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歌星 第二十九章
    一天早晨,我第一次看到文布利那空曠宏偉的圓形劇場。當時我焦慮不安,彷彿我

    那受傷的胸部瘡疤在隱隱作痛。我生活中的苦澀重又湧上心頭,所有不順心的事,一樁

    樁,一件件,都在劇場的長廊裡遊蕩,趕也趕不走。最切近的是雅娜,我看了六次,可

    能是七次錄像。第二天還看,我將永遠不停地看。她的「漫不經心」和「淫慾」始終困

    擾著我。她向我挑戰,要置我於死地。我不能擺脫她,她時時出現在我眼前,淫蕩而光

    彩照人……黑猩猩的腦袋和嘴,掀開朱簾睨視可憎的三人幫的那雙不安分的眼睛,遠古

    的毛手;那張叢林中的獸臉,那偷看蝟褻場面的可笑舉動,再加上希普和霍普的出生,

    奴役後的(耶穌誕生的)馬槽,當苦役犯後再生孩子,呸!

    所有這些影像,不連貫的鏡頭都向我襲來。我打電話給馬爾科姆。後來我要求安裝

    電視電話。我必須設置一個減壓艙,作為我自己同勒普蒂、M、雅娜的陰謀、四肢亂動

    的希普和霍普、大規模演出……之間的平衡器。我需要一個能逃避這一切的空間。

    接通了電視電話後,技師們讓我獨自在房裡。於是我見到了馬爾抖姆。在半夜、在

    凌晨兩點,他都可以接受這些斷斷續續的夜間談話,他使我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為

    了避免困窘和過分的親密,我以錢買他來聽電話。我終於見到他了,他的身子正好嵌在

    扶手椅裡。他總不能為了尊重精神分析時的社交禮節而把背貼著熒屏吧!我改變了這套

    規矩,他任我擺佈。我對不准焦距,有時候圖像抖動,成絮片狀,黑底上面佈滿亮點。

    昨晚,突然中斷了,熒屏不顯圖像,後來出現亂糟糟的白點,我甚至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一時,我覺得馬爾科姆只是一個圖像,一個幽靈,他也會剎那間消失。後來,他又出現

    了。熒屏上的馬爾科姆像是在浪濤裡游泳。最後一切都穩了。但在我看不見他時,他卻

    看得見我。這是他後來告訴我的,我沒想到這一點。當我的眼睛看不見他時,他卻在仔

    細觀察我,他完全自由自在地、貪婪地、不為人知地在探測我的慌亂,這就是他的所作

    所為!拋開這些因技術問題造成的干擾,熒屏還真能給我力量,給我在普通場合下所沒

    有的一種自主。因為馬爾科姆被攝入了鏡頭,我把他的映像裝入框裡了,現在是我在指

    揮他。我看到他在紐約住宅區布朗克斯的腦袋,在紐約工業區布魯克林的頭像,他那知

    識分子和田徑運動員的神情,他那副不妥協的律師和脫離本行的政客的神氣。他在聽我

    訴說,反對所有的精神分析方法,他是否向他的同行和老師們請教過?我們的一次次談

    話是否仍然真實、可靠、美好?有時,我擔心在自己任性時他會同意把我們引入歧途,

    可能他本該抵制我,讓我維持在大家公認的框框內,這個框框產生能治病的真正效果。

    我從倫敦一回來,又產生了幻覺,幻覺中熒屏解放了我,幾乎要我去引誘、挑釁,就這

    樣,有某些劇情刺激我去跳脫衣舞,對,去當雅娜!我沒有把此事告訴莫瑟威爾。但我

    相信他猜到了我的幻覺。我保持嚴肅的舉止行為,我穿得最簡單樸素、最平凡、也最冬

    裝化,這可能太過分了,但這是為了抵制熒屏的誘惑。馬爾科姆知道這事。他在夜裡這

    個時間穿著上衣、襯衣,打著領帶。其實,他披上一件晨衣就完全可以,我呢,我可以

    穿著溫暖的絲綢睡袍。可是我們穿得像……我尋思他是想到這點的。按規定,我們不能

    有一絲一毫的失控。半夜十二點以後,他表現得比白天更厲害些,他默不作聲,令人捉

    模不透,像座塑像。我看見他,但他避免用手勢表達和微笑。這是個幽靈,一個鑲嵌在

    一種電螢光中的冷冰冰的鬼魂。儘管如此,他還是在那兒,在我的計謀之內活動,他築

    起冰山也是白搭,他投降了。我把他從他的洞穴裡攆出來,他為我出力,因為我是個例

    外,我是個明星。當然他始終假裝不知道這些。我把他騙到電視屏上,把他固定地釘在

    那兒。唉!他媽的……不管怎麼說,他始終抓住我……因為我害怕,我在這世上孑然一

    身。面對過分空曠的文布利,他激勵我談體育場,談這圓形劇場,這一張開的大口,我

    們談到點子上了!

