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樂極生悲,福禍相倚。不想一夜歡愛之後這話就在我身上得到驗證,而且戲劇般地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經常驅車去巴黎13區。那兒有我幾個亞裔女友。我一般走環城大道。這條路像奇妙的手鐲環繞著巴黎。我喜歡它,尤其是入夜。從舒瓦齊或伊夫裡城門出去,然後就沿舒瓦齊或伊夫裡大街前行。街兩邊那些原本單調、陳舊的建築,現如今已被住在這兒的中國人以及中國血統的人改了模樣。這一帶已是郊區,一切都顯得平淡乏味。到處是窮人居住的窄小而骯髒的房屋。但是別看有些四四方方的塔樓外觀破舊,裡面說不定就有寶藏。街面上隨處可見浮華的燙金中國招牌,上面有黑色或紅色的漢字,精雕細刻得好像紋了身,或橫或豎地閃爍在店舖、餐館的門口。街上的中國人或華裔亞洲人熙來攘往。在這五顏六色的人群裡,雖也不乏亭亭玉立的少女,但模樣特別出眾的畢竟不多。抬眼看去,她們的肌膚瑩潤,像細膩的白瓷;濃密的披肩黑髮,瀉動如瀑布;黑眸子,從不塗眼影。我在人群中尋尋覓覓,偶而瞥見幾張漂亮的面孔,卻轉瞬即逝。長辮子的女孩子們迅速交換了眼神,咯咯地笑起來。這是些華裔柬埔寨人。在本國的動盪政局中,她們的父母多半死於非命;為了活下去,她們不得不小小年紀便漂洋過海,來到法國。
就是在這群少女中,我結識了西吳她們四姐妹,四個美妙的模特。我常在她們那兒呆上一下午,有時也留下過夜。
這一夜,我心醉神迷,沉入了溫柔鄉。在夜的盡頭,花都巴黎密如繁墾的燈盞閉上眼睛,有些狂歡盡興的人方昏昏睡去;而整個城市則在甦醒後伸開雙臂,迎接阿波羅的太陽車。我精神煥發,行駛在還比較冷清的伊夫裡大街上,覺得朝陽都更外明麗,而且滿腦子都是西吳姐妹的嬌媚。不知不覺地,車越開越快。突然,我走神了,因為遠遠瞥見一個滿頭黑色長髮的中國少女正從人行道上穿過。轉眼間,她們就到了我的眼前。剎車已經太晚了。我甚至沒有看清那位母親的臉,只瞧見她的身影,她的腹部以及身上的衣服。我完全被女兒的臉吸引住了。她驚恐地睜大那雙綠色的眼睛,突然尖叫起來,渾身抽搐著。母親被掀倒並被拋擲在人行道的稜坎上。女兒則站在那兒毫髮無損,裙子被扯破了,露出修長的大腿。她的叫聲越來越響,幾乎穿透了我的頭顱。我望著她,然後開車逃走了。我沒辦法停下來,因為這裡禁止停車。路上出現了阻塞。美麗的少女俯在死去的母親身邊,驚恐萬分,無意中撩起的裙擺遮住了母親的臉。我雖然逃走了,但耳邊仍迴響著那尖厲的叫聲。
我再也不想去見西吳,也無心去13區了。起初我只是找些借口延遲我們的會面。西吳追問我原因。她哭了。也許,她已經在懷疑我,但無論如何,她不會向任何人提及我從她家離開的時間恰好與事故發生的時間吻合。這是中國血統女人的秉性。
終於,我連電話也不再打,而且一直沒把事情的真相告訴西吳。我一直為那起車禍而煩惱。晚上的廣播、早晨的報紙都在談論那個有罪的司機。聽著這些報道,細讀了每篇文章,我越來越感到事情無可挽回。我曾經伴著一聲哭叫誕生在搖籃裡,此時我覺得這哭叫聲就在我體內,而叫聲的中心便是那位被我殺害了母親的少女。
我的車牌子很普通,灰色中透著金屬光澤。這次碰撞幾乎沒有損壞緩震器,倒是人行道的稜坎被撞毀了。出於迷信,事故發生幾周後,我便把車子賣給了別人。我繼續擔任一家廣播電台的記者工作,負責一個文化漫談節目的編輯製作,這個節目裡的文化具有最廣泛的意義……我這人什麼都愛管而且挺能幹,雖不太引人注目,但我在新聞界很有些關係,認識些有影響的人。我的事業雖還順利,其實卻並不成功,而且周圍充斥著惱人的謠言。多虧那些華裔女孩使我從這些煩惱中解脫了出來。我是通過一個曾接受過我採訪的服裝設計師認識那幾個女孩的。我們當時閒聊了許久,他是四姐妹中大姐孟的情人。就這樣,在一次四姐妹都出席的晚宴上,西吳走進了我的生活。我還記得她們那濃密的黑髮。她們四姐妹就像伊甸園裡東西南北四個基點一樣象徵著一種穩定的幸福。我在這幸福中陶醉。從此我有了自己的家園,自己的精神寄托,每次在那兒小憩以後都覺得快樂無比,成了一隻忘憂鳥。如今追憶那情那景,我有一種「失樂園」的惆悵。
兩個月過去了,工作的忙碌並未排走我實際上所感受到的孤獨。那猝死在人行道邊的母親的影子不斷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她的面容被女兒掀起的裙邊蓋住。因此母親的形象往往很快就幻化成女兒的臉。我感到自己犯了一種抽像的、幾乎看不見的謀殺罪。我甚至不想去承認自己的罪過,解釋自己的逃跑行為。我抗拒它,不能去想它。母親和女兒的形象重疊在叫聲中,我無路可逃,也看不到未來,與其說這一切像黑夜一般,不如說像一道耀眼的強光。
