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誰都不知道有一半查波羅什人出發追韃靼人去了。只有哨兵們從市政廳的了望樓上看到一部分輜重車開到森林後面去;可是他們以為哥薩克們在準備佈置埋伏;法國工程師1也是同樣地想。同時,團長的活證明不是沒有根據的,城裡果然發生了儲糧不足的恐慌。按照過去時代的習慣,軍隊一向是不估計他們需要多少糧食的。他們試行了一次突圍,可是一半衝鋒陷陣的勇將立刻被哥薩克們殲滅了,另外一半毫無所獲地被趕回到城裡。不過,一些猶太人卻利用突圍的機會,摸清了全部底細:查波羅什人出發到哪兒去了,幹什麼去了,由哪一些司令官率領著,出發的是哪一些支營隊,人數多少,留下的還有多少,他們打算於什麼,--總而言之,過了幾分鐘之後,城裡的人把一切情況都打聽清楚了。聯隊長們的精神振奮起來,準備決一死戰。塔拉斯從城裡的調動和暄聲上已經看出了這一點,他敏捷地東奔西走,佈置著,頒發著命令和指示,把所有的支營隊編成三道陣線,輛重車堆起來作成要塞,把他們包圍住,--採用了這種戰法,查波羅什人是可以處於不敗之地的;他派兩個支營隊打埋伏;叫人用削尖的木樁,折斷的武器,長矛的碎片,把原野的一部分圍起來,遇到適當的機會,就可以把敵軍的騎兵隊趕到那裡面去。當必須做的一切都已經安排完畢的時候、他向哥薩克們講了活,倒不是為了鼓勵和振奮他們,他知道他們本來就是精神堅定的,卻只是因為他自己想把心裡的話傾吐出來——
1根據後文的敘述,這個法國工程師在波蘭軍中兼任炮兵顧問之類的職務。
「我想跟你們談談,老鄉們,我們的盟友之義是個什麼東西。你們一定聽見父親和祖父說過,我們的國土怎樣受到所有的人尊敬:希臘人早已聞知我們的大名。我們又從查爾格拉得收取過貢金,我們有華麗的城市、教堂、王侯,俄羅斯血統的王侯,咱們自己的王侯,卻不是天主教邪魔外道的人。回教徒把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搶走了,一切都化為烏有了。只剩下我們這些孤苦零訂的人,我們的國家也像死了可信賴的丈夫的寡婦一樣,跟我們一樣地孤苦零訂!夥伴們,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團結一致地握起手來了!我們的盟友之義就是建立在這上面!再沒有比盟友之義更神聖的關係了!父親愛自己的孩子,母親愛自己的孩子,孩子愛父親和母親。可是,弟兄們,重要的還不在這兒,因為野獸也愛自己的孩子。可是,在精神上,而不是在血統上,牢固地結合在一起,卻只有人才能夠辦到。別的國家也有夥伴,可是像在俄羅斯國土上所看到的這樣的夥伴卻不曾有過,你們許多人曾經流落在異鄉:瞧吧,那兒也有人!同樣是上帝創造的人,你可以跟他們談話,像跟自己人談話一樣;可是,一談到心坎裡的話,你就瞧吧:不,他們的確是些聰明的人,但總不像咱們的人;同樣是人,但總不像咱們的人!不,弟兄們,像俄羅斯人這樣地愛,--不是憑理智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去愛,而是憑。巨帝所賜予的一切,你所有的一切去愛,而是……」塔拉斯說,他揮了揮手,搖了搖白髮蒼蒼的頭,捻了捻鬍子,又繼續說下去,「不,誰都不能這樣地愛!