於是,我除去白天破壞演講台的對稱之外,又開始了夜間活動:扮演誘惑者,時間是在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三七年之間的冬季。誘惑同類的本領,我最初是從我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那兒學來的。那年嚴冬,她在朗富爾星期集市上擺了一個固定售貨攤,換句話說,她穿著四條裙子,蹲在攤子後面,用歎苦經似的聲音叫賣:「新鮮雞蛋,金燦燦的黃油,小鵝,不肥也不瘦!」每星期四是集市日。她從菲爾埃克搭乘窄軌小火車,快到朗富爾時,她脫下火車上穿的氈靴,換上沒有式樣的橡皮套鞋下火車,挎著兩隻籃子,朝車站街她的固定售貨攤走去。貨攤上掛著一塊小牌子:「安娜-科爾雅切克,比紹」。當時的雞蛋多便宜啊!一個盾能買十五六個。卡舒貝產的黃油比人造黃油價廉。我的外祖母蹲在兩個漁婦之間,她們喊著:「新鮮的比目魚!」「美味的鱈魚-!」嚴寒使黃油凍成石塊,使雞蛋保持新鮮,把魚鱗磨成極薄的刀片;嚴寒也使一個男人有活可幹,有錢可賺。他名叫施韋特費格爾,是個獨眼龍。他生了一堆炭火,把磚頭架在火上烤熱,用報紙包上,租給趕集的女人。

    我的外祖母讓施韋特費格爾分秒不差地每小時用鐵耙推一塊熱磚頭到她的四條裙子底下去。她剛撩起裙子,施韋特費格爾就把一塊冒熱氣的紙包磚頭塞進去,兩下動作,一卸一裝,接著,他的鐵耙把差不多冷卻了的磚頭從我外祖母的裙子底下拖了出來。

    我多麼嫉妒儲存和散發熱量的紙包磚頭!今天,我還希望把我當做烤熱的磚頭放到我外祖母的裙子底下去,而且永遠由我來替換我自己。諸君會問:奧斯卡要到他外祖母裙子底下去尋找什麼?他是不是要學他外祖父科爾雅切克的樣子,對這個老太婆放肆起來?他是想尋找忘卻、故鄉和最終的涅-境界嗎?

    奧斯卡回答道:我要到裙子底下去尋找非洲,可能的話,還要尋找那不勒斯;不游此地,枉過一生,誰都這麼說。這裡是分水界,江河的匯合處;這裡的風也特別,或者根本沒有風;這裡細雨浙瀝,但是坐在雨中,衣裳不濕;這裡船只有的拴著,有的起錨;這裡,慈愛的上帝坐在奧斯卡身邊,他總是喜歡溫暖;這裡,魔鬼在擦他的望遠鏡,小天使在玩捉迷藏;在我外祖母的四條裙子底下,永遠是夏天,不論是聖誕樹點燃的時候,還是奧斯卡尋找復活節彩蛋或者禮拜萬聖的時候1。在我外祖母的四條裙子底下,我可以按照日曆寧靜地度日,那是任何地方也比不上的——

    1聖誕節(耶穌生日)是12月25日,耶穌復活節在每年過春分月圓後第一個星期日,禮拜萬聖指萬聖節(11月1日)。這裡用三個基督教節日代表冬、春、秋三季。

    她很少讓我鑽到她的裙子底下去,在星期集市上,她根本就不讓我這樣幹。我蹲在她身邊的小木箱上,她用胳臂摟著我,使我得到溫暖。我瞧著熱磚送來,涼磚拖走,並從我外祖母那裡學到了誘惑術。她用一根線拴住文岑特-布朗斯基的舊錢袋,把錢袋扔在人行道踩實的雪地上。這個誘餌骯髒至極,只有我和我的外祖母能看見那根牽著的線。

    家庭主婦來來往往,儘管樣樣東西都便宜,她們卻什麼也不想買,也許想讓人白送,或者還想撈點什麼外快。一位太太,存著這種念頭,彎腰去撿扔在地上的文岑特的錢袋,手指頭剛剛觸上,我外祖母就把釣餌連同這位穿著講究、多少有點尷尬相的太太一起釣了上來,把這條活魚引誘到箱子邊上,非常客氣地對她說:「噢,太太,買點黃油吧,金燦燦的,要麼來點雞蛋,一個盾十五六個,好嗎?」安娜-科爾雅切克就用這種辦法賣掉了她的土產。我呢,學會了這種誘惑術,但不是我們樓裡十四歲的男孩把蘇西-卡特騙到地窖去玩醫生和病人遊戲的那種誘惑術。那種事情誘惑不了我,我一見就躲,因為有一次,我們公寓裡的頑皮孩子阿克塞爾-米施克和努希-艾克當獻血的,蘇西-卡特當女大夫,他們把我拉去當病人,硬要我服藥,這種藥雖然不像上回的磚頭湯那樣儘是沙子,但是留在我嘴裡的是一股爛魚的臭腥味。我的誘惑術幾乎是不觸及肉體的,而且同受騙者保持一定的距離。