一天晚上,我看電視TLH台的一個關於城市暴力及其受害者的節目。節目中請來一些對此關心的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對不同案例進行分析,那些精神上受到創傷的受害者則含著眼淚哽咽地敘述著悲劇發生時的情況。當一個女孩正在傾訴她的不幸遭遇時,攝像機的鏡頭不斷推拉,將所有在場的人都攝入其中。這時,我瞥見一個頎長的側影,由於逆光,這側影被籠罩在光暈之中,一團光閃閃的霧氣好似光輪,環繞著她。我心裡突然一驚。強烈的光線是那麼清晰地勾勒出她雕塑般的輪廓。我被這畫面感動和吸引,完全為這側影所震懾,它是那麼頎長,那麼美。然而鏡頭移走了,正要歎息,卻突然看到了她的整個面孔。我驚呆了。我認出了這個少女,我彷彿又看到她俯在倒地的母親身邊,又聽到了她的尖叫。現在她的臉佔據了整個電視屏幕,高貴之中仍帶著稚氣。我的第一反應既不是恐懼,也不是悔恨,更不想逃避。我感到一種魅力,一種異常的喜悅。
她叫瑪阿,是個混血兒,母親是中國人,父親是南美洲安德列斯人。節目製作人和主持人馬蒂厄-洛裡斯向觀眾介紹了她。之後請她講述她的遭遇。她在敘述那場突發的不幸時沒有流淚,也沒有發抖。至於那個逃跑的司機,她無法向警察提供確切的體貌特徵。因為當時陽光的反射使她目眩,沒能看清罪犯的臉……「擋風玻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說,「我什麼也沒看見……而且我當時嚇壞了,太激動了,顧不上去看,我只是尖叫。」說完她便筆直地站在那兒,靜靜的。她的臉龐呈完美的鵝蛋形,前額飽滿,金綠色的眼睛像兩顆碩大的寶石。嘴唇微微隆起,帶著孩子氣,透出天然的杏紅色。雙肩圓潤而舒展,身材修長而挺拔,黑衣裙裹覆著豐滿的胸脯。
她現在由她的姨媽監護,因為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便離開了家。當馬蒂厄-洛裡斯講到這些細節時,她表示認可。馬蒂厄-洛裡斯在總結時用了「你的破碎的青春」這麼個叫人費解的修飾語。
她始終呆在那兒,那麼純潔,就像用一塊無暇的玉石雕出的塑像。皮膚像發亮的瓷一般光潔,黃中帶有赭褐色,這是她的亞洲母親和拉美父親的結晶。對於主持人的種種暗示,諸如「破碎的青春……精神創傷……膽小的畏罪潛逃的司機」等,她都表示接受。這起車禍將她與城市其他罪行如襲擊、強姦、圍捕、持械搶劫、綁架等的受害者聯繫起來。這悲哀的陳述、這罪行的各個細節被那些電視節目的忠實觀眾和那些酷愛殺生祭把場面的信徒們搜羅來,細細品味。表面上,他們似乎充滿了同情,甚至請來精神病醫生做職業性的診斷;事實上,這有多麼殘忍!大家把這不幸的事反覆咀嚼玩味,而且想必沒有人能將目光從紋絲不動的女受害者身上移開。她就像受人膜拜的圖騰一樣,矗立在那兒,純潔,不可侵犯。聚光燈耀眼的光線照得她容光煥發,像個傾國傾城的公主。
我不再害怕和羞恥。一個念頭油然而生:去結識她,引誘她,然後重新建立我們的關係,並以此來贖我的罪。我彷彿又聽見她的叫聲,這尖銳的聲音中有種生命的旋律,的確,那恐怖的聲音中透著一種力量。這發自她的喉嚨與胸腔的叫聲洪亮得出奇。我有某種直覺,某種預感。唯一能拯救我和她的辦法是我們聯手去開創一項事業,如同一齣戲劇,把我們生活的顫音傳播到四方。
我永遠地失去了那幾個華裔女友,捨棄了和諧的幸福。我帶著狂熱和一種以往從未意識到的邏輯性擔負起一種近乎殉道的使命。我為自己定了一條準則:必須將此使命進行到底。這樣才能使我們兩人都從伊夫裡大街事故的後遺症中解脫出來,從我的工作、我苦悶的生活以及與那幾個女友的關係中超脫出來。我很想設制一個了不起的機遇。我在等待這機遇的到來。
這時節目已結束,屏幕上出現了參與者、嘉賓以及節目製作人員的姓名。但少女是那麼美,攝影師仍將鏡頭對準她,不願把她從畫面上抹去。耀眼的字幕從她的臉上,胸口上移過。她臉上沒有笑容,神態始終很高傲,宛如一尊刻著聖言的胸像。她就要在幾百萬電視觀眾的眼前消失了。但我仍能從密密麻麻的字母后面捕捉她,而且越看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