我知道,卑劣的風氣現在在我們的國家裡也盛行起來了;人們只希望有一束束的莊稼,一堆堆的乾草,馬群,只希望地窖裡的封過甕口的蜜酒能夠保全無恙。人們竭力模仿鬼知道的伊斯蘭教風俗;他們厭棄祖國的語言;不願跟自己人說話;出賣自己的同胞,像在市場上出賣沒有靈魂的家畜一樣。在他們看來,一個外邦國王的寵愛比任何友愛都更珍貴,不用說是國王,就是一個用黃皮靴踢他們臉蛋的波蘭大地主,只要對他們略施小惠,他們也要受寵若驚哩。可是,即使是一個最卑鄙的人,即使他卑躬屈膝,在地上打滾,渾身沾滿塵土,弟兄們,他也總還有一點俄羅斯的感情。這種感情總有一天會覺醒過來,那時候他,這個不幸的人,就會兩手捶胸,抓頭髮,高聲地詛咒自己卑賤的生活,準備用痛苦去補償可恥的行為。讓大家都知道,在俄羅斯的國家裡,盟友之義是個什麼東西吧!如果死到臨頭,他們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像我們這樣地死的!……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他們膽小如鼠的天性不允許他們這樣去做!」
聯隊長這樣說著、當他講話完畢的時候、還老是搖著那為哥薩克事業操心得發了白的頭。這一番話深深地打動了所有站在那兒的人,一直滲透到他們心靈的深處。隊伍裡一些年紀老的人把白髮蒼蒼的頭向下俯倒,一動也不動;淚珠在他們的老眼裡梢倦地滾動著;他們用袖子慢慢地擦著眼淚。然後,大家好像商量好了的一樣,同時都揮手擺動著久經世故的頭,顯然,老塔拉斯使他們想起了一個人心頭所能感到的許多最熟悉、最高貴的東西』,他們或者是在痛苦、勞動、勇敢和種種生活患難中久經鍛煉而變得聰明了,或者即使不理解這些東西,可是,使生育他們的老父母高興的是,憑著年輕的珍珠般發亮的靈魂,也感覺到了許多東西。
敵軍敲著鼓,吹著喇叭,已經從城裡衝了出來,貴族們被無數僕人前後簇擁著,兩手叉腰,策馬前進。胖子聯隊長發出了進攻令。於是他們開始密集地向哥薩克軍的陣線衝過來,瞄準著火繩槍,發出聲勢洶洶的吶喊聲,眼晴發亮,銅盔銅甲輝耀著。哥薩克們看見他們走近了槍彈所及的距離,就一齊開起約有七叉1長的火繩槍來,老是放個不停。響亮的瞬啪聲遠遠地傳追周圍的原野和困嚨,融成一片不斷的隆隆的聲音;整個原野被硝煙籠罩著;可是查波羅什人還老是一個勁兒地放槍,連氣也不喘一下:後排的人只管裝上子彈,把槍遞給前排的人,這種做法使敵人大吃了一驚,他們不明白哥薩克們怎麼能夠不裝子彈,卻老是放個不停。在包圍雙方軍隊的濃烈的硝煙裡,已經看不清楚隊伍中怎樣一個人接著一個人倒下去陣亡;可是,波蘭人感覺到子彈飛得很密,事情越來越糟糕;當他們往後撤退,想避開硝煙,看一看清楚周圍的情況的時候,發覺許多人都已經不在自己的隊伍裡了。可是在哥薩克的一方面呢,一百個人裡面也許只陣亡了兩三個人。哥薩克們還是繼續開槍,一分鐘也不間斷。連那位外國工程師也對這種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戰術感到驚奇了,當場對大家說:「這群查波羅什人真是一些不怕死的好漢啊!隨便什麼人要在別的國家打仗,就得像這樣打才對!」於是他提議立刻把大炮轉向敵軍的陣線。幾尊鐵鑄的大炮張著大嘴沉重地吼叫起來;大地顫抖了,遠遠地發出迴響,整個原野被加倍濃烈的硝煙籠罩著了。在遠近城鎮的廣場和街道上,可以聞到火藥的氣味。可是,炮手們瞞準得大高,灼熱的炮彈劃出太高的弧線飛出去了。它們在空中發出可怕的唆唆聲,從敵軍的頭上飛掠而過,遠遠地陷進地裡,炸開一個個洞,使黑土高高地飛揚在空中。法國工程師看到這種拙劣的炮擊法,急得直抓頭髮,於是不顧哥薩克的子彈橫飛,只得親自來調度大炮了——