    夜幕早已降臨,店舖關門也有一兩個鐘頭了。我從媽媽和馬策拉特身邊溜走,站到隆冬的黑夜裡。街上靜悄悄的,幾乎沒有行人。我從門口擋風的牆壁凹入處,望著街對麵店鋪的櫥窗,有熟食店、縫紉用品店、鞋店、鐘錶店、珠寶店,陳列的東西既使人垂涎欲滴,又便於順手牽羊。不是所有的櫥窗都亮著燈。我甚至寧願讓店舖前側的街燈使陳列物處在半明半暗之中,因為燈光吸引所有的人,即使是最普通的人,可是,半明半暗卻能使出類拔萃的人在那裡逗留。

    我所感興趣的,並非那些過路行人,他們或是朝琳琅滿目的櫥窗裡掃一眼(與其說是看商品,不如說是看價目牌),或是將櫥窗當做鏡子,看看自己頭上的帽子是否端正。在無風而干冷的天氣裡,在無聲地飄落的鵝毛大雪中,或在寒意越濃越顯得圓的明月下,我等待的是那些好似應召而來站在櫥窗前的顧客,他們不是漫無目的地瀏覽,而是略瞧幾眼以後或者一上來就死死地盯住某一件陳列品。

    我的計劃是獵人的狩獵計劃。這需要耐心、冷酷無情以及可靠的敏銳的目力。具備了這些前提,我的聲音才能發揮作用,用無痛的、不流血的方式殺死野獸,引誘別人。引誘別人幹什麼呢?偷竊。我用無聲的叫喊把櫥窗切了一個圓口,正好在最下一層陳列物的地方,盡可能正對著別人眼睜睜地盯著的那件東西,再用揚起的尾聲把切割下的圓玻璃撞落到櫥窗內,發出一聲迅速消失的聲響。這不是玻璃撞碎的聲響,連奧斯卡自己都聽不到,因為他離得遠。可是,那個年輕女人聽到了,她身穿兔毛領子褐色冬大衣,大衣面肯定已經翻過一次了。她嚇了一跳,連衣領上的兔毛也顫抖了。她想離開,卻又站住了,也許因為天在下雪,也許因為在下雪的時候可以沒有禁忌,當然這還得是在大雪紛飛的情況下。然而,她還是環顧四周,不信任紛飛的雪片,似乎雪片背後不是雪片而是別的什麼。她回頭四下瞧著,右手卻已經從兔毛暖手筒裡溜了出來!她不再回頭看,而是把手伸進了切開的圓孔,先把跌落而壓在她垂涎的東西上的玻璃推到一邊,然後把那雙淺黑色的高跟鞋一隻接一隻地從圓孔裡取出來,既沒碰壞後跟,也沒被鋒利的切口劃破她的手。這雙鞋一左一右進了大衣口袋。奧斯卡見到了她漂亮的、然而毫無表情的側臉,只有一瞬間,飄落五片雪花的時間,並且腦際閃過一個念頭,這也許是施特恩菲爾德商店的時裝模特兒,她就不可思議地離去了,消失在稠密的飛雪中,又重現在下一個街燈的昏黃燈光下。隨後,她不論是新婚的少婦也罷,還是從櫥窗裡解放出來的時裝模特兒也罷,反正又走出了圓錐形的光柱,飄忽而去。

    大功告成——守候、窺伺、不許擂鼓、歌唱和切割堅冰似的玻璃,這些都是艱辛的工作——我同那個女賊一樣,懷著一顆一半熾熱、一半冰涼的心,返回家去,只是沒有贓物。

    我的誘惑術並不總能像上述情況那樣取得百分之百的成功。我的目標之一是要使一對情侶變成一雙竊賊,但每每失敗。不是兩個人都不幹,便是男的剛一伸手,女的就將他的手一把拉回來,或者女的膽量十足,男的卻雙膝跪下,苦苦哀求,直到女的聽從為止,但從此瞧不起他。有一次下雪天裡,我誘惑化妝品商店前一對特別年輕的情侶。男的充當了好漢,搶了一瓶科隆香水。女的哭哭啼啼地說,她什麼香水也不要。男的要她散發香味,堅持己見,走到第一盞路燈下。可是,那個丫頭像是有意要惹我惱火,她在燈光下踮起腳尖,感情外露地親吻他,直至他沿著自己的足跡跑回去,把科隆香水送還到櫥窗裡。

