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先生學習法律,但並不是不去茅廬舞廳,他還得到了舞女的青睞,因為她們覺得他「與眾不同」。他是最正派的學生:頭髮既不太長,也不太短,既不在月初就把一個學期的錢都吃盡花完。又和教授持很好的關係。他做什麼事都不過度,既膽小怕事,又不好意思。
他在房間裡讀書。或者坐在盧森堡公園椴樹下的時候,常常讓《法典》掉在地上,艾瑪的形象又回到他的心頭。但是慢慢地這種感情就淡薄了,新的慾望壓住了舊的慾望,不過並沒有把它壓垮;因為萊昂還不死心,隱約看見一線希望,在未來的歲月裡閃爍發光,就像神話裡的萬綠叢中掛著一個金蘋果似的。
現在,別離三年之後,再見到她,他的舊情又復燃了。他想,一定要下決心把她搞到手。再說,常與輕浮子弟為伍,畏懼心理早已消盡磨光,回到內地,他就瞧不起沒穿過漆皮鞋、沒走過柏油馬路的人。如果是在一個身穿花邊裙的巴黎小姐身邊,在一個身戴勳章、家有車馬的著名人物的客廳裡,可憐的實習生當然會孩子一般戰戰兢兢;但現在這裡是盧昂碼頭,面前是一個小小醫生的妻子,他心中有數,預感到他會令人傾倒。心情的平穩是因地而異的:在底層說話和在四樓不同,闊綽的女人腰纏萬貫,就像披甲戴盔似地保護她的貞操。
頭天夜晚,萊昂和包法利夫婦分手之後,還遠遠跟著他們,看見他們走進了紅十字旅館,才轉過腳跟回去,整整一夜,都在盤算怎樣動手。
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左右,他走進了客店的廚房,喉嚨緊張,臉色蒼白,但是膽小鬼一旦狠了心,反倒更難阻擋。
「先生不在,」一個傭人答道。
這對他是個好兆頭。他就走上樓道去。
她看見他來,心裡一點也不亂,反而向他道歉,說是忘了告訴他下榻的地方。
「哦,我猜得到,」萊昂答道。
「怎麼?」
他說是靠本能,也靠機會湊巧。她微微一笑。他立刻彌補漏洞,說是找了她一上午,問遍了全城的旅館。
「你決定留下來了?」他加了一句。
「是的,」她說,「其實真不應該。手頭的事還忙不完,尋歡作樂,搞慣了怎麼辦……」
「啊!我想……」
「不!你想不到!因為你不是女人。」
但是男人也有男人的苦惱;於是談話就帶上了一點哲學意味。艾瑪大談世界上感情造成的痛苦,天長地久的與世隔絕,心就像活埋了一樣。年輕的男子為了表明自己的身價,或者看見別人憂鬱,自己也要天真地裝得憂鬱,就說自己學習時無聊得要命。訴訟手續令人厭煩,他想改行,母親的信不斷使他苦惱。他們分析痛苦的原因,越談越細,推心置腹,越談越來勁。不過他們也並不是無話不講,有時也要字勘句酌,婉轉達意。她閉口不談她對羅多夫的戀情,他也不說他曾把她忘了。
也許他不記得舞會之後同裝卸女工吃過消夜;她當然也就忘了和羅多夫的幽會,忘了一大清早跑過草地到情夫家去的事。他們聽不到城市的喧鬧;房間顯得特別小,好讓兩顆寂寞的心靠得更緊。艾瑪穿一件凸紋條格布的罩衫,髮髻靠在一把舊安樂椅的椅背上;在她後面,黃色的牆紙好像是襯托她的金色背景;鏡子照出了她緊貼兩髻的黑髮和中間的白縫,耳尖卻露在髻發之下。
「啊!對不起,」她說,「我不應該老是訴苦!恐怕你聽都聽膩了!」
「不會,不會!」
「要是你知道,」她接著說,同時抬頭看天花板,眼睛裡還滾著一滴眼淚,「我朝思暮想的是什麼!」,
「唉!我也一樣!我也很痛苦!我常常出去。拖著疲倦的身子在河岸上走,嘈雜的人聲使我頭昏腦脹,但卻擺脫不了糾纏不休的煩惱。大馬路上有一家畫店,掛了一張意大利版畫,上面畫了一個文藝女神。她穿了一件寬大的長裙,眼睛望著月亮,散開的頭髮上插了勿忘草。不知道什麼東西不斷地吸引我到那裡去,我一去就是幾個鐘頭。」
然後,他聲音顫抖地說:
「女神有點像你。」
包法利夫人轉過頭去,免得他看見她嘴唇上的微笑,她感到笑意已經湧上嘴角,再也按奈不住了。
「我時常給你寫信,」他接著說,「寫了我又撕掉。」
她不回答。他繼續說:
「我有時想,偶然的機會也許會把你帶來。我有時以為在街角上碰到了你:只要馬車門口露出一條披巾或者紗巾,有點像是你的東西,我就跟著馬車跑……」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讓他說,自己並不打岔。她的兩臂交叉,眼睛朝下,瞧著拖鞋上的玫瑰花結,偶爾腳趾在緞鞋裡稍微動動。
到底,她歎了一口氣:
「最可悲的,難道不是像我這樣虛度了一生?如果我們的痛苦對別人有點好處,那作出犧牲還可以得到一點安慰。」
他也開始說道德和義務的好話,尤其是默默無聞的奉獻精神,他自己就令人難以置信地需要獻出一片赤誠,但他的需要卻得不到滿足。
「我很願意,」她說,「在醫院裡做一個看護病人的修女。」
「唉!」他接著說,「男人就沒有這種神聖的使命,我在哪裡也找不到什麼神聖的事業……也許只能作作醫生……」
艾瑪輕輕聳了一下肩膀,打斷他的話頭,埋怨自己生了一場大病,幾乎死去。多麼倒霉!一死,她現在就可以不痛苦了。萊昂立刻說,他也羨慕「墳墓中的安靜」,有一天晚上,他甚至立下了遺囑,埋葬的時候,要把她送他的那床條紋毛毯蓋在身上。
因為他們生不能同衾,死不妨和對方的遺物同穴。哪裡曉得:語言是一架壓延機,感情也拉得越來越長了。
但是聽到他捏造的毛毯事件,她問道:「那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躊躇了一下。「因為我愛你呀!」
萊昂心中暗喜,總算跨過了這一道難關,於是斜著眼睛看她的臉。
她的臉好像風吹雲散後的天空。憂思愁雲離開了她的藍眼睛,臉上立刻容光煥發。他等著。她到底回答了:
「我早就猜想到了……」
於是他們談起過去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他們剛才已經用一句話總結了其中的苦樂。他想起了掛鐵線蓮的架子,她穿過的袍子,她臥室裡的傢俱,她的那所房子。
「我們可憐的仙人掌怎麼樣了?
「去年冬天凍死了。」
「啊!我多麼想念它!你知道嗎?我常常看見它像從前一樣,在夏天早上的太陽照著窗簾的時候……我看見你的兩條光胳膊,在花叢中穿過來,穿過來。」
「可憐的朋友!」她說時向他伸出了手,
萊昂趕快用嘴唇吻她的手,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
「那個時候,你對我來說,是一種無以名之的神秘力量,使我的生命成了你的俘虜。比如說,有一回,我到你家裡去;你當然不記得了?」
「記得的,」她說。「你講吧。」
「你在樓下的前廳裡,正要出門,已經走下台階了;你戴的帽子上有藍色的小花;你並沒有要我陪你,我卻身不由己就跟著你走了。但是我每時每刻,都越來越感到自己是在干蠢事,不過我還是陪著你,既不敢走得離你太近,又捨不得離開你太遠。你走進了一家鋪子,我就待在街上,隔著窗子的玻璃,看你脫掉手套,在櫃檯上數錢。後來,你在杜瓦施夫人家拉門鈴,大門開了,你一進去,門立刻關上,我卻像個傻瓜似的,被關在沉重的大門外頭。」
包法利夫人聽他講,奇怪自己怎麼就老了;往事似乎擴大了她的生活,使她回想起感情的汪洋大海;於是她的眼皮半開半閉,時不時地低聲說道:
「是的,有這回事!……有這回事!有這回事……」