    今天早晨,為了安全,組織了一場模擬演出。演出在緊靠體育場的一個大廳內舉行。

    這大廳是用作演出不太大的音樂會的。M告訴我,十年前,他在這大廳裡觀看了大衛-

    鮑維的演出,不是在那神秘的體育場裡。這是鮑維的一次回顧演出,他以「讓我們來跳

    舞」來回敬迪斯科。他穿著淺藍色西服,戴著領帶。為了使演出帶刺激性和恢復荒誕的

    創造性,他控制了一隻大氣球,下腹在氣球上來回磨擦,邊唱邊跳,後來他把氣球放到

    觀眾中去。球彈跳起來,被幾千條胳膊碰撞,在觀眾的起哄和亂糟糟的叫聲上面東遊西

    飄,猶如在大海上空、在陣陣的大風中傳播鮑維的紋身,這偶像的標記。M說這些是想

    對我強調,成功的演出應該這樣創新,炫耀象徵和偶像。十年後的今天,我要在這寬廣

    的體育場及具附屬的大廳裡登台演出,只需擺出兩樣東西——狒狒和孔雀,再加上重現

    不同的挑釁性劇情。

    英方負責安全保衛的頭頭身材矮小,上半身結實,長得很醜,十分內向。他辦事速

    度驚人,能一側身替你把兇手的武裝解除。我朝前走著,兩邊是梅爾和馬克,有個傢伙

    在我前面,第四個人在我後邊保駕。那個頭頭退居幕後,監督保鏢隊伍和活動。我經過

    狒狒的籠子,籠內的奴隸全都跑了過來。為了不把演出搞砸,多特和卡爾曼十分警惕,

    腦袋探向前,舉起它們那強有力的手,抓住籠子的鐵桿。希普緊緊抓住它母親的肚子,

    焦躁不安。那兩個小妾洛爾和瑪雷爾就在附近。霍普爬在瑪雷爾的背上,一隻手緊抓住

    瑪雷爾的尾巴。馬姆特在稍遠處,不看我,但觀察著卡爾曼和瑪雷爾的那兩個吵吵嚷嚷

    的孩子……在我接近孔雀籠時,突然冒出來一個小伙子,從左邊向我衝過來。梅爾立即

    撲向我的身子,把我拖走,一面叫喊:「八點!」這是他們的暗語,從表盤上的十二小

    時引來,每一點鐘表示一個方向。另外三個保鏢立即飛快向侵犯者撲去,攔腰抱住了他,

    把他摔倒在地。一瞬間,我看見他們臉色緊張,憤怒得青筋暴起。他們肯定喜歡這些:

    危險,奔跑,撲向兇手的脖子,攔腰抱住他,扼住他的喉嚨。絕對粗暴,沒有一絲差錯,

    揍人,監視,感受自己掐死別人的力量,感受被掐者的失敗。而我呢,梅爾讓我趴在離

    那兒幾米遠的地上。他則趴在我身上,拱起他的上身、肩膀肌肉,遮擋著我。在梅爾的

    保衛下,我的身子大概完全看不見了。他等待他的同事們完全制服侵犯者。他堅信任何

    其他的威脅都不再會降臨。我看不見他的臉,他的大腿壓著我,我的頭卡在他的胸前,

    我感覺到他的心跳。我躲在這個正在執行任務的金髮巨人的庇護下,都能聽見他的心跳。

    說不定以後會有好幾次侵犯。可能趴在我身上的馬克和梅爾會中彈、受傷,我會聽見他

    們的呻吟。可能他們會完蛋……梅爾慢慢離開我的身子,抬起他的肩膀。於是我看見狒

    狒們驚恐萬狀,退到籠子盡頭,它們抓耳撓腮,焦躁不安……只有那隻大狒狒多特呆在

    前面,皺著額頭,用一隻手敲著地。後來衝著那幾個粗暴的保鏢齜牙咧嘴。多特是個

    「硬漢子」,像梅爾和馬克那樣矮而結實,是個令人害怕的土耳其近衛軍士兵,它會為

    保護自己的妻妾去死的。這只勇敢的狒狒端著架勢,擋著路,激怒的臉又紅又青,一小

    綹一小綹濃密的鬍鬚像刺了花紋,它炫耀和抖動著全身的毛。阿爾羅衝下樓梯,使狒狒

    們平靜下來。那個負責安全保衛的頭頭邁著兩條短粗腿小跑過來。他騎著自行車,似乎

    十分滿意:任務執行得相當完美,沒有一點差錯,精心設計!只剩下使那個瘋子避開大

    家的好奇心,把他關進監獄,讓人看管起來,用拷打逼他開口,讓他供認自己的動機,

    揭發他的同夥。以便弄清這是孤立行動還是歹徒勾結,這犯罪行為對誰有利,策動者是

    哪家公司,哪個對頭牌子,哪個教堂,是三K黨,還是某個學派主義者,一個愚蠢的精

    神分裂症患者……

    這類事又發生了兩三次,那幾個保鏢上了癮,臉脹得通紅,逐漸變得興奮,主動襲

    擊,動作更敏捷,更內行,令人驚愕。我呢,我必然無誤地躺在最不要命的神風式飛機

    駕駛員的身下。這種遊戲令我厭煩。第一次我上鉤了。現在則感到很艱難,很累。這簡

    直是一場戰爭。我覺得這世界太熱衷於格鬥與廝殺,層出不窮的流血事件叫人起膩。生

    活在漩渦裡真是心疲力乏。還不如快快抽身。我突然很想回到阿努裡塔牧場去……回到

    有蓮花湖、陽光和潔白的圓形舍利子塔的地方去。一條憨憨的蟒蛇盤在我肩上,鷹飛長

    空,魚翔淺底,和尚在晾曬紅色的袈裟,萬物自由自在,無爭無鬥。那兒沒有任何東西

    使生命戲劇化,沒有催命鬼,沒人「趕著鴨子上架」,逼我唱歌。啊,那是多麼好啊!

    希普和霍普忘記了警察們扮演的那齣戲,它們在一隻雙色球周圍推推搡搡。它們抓

    不住球,球在它們的爪子間來回滾動,它們則爬上落下,東奔西跑,企圖搶到這只球,

    各自都想把球給自己留下。它們互相爭奪,聲嘶力竭地叫喊,互相扭打,為了搶這只球,

    可球一下射出滾到遠處。希普和霍普起跑猛衝,同時到達,重又開始它們的搶佔。但它

    們畢竟年幼,冒冒失失,互相碰撞,四腳朝天,沒頭沒腦地跟著球旋轉,嘴唇嗒嗒作

    響……忽然又互相緊緊擁抱,所以,搶球只是它們的遊戲而已。那個負責安全的馬拉巴

    爾人觀看它們玩耍,咯咯地笑。大家一下子就從戰爭轉到了開玩笑。我既不喜歡戰爭也

    不喜歡開玩笑。這時璐出現了,她撓了撓脖子。有時她的目光變得十分溫柔,被小狒狒

    吸引;但她又看到了那一組肌肉發達的保鏢,他們的皮腰帶、皮上衣、裁剪合身的長褲,

    顯出他們那強健的臀部。這真難煞了璐,她處於高乃依式的矛盾之中,不知所措,兩邊

    都是魔力,是愛情。我承認自己驟然擔心起來,我更喜歡她去找靈活的保鏢當中的某個

    人,去勾某個金髮男子。她癡呆呆地觀賞著小狒狒,無精打采地沉溺在這溫柔得如搖籃

    曲的自言自語中:「我的小乖乖,我的寶貝,我的親親……」她把胳臂伸向它們,結結

    巴巴地說著話,跪了下來……這就是倫敦!我突然恨倫敦。阿爾羅讓她進入籠子,可希

    普和霍普看見那個顯出萬般柔情的貪得無厭者進來,一溜煙跑開了,拚命逃走!她大失

    所望,走出籠子,收起她原有的母性本能。一個高大的密探站在她對面,交換暗語,荷

    爾蒙氾濫;她則同氣相求,挺起胸,作了個手勢,完全被勾引過去了。我更喜歡她這樣。

    一刻鐘前,他們還在廝殺,現在卻煙消雲散,垂涎於璐的誘惑了。嗨!這完全可以預料

    到……

    我要粉碎M他們的代碼,使他們的計劃出毛病……不讓他們預知我的路子,我歌唱

    的方向,我的血流向何方。他們將不知道我上哪兒。甚至對莫瑟威爾我也閉口不說最新

    目的,諱莫如深。讓他們去廝殺,去包紮!去顫慄!我啊,我準定離開這個圈子。驀然,

    我覺得自己自由了,沒有悲哀。前面是湛藍的廣袤天空,超越時空的巨大光輪,閒雲野

    鶴的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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