    有時,我在年歲較大的紳士身上也碰到了類似情況。我本來期待他們的並不僅只是在冬夜裡快步行走。他們凝神站在雪茄店的櫥窗前,心裡想的卻是哈瓦那、巴西和布裡薩戈島1。而當我的聲音按一定的尺寸作了切割,並讓切下的玻璃落在「黑色智慧」牌的小盒上時,那些紳士的心也怦然一跳,像一柄折刀猛地合上。他們轉過身子,搖動手杖,穿上馬路,從我和我家大門旁急匆匆地走過,但沒有發現我。奧斯卡看到這些老紳士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像撞見了魔鬼似的,便不由得暗自發笑。這曬笑中含有淡淡的憂慮,因為這些紳士不僅是抽雪茄的老煙鬼,而且都已到了風燭殘年,他們出完一身冷汗,又出一身熱汗,尤其在變化不定的天氣裡,大有得感冒的危險——

    1這三處均以產雪茄而著稱。

    那個冬天,我們市郊大多數保過偷盜險的店舖,都遭到可觀的損失,保險公司不得不給予賠償。儘管我從未造成大規模的偷盜,並且在切割櫥窗時也有意識地限制尺寸,只讓別人拿走一兩件陳列品,可是,這些被稱之為破門窗偷盜的案件卻日積月累,次數漸增,弄得刑事警察們不得安寧,並被報界罵作飯桶。從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至一九三七年三月,即在科克上校在華沙組成一屆國民陣線政府的時期內,在這類破門窗偷盜案中,企圖作案的有六十四起,已成事實的有二十八起。當然,在這些中年婦女、穿著過分講究的年輕店員、女傭人以及領養老金的中學教員中,有一部分並不是一心想做賊的,刑事警察不久便破案並沒收了他們的贓物;還有一些外行小偷,在搞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之後,反倒整夜不得安眠,左思右想,結果第二天就到警察局去自首說:「唉,請您千萬原諒。我擔保不再重犯。昨夜我站在櫥窗前,突然玻璃上出現一個窟窿。走到半路,我總算鎮定下來,但離開那個櫥窗已有三個十字路口。這時我才發現,我把一副極好的、不說買不起也肯定是很貴的鞣皮男手套非法地塞進了大衣左口袋裡。」

    警察局不相信有什麼奇跡。因此,所有的人,不論是被抓到的還是自首的,統統得蹲班房,刑期是四星期至兩個月不等。

    我本人有時也被關在家裡,因為媽媽自然猜到了我的比玻璃更硬的聲音同犯罪事件有關,雖然她不說出口,並且很聰明地不去向警察局坦白。

    馬策拉特則相反,裝出遵守法紀的樣子,板起面孔,要審問我。我一概拒不招認,並手腕越來越高明地用我的鐵皮鼓作護身符,用我永遠像三歲小孩似的個子作擋箭牌。每逢馬策拉特審問完了,媽媽總是這樣大聲嚷道:「是那個矮小子的罪過,就是他,他吻了奧斯卡的前額。我當時就預感到,這可不是好事情,因為奧斯卡以前完全不是這樣的。」

    我承認,我受了貝布拉先生的影響,影響雖不大,但持續時間很長。甚至家庭禁閉也管不住我,我總能遇到一些良機,溜出去個把鐘頭,而且沒有人來盤問我。我於是又用歌聲在縫紉用品店的櫥窗上割開一個臭名昭著的圓窟窿,使一位看中了櫥窗裡某件陳列品的有為青年撈到一條真絲的紫紅色領帶。要是您問我,我把擦得珵亮的櫥窗割開一個巴掌大的圓孔,這種誘惑力已經相當不小,是否還有邪惡在左右我增加這種誘惑力呢?奧斯卡的回答是:沒錯,是邪惡。僅僅由於我站在黑洞洞的大門口,就證明我是受邪惡左右的。因為眾所周知,門洞是邪惡最愛呆的地方。另一方面,我也不想縮小這種誘惑術的邪惡的性質。因此,今天,在我既沒有機會去誘惑別人,也不再有這種癖好的時候,我必須對自己和我的護理員布魯諾說:奧斯卡,你不僅滿足了所有默不作聲但心中深愛自己目的物的那些冬季行人較小的和不大不小的願望,而且還使站立在櫥窗前的人們認識了自己。某些體面的、穿著時髦的太太,某些規矩的老紳士,某些篤信宗教以保持青春的老小姐,如果他們沒有受到你的聲音的誘惑而去偷竊的話,他們是決不會認識到自己身上還會有竊賊的稟性的,更不用說那些正人君子的轉變了,他們在受你誘惑之前,甚至將一個本領不到家的小小扒手都看做是罪該萬死的危險傢伙。