他們聽見睦鄰區的鐘聲,從寄宿學校、教堂鐘樓、無人住的公館裡響了起來,八點鐘了。他們不再說話,只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但是他們凝視對方的眼珠,似乎發出了聽不見的聲音,傳進了對方的頭腦。他們手握著手,於是過去、未來、回憶、夢想,全都融化成了心醉神迷的脈脈溫情。夜色越來越濃地籠罩著牆壁,只有牆上掛的四幅銅版畫的彩色還在閃閃發亮,畫上的場景和底下的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說明就消失在陰影中,看不清楚了。從上下拉的窗戶往外看,只見尖尖的屋頂,刺破了一角黑暗的天空。
她站起來,點著了五斗櫃上的兩支蠟燭,又回來坐下。
「怎麼樣?……」萊昂說。
「怎麼樣?……」她答道。
他正在尋思,怎樣接上剛剛打斷了的話頭,她卻對他問道:
「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人來向我表示這樣的感情呢?」
實習生高聲說,人的天性是很難理解的。他一見她,就墜入了情網;假如機會湊巧,他們能夠早日相逢,結成牢不可破的良緣,那一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一想到這裡,他就灰心失望。
「我有時也這樣想,」她接著說。,
「多美的夢!」萊昂低聲說道。
於是他含情脈脈地撫摸她的白色長腰帶的藍邊,加上一句說:
「我們為什麼不能從頭來過呢?……」
「不行,我的朋友,」她答道。「我的年紀太大了……你卻年紀太輕……忘了我吧!會有人愛你的……你也會愛她們」
「不會像愛你一樣!」他喊道。
「你真是孩子氣!得了,要聽話!我要你聽話!」
她向他指出:愛情是不可能的,他們應該像過去一樣,只保持姐弟一般的友情。
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恐怕艾瑪自己也不清楚,這種勾引使她心蕩神馳,她又不得不進行自衛;於是她用溫柔的眼光看著年輕人,輕輕推開他畏畏縮縮、哆哆嗦嗦地伸出來摸她的手。
「啊!對不起。」他說時往後退縮。
看見這種畏縮,艾瑪模糊地覺得有點害怕,因為對她來說,這比羅多夫大膽地伸出胳博來擁抱她還更危險。在她看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這麼美。他的外表流露出一種令人心醉的單純。他細長而彎曲的睫毛垂下。他臉上細嫩的皮膚也紅了——她想——這一定是因為他渴望佔有她的肉體,於是艾瑪感到一種難以控制的慾望,要吻他的臉龐。但她只好轉過身去,彎腰看鐘。
「時間不早了,我的上帝!」她說。「我們只顧了談我們的話!」
他明白她的意思,就找他的帽子。
「我連看戲的事也忘了!可憐的包法利本來是要我留下來看戲的!大橋街的洛莫先生和太太還要陪我去呢。」
但是機會已經錯過了,因為她明天就要回去。
「真的?」萊昂說。
「真的。」
「不過我還要再見你一次,」他接著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什麼事?」
「重要的事……認真的事。唉!不行,你不能走,你怎麼可能走呢!要是你知道……聽我說……難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難道你就猜不出來?……」
「你不是說得很清楚嗎!」艾瑪說。
「啊!你這是笑我!夠了!夠了!可憐我吧!讓我再見你一次……一次……只要一次。」
「那好!……」
她住了口,然後,彷彿改了主意:
「啊!不在這裡!」
「隨便你說哪裡。」
「那麼你看……」
她考慮了一下,然後乾脆地說:
「明天,十一點鐘。在大教堂。」
「我準時來!」他喊了起來,抓住她的手,她把手甩開了。
因為他們兩個人都站著,他站在她背後,而艾瑪又低下了頭,他就彎下身子吻她的後頸窩,吻了又吻。
