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瑞奇的傢伙頭一遭亮了出來,那是一根朱紅漆棍,核桃般粗細,六尺半長,與眾不同的是,棍頭對穿打眼,繫著四枚黃澄澄的銀鈴鐺,略微搖幌,便響起幾聲清脆鈴聲,看來別有作用。
這時,他重重一杵手中紅漆棍,大刺刺的道:
「話說明白了,夥計們,可以開宰啦!」
那五個與古瑞奇、皇甫秀彥並出一排的人物中,有位面皮焦黃,狹長臉龐的角色往前踏出一步,衝著莊翼招招手,神情輕蔑的道:
「來來來,姓莊的,我『黃獅』余開泰先來領教你的高招,看看你這個鳥操人不愛的六扇門腿子頭到底俱有幾許能耐!」
一出口居然就是這麼個粗魯不堪法,莊翼身邊的五名面人雖然看不見顏面上的反應,但五對眼睛卻光芒如火,莊翼倒沉得住氣,平平淡淡的道:
「這原是一場混仗,不是單個比武,姓余的,你想突出你自己那一點?」
那余開泰言詞傲慢的道:
「老子不和你文詞拿言語,老子只知道替我們古老哥出這口怨氣,姓莊的,有種你就上,沒種且縮起腦袋扮烏龜就得!」
搖搖頭,莊翼不答一字,是付極其不屑的模樣。
古瑞奇怪笑道:
「老余,姓莊的看你不起哩!」
余開泰猛地一聲大喝,雙手倏翻,一對銀閃閃的精雕獅爪已揮向莊翼,莊翼卓立如山,紋風不動,他身側一名面人都暴迎而上,黑黝黝的兩柄短矛纏絞反刺,立時逼阻了余開泰的攻勢。
古瑞奇頓了頓他的紅漆棍,鈴聲震響中,他厲烈的道:
「我方還有那位上陣?」
原先並排五人中,又一個全身麻衣,瘦長高挑的朋友走了出來,此人生了一對死眉死眼的德性.看上去陰氣隱透,三分帶邪,他一站出,古瑞奇已及時拍上一記:
「好,好,『玄陰教』的舒鵬舒教主出馬,大勢砥定矣!」
莊翼木然注視著這位「玄陰教」的教主,腦子裡一邊思索對方的來處,可惜的是,他印象裡根本不記得有這麼一號人物。
姓舒的人往前走,一柄鋼絲拂塵卻倒搭臂彎,形似聞散從容,但腳步沉重,踏地有聲,莊翼明白,對方已在這近距離的過程間暗中積聚真力了。
另一名面人雙環斜舉,剛待出陣,莊翼已輕聲叮嚀:
「薛重,能夠使用這種軟韌兵器之輩,大多內勁特強,你千萬小心了。」
叫薛重的面人躬身應是,等身子一直,整個軀體己旋風般卷將出去,雙環如雪,翩飛縱橫的剎那宛似千月漾波,光輪齊滾,舒鵬做了三次大挪,才堪堪避過這第一次撲擊。
老實說,舒鵬的「玄陰教」,中土附近固然少聞,在西陲一帶卻頗負盛名,他既然身為一教之主,功力之深厚目不在話下,也就因為如此,未免高估了自己,輕覷了敵人,殊不知薛重號稱「雙環無回」,是個如假包換的拚命三郎,他那還管你是什麼出身來歷,但曉臨場豁死而鬥,見過存亡,才是真章。
一個回合下來,舒鵬竟沒佔到半點便宜,不由惱羞成怒,大爆肝火,他騰身躍掠,人在空中,鋼絲拂扇帶著異嘯蓬散揮灑,像刺張剌,又若流光星雨四散分濺,一根根本來細軟垂塌的鋼絲,時而筆直豎起,時而結紮成束,運展之間,風起雲湧,威力果然驚人。
第三條身影陡然撲出,這人的頭顱生得特別奇怪,中間凸起,兩側陷削,頭頂稀疏疏的沒有幾根毛髮,頂一雙銅鈴眼,塌鼻樑,蛤蜊嘴,賣像奇突,動作卻快,身形一幌之下,已來到莊翼尺之前,手執倭刀的面人半聲不晌,一刀閃劈,去勢又狠又準,來人身法詭異,前衝的勁道驟頓,「呼」聲飛起,淨亮的一柄山叉兜面便刺,好不凌厲兇猛!
