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渡神色不變,頗能沉得住氣,他微微躬身,態度仍極恭順:「首座不必動怒,我們是就事論事,理性為重,感性為副,何況眼前就教於首座的問題,關係著全幫盛衰,眾家兄弟將來安身立命的大計,更甚者,恐怕還牽連著無數條人命,尚請首座冷靜思考,切莫因情感之昧,壞了大局!」
谷唳魂深深吸了口氣,將大氅往肩上斜搭,語調也緩和了些:「老嚴,國有國法,幫有幫規,到現在為止,老爺子仍是『大虎頭會』的龍頭把子,他的話,他的意志,即代表了『大虎頭會』的規律,老爺子在中風以後,便立下遺囑,決定大少主端木子厚繼承當家的,並親令我於適當時機將組合信物『火雲符令』面交大少主,如今老爺子大限已近,才責令我立即趕往『妙香山』先遞信物,再迎回大少主準備傳位,你們這批人卻竟陽奉陰違,暗生異心,妄圖廢除大少主,另立二少主接掌門戶,這不是明著要叛幫抗令、明著要篡位奪權麼?大逆不道,莫此為甚,叫我與你們一起同流合污,我是萬萬不能!」
先陪上一聲笑,嚴渡才慢條斯理的道:「自古以來,爭江山便不合講傳規,論情義,首座,榮華富貴是現實的東西,是看得見摸得到的快意,情感道統只能掛在嘴皮子上吆喝,可是半文錢不值,人能端靠情感道統過活麼?再說老爺子中風以後才立下遺囑,那時老爺子怕已神智不清,思維不明瞭,因此麼,只可稱作亂命,亂命之下,所屬得以下受,組合裡除了老爺子地位最為崇高,次而就算二夫人及二當家了,由他們作主取消亂命,再頒新諭,誰曰不當?首座若是執意不從,那才叫叛幫抗令,才叫大逆不道!」
嚴渡這一張嘴果然厲害,翻雲覆雨、上天下海全讓他一個人用兩片皮包涵了,谷唳魂一轉眼竟由原告打成了被告,可恨的是對方一番歪理謬論,聽上去尚且振振有詞,黑白混淆之處,說得就和真的一樣,還好他深悉內情,換了個不明就裡的人,這一聞言之下,他姓谷的豈不成了別具用心、混水摸魚的角兒啦?
居然還能微微一笑,谷唳魂竟是出奇的平靜:「老嚴,你前面一段話,算是實話,後面這一段,就是睜著眼胡扯了,你我都知道這是謊言,老爺子雖然中風癱瘓,只是行動不便,腦筋卻清明細密如舊,他一點也不迷糊、一點也不懵懂,他甚至比以前更要反應敏銳,你們瞞著他搞這些名堂,以為老爺子不知道?就是因為他太明白,才有這些果斷的措施,不叫你們陰謀得逞;老嚴,忠心為主是我們江湖幫口兄弟的起碼條件,連這一樁都做不到,再要往下混,怕就難了……」
嚴度無動於衷的道:「成者為主,敗者為寇,這也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如果我們成就了大事,首座,不怕我們不能揚眉吐氣,威震八方,那時節,首座你要往下混才叫難了;我今天且不與首座在這個無謂的題目上爭議——老實說,我們的觀念看法南轅北轍,就算爭議上三十年亦無法歸納一致,我只想在實際形勢上對首座有以勸告……」
谷唳魂厭倦的道:「你提出的那些個好處,我沒有興趣,我也不想再聽!」
額頭上的青筋浮起,嚴渡用一聲笑來散火:
「首座,那麼,『大虎頭會』的碼頭進益,分你一半如何?甚至連同願意跟你的人你都可以帶走,換一個稱呼,你擁有的就是『大虎頭會』的半壁江山!」
谷唳魂哧哧笑道:「奇怪了,我哪來的這麼沉的份量、這麼高的身價?老嚴,你們把我姓谷的枉抬了,我僅僅掌管『大虎頭會』的一旗而已,各位實在無須如此看重,你們想幹什麼盡可自便,犯不著來籠絡我這個二流角色!」