「怎麼你瘋了!啊!你瘋了!」她說時嘰嘰嗄嗄笑了起來。
他也就吻如雨下。
於是他把頭從她肩膀上伸過去,彷彿要看她的眼睛是否同意。她的眼色凜然,冷若冰霜。
萊昂往後退了三步,要走出去。他在門口又站住了。然後,他哆哆嗦嗦地低聲說:
「明天見。」
她點點頭,算是回答,然後像只小鳥一樣,走進了裡首的套間。
晚上,艾瑪給實習生寫了一封沒完沒了的長信,要擺脫這次約會:現在,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為了雙方的幸福,他們不應該再見面。信封好了,她卻不知道萊昂的住址,覺得很為難。「我當面交給他,」她想;「他會來的。」
第二天,萊昂打開窗子,在陽台上哼著歌曲,自己擦亮薄底皮鞋,打了幾層油,他穿上一條白色的長褲,一雙精工細作的短襪。一件綠色上衣,把他所有的香水都灑在手帕上,然後把頭燙成波浪形,又再弄直,看起來更加自然美觀。
「還早著呢!」他看看理髮店的杜鵑報時鐘剛剛九點,心裡想道。
他讀讀一本舊的時裝雜誌,走了出去,吸著一支雪茄,走過三條大街,心想時候到了,就輕快地朝聖母院廣場走去。
這是一個美麗的夏天早上。銀樓的銀器閃閃發亮,斜照在大教堂上的陽光,使灰色石牆的裂縫成了耀眼的波紋;在藍天下,一群飛鳥圍著有三葉窗眼的小鐘樓盤旋翱翔;廣場上是一片喧嘩,鋪石路旁花香撲鼻,有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水仙花和晚香玉,中間或多或少擺了一些帶水的綠葉,荊芥,和喂鳥用的海綠;廣場中央的噴泉在嘩啦嘩啦響,在大傘下面,在堆成金字塔的羅馬甜瓜之間,一些光著頭的賣花女用紙捲起一束一束的蝴蝶花。
年輕人也買了一束。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女人買花。他的胸脯吸著花香,也就得意洋洋地鼓了起來,彷彿他獻給一個女人的敬意,轉過來也提高了他自己似的。
但是他怕給人看見;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教堂。
教堂的門衛那時正在門口,站在左邊大門當中。在雕著「瑪麗安娜跳舞」的門楣之下,他的頭盔上插了一根翎毛,腰間掛了一把長劍,手上拿著一根拄杖,看起來比紅衣主教還更神氣,像聖體盒一樣光華燦爛。
他向菜昂走來,面帶微笑,就像神甫盤問小孩子時裝出來的慈祥一樣。
「先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先生要不要看看教堂的珍品古跡?」
「不看,」萊昂答道。
他先沿著側道走了一圈,然後又到廣場看看。艾瑪還沒有來。他就一直走上祭壇。
大殿的屋頂,尖形的彎窿,彩畫玻璃窗的一部分,都倒映在滿滿的聖水缸裡。五彩光線反射在大理石檯面上,但是一到邊沿就折斷了,要到更遠的石板地上才又出現,好像一張花花綠綠的地毯。外面的陽光從三扇敞開的大門射進了教堂。有如三根巨大的光柱,時不時地從裡面走出一個聖職人員,在聖壇前斜身一跪,就像急急忙忙來一下就走的信徒一樣。分枝的水晶燭台的一動不動地吊著。在聖壇前點著了一盞銀燈;從側殿裡,從教堂的陰暗部分,有時會發出一聲歎息,加上關柵欄門的聲音,也在高高的拱頂下引起了迴響。
萊昂邁開莊重的步子,靠著牆走。在他看來,生活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她馬上就會來,又迷人,又激動,還會偷看一眼後面有沒有眼睛盯著她,——她會穿著鑲花邊的長袍,拿著長柄金絲眼鏡,蹬著小巧玲瓏的靴子,顯出他從來沒有領略過的千媚百嬌和貞節婦女失身時難以形容的魅力。教堂彷彿是一間準備就緒、由她安排的大繡房;拱頂俯下身來,投下一片陰影,好聽她傾吐內心的愛情;彩畫玻璃光輝閃爍,好照亮她的臉孔,而香爐裡冒出輕煙,好讓她在香霧纏繞中出現,有如天使下凡。
