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把我送到後台後,我就聽見一片嘈雜聲,猶如大海的轟鳴。我停止了吊嗓子,
默不作聲。文布利體育場已爆滿,人聲鼎沸。索比公司的直升飛機在體育場上空迴旋,
把自己的專賣圖像投放在感光鑲嵌幕上。我觀看人山人海的文布利大廳,舞台顯得非常
小,場地和體育場的看台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觀眾。直升飛機下降盤旋,在大迴旋中著
落。人們好像跟著巨大的競技場在旋轉,情緒激動地來回走動。他們是為我而來的,這
直升飛機毫無意義。人們翹首以待,急不可耐。我靠近薩阿、金和阿瑪麗婭那三個合唱
隊員,我們手拉手組成我們那慣常的小圈子,我們那美麗的曼陀羅,集中注意力,默默
地沉思。
以後,我的思想好像懸在那兒,我既不聽璐的,也不聽M的。勒普蒂和呂絲默不作
聲。我獨自一人往前走,已被猛力拋入文布利那巨大的火山口。
現在,我在那裡邊,在張大嘴的深坑中,在燈光輝煌的喧鬧之中。有八萬人之眾,
人頭攢動,呼叫……第一部分演出使他們熱情高漲,把他們融化……鼓聲和「千垛城牆
的嘈雜聲」,漢克那令人眩暈的舞蹈,梅拉的急勒馬韁,拉伊和馬利安的跳躍,他們那
有節奏的肉搏戰,在伴奏中的花裡胡哨那一套。
那五隻狒狒一動不動地呆在支撐天穹的柱子上。「塑像館」也搭好了,微弱的光暈
勾畫出幕後的塑像。我瑪阿開始在大玻璃柱——宇宙信號台——腳下唱歌。我的歌仍然
隱藏在合唱隊員的歌聲中……這是模糊的歌聲。
中等大小的電子屏豎在舞台左邊,恰巧在合唱隊的旁邊。一個傢伙在數值化的電子
屏表面來回移動著一種音樂筆,他在畫音樂。他劃線,電腦就產生聲音,各種聲響的組
合:打擊聲、波濤洶湧聲、某種尖銳的聲音和切分。魔術師畫家的黑色身影在文布利圓
形劇場裡的寬大視頻屏幕上重複出現。然後,這造物主在他的巨幅畫和音響風景前消失
了,以便讓位給多恃和卡爾曼的圖像,接著是洛爾和瑪雷爾,孤獨的馬姆特。後來是希
普和霍普及它們的出生地。狒狒的特寫鏡頭,放大的面部皺紋,藍色的斑塊,胭脂紅的
嘴,鬍子和肥大的肚子。一群奴隸……觀眾面對這一群祖先和圖騰形象,高興得大聲叫
嚷。
文布利,這是原始,是力量,是害怕。我感受到一種從希臘神話裡的七頭蛇身上湧
出的力量,它的蠢動、鼻孔的汩汩聲;在四千盞聚光燈、電子光管和激光照射下的鱗片。
對,這一次人們死命玩燈光,文布利是團火,是正在噴發火焰的火山。觀眾在火山口裡,
火山口蠕動著它八萬斷齒的下頜。有時候,彷彿一隻緩緩駛行的銀河系飛船在這大量被
刪除、被剁碎的蒼白光線中經過,人頭像從黑暗變成明亮的一個個小圓點……他們舉起
胳膊,搖晃,完全是一片手臂的海,手臂的叢林,它們淹沒在黑暗的巨浪中。燈光將在
稍遠處搜尋新的遊牧部落,喚起他們的好奇。
他們想挖掘出始終隱藏在阿瑪麗婭、金和薩阿歌聲裡的我的歌聲,他們想品味我的
嗓音。我們已經下到他們迷宮般的肚內。文布刊是張大嘴,大舌頭上佈滿成千上萬的庸
才和傀儡,他們吞食我們,研磨、攪拌我們。這張燈火輝煌的嘴,吼叫著的嘴!我不應
掉進這嘴裡,讓那八萬個形形色色的蠢材來咀嚼我……就這樣,我突然對他們感到厭惡,
感到陌生。不,今晚我不為他們唱,他們不能吞噬我!我佯裝愛觀眾……我蔑視所有倚
仗自己的觀眾、倚仗觀眾的愛和捧場的歌唱演員。不存在觀眾,我看不見他們,我看不
到任何人,任何一個人的面孔。只看見長著滿身鱗片的妖怪,這鱗片就是無數只一眨一
眨的眼睛。這只從地底下爬上來的野獸般怪物因喧嘩而膨脹,因猝然的靜默而感動;它
不近人情,一陣衝動,一陣整體搏動,僅僅一個白浪翻滾就兆示著它的腹鳴巨響。可怕!