嚴渡的喉嚨吁吁有聲,宛如拉起風箱:「這個條件,你,你還不接受?」
谷唳魂容顏倏冷,生硬的道:「『大虎頭會』的人力財資,『大虎頭會』的聲望基業,是屬於老爺子,是屬於全幫萬眾所有,不是你們一小撮人可以當作私產瓜分的,老嚴,你為何物?竟敢以組合的完整來與我談斤論兩,以幫口的存亡來圖謀貪慾?要行賄,你還不夠那個資格!」沉默了一下,嚴渡蕭索的道:「看樣子,首座,我們是談不攏了?」谷唳魂淡漠的道:「你早該知道會是這樣的結論,要是談得攏,前一兩年就談攏了,何須拖到現在?以前的我是我,如今的我仍是我,所以,你們不會在我身上有任何收穫!」抬頭看天,嚴渡似在數著夜空中的點點星芒,語調十分遺憾:「首座,我總算盡了心力,對得起你了……」
谷唳魂凜烈的道:「我不領情!」一直在旁邊不曾插嘴的席雙慧,這時起了一聲幽幽的輕歎:「人間世上,還真少見這樣固執又剛烈的漢子,不愛錢,不要勢,執著的卻是那虛無飄渺的情義,這是傻、是癡,抑或叫我們重溫了血性的鐵香?」
覺得話不對頭,嚴渡冷峻的道:「席姑娘——」
席雙慧陰鬱的笑笑:「不必多疑,嚴堂主,我只是說出我心中的感受而已,想到的說出來,就不會悶得慌,銀子我仍是要的,谷唳魂看得透,我還看不透!」
嚴渡重重說道:「你能想到銀子,那就好!」
席雙慧灑脫的揚子揚眉梢,不再說話。
谷唳魂深深的看了這位外貌清麗脫俗的少女一眼,心中不禁有著惋惜,就憑這麼一個氣質馨雅,舉止端淑的姑娘,竟也側身江湖,與污淖同染,實在糟蹋了上天賦予她的諸多美好條件,如果她不是混在這齷齪骯髒的環境裡,盡有其幸福的一面,盡有其綺麗的未來,而她似乎頗具見地,靈慧自生,如此蘭質冰心,卻偏偏與虎狼為伍,借刁梟廝合,也不知是境遇所逼,還是甘於淪逐此道。
重棗般的面孔已經僵凝成一片殺氣,嚴渡以一種令人皮膚起疙瘩的冰冷語聲道:「首座,事情既然不能以談判解決,接著來的決斷方式相信首座必然心裡有數,形勢所逼,不得不採取極端手段,尚祈首座包涵——」
谷唳魂穩峙如山,形色不變:「不必多做解釋,嚴渡,這一套程序我比你更要熟悉,只不過,動手的人如果僅有你們二位,恐怕二位成功的希望並不很大。」
嚴渡陰鷙的笑笑:
「首座向來知道,我很少做沒有把握的事,打沒有把握的仗……」
目光四轉,谷唳魂看到的卻只是一片黑暗,一片迷漾著魅異氣氛的黑暗;他鎮定如恆,絲毫不顯緊張:「我並沒有發現什麼,但我相信你會預做安排;老嚴,假如你們確定能在此地攔截我,便很可能事先布下伏兵——」
嚴渡頷首道:「首座的推測十分合理,明白的說,也十分正確,我們兩個自己估估份量,怕壓不過首座的虎威,不得已,只有多找幾個人幫場,冒犯之處,還請首座惠加怒宥。」
谷唳魂道:「你像是極有把握,十捏八攥了?」
嚴渡坦白的道:「此去『妙香山』,距離已經越來越近,大少主在山上隱居習武的所在又極為幽密,更有老癲和尚那個凶僧護衛著,我們搜山也不是,與凶僧廝殺亦有顧忌,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攔阻首座前往,首座接近『妙香山』一步,我們將來的困難便大一分,所以,必須掌握這益見稀少的機會,將首座留置下來!」
谷唳魂道:「或是當場格殺!」
嚴渡笑得非常難看的道:「首座英明——福禍無門,唯人自招,首座現在答應妥協,時猶未晚。」