面人然遊走,行動飄忽有如鬼魅,倭刀斬戮疾比石火,毫不示弱的和對方拚做一團。
古瑞奇又在吆喝:
「憑『判官頭』任紀雲的能耐,你們看著,不出一時三刻,必然將他的對手拾奪下來!」
這時,樊慶堂湊近莊翼,低聲道:
「六爺,他們的打算很明顯,是想一個一個引開我們,然後再集中力量對付六爺,請六爺指示,我們要如何予敵突破?」
莊翼壓著嗓門道:
「就照目前的形勢趨向發展,然後,你們聽我的號令相機行事!」
樊慶堂憂心忡忡的道:
「六爺,你身帶傷,手無劍,這些雜碎明擺著是要趁人之危佔你便宜,吃你爛飯,他們一旦以你為主要目標群湧而來,六爺又待如何應付?」
莊翼神色不變的道:
「到時我自有主張,你們注意我的招呼就行。」
點點頭,樊慶堂默然不語,手中的雙拐,卻握得更緊了。
皇甫秀彥抽出他的火旗,向古瑞奇呵了呵腰:
「古前輩,光勞動朋友,也不是道理,我看,該我們上場啦。」
古瑞奇剛要答話,他身邊那個扁臉窄額,頷下蓄有一把大鬍子的仁兄已伸手一攔,聲如洪鐘大呂般道:
「慢來慢來,皇甫,你他娘搬請我們前來助拳,豈有光站在一傍著把戲的道理?你且待著掠陣,這一場,兄弟我柯宗魁接下了!」
皇甫秀彥笑道:
「老柯,你可得小心將事,對方那幾個著臉的,個個都不好對付。」
柯宗魁重重一哼:
「莫不成我『半尺劍』柯宗魁就是省油之燈?皇甫,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一伸手,皇甫秀彥道:
「請。」
柯宗魁從懷裡摸出一把短得有點不成比例的短劍,但這柄劍雖短,卻寬得出奇,劍鋒闊約人的巴掌,拔劍出鞘,不見四射的寒光,竟烏黝黝的像一塊鐵,姓柯的便執著這麼一件傢伙,上場挑戰來了。
第四個面人不待招呼,馬刀一揚,就要迎上,莊翼連忙低聲提出警告:
「小心對方的兵器,常子秀,那是用苗區特產的一種『靛鋼』鑄造,表面上看不起眼,實則削鐵如泥,鋒利無比,最好避免和他硬碰!」
叫常子秀的面人頷首道:
「弟子記住了,六爺。」
這邊常子秀尚未跨出兩步,柯宗魁已一劍刺來——雙方距離明明隔著丈許,姓柯的短劍揮出,居然眨眼間已到了跟前,光景像是他懂得縮地之術一樣。
常子秀早有防範,敵劍一到,他大旋身斜開七步,馬刀彈起,灑現刀花朵朵,宛如漫空璀璨星兩,暴瀉齊湧向柯宗魁!
姓柯的並非自詡,果然不是省油之燈,他一聲轟笑,陀螺似的連連轉動,短劍便隨著他身形的急速繞穿刺飛舞,烏芒織成如匹練般劍勢,帶著狂風驟起的勁道,反捲敵人。
雙方都屬高手,動作之快,應變之疾,簡直令人目不暇給,柯宗魁劍術凌厲,常子秀刀法剛猛,正是誰也不讓誰,只一瞬息,彼此已拚過十招十一式!
與古瑞奇、皇甫秀彥並立的這五位英雄好漢,業已出馬四員,剩下的一個,身材健壯,頷下蓄有一把花白鬍鬚,長相極是威猛,他此時二話不說,扣起手中紫金刀,便龍行虎步的直逼過來。
樊慶堂橫房向前,鐵拐交叉於胸,面罩後的雙目精芒閃爍,意氣昂揚,大有豁死一拼之勢!