彌撒,祭品,即將來臨的屠殺……他們剛點燃打火機,八萬隻小火柱燃燒起來了。
我為自己而唱,我為某個人而唱,但不是為他們。他們十分喜愛我的形象,我只是
為唯一的但已消失的那張臉而唱,我給一個幽靈唱,不是為燈光投槍射中的野獸、激光
的狂轟濫炸下的野獸而唱,不是為這野獸的鼻尖、腦袋、行動遲緩的四肢、它那閃光的
黑色腹部、它的成千上萬隻瞎眼珠而唱。
我同我那三個合唱隊員一起在舞台上,在強烈燈光照射的幕布裡。索比公司的直升
飛機始終在上面攝制我們那狹窄的看台,它那長方形的燈光,猶如漂在海上的本排。八
萬隻海豹糾纏一個精神中空的偶像。他們不知道我對他們隱瞞著自己的仇恨和恐懼。是
我的軀殼在給他們唱。過一會兒,我將為自己、為我個人叫喊。
暫時休息。在我身後,狒狒們龐大的影子在用電子鑲嵌的光亮的輪廓裡魚貫而行,
多特、卡爾曼、洛爾、瑪雷爾、馬姆特、希普和霍普不斷地在舞台的背景上掠過,好似
一塊塊招牌,又如一幅幅閃爍的漫畫。後來一切都銷聲匿跡了。一片黑暗。他們在那兒,
我感覺得到他們,他們在文布利山谷的四面八方,在文布利那殘忍的山谷裡。
突然,燈火通明,燈光如瀑布,從各處瀉下,所有的聚光燈,圍牆四周的光束都聚
向潔白的雪崩似的圓形劇場中央。後來燈光失去了控制,猶如脫了韁,又似蝴蝶在飛
舞……文布利變成紅色,一片血紅;接著,文布利變成一片藍色,青面獠牙的藍。接著,
各種顏色的燈光不斷變幻……觀眾十分喜愛這強烈的感受,這五光十色的感官刺激,這
燈光的狂歡。
暫時的停頓,劇場平靜下來了。我聽得見觀眾沉悶的呼吸聲,他們等待著新的騷動。
這暫停似乎是人群在鬧彆扭。忽然他們吼叫、招呼、嚮往。人群尖聲叫道:「瑪阿!瑪
阿!瑪阿!」於是,他們舉起長臂,手持打火機……他們愈喊愈起勁,愈叫愈烈,甚至
為自己的叫聲而陶醉。
這時,孔雀鳴叫起來。各屏幕上都出現了孔雀,翠藍色的鳥張開了美麗的屏,大家
鴉雀無聲。圓形劇場的薔薇花飾在顫動。錦繡般的孔雀扇面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
即使是我,聽了這叫聲也震驚,渾身冰涼,有一種天裂的感受。屏幕上映出全部具眼狀
斑的羽毛,與此同時出現迭印,一種毛茸茸的活的球狀物從孔雀屏中心,從痙攣的螺旋
中浮現出來,漸漸地,人們認出是小狒狒的可怕的腦袋。這是鑲嵌在孔雀屏圖像中的狒
狒出生的鏡頭,好像是這麼一種寓意:小狒狒就在孔雀開屏時出生。
在可怕的分娩時,羽毛和獸毛交錯在一起。人群消化著這生和死混合在一起的叫聲,
他們默不作聲,反覆回味。探照燈那變幻無常但略微柔和的光線來回輕拂著他們。人群
逐漸重新來了情緒。遠處,間歇地響起一串串叫聲,此起彼落,彙集在一起。在這燈光
的空隙裡,在這一片片的黑暗中……從僻靜的深處,他們高呼:「瑪阿!瑪阿!瑪阿!」
顯然,這將是主顯節這個盛大節日裡演出的精彩部分……在深淵中心,突然出現巨
大的三維瑪阿,我的幽靈……瞧,這是我的身軀,這是我的脖子,那是我的後腦勺,我
的大腿,我的臀部。我出現在他們中間,光輝燦爛的、不可觸摸的、但實際存在的偶像,
生動的形象,在火山口中心的聖像。他們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讚歎不已。相比之下,
他們覺得自己很渺小,八萬個「娃娃」被目睹的形象搞得神經錯亂。在他們上面,三維
特寫鏡頭慢慢地移動。我的上半身,我那混血兒的溫軟的腰部……熱情的肩膀,多肉的
嘴……我那遲鈍的肚子。我,瑪阿出現了。仙女的塑像——瑪阿的天使般的螢光複製品
——走出了塑像館。我是純潔的光芒。他們默然,一個個都成了啞巴。他們成了風平浪
息後的大海,深淵中的一潭死水。他們目不轉睛地瞧著這神聖的親身書寫,後來,聲音
嘶啞地喘氣,幾乎要昏厥。他們狂喜地呼叫,拉直嗓門大聲喊叫,異口同聲,把各自的
叫喊聲牢固地結合在一起,我看到這聲音聚成了混凝土塊,凝成了死火山。這聲音決無
生命氣息,他們不是活人……他們是在物質強制和反射的情況下揉制而成……他們大聲
疾呼,頭腦發熱。燈光時明時滅,一個個串在一起,一會兒是煙灰,一會兒是火炭、巖
漿。他們移動,起伏不定,聚成一堆堆、一層層、大片大片、大團大團。他們加快或放
慢速度,電子的光和聲攪拌著他們。聲音升高、降低,他們跟著聲音上升或下降。電子
的人類,機器控制論的產物……
過一會兒如何發出我那孤獨的叫喊,登上我那無依無靠的台階?大玻璃截錐柱子將
反映出我歌聲中最微弱的顫抖。我要在他們中間盡力發出我的叫喊,劈開這人群……我
要通過我叫喊的梯子逃遁。四千盞聚光燈一下熄滅了。
我高聲呼叫,再也不覺得自己在叫喊,再也不知道這是叫喊。我失去了世界。好像
一個大退潮,世界上所有的潮流全退下了。我就是自己的叫喊聲,這根不幸的柱子就是
我。我是祭品,它全部被送進自己的嗓音中去了。我不再有軀體,我是叫喊的天使,飄
走的大天使。我是輸送悲慘歌聲的啟明星,我就是黑夜裡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