冷叱一聲,谷唳魂道:「決不可能的事,就無須徒費口舌了;老嚴,你會算計,會出點子,我亦不是個白癡,越近『妙香山』,我的戒心越高,咱們彼此間的想法正好相偌,你們打譜對付我,我更隨時隨地防著你們,天下沒有泰山篤定的買賣,你與我,全隔著十捏八攥遠著呢……」嚴渡輕拂衣袖,故作從容的道:「首座的勇武機敏,我們向來深知,亦極欽服,但就如首座所言,目前誰也不敢斷論成敗,唯求盡力施為罷了;『妙香山』似近實遠,還望首座珍重。」谷唳魂笑了:「你倒會替我洩氣,老嚴,你也一起上麼?」
面頰的肌肉驟然抽動,嚴渡肅穆的道:「組合尚存,形勢未裂,首座仍是我嚴某的上司,嚴某不敢造次。」
谷唳魂尖刻的道:「一朝壁壘分明,對峙成局,大約你就毫不顧慮要以血刃相向了,老嚴,你早已祈盼著這一天來臨,是麼?」
嚴渡緩緩的道:「若到那時,自又是另一種說法,然而首座倫執至此,我實在不敢想像是否還有我嚴某唐突的機會!」
哈哈一笑,谷唳魂大聲道:「你個陰著損人,唇箭舌槍的下作東西,也罷,老嚴,不用在嘴皮子上表功夫,咱們玩真的,叫你那些夥計侍候著啦!」
嚴渡卻並不急切動手,他正色道:「在雙方交鋒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請教首座,務盼首座以實情相示。」
心裡立刻想到嚴渡要問的可能是什麼事,谷唳魂表面上卻流露著一片疑惑:
「且說來聽聽,難得也有你想不透的事。」
輕咳幾聲,嚴渡道:「首座曾經蒙受毒傷,這毒傷,不知是誰給首座治癒的?」
手指指天,谷唳魂笑得詭異:「就算老天爺給我治的吧,你沒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吉人自有天相?」
嘴唇扁陷下去,嚴渡強忍著心頭憤怒:「首座是不肯見告了?」
谷唳魂輕描淡寫的道:「老實說,我講的乃是真情,這亦是一個極為尋常,所謂天道循環,善惡有報的古舊故事——我受了毒傷以後,暈臥田野,巧遇一位精解百毒的異人路過,經他將我救起,悉心診治下藥,終將毒性祛除,我也就痊癒如常,活蹦亂跳橡現在一樣了……」
吸了口氣,嚴渡又道:「那麼,『毒樵子』潘白、『鬼娃子』楊小妙二人又何在?」
臉上浮起驚訝的神情,谷唳魂道:「這兩個天打雷劈、陰險狡詐的邪蓋王八,不是你雇來向我下毒的兇手麼?我恨不能拎住二人出來,啃他們的骨,吃他們的肉,你居然問我他們人在哪裡?我若是知曉他們身在何處,早就把這一對雜碎生吞活剝了,豈能留著兩個人自在消遙?老嚴,你倒是告訴我,以你的臆測他們如今會藏在哪個鱉洞裡?」
嚴渡生硬的道:「首座大概又在編排故事,一個古舊的故事,假如首座認為我會相信這個故事,未免就太天真了。」
瞇著眼,谷唳魂道:「你認為我講的不是實情,老嚴,則你肯定的實情又是什麼?」
嚴渡冷著聲道:「我們判斷替你解毒的人,亦就是向你下毒的人——潘白與楊小妙;他們在你的脅迫之下不得不俯首聽命,然後,你殺了他們並加以掩埋,這就是你為什麼中毒而後痊癒,潘白和楊小妙又失去蹤跡的原因!」
谷唳魂閒閒的道:「老嚴,你的聯想力越來越豐富了,我請問你,在我突出金八刀他們的重圍之後,已是精疲力竭,強弩之末,又如何再去脅迫姓潘的及姓楊的?我好不容易撿回這條老命,豈有繞回頭再冒風險的道理?」
嚴渡深沉的道:「首座,你正會這樣做,你的個性剛強,為人果斷,有著異於常人的韌勁與耐力,在那生死相關的一刻,你能極快的而且明確的為生命的延續做下最佳的選擇,我承認那樣的選擇在過程上十分艱苦,行動上頗為凶險,但你不會遲疑,你會即決即行,因為那是你活下去的唯一途徑,首座,顯然你又做對了!」