那高大老著來近,卻並不立即動手,出人預料的竟先點頭為禮:
「老朽渭水『釣龍叟』齊昌,特來向老弟台領教高招。」
樊慶堂沒有回答,只冷冷注視著對方。
齊昌微微搖頭,道:
「這叫先禮後兵,老弟台何須忌諱?」
雙臂倏沉,樊慶堂兩拐暴出,勁力強渾,去勢如電,同時心中罵了一句:
「去你娘的!」
又重又厚的紫金刀直挑而起,「嗆」一聲已將樊慶堂雙拐盪開,齊昌掂步搶進,乃走似虹,邊氣定神閒的笑著道:
「老弟台可真是干家,說翻臉就翻臉,呵呵,狠著哪……」
樊慶堂悶不吭聲,鐵拐交錯縱橫,運展得密不透風,齊昌卻大刀捭,穩若盤石,兩人對陣不過須臾,樊慶堂已感到壓力漸增,有吃重之苦。
一頓紅漆棍,古瑞奇目注莊翼,嘿嘿笑道:
「姓莊的,你身邊蕃籬已撇,單剩下光棍一條啦,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威風可使?我們折在你手上的四條人命,眼下就要你連本帶利償還!」
皇甫秀彥接口道:
「古前輩,尚有兩個被他弄殘廢的,這筆帳亦該算上!」
古瑞奇連聲道:
「這個當然,我們併肩子服侍他便了。」
莊翼神色平靜的開口道:
「看在江湖道義上,二位總不能讓我赤手空拳來自衛吧?」
重重一哼,古瑞奇道:
「你待如何?」
莊翼攤開雙手:
「為了起碼的公平,也為了二位將來不落人話柄,可否請賜還我的兵刃?」
古瑞奇與皇甫秀彥二人互覷一眼,不約而同的齊聲大笑起來,古瑞奇頻頻頓著他的紅漆棍,好像聽到一個令他大為開懷的笑話也似:
「莊翼啊莊翼,不知你是急糊塗了抑或嚇糊塗了,居然提出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要求來,你當我們是在喂招套式,磋砌武技?大伙只是比劃比劃而已?娘的皮,這可是在拚命,在斗死,半步也不能讓,你沒有傢伙,算你倒霉,我們活該要佔這個便宜,江湖道義算個鳥,你認命吧!」
皇甫秀彥也陰沉的道:
「總提調,江湖上沒有道義,只有利害,江湖道義僅是一般人掛在口朗上的說詞罷了,誰相信這一套,就是白痂,如今你手無寸鐵,純屬個人的失算無能,怨不得別人,設若我們拿劍還你,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背.這種蠢事,怎能做得?」
莊翼苦笑道:
「看了二位是鐵了心腸要行此不仁了?」
皇甫秀彥生硬的道:
「生死交關之事,何來仁慈可言?」
古瑞奇大棍舞起,暴喝如雷:
「操你個娘,且到陰曹地府去請公道吧!」
紅漆棍當頭而落,有知泰山壓頂,莊翼腳步輕滑,人已側走五步,皇甫秀彥身形猝閃,猩紅的火旗「霍」聲舒捲,一片赤焰似的罩下。
莊翼然左右搖幌,斜肩側掠,人已有如水中游魚,閃出丈外。
古瑞奇掄棍急追,口裡怪叫:
「看你能逃到那裡!」
皇甫秀彥凌空一個觔斗翻起,欲截莊翼去路,火旗揮展,聲同裂帛。
莊翼臉色極其平靜,平靜到誰也猜不透他已生玉石俱焚的打算,火旗捲來,他不但不退不躲,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迎上,眨眼裡,猩紅的旗面已裹住他的身軀,並順勢猛拋斜扯,就在這剎那間,他的丹田突陷,一聲腹鳴宛若沉雷,赤漓漓的一股血箭從他嘴中噴出,勁道之銳,彷彿怒矢脫弦!
雙方的距離既近,皇甫秀彥又在全然意外的情形下,要想閃避,如何及時?
他的上半身才往後仰,血箭已射中他的臉孔,裂骨綻肉的悶響傳出,大蓬血花立刻並濺揚灑,濛濛的一片赤霧湧升擴散,業已分不清是誰的血了,皇甫秀彥原來端整的五官馬上變做爛糊糊的一團.還有腦漿自額頂淌向,模樣恐布之極!