但她還沒有來。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眼睛看著一扇藍玻璃窗,窗上畫了一些提著籃子的船夫。他看了很久,看得很仔細,他數魚身上的鱗和船夫的緊身衣有幾個紐扣洞,但他的思想卻在到處尋找艾瑪。門衛站在旁邊,心裡暗暗生氣,怪這傢伙擅自一個人參觀大教堂。在他看來,這簡直是咄咄怪事,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是在搶他的生意,幾乎可以說是犯了瀆聖罪。
但是石板地上的悉卒聲,一頂帽子的寬邊,一個黑色的網眼面紗……是她!萊昂站了起來,向她跑去。
艾瑪臉色蒼白。她走得很快。
「看吧!……」她把一張紙交給他,同時說道,「啊!不要碰我!」她急忙縮回手去,走進了供奉聖母的小教堂,靠著一把椅子跪下,開始祈禱起來。
年輕人對她這心血來潮的虔誠念頭感到惱火;但看見她在約會的地點,居然像個西班牙侯爵夫人一樣沉浸在祈禱中,卻感到別有一番滋味;不久,他對這沒完沒了的禱告又不耐煩了。
艾瑪在祈禱,或者不如說是努力祈禱,希望天賜靈丹妙訣, 一下解決她的困難。為了得到上天的眷顧,她把聖物櫃發出的燦爛 光輝,盡量納入眼底;在大花瓶裡開著白花的香芥,她盡量吸進它 的香氣;她還要把教堂的寂靜,盡量收進她的耳朵裡去,但這反倒 增加了她內心的混亂。
她站起來,他們正要出去,門衛急忙走過來說:
「夫人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夫人要不要看教堂的珍品古跡?」
「咳!不看!」實習生喊道。
「為什麼不看?」她回嘴說。因為她要保住搖搖欲墜的貞操觀,就拚命抓住一切機會,不管是聖母,塑像還聖墓。
於是,為了「按順序」看,門衛把他們帶到靠近廣場的入口處,用拄杖指著一個用黑石板鋪成的大圓圈,上面既沒有刻字,也沒有花紋。
「瞧,」他很神氣地說,「這是昂布瓦斯大鐘的鍾口。鍾重四萬磅,是歐洲獨一無二。工人鑄好了鐘,一高興就死了……」
「走吧,」萊昂說。
老好人帶路往裡走,回到了聖母折小教堂。他伸出胳膊,概括地指了一指,神氣十足,比鄉下財主顯示他的果樹還更得意:
「這塊普通的石板底下,埋葬了皮埃爾-德-佈雷澤,瓦雷納和布裡薩的爵爺,普瓦圖大元帥兼諾曼底總督,一四六五年七月十六日死於蒙萊裡之戰。」
萊昂咬咬嘴唇,跺跺腳。
「右邊墓碑上,這位全身鐵甲、戰馬直立的騎士,就是他的孫子路易.德.佈雷澤,佈雷瓦和蒙肖韋的爵爺,莫尼男爵,御前大臣,功勳騎士,也是諾曼底總督,碑文上說,他死於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天;墓碑下半刻的這個下葬的貴人也是他。生前死後刻得一模一祥,世界上恐怕也找不到更好的雕刻了,是不是?」
包法利夫人拿著長柄單眼鏡細細看。萊昂動也不動地瞧著她,甚至懶得再說一句話,不再做一個手勢。他面前兩個狠心人:—個滔滔不絕地講,一個對他漠不關心,使他灰心失望了。
沒完沒了的嚮導接著講:
「在他旁邊跪著哭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狄安娜.德.普瓦潔,佈雷澤伯爵夫人,又是瓦朗丁努瓦公爵夫人,她生於一四九九年,死於一五六六年;左邊抱著聖嬰的是聖母娘娘。現在,轉到這邊來看:這是昂布瓦斯叔侄的墳墓。他們兩人都做過盧昂的紅衣主教和大主教。喬治還是路易十二國王的大臣。他對大教堂做過許多好事。他在遺囑裡還給了窮人三萬金幣。」