谷唳魂聳聳肩道:「沒有錯,我又做對了,吃我們這行飯的,可經不起失誤,有時候,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差異,也足以付出嚴酷的代價,我自來很小心,很謹慎,你是知道我的,我極少犯錯,所以我還能活到現在……」
嚴渡緊迫的道:「如此,你是承認我的推測正確了?」
這是個好機會,谷唳魂心想,便大發慈悲,放那潘白及楊小妙一馬吧,姓嚴的已經替這兩位仁兄的下落做成定論,鋪排好了結局,自己又何樂不來上一段順水人情,送佛索性送上天?他故意僵默了一會,才口氣牽強的道:「也罷,算是你猜對了,老嚴,我不得不讚你一句,這幾年來,有關量事度人方面,你是大有長進啦!」
高帽子人人愛戴,妙在不落痕跡,才能叫人歡心;嚴渡自是暗中得意,表面上卻一派凜然:「怎麼比,還是比首座差上一頭——再請問,你把他二人的屍骸棄置何處?」
谷唳魂道:「你問這個幹啥?莫非是想找回這兩付臭皮囊盛殮厚葬,再給他們做一場招魂法事?嚴渡搖頭道:」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其生其死本無足論,然則他們的確切結果卻需有佐證,俾便上報,首座瞭解,我對任何事物的衍變必有交待!「
谷唳魂笑笑:「說你有長進,你是越發有長進了;老嚴,就在金八刀他們狙襲我的所在,後頭有一片山巒層峰,你可知道那個地方?」
尋思著,嚴渡道:「大略的位置我曉得……」
谷唳魂接道:「那裡有一座形似笠帽的山峰,上頭長滿雜木林子,就在後山腰的斷崖下,你可以找到潘白及楊小妙的遺屍,不過,怕已發爛發臭了!」
山的形狀,大多如同笠帽,都是一盤上尖的格局,而且,哪座山上不長雜木林子?可是經谷唳魂言詞上這麼一描述,嚴渡不免有了錯覺,認為乃是一座外貌特殊的山峰,尋找起來自則不難,重要的是,他相信谷唳魂沒有欺騙他的必要,這兩個人的死活,對谷唳魂而言,實在不關痛癢,更何況谷唳魂有足夠的理由宰殺他們!
拱一拱手,嚴渡道:「多謝首座明示,一旦找著那兩具屍體,這段公案即可了結,也免得有人閒言閒語,批評我們對那些跑腿當差的朋友過於漠不關心,連個生死都不問不聞……」
谷唳魂語含諷刺的道:「找著屍體以後,你就算有了交待,大可振振有詞的對外放出言語,人是我姓谷的所殺,屍是我姓谷的所棄,一推六二五之餘,這筆帳又記在我頭上啦!」嚴渡一本正經的道:「這可也是實話,首座。」谷唳魂感慨的道:「只可憐那兩位替人賣命的夥計,為了萬把兩萬銀子的區區之數,就白白把那後半輩子賠上了,人命真不值錢哪!」
面孔微揚,嚴渡形色冷峻的道:「天下有許多種人,便也分了許多種層次,有的人是天生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主子,有些人便天生是供效驅使、勞碌奔波的奴才,像潘白和楊小妙這類角兒,能利用自不必客氣,他們亦正好賴此賺幾文餬口維生,各取所需,沒有什麼不對,辦不成事反送了命,那是他們本事不濟,活該如此,難得首座這般悲天憫人,倒是頗出我的意料。」
谷唳魂注視著嚴渡,十分平靜的道:「很好,老嚴,闖道混世,尤其像我們專在黑路上討生活的朋友,原該心硬血冷才對,這一項上,你比我可不遑多讓;現在你的問題業已得到解答,你這項特長,大概就要發揮在我身上了?」
退後一步,嚴渡又微微躬身:「冒犯首座,勢非得己,不是我不予首座有所圜轉,而是首座固執成見,不肯賞臉,事到如今,除了深感遺憾,實已無話可說……」