    有一個人,我每天晚上埋伏著窺伺他,他也曾三次拒絕偷竊,最後還是動了手,並且成為從未被警方發現的竊賊。此人便是埃爾溫-朔爾蒂斯博士,檢察官,州高級法院裡令人畏懼的起訴人。他變成了一個溫柔、寬容、在判決時幾乎最講人情的司法人員,因為他已經獻身於我這個竊賊崇拜的小半仙,並且搶了一個真灌毛的修面刷。

    一九三七年一月間,有一次我久久地忍著凍站在一爿珠寶店對面。這家店舖開在市郊一條林陰道上——栽種的通常都是械樹。儘管地點偏僻,但是招牌很響。在陳列首飾和手錶的櫥窗前,有那麼一些可以誘惑的對象,要是他們站在別家店舖的陳列品前,譬如女用長統襪啦、兔絨皮帽啦、利口酒啦等等,我早就毫不猶豫地施展我的法術了。

    這就是珠寶對人產生的影響。人一見珠寶,性子就變慢了,變得愛挑剔了,像看珍珠項鏈似的,可以沒完沒了地轉著圍看下去。我也不再用分秒來計時,而是改用「珍珠年」,因為我考慮到,珍珠比脖子耐久,腐爛的不是手鐲而是手腕,在墳墓裡挖掘到的不是手指而是戒指;總而言之,我也在慢吞吞地選擇,嫌這個看櫥窗的人充闊老充得太過分,因此不配讓他戴珠寶首飾,又嫌那個過於小家於氣。

    珠寶商班澤默爾的櫥窗裡陳列品並不多。幾塊精選的手錶,瑞士的優質貨,天藍色絲絨上幾枚同一種式樣的結婚戒指,櫥窗中央,有六件,確切地說,七件精選出來的陳列品:一條盤了三圈的蛇,用不同色澤的黃金打成,細工鏤刻的蛇頭上鑲有一塊黃玉,還有兩顆金剛鑽以及兩顆作為眼睛的藍寶石,因此顯得格外貴重。我本來是不喜歡黑絲絨的,但是,在珠寶商班澤默爾的這條蛇下面襯上黑絲絨,卻是最合適不過了。同樣,在因簡樸而迷人、以勻稱而奪目的銀製物品下面村上灰色絲絨,會產生一種寧靜感,吊足觀賞者的胃口。一枚戒指,鑲著一顆非常可愛的寶石,使人一看便知道這枚戒指將磨壞同樣可愛的婦女們的手指,而它自身則變得越來越可愛,直至達到不朽的程度,而不朽則是珠寶所獨享的。誰戴了都要受罪的小項鏈。誰戴了都要磨損脖子的項鏈。還有一種輕巧的項鏈,掛在大致模仿頸根膚色的淺黃色絲絨軟墊上。一張編織得很精巧的網,織成又破,破了又織。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蜘蛛,竟能分泌出金絲來把六顆小的和一顆較大的紅寶石同住呢?蜘蛛潛伏在哪兒?它守候著什麼呢?它當然不是守候著更多的紅寶石,而是守候著某個人,這個人的目光被網裡似凝結成顆粒狀鮮血的紅寶石勾引住了——換句話說,這條項鏈按我的意思,或者按吐金絲的蜘蛛的意思,應該送給誰呢?

    一九三七年一月十八日,在被人嘎吱嘎吱踩硬了的雪地上,在一個散發出更多雪的味道的夜裡,在一個可以使人存著希望把一切事情都推給雪來負責的黑夜裡,我看見揚-布朗斯基從我埋伏處右邊橫越過馬路,頭也不抬地走過珠寶店,隨後又躊躇不前,不,不如說是應了誰的招呼停了下來。他轉過身去,或者說,他被什麼力量扭轉過身去。就這樣,揚站在櫥窗前幾棵白雪覆蓋的無聲的械樹間。