1即叉開手指,從大拇指到小拇指之間的距離。
塔拉斯老遠就看出整個聶扎瑪伊諾夫支營隊和斯捷勃裡基夫支營隊將要遭罹不幸,就大聲叫道:「快離開輜重車,大家上馬!」可是,要不是奧斯達普衝到敵陣的當中,哥薩克們是來不及這樣做的;他奪去了六個炮手手裡的引火線,不過還有四個人手裡的引火線沒有能夠奪掉。波蘭人把他趕回去了。這當口,外國上尉自己把引火線拿到手裡,想去點燃一尊最大的大炮,那樣的大炮是以前任何一個哥薩克都沒有看見過的。它張著大嘴,顯出一副猙獰可怕的樣子,從那兒帶來千萬人的死亡。它發出轟鳴,接著就有另外三尊也響起來了,把隆隆囪響著的大地震動了四次,--它們給人帶來了許多悲哀!年老的母親,將用骨瘦如柴的雙手捶打自己的老朽的胸膛,為不止一個哥薩克灑下悼念的眼淚:在格魯霍夫、聶米羅夫、車爾尼果夫和別的城市裡,將遺留下不止一個寡婦,情人將每天跑到市集上去,抓住所有的過路人,辨認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睛,看他們中間有沒有比一切人都更可愛的那一個人。可是,許多軍隊通過了城市,他們中間卻永遠不會有比一切人都更可愛的那一個人了。
聶扎瑪伊諾夫支營隊的一半人彷彿根本沒有存在過似的,就這樣消失了!纍纍的麥穗象鮑金幣似的燦然發光,卻突然被一陣冰雹摧毀,他們就是這樣被糟蹋了,被殺害了。
哥薩克們是怎樣生氣啊!大家是怎樣激動啊!支營隊長庫庫卞科看到他那支營隊的最優秀的一半人已經不活在世上,心中是怎樣騷亂不安啊!他帶領部下殘餘的聶扎瑪伊諾夫人一下衝進了敵陣的中心。在怒火燃燒下,隨便碰到一個什麼人就像切白色萊似的所去,把許多騎兵打下馬來,連人帶馬用長矛刺個通穿,接著又躥到炮手們跟前,奪得了一尊大炮。他看見烏曼支營隊的隊長正在那邊手腳不閒地忙著,斯捷潘-古斯卡已經把主炮奪過來了。他扔下這些哥薩克不管,帶領自己的部下又殺進另外一處敵人密集的人堆裡去了。聶扎瑪伊諾夫人走過哪兒,哪兒就讓開一條道路,他們轉向哪兒,哪兒就掃清出一條街巷!眼看敵人的隊伍稀疏起來,波蘭人一排一排地倒了下去!在輜重車旁邊的是伏符上旬科,在前面的是車烈維清科,在遠一些的輜重車旁邊的是交格嘉連科,在他後面的是支營隊長魏爾狄赫維斯特。交格嘉連科已經把兩個波蘭貴族挑起在長矛上,最後,又去襲擊那頑強的第三個人。那是一個狡猾而又強壯的波蘭人,備有華美的馬具,帶領著五十一個僕從。他向交格嘉連科猛撲過去,把他打倒在地上,在他頭上揮動著馬刀,喊道:「你們這些狗哥薩克,誰都不是我的對手!」