莊翼的身體在空中翻了幾翻,正待墜落,古瑞奇狂號著連揮棍掃劈,棍風呼裹下,莊翼迭挨兩記,整個身子往橫摔跌,古瑞奇二步不讓,急搶上前,又是死力一棍對準莊翼的後腦敲下!
於是,莊翼突兀側移兩尺,棍頭重重空擊地面,掀砸起大把泥沙,他倏然回頭,雙目光芒淒怨毒,第二股血箭再次噴出,像煞一抹赤虹劃過夜暗,驀而化成艷麗的蕊瓣開綻在古瑞奇的胸膛中間,姓古的那種嗥叫,乖乖,簡直不似人聲!
「玄陰教」教主舒鵬視線觸及的須臾,不禁鬥志頓消,動作方一僵滯,薛重雙環已擦過他的小腹,「嗤」聲之後,瘰瀝糾結的腸臟自腹腔湧出,他嘶吼如嘯,拂塵回彈,根根鋼絲抖得肇直,有如一蓬刺般扎進了薛重心口。
薛重放聲大笑,雙環又施,舒鵬頭顱飛起,滴溜溜斜拋丈外,他抽身暴退,染血的大蓬鋼絲從胸口拔出,前襟立時成了鮮紅一片。
「黃獅」余開泰叫一聲不妙,獅爪驟翻,大力掀開面人的短矛,尚未及有第二個行動,薛重已瘋牛似的一頭撞上他的腰眼。
這一撞,差點便把余開泰撞得閉過氣去,他身子甫始歪斜,眼瞅著那對短矛已齊並插入自己胸腹,他有心奮力掙扎,卻全身癱軟,宛如所有勁氣,都打胸腹間兩個血窟窿裡漏光了。
那位「判官頭」任紀雲半聲不晌,猝然抽身便走,使倭刀的面人飛快三刀都未能沾上對方,姓任的已掠出十步之遠,人正想騰空拔起,橫裡一棍擲來,不偏不倚,剛巧打在他的右腿脛骨之上。
清脆的骨折聲驟響,痛得任紀雲一個黃狗吃屎的姿勢就撲跌於地,他趕忙用山叉接立欲起,寒芒已映過他的眼角,恍惚間,他似乎感到後頸一涼,怎麼原來的身子就隔得那麼遠了?
看著姓任的那顆判官腦袋朝外滾,莊翼十分慶幸方纔那一棍丟得正是時候,棍子是古瑞奇留下的,老古恐怕做夢也想不到竟會用來給任紀雲送終。
一灑倭刀上的鮮血,面人魚忙過去探視倒在地下的薛重,等他將薛重的身軀翻正,跳入視線的,赫然是一雙凸突不閉的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週遭的燈光已從自上往下照變成了由下朝上映,原因是執燈的人們都不見了,一盞盞本來高挑的風燈疏疏落落擱置地面,冷清的燈光明滅閃爍,別有一股淒涼意味。
現在,除了莊翼這邊的人馬,對方只剩下了兩員殘將,一個是『半尺劍』柯宗魁,一個為渭水「釣龍叟」齊昌,兩個人改變戰法,湊攏一塊背靠著背雙向迎敵,看上去,頗似一對負偶的困獸。
樊慶堂,常子秀,和他們使短矛的夥伴分成三角形,各立一點圍住敵人,手握倭刀的面人抹去淚水,霍然起身加入陣營,大有斬盡殺絕的氣勢!