    這個清秀的、總有點唉聲歎氣的、在工作上唯命是從、在愛情上勁頭十足、半是傻瓜半迷戀於美的揚-布朗斯基,這個靠我媽媽的肉體活著,並用馬策拉特的名義生了我(這一點我至今還半信半疑)的揚,此時此刻,身穿時髦的、可能是某個華沙裁縫做的冬大衣,站在櫥窗前,一動也不動,成了一座石雕像。他的目光死盯著金項鏈上的紅寶石,就像站在雪地裡的帕西代爾1,直愣愣地盯著雪地上的血跡——

    1帕西伐爾,布列塔尼傳說中的英雄。此處指瓦格納歌劇《帕西伐爾》中的主角。

    我本來可以把他喚走,或者用鼓聲把他喚走。我帶著鐵皮鼓。它在我的大衣裡面。我只要解開一個扣子,它就能一躍而出,進入寒夜之中。我只要把手伸進大衣口袋,就能拿到鼓棒。獵人胡貝圖斯1見到一隻非常奇特的鹿在他的射程內,他不也沒有射箭嗎?掃羅皈依成為保羅2。羅馬教皇萊奧伸出戴戒指的手指,阿蒂拉一見,便掉轉馬頭撤兵3。但是我呢,照舊射箭,不改變信仰,也不撤兵,照舊當獵人。奧斯卡要達到他的目的,不解開大衣扣子,不讓鐵皮鼓跳到寒夜裡,不用鼓棒敲擊冬天似潔白的鐵皮,不讓一月之夜變成鼓手之夜,而是無聲地響了一聲,也許像一顆星星,或者像海底的魚似的喊了一聲,先破壞寒夜的結構,使它終於落下新的雪來,隨後把聲音傳到玻璃上,傳到厚玻璃上,貴重的玻璃上,便宜的玻璃上,透明的玻璃上,把世界分隔為兩個的玻璃上,聖母的、神秘的玻璃上,揚-布朗斯基和紅寶石項鏈之間的櫥窗玻璃上,割開一個洞,剛好像我所熟悉的揚的手套那樣大小,讓割開的玻璃像活門似的倒下,既像天堂的門,又似地獄的門。這時,揚並不畏縮後退,而是將戴著鞣皮手套的手從大衣口袋裡伸出來,伸進天國,手套離開了地獄,從天國或者地獄裡取走了一串項鏈,那上面的紅寶石能使所有的天使,包括已故的在內,笑逐顏開。他將捏著紅寶石和黃金的手又插進口袋裡,卻始終還站在開口的櫥窗前,儘管站在那裡是危險的,儘管已沒有鮮血似的紅寶石硬要他的或者帕西伐爾的目光死盯著那個方向——

    1胡貝圖斯,列日主教,獵人的保護人。據傳說,一次狩獵,他看見一頭鹿兩角之間有一金十字架,於是懺悔行獵之過。

    2保羅,希伯來名為掃羅,原來反對耶穌基督,後歸其門下,稱使徒保羅。此處為改惡從善之意。

    3阿蒂拉(約406∼453),匈奴王,曾於452年攻人意大利,羅馬教皇萊奧一世(440∼461年在位)同他簽訂和約。文中所述,系傳說故事。

    聖父、聖子、聖靈啊!現在聖靈該顯神通了,否則聖父,揚,就得遭殃。聖子,奧斯卡,解開大衣紐扣,趕緊拿出鼓棒,在鐵皮上敲出了呼喚聲:父親,父親!直至揚-布朗斯基轉過身來,很慢很慢地橫穿過馬路——啊呀,實在太慢了,他在家門口找到了我,奧斯卡。

    仍舊木然發呆但快要清醒的揚望著我時,天又開始飄雪花了,這一刻多美啊!他伸出一隻手,但是沒有戴那只接觸過紅寶石的手套,攙著我默默地但並非心情悒鬱地回家去。在家裡,媽媽正在為我擔憂,馬策拉特還是那副老樣子,鐵板著面孔,嚇唬我要去叫警察,其實並不認真。揚沒作解釋,也沒有久留,儘管馬策拉特已經把啤酒擺上桌子並請他玩施卡特,他還是辭別了。臨走時,他撫摩奧斯卡的頭,我則困惑不解,究竟是揚要我嚴守秘密呢,還是要得到我的友誼呢?

    此後不久,揚-布朗斯基把項鏈送給了我媽媽。她肯定知道這件首飾的來歷,所以只在馬策拉特不在家的時候戴著它獨自欣賞,或者戴給揚-布朗斯基看,或者還戴給我看。

    戰後1不久,我在杜塞爾多夫的黑市上,把這串項鏈換了十二條「吉祥」牌的美國香煙和一隻公事皮包——

    1指第二次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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