「對手在這兒!」莫西-希洛說,躍馬向前衝過來。他是一個膘悍的哥薩克,不止一次任過隊長在海上指揮作戰,遭受過種種災難。上耳其人在特萊比仲附近捉住他們,把所有的人都當作奴隸送到大帆船上,用鐵鏈拴住他們的手和腳,好幾個星期不給他們東西吃,只給他們喝令人噁心的海水。可憐的奴隸們容忍了和忍受了一切痛苦,只是為了不背棄正教的信仰。隊長莫西-希洛可忍受不住了,他把神聖的教條踩在腳下,把可厭的頭巾纏在罪孽深重的頭上,得到土耳其將軍的信任,當了船上的管事和所有的奴隸的總管。可憐的奴隸們聽到這個消息,感到非常悲傷,因為他們知道,如果自己人出賣了信仰,投靠了壓迫者,那麼在他的手下,是會比在一切別的非基督徒的手下更加悲修和痛苦的。事實果然是這樣。莫西-希洛把三個人排成一行加上了新的鐵鏈,用粗硬的繩子把他們捆得緊緊的,一直勒得他們露出了白骨;動不動就給所有的人一頓痛打。哥薩克人長久地一直歌頌莫西-希洛的功績。本來是要選他當團長的,可是他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他有時做出一些事情、連最賢智的人也想不出來,可是有時又傻到叫人難以相信。他把所有的財物都花在喝酒上面,揮霍得一乾二淨,欠了謝奇所有的人許多債,此外還要象小偷似的偷東西:夜間從別的支營隊裡把全副馬具偷出來,押給酒店老闆換酒喝。為了這種可恥的行徑,人們把他帶到市集上去,綁在柱子上,旁邊放一根粗木棍,讓每一個過路人都能盡自己的力氣把他打一頓。可是,查波羅什人記得他從前的功績,竟沒有一個人忍心舉起粗木棍打他。莫西-希洛便是這樣的一個哥薩克。
「老子就要來送你的狗命!」他說,向那人猛撲過去。他們廝殺得多麼凶啊!倆個人的肩墊和護心鏡都被打彎了。敵方的波蘭人所被了他的銷甲,刀鋒直碰到他的肉體:哥薩克的襯衣染成了深紅色。可是,希洛對這些毫不注意,掄起青筋突露的手臂(這條短而粗的手臂有千鈞之力),出其不意地給了他當頭一擊,銅盔飛出去了,波蘭人搖晃了一下,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希洛跑上去往那栽倒的人身上前後左右一陣亂斫。哥薩克,你別殺敵人,最好轉過身來!奇薩克沒有轉身,被殺害者的僕人立刻用一把小刀刺進了他的頸脖。希洛回過身來,正待抓住那個大膽的傢伙,可是他已經消失在硝煙裡了,四面八方響起了火繩槍的砰砰聲。希洛踉蹌了幾步,感覺到自己的傷是致命的。他倒在地上,一隻手撫著傷口,回過頭來對夥伴們說:「別了,弟兄們,夥伴們!願正教的俄羅斯萬世永存,保持永久的榮譽!」接著閉上了他的虛弱的眼睛,哥薩克的靈魂就從倔強的肉體裡飛出去了。可是那邊,查陀羅日尼已經帶領部下躍馬趕到了,支營隊長魏爾狄赫維斯特突破了敵軍的重圍,巴拉班也向前挺迸了。
「怎麼樣,老鄉們?」塔拉斯和幾個支營隊長打著招呼,說,「火藥筒裡還有火藥嗎?哥薩克的力量沒有衰退嗎?哥薩克們還沒有洩氣嗎?」
「火藥筒裡還有火藥,老爹。哥薩克的力量還沒有衰退!哥薩克們還沒有洩氣!」
哥薩克們奮勇衝上去把敵軍陣線完全打亂了。矮個子聯隊長打鼓發出集合號令,吩咐揭起八面彩色的旋旗,把遠遠散佈在整個原野上的部下集合起來。所有的波蘭人都奔到族旗下面來;可是,他們還沒有排成陣勢,支營隊長庫庫卞科就帶領部下的聶孔瑪伊諾夫人重新又殺進敵陣,直往大肚子聯隊長身上撲上去。那聯隊長抵擋不住,撥轉馬頭,放開四蹄奔馳起來;庫庫卞科遠遠地一直追過整個原野,不讓他和隊伍會合在一起。斯捷潘-古斯卡從側翼的支營隊看到了這情況,手裡拿著套索,把頭俯伏在馬頸上,飛快地向他撲過去,覷準機會,一下於把套索拋在他的脖子上。聯隊長漲紅了臉,雙手抓住繩手,拚命想拉斷它,可是架不住對方使勁一刺,致命的長槍已經貫通了他的肚子。他被釘在地上、就那樣一直留在那兒了。可是古斯卡也沒有能幸兔於難!哥薩克們剛一回過頭來,就只見斯捷潘-古斯卡已經被挑起在四支長矛上了。可憐的人只來得及說出這麼一句話:「但願殺盡敵人,俄羅斯國土年年歡慶!…」說完,就斷了氣。