「半尺劍」柯宗魁的扁臉上滿沾汗水,他氣吁吁的喘叫著:
「姓莊的,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莊翼斜倚在門框前,手撫左脅折斷的兩根肋骨,面色慘自,聲音微弱的道:
「說吧。」
嚥了口唾沫,柯宗魁大聲道:
「我們往日無怨,今日無仇,眼下的過節,就當做不打不相識,橫豎正主兒都已死了,彼此再拚下去毫無意義可言,大家何不歇手?」
莊翼沙沙一笑,啞聲道:
「如今才悟透這個道理,你不嫌遲了一點?」
柯宗魁幸幸的道:
「人在人情在,我們是被請來幫場助拳的,原主活著,總得表現表現,賣幾分力氣,原主挺了,就沒有執著拚命的必要了,這全是實話!」
莊翼閉閉眼睛,道:
「你的伴當怎麼說?」
齊昌的面頰微微抽動,咬著牙道:
「老朽尊重宗魁兄的意見。」
柯宗魁忙道:
「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化干戈為玉帛,現在正是時候,莊翼,端看你一句話了。」
嗆咳一聲,莊翼道:
「如果我答應,自此之後,再無——?」
柯宗魁不停點頭:
「這個當然,我先時說過,我們之間原本往日無仇,今日無怨,為朋友盡了力,交情也算賣過,犯不看糾纏下去,損人又不利己……」
略微沉吟,莊翼沉沉的道:
「二位可以離開,但在離開之前,我還有件小事相請。」
柯宗魁有些緊張的問:
「什麼事?」
莊翼低聲道:
「尚煩賜告,我的木色劍被皇甫秀彥置於何處?」
柯宗魁暗裡鬆一口氣,十分合作的道:
「哦,原來是這檔子事,我知道,你的劍就放在後面那間磚瓦房的內室,一口樟木箱子裡,皇甫會經拿出來讓我們觀賞過!」
莊翼輕呼:
「谷牧遠,你去。」
執倭刀的面人答應一聲,抽身而去,柯宗魁又開口道:
「莊翼,劍拿來,我們就可走人了吧?」
莊翼漫應道:
「不錯。」
片刻之後,谷牧遠已匆匆轉回,左手斜捧著的,正是莊翼的木色劍。
接過劍來,莊翼只在掌上掂了掂,已頷首道:
「二位,請便吧。」
柯宗魁悄悄一扯齊昌一角,二人二話不說,拔腿便走,由於柯宗昌走得太急,還險些將擱在地下的一盞琉璃風燈踢翻。
樊慶堂搶至莊翼身邊,俯身輕問:
「六爺,傷得重麼?」
莊翼有氣無力的道:
「肋骨斷了兩根,肩胛接合的地方又錯開了,那兩口『丹血箭』尤其耗損本元太大,可能內腑已受震盪,這一會只覺全身癱軟虛脫,一點勁道沒有,四肢百骸輕飄飄的,像在騰雲駕霧……」
樊慶堂急道:
「六爺傷勢相當嚴重,不能冉耽擱就醫了,弟子請六爺的示,送六爺去那裡?」
莊翼孱弱的道:
「『老龍口』裡,就數范六指范松壽的醫道最高明,你知道這個人不?」
樊慶堂道:
「弟子曉得他,就住在菜市口裡面頭三家子裡,他自己還兼開藥局……」
莊翼道:
「先送我回住處,再去找范六指來。」
樊慶堂機伶的道:
「弟子和子秀、牧遠蘊送六爺回去,叫沙九獄往請范六指,分頭辦事,比較不佔時間!」
眼皮沉重得都快抬不起來了,莊翼語聲混濁:
「你看著辦吧……記得把薛重的遺骸帶回堂口……」
樊慶堂面罩後的眼神悲慼:
「是,弟子不會疏忽。」
於是,四個人一齊行動,由樊慶堂小心翼翼的背負莊翼,谷牧遠抱起薛重的屍體,在常子秀與沙九獄的回護下迅速脫離現場。
幾幢孤伶伶的房屋沉寂著,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血污狼藉的散臥四周,有悲號似的犬吠聲隱隱傳來,像在悼慰這些橫的窟魂……。
空中,無星無月,雲霾濃黑,隨風滾蕩疾走,好一個肅煞的冬夜。
* * *
范六指忙活了一個通宵,直到天亮才算把莊翼身上的內外傷勢料理妥當,這冷的天,居然汗透重裡,氣得他直喘,雖說傷者的大小劊傷夠麻煩,而診治過程中的場面也頗為觸目心驚——室內是三個殺氣騰騰,虎視耽耽的面大漢,室友守著兩名牌色冷肅的官差,范六指強持鎮定,按規矩行事,總算未出差錯,等他淨過手,外面車子早已套好,專等著送他回府了。