谷唳魂一笑道:「各為其主,各行其義,你也無須客氣了。」
不待嚴渡再有表示,谷唳魂扭頭衝著席雙慧揚起一邊眉毛:「交鋒之前,還有一事請教席姑娘,尚煩能以明示。」
席雙慧大方的道:「谷壯士亦無須客氣,有什麼話,儘管直說,但凡我能夠回答的,便一定詳細回陳。」
谷唳魂道:「請問你們何以能夠隨我蹤跡而來?你們是用什麼法子綴著我的?」
席雙慧嫣然一笑:「我料想谷壯士待要問的也是這一樁事,其實說穿了並沒有什麼玄虛,只是一種味覺與嗅覺方面的延伸利用而已說著,她瞅了嚴渡一眼,嚴渡點了點頭:」但說無妨。「
席雙慧接著道:「就在那棵榆樹之下,我靠近同你交談的當兒,隨著指甲輕彈,一小撮麝香未兒已經沾到你的衣衫上,那是一種特別調治的麝香的粉末,只有極淡的一點灰白色,而且幾乎無味,不過呢,人的嗅覺雖然不易聞到,這種特製的麝香粉末對於一種名叫『循香狸』的稀罕小野獸卻有著奇異及強烈的吸引力,但是有風吹拂的地方,它就能聞到這股香味,從而循香趨往,百無一失;你走後不久,我們便放出這只『循香狸』隨後跟蹤,更搶到了你的前面——谷壯士,聽起來並不神秘吧?」
谷唳魂怔了一會,才道:「這樣說來,你們並沒有真正去過那『百善塔』?」
席雙慧又掩唇笑了:「你行走的方向不是往『百善塔』,我們為什麼要去?」
嚥了口唾沫,谷唳魂喃喃的道:「天下之大,還真多稀奇古怪的事物,這一陣子,又偏偏叫我遇上了兩遭,簡直匪夷所思,豈有此理!」
席雙慧形色裡帶著幾分同情:「不在一門,就難知奧妙,隔行有如隔山,這點小手法、小玩意,並算不了什麼,如果有興趣、有師承,稍加研習,必有心得,甚至觸類旁通,翻新花樣,另創奇巧妙用,谷壯士藝業超群,卻對此類旁門左道略欠涉獵,當然是不明其特性所在……」
谷唳魂苦笑道:「如今想要見識,卻又為時已晚,既然吃你們堵上,除了拚命,也只剩拚命了!」
席雙慧道:「很抱歉使得谷壯士落入這樣艱困的境遇中,正如谷壯士所言,各為其主,各行其義,這裡面,要講是非就不容易了……」
谷唳魂坦率的道:「我不怪你,席姑娘,人總要依照各種不同的路數與方式生活下去,此中自有沿傳,或有苦衷,而敵對者亦並非全屬面目可憎、見而生厭之輩,有的仇家,還蠻親切可愛的呢,譬如你。」席雙慧輕聲道:「谷壯士高看,多謝了。」一側,嚴渡冷冰冰的道:「你可不要上他的道,席姑娘,我們首座就有這個能耐,任憑他嘴裡說得如糖似蜜,慈祥和藹,一朝動起手來,卻端往要命的地方做,半點餘路不留,若是你以為他對你另眼相看而心存僥倖,那就是你可悲了!」席雙慧恬靜的道:「我還不致於天真到這個程度,嚴堂主,你放心好了。」谷唳魂不禁笑了起來:「老嚴,到底是多少年的老弟兄,你可真瞭解我呀!」
歎了口氣,嚴渡道:「我說過,首座,你是個很壞的敵人,我們都不願與你對立為敵,可是你……唉,頑石不點頭,又叫我們怎麼辦?」
谷唳魂道:「你已經知道怎麼辦,而且也準備怎麼辦了,不是麼?」
嚴渡默然片刻,才雙手合拍,發出三聲清脆的擊掌聲,當第三聲響落,從橋底陰暗處,兩邊林影下,靜如鬼魅般出現了六條人影,他們的行動那麼輕悄,身形如此幽忽,就宛若自空氣中凝形,由冥府中冒升,明明是人,卻不帶絲毫人味,六個人當地一站,竟泛著鬼氣森森。
谷唳魂瞇著雙眼,朝這六位不速之客逐一打量,乖乖,居然是一樣的六個瘦高挑,一樣的長馬臉,一樣的死眉死眼,更穿著一樣的灰褐色麻衣,設若每個人手裡塞上一根哭喪棒,再戴上一頂『對我生財』的尖頂帽,不用再打扮,便活脫六個如假包換的白無常現世——真他娘的,陽間居然也有這等的稀罕貨!