哥薩克們回頭一瞧,那邊,哥薩克美捷裡甲從側翼衝了過來,給波蘭人飽以老拳,把他們一個個打得人仰馬翻;隊長聶維雷奇基帶領自己的部下從另一惻翼殺奔過來;在輜重車旁邊,查克魯狄古巴和一個敵人打著轉廝殺;在再遠一些的輜重車旁邊,第三個貝薩連科1已經把一大群敵人逐退了。在別的輜重車旁邊,有人就在車上動手打起來——
1前文交代過,有三個同姓貝薩連科的人。
「怎麼樣,老鄉們?」塔拉斯聯隊長騎馬走過大家面前,打著招呼,「火藥筒裡還有火藥嗎?哥薩克的力量還堅強嗎?哥薩克們還沒有洩氣嗎?」
「火藥筒裡還有火藥,老爹;哥薩克的力量還很堅強;哥薩克們還沒有洩氣!」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鮑夫久格從輜重車上摔下來了。一顆子彈正射中他的心窩,老頭兒迸出最後的一口氣,說:「我不惋惜離開這個世界。願上帝賜給每一個人這樣的結局,讓俄羅名千古吧!」接著,鮑夫久格的靈魂就飛向天上,去告訴早已逝去的老人們,人們在俄羅斯國土上怎樣善於打仗,更令人欣慰的是,怎樣善於為神聖的信仰戰死。
隔了不多一會兒,支營隊長巴拉班也栽倒在地上了。他受了三種致命的重傷:長矛、子彈和沉重的兩刃刀。他是最勇敢的哥薩克中的h人;他曾充當隊長,在海上的遠征中建立了許多功勳,可是最出色的一次是對阿納托裡亞沿岸進行襲擊。他們那次搶走了許多金幣、貴重的土耳其呢絨、綢緞和種種裝飾品,可是歸途中卻遭遇了災難:這些可愛的人陷人士耳其人的彈雨中了。敵船對他們一開火,一半舢板船被打得直打旋旋,翻倒了,不止一個人淹沒在水裡,可是系結在兩邊舷上的蘆葦使這些舢板般終能免於完全沉沒。巴拉班把船盡快地劃出去,一直向太陽照耀的地方劃去,這樣就使上耳其的兵船看不見他們了。後來他們整夜用勺子和帽子舀船裡的水,修補被子彈打穿的地方;把哥薩克的褲子撕破了做帆篷,好容易才逃過了速度最快的土耳其兵船。他們不但安然無恙地回到了謝奇,並且還給基輔美席戈爾斯基修道院的院主帶來一襲繡金的法衣,給設立在查波羅什地區的聖母教堂帶來一套純銀的聖像衣飾。後來,多絃琴樂師們還長久地歌頌哥薩克們的戰功哩。他現在感覺到臨終時的痛苦,沉倒頭,低聲說、「我認為,弟兄們,我死得很痛快:殺死了七個,用長刀穿了九個;馬蹄踩死了許多人、我也記不清用槍彈打死了多少人。願俄羅斯永遠繁榮強盛!………」說完,他的靈魂就飛走了。
哥薩克們,哥薩克們!別交出你們軍隊中這朵最高貴的花朵吧!庫庫卞科已經被包圍住了,整個聶扎瑪伊諾夫支營隊只剩下七個人,就連這七個人也是在勉強地抵禦著,只有招架之力了:隊長的衣服已經染滿了鮮血乙塔拉斯發覺他處於危急之中,趕快跑來救助。可是,哥薩克們趕來得太遲了:在還沒有打退包圍他的敵人之前,長矛已經貫通了他的心窩、他頹然滑落在摟抱他的哥薩克們的臂彎裡,青春的血象溪流似的冒出來,努像一個粗心大意的僕人用玻璃器皿從地窖裡盛了珍貴的美酒出來,不留神在們口跌了一交,把貴重的瓶子砸得粉碎,美酒流遍了地上,主人三腳兩步跑來,急得直抓頭髮,他是為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辰把這酒珍藏起來的,預備有一天,如果上帝讓他能在暮年跟青年時代的夥伴會面。