莊翼的精神略略恢復了些,顧不得養歇,即時傳喚錢銳進來,劈頭就問:
「錢銳,仇賢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我爹回來沒有?」
錢銳的表情有些奇怪,苦著一張臉,支支唔唔的道:
「老總且請安養,這些事我自會加以安排!」
一顆心驟往下沉,莊翼緩緩的道:
「我在問你,仇賢的事辦得如何,我爹回來沒有?錢銳,照實回答,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錢銳搓著兩手,吶吶的道:
「老總的傷勢這回重,還是盡少煩心為要,這些事,過幾日等老總病體稍愈,我再一一呈報!」
莊翼身子朝上移了移,冷著聲道:
「是不是出了紕漏?」
錢銳吃力的道:
「昨晚上,仇賢的伙食裡不知被什麼人下了毒,幸好發覺得早,經過急救,人是沒死,卻仍在暈迷狀態中,直到如今尚未甦醒過來……」
長長吁一口氣,莊翼疲憊的問:
「有沒有生命危險?」
錢銳遲疑的道:
「大夫說要經過這兩天觀察才能確定,下的毒很劇烈,若不是救得快,姓仇的早沒命了,大夫正使出混身解數,盡力挽救……」
莊翼道:
「已否加強戒護?」
點點頭,錢銳道:
「除了正式當值的弟兄,我們又加派四名鐵捕,輪班守護,同時,人也移監,換過地方了。」
莊翼形容沉重的道:
「真是屋漏遍逢連夜雨……戰百勝那裡,又如何交待?」
錢銳無可奈何的道:
「姓戰的還不曾和我們連絡,不知他得到消息沒有?老總,這怪不得我們,事出意外,發生這種不幸,亦非我們樂見,姓戰的應該諒解才是!」
莊翼灰著臉道:
「諒解不諒解是另一個問題,結在於我們不能觸怒人家……錢銳,我只有一個爹,如今我爹的老命正攢在對方手裡……」
陪著笑,錢銳道:
「老總寬念,吉人自有天相,老爺子包管有驚無險,逢凶化吉,便退一步說,姓仇的好歹還留有一口氣在,諒他們也不敢瞎來。」
莊翼提高聲音道:
「你給我聽著,錢銳,我要仇賢活過來,決不能讓他死掉,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把人救活!」
錢銳趕忙道:
「我會遵照老總的吩咐去做……」
一動了氣,莊翼身上的內外創痛又犯了,他急促的喘息著,額頭冷汗直冒,錢銳手忙腳亂的上前扶持莊翼躺平,過幾口水,情形才算稍稍好轉。
房門推開,已經除去面罩的樊慶堂伸頭進來,神情緊張的問:
「錢兄,六爺的傷勢有變麼?」
人家知道自己姓什名誰,錢銳卻不曉得樊慶堂是何許人物,不過,他也想得到,對方與莊翼必然有著極其親密的關係,而這種關係是暗的,是不公開的,追隨莊翼這些年,他越來越感覺到,他們老總的神通可不是一眼眼,正如竇黃陂日前所言,莊翼的門道,他摸不清的還不知有多少哩。
錢銳用衣袖替莊翼拭淨唇角,邊道:
「不要緊,老總只是有點激動,觸了傷處,這一陣已經好了。」
樊慶堂躡著手足進來,關切的問:
「六爺為什麼事不高興?」
錢銳低聲道:
「還不是為了那仇賢被人下毒的事,你知道,其中牽扯到老太爺的安危,一提起來,老總就難免焦慮,唉,這也全怪我們做下屬的無能!」
這件事,樊慶堂沒聽莊翼說過,來龍去脈都不清楚,照規矩,他不能多問,只有唯唯喏喏,但是,面上的懸掛之情,卻溢於言衷。
床上,莊翼閉著雙眼,微抬下頷:
「你們退下去吧,我想睡一會。」
錢銳呵呵腰,道:
「老總安心歇息吧,姓仇的事,我們自當妥善料理,老總也請想開一點,至少,『一真門』的麻煩總算解決啦……。」
莊翼不響,錢銳向樊慶堂使了個眼色,兩人悄然退出——這一次,莊翼倒是很快睡熟了——
紅雪 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