搖搖頭,谷唳魂道:「如果不是我的膽量大,信心強,這一下還真不知到了哪個世界啦,老嚴,你好本事,竟吃你搜羅到這麼一票牛頭馬面!」
嚴渡卻一派肅穆的道:「首座,我一旦說出這六位朋友的出身來歷,恐怕你就不會覺得好笑了;川邊有一座『九幽山』,山上有個『陰泉洞』,洞裡住著一些苦行參玄,與幽冥通靈的修士,知道他們的人都稱呼他們是『兩界行者』,現在首座你看到的六位,就是『兩界行者』中的領導人——『六生長老』。」
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及什麼場合,谷唳魂似乎聽說過這「兩界行者」及「六生長老」的事跡,但卻相當模糊,記不清確了,因此他不但仍然笑得出,還笑得十分有趣:「像這種苦行參玄,溝通兩界的修士,你又是怎麼請來的?老嚴,莫非你也給他們大把銀子,拿白花花的錢財去炫惑他們的黑眼珠?」
嚴渡正色道:「不,他們不要錢,以他們道行之高,修悟之深,早已不須用金錢來墊襯生活,他們甚至少食人間煙火,一缸水,一枚果,即是長壽延年的根本。」
又笑了笑,谷唳魂道:「看樣子這幾位倒真似長壽延年的德性,不過既能溝通陰陽,腳踏兩世,長不長壽不大要緊,至多橫跨一步,早下幽冥早投胎,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啦!」
嚴渡竟略顯緊張之態:「首座,你休要觸怒他們六位長老,否則與你大有不便!」
谷唳魂道:「這六個牛頭馬面在此亮相,十有十成是衝著我來的,原本便沒安好心,觸怒他們與否對我而言並無兩樣,橫豎他們是饒我不得,我不先講幾名熊話叫他六位難受難受,自己都覺得委屈!」
嚴渡沉緩的道:「首座話是不錯,然而首座卻忽略了一點——」
谷唳魂道:「哪一點?」
乾咳一聲,嚴渡道:「一個人有許多種死法,要一個人的命也有各般不同的手段,假如看得順眼,命便要得乾脆,看不順眼,殊多折磨,這一生一死之間,分個痛快與不痛快,首座,其中差別可大著哩!」
谷唳魂聳了聳肩:「好歹一條命,哪來這麼些講究?照你的說法,設若這六個鬼氣陰森的東西看我不順眼,就會在取命之前橫施凌辱?」
不等嚴渡回答,靠在拱橋左側的一位麻衣朋友,已極冷極冷卻吐字清晰圓正的出了聲:「你說對了,谷唳魂,我們正打算如此。」
谷唳魂淡淡的望著對方,淡淡的道:「兩界行者也好,六生長老亦罷,總該有個名姓,好朋友,且報個萬兒過來聽聽。」
那個瘦長枯黃的面孔上展現的是一種毫無情趣的索落,一種不見天日的灰槁,聲音宛如裹在一層寒冰裡,宛如來自另一個遙渺的世界:「我的法號叫『生玄』,你高興的話,可以稱呼我生玄長老,你若不高興,叫我生玄也沒關係。」
谷唳魂道:「你其實並不在乎我叫你什麼,因為在你的想法裡,任憑我如何稱呼,也稱呼不了多久啦,生玄,你是這麼想的吧?」
生玄沒有馬上回答,他仰起臉,對著夜空中的點點疏星凝視,彷彿在等候穹幽深處的某一項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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