他們就可以在一起喝酒聊天,回憶過去的日子,以前可不像現在,那時候尋歡作樂是更帶勁幾的。……庫庫卞科掃視了一下周圍,說:「謝謝上帝,讓我死在你們面前,夥伴們!願我們的後代比我們生活得更好,基督所愛的俄羅斯萬世永存!」於是年輕的靈魂飛出去了。天使們把他抱在手裡,把他帶到天上。他在那邊將生活得很幸福。「庫庫卞科,坐在我的右邊!」基督會對他說,「你沒有背棄盟友之義,沒有千過卑劣的事情,沒有使人陷於不幸,你保存了、捍衛了我的教堂。」庫庫卞科的死使大家都覺得很悲傷。哥薩克的隊伍已經變得非常疏落:許許多多勇敢的人都已經陣亡;可是,哥薩克們還是繼續堅持,奮勇殺敵。
「怎麼樣,老鄉們?」培拉斯跟殘留下來的支營隊戰士們打著招呼,「火藥筒裡還有火藥嗎?馬刀沒有鈍嗎?哥薩克的力量沒有疲乏嗎?哥薩克們沒有洩氣嗎?」
「火藥還夠用,老爹!馬刀還聽使喚;哥薩克的力量沒有疲乏;哥薩克們還沒有洩氣!」
於是哥薩克們又向前挺進了,彷彿壓根兒沒有遭受什麼損失似的。只剩下三個支營隊長還活著。到處血流成河;哥薩克們和敵人的屍體高高地堆成了橋。塔拉斯抬頭望天,只見有一群白隼在天空裡展翅飛翔。唉,它們可以大嚼一頓了!那邊,敵人把美捷裡甲挑起在長矛的尖頭上。第二個貝薩連科的腦袋滾落了,還在翻著白眼。被所成四段的奧赫利姆-古斯卡土崩瓦解了,咕略一聲栽倒在地上。「喂!」塔拉斯說,揮動著手帕。奧斯達普懂得這個信號的意思,從埋伏的地點跳出來,奮勇地去攻掃那些騎兵。波蘭人抵擋不住勇猛的攻擊,敗下陣去,奧斯達普乘勝追擊,把他們一直趕到地上插有木樁和折斷的長矛的那個地方。馬匹紛紛顛撲著倒卞,人從馬頭上翻過去,栽倒了。這時候,站在輜重車後面最後一排的柯爾松人,看到敵人已經走進槍彈可以射達的距離,暮地開起火繩槍來。所有的波蘭人亂作一團,張皇不知所措,哥薩克們精神振奮起來了。我們勝利了!」四面八方傳出」了查波羅什人的呼聲,喇叭吹響,勝利的軍旗隨風飄揚。被擊潰的波蘭人到處奔竄,躲藏起來。「瞎,不行呀,這還不見得是完全的勝利呢l」塔拉斯望著城牆說,果然被他說對了。
城門開了,一隊騾騎兵從裡面飛出來,這是所有的騎兵聯隊中的精華。全體騎士胯卞都是同樣的喀爾巴吁產的褐色高頭大馬。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比所有的人更加機靈、更加俊美的勇士:烏黑的頭髮從他的銅盔下面垂下來;縛在手臂上的絕世美女所刺繡的貴重的圍巾飄捲著。當塔拉斯看到這是安德烈的時候,他茫無所措了。可是在這當口,安德烈被戰爭的激情和烈焰包圍著、渴望要報答縛在手臂上的禮物,好像上群獵犬中一條最美麗、最敏捷、最年輕的細腿狗一樣,飛快地奔向前去,有經驗的獵人一發出聲音催它往前,它就腳不點地,在空中畫出二條直線,整個身體斜向一邊,一直往前竄去,扒開積雪,在狂奔的熱情中有十來次趕過了被追逐的兔子!老塔拉斯停下來,看他怎樣給自己殺開、條血路,左衝右闖,亂殺一陣。塔拉斯再也忍不住了,喊道:「怎麼著?……打自己人?……鬼雜種!你敢打自己人?……」可是,安德烈卻辨別不出站在面前的是誰,是自己人還是別的什麼人,他一點也看不見。他看見的是鬃發,鬃發!長長的、長長的頭髮,河邊的天鵝一般潔白的胸脯,雪一般瑩潔的頸脖、雙肩和專為供人瘋狂地接吻而創造的一切!
「喂,小伙子們!你們只要給我把他誘進森林裡去,只要給我把他誘進去!」塔拉斯喊道。立刻就有三十個矯健的哥薩克自告奮勇去引誘他。他們戴正頭上的高聳的帽子,立刻騎馬奔過去攔擊那些驃騎兵。他們從側翼襲擊敵軍的前鋒,狠狠地打擊他們,切斷他們和後續部隊的聯絡,然後分兵各個擊破,同時果洛柯貝簡科照準安德烈背上用刀背給了輕輕的一擊,大夥兒立刻撥轉馬頭,一溜煙的溜掉了。安德烈是多麼激怒啊!青春的血液怎樣在他血管裡奔湧著啊!他用鋒利的馬刺把馬一夾,用全副速度往那些哥薩克背後追上去,也不掉頭回顧一下,不知道後面跟得上他的只有二十個人。這時候,哥薩克們飛馳著,一直蜇入森林裡去了。安德烈拍馬趕來,差一點就要趕上果洛柯貝簡科,忽然誰的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馬韁繩。安德烈回頭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塔拉斯!他渾身戰慄著,忽然臉色變成慘白……
他像是一個小學生,不留神惹怒了一個同學,被同學用戒尺在額上打了一下,他像一團烈火似的發作起來,瘋在邊從凳子上跳過去,追趕那個驚駭萬狀的同學,要把他撕成碎塊才痛快,卻不料老師忽然走進教室裡來;撞了個滿懷:剎那間瘋狂的衝動平息了,徒勞無益的憤怒也消失了。安德烈和這小學生一樣,剎那間怒火也消失了,彷彿從來不曾發作過一樣。他在自己面前只看見一個年老的父親。
「好呀,現在咱們該怎麼辦?」塔拉斯說、直對他的眼睛望著。
可是,安德烈話也回答不出,只是站著,眼睛望著地上。
「怎麼樣,兒子,你那波蘭主子給你便宜佔了沒有?」
安德烈沒有回答。
「你就這樣甘心出賣?出賣信仰?出賣自己人?站住,滾下馬來!」
他像小孩一般恭順地從馬上滾下來,半死不活地站在塔拉斯面前。
「站住,不許動!我生了你,我也要打死你!」塔拉斯說,往後倒退一步,從肩上取下槍來。
安德烈慘白得像一塊布帛一樣;可以看到,他的嘴唇輕輕地抖動著,他在呼喚誰的名字;但這不是祖國、或者母親、或者哥哥的名字,這是一個美麗的波蘭女子的名字。塔拉斯開槍了。
像是被鐮刀剜割的谷穗,又像是心窩被致命的鐵刃刺了一下的羔羊,他垂倒了頭,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說,滾倒在草上了。
殺死兒子的人站在那兒,長久地凝視著停止呼吸的屍體。他即使死了也還是漂亮的:不久以前還充滿著力量、並且對於女人具有不可遏制的臉力的他那張英俊的臉,直到現在還是呈現出動人的美麗、烏黑的眉毛象喪服上的黑天鵝絨似的,襯托著他的慘白的面容。
「他憑哪一點不會是一個哥薩克呢?」塔拉斯說,「高高的身體,烏黑的眉毛,臉象貴族,打起仗來有萬夫不當之勇!他完了,毫不光彩地完了,像一條下賤的狗一樣!」
「爹,你幹了什麼事情呀?是你打死他的嗎?」這時候奧斯達普騎馬跑過來說。
塔拉斯搖了搖頭。
奧斯達普仔細凝視死者的眼睛。他覺得弟弟怪可憐,就說:
「爹,咱們把他體體面面盛殮起來吧,別讓敵人侮辱他,別讓兇猛的禽鳥撕裂他的身體。」
「我們不埋他,別人也會來埋他的!」塔拉斯說,「會有女人來哭悼他,安慰他!」
他想了一兩分鐘,琢磨還是扔下他不管,讓貪得無厭的野狼啃食他呢,還是憐借他騎士式的勇武氣概,只要有這種氣概,一個勇敢的人總應該英雄惜英雄,對他加以尊敬。正在這當口,卻看見果洛柯貝簡科騎馬向他跑來了:
「糟啦,聯隊長,波蘭人增強了,生力軍來支援他們了!……」
果洛柯貝簡科還沒有說完,伏符上旬科又飛馬趕到:
「糟啦,聯隊長,生力軍又湧到了……」
伏符上旬科還沒有說完,貝薩連科連馬也沒有騎,徒步奔來了:
「你在哪兒哪,老爹?哥薩克們正在找你,支營隊長聶維雷奇基陣亡了,查陀羅日尼陣亡了,車烈維琴科陣亡了。可是,哥薩克還是繼續抵抗,不見你一面不願意死去;希望你在他們死前的一刻能去看一看他們。」
「上馬,奧斯達普!」塔拉斯說,風馳電掣般拍馬趕去,為了想再能見到哥薩克們,再能看他們一眼,讓他們能在臨終之前見著自己的聯隊長。
可是,他們還沒有跑出森林,敵軍已經從四面八方把森林包圍起來,在樹木之間到處都可以發現手持馬刀和長矛的騎兵。「奧斯達普!……奧斯達普,別後退!………」塔拉斯喊道,他自己拔刀出鞘,不管碰到什麼人,只顧一個勁兒地所上去。忽然有六個人向奧斯達普猛撲過來;可是,顯然他們來的不是吉利的時辰:一個人的腦袋不翼而飛;第二個人往後倒退幾步,也倒了,第三個人肋骨上挨了一長矛;第四個人最勇敢,他一低頭,讓過了飛來的子彈,火熱的子彈打中了馬的胸脯,瘋狂的馬前蹄直立起來,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粑騎兵壓死在下面了。打得好,兒子!……打得好,奧斯達普!………。」塔拉斯喊道,「我跟在你後面呢!………」一邊喊,一邊不斷地擊退著襲來的敵人。塔拉斯折著,殺著,對準一個個敵人的頭上打過去,眼睛卻總是望著前面的奧斯達普,只見至少有八個敵人跟奧斯達普扭作一團。打起來了。「奧斯達普!……奧斯達普,別後退!……可是、敵人已經把奧斯達普打敗了;一個人把套索拋在他的脖子上,把奧斯達普捆起來,帶走了。「唉,奧斯達普,奧斯達普!…兒」塔拉斯喊道,向他那邊衝過去,像切白菜似的,把迎上來的和膽敢阻攔的人殺得個落花流水:「唉,奧斯達普,奧斯達普!……。可是,就在這一剎那,一塊沉重的大石頭似的東西把他壓倒了。一切都在他眼前旋轉和翻騰起來。頃刻間,人頭呀,長矛呀,硝煙呀,火光呀,帶葉子的樹枝呀,這一切都混成一堆,在他面前閃亮,照耀著他的眼睛。於是他像一棵被伐斷的橡樹一樣。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一層迷霧遮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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