他一刻不停地講著。又把他們推到一個欄杆林立小禮拜堂,挪開了幾個欄杆,發現了一大塊石頭,可能是一座雕壞了的石像。
「這塊石頭,」他歎了一口長氣說,「從前裝飾過獅心王理查的陵墓,理查是英吉利國王兼諾曼底公爵。先生,都是卡爾文新教徒把它破壞成這個樣子。他們不懷好意,把大石頭埋在大主教的寶座下面。看,他回府就走這座門,我是說大主教。我們趕快去看聖.羅曼大主教殺死毒蛇的彩畫玻璃吧!」
但是萊昂趕快從衣袋裡掏出一塊銀幣給他,拉起艾瑪的胳膊就走。門衛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麼不到時間就先賞錢,他還有這麼多東西要指給外地人看呢。
於是他就叫道:
「喂!先生。還有寶塔!寶塔!……」
「不看了,」萊昂說。
「先生怎麼不看!寶塔有四百四十尺高,比埃及的大金字塔才低九尺。整個都是鐵的……」
萊昂趕快逃之夭夭;因為他覺得他的愛情在教堂裡差不多呆了兩個小時,快要變成化石了,現在又要化為一道輕煙,從這個長,方鳥籠的半截管子裡,從補鍋匠修補教堂搭起來的破爛煙筒裡,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我們去哪裡呀?」她問道。沒有回答,他只管趕快走,而包法利夫人已經把手指浸入聖水缸裡了,忽然聽到後面有喘氣聲,喘一口氣就用手杖拄一下地。萊昂轉過頭來。
「先生!」,
「什麼事?」
一看又是門衛,胳膊底下夾著二十來本裝訂好了的大書,一直頂到肚皮,免得掉下來。這是些「關於大教堂」的作品。
「蠢驢!」萊昂衝出教堂,低聲罵道。
一個小淘氣在廣場上玩。
「去給我叫一輛馬車來!」
小孩子像滾皮球一樣跑到四面風大街去了,於是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在一起呆了幾分鐘,有點尷尬。
「啊!萊昂!……的確……我不知道……我該不該……」
她先有點做作。後來,她一本正經地說:
「這不合適,你明白嗎?」
「有什麼不合適?」實習生反駁說。:「在巴黎都是這樣!」
這句話是個駁不倒的理由,使她死心蹋地了。
但是馬車老也不來。萊昂怕她要回到教堂裡去。還好馬車總算來了。
「至少也該到北門看看彩畫玻璃!」門衛站在門口對他們喊道,「那裡有《復活》,《最後的審判》,《樂園》,《大衛王》,還有在火焰地獄裡《受罪的人》。」
「先生到哪裡去?」馬車伕問道。
「隨便哪裡都行!」萊昂把艾瑪推上車說。
於是老馬破車走了,
馬車走下了大橋街,走過藝術廣場,拿破侖碼頭,新橋,走到皮埃爾.高乃依的雕像前站住了。
「往前走!」車子裡面的聲音說。
馬車又往前走,從拉.法耶特十字路口起走下坡路,一口氣跑到了火車站。
「不要停,一直走!」車裡的聲音說。
馬車走出了柵欄門,不久就上了林蔭大道,在高大的榆樹林中慢步跑著。馬車伕擦擦額頭,把皮帽子夾在兩腿中間,把馬車趕到平行側道外邊,順著水邊的草地走。馬車沿河走著,走上了拉縴用的碎石路,在瓦塞爾這邊走了很久,連小島都走過了。
忽然一下,車子跑過了四水潭,愚人鎮,大堤巖,埃伯街,第三次在植物園前站住了。
「怎麼不走呀!」車裡的聲音發火了。
馬車立刻繼續走了,走過了聖.塞韋爾,居朗潔碼頭,石磨碼頭,再過了一次橋,又走過校場,走到廣濟醫院花園後面,園裡有些黑衣老人,沿著長滿了綠色常春籐的平台,在太陽下散步。車再走上布弗勒伊馬路,走完了科鎮馬路,走遍了理布德坡,一直走到德鎮坡。
馬車又往回走,車伕也沒有了主意,不知道哪個方向好,就隨著預馬到處亂走,車子出現在聖.波爾,勒居爾,加岡坡,紅水塘,快活林廣場;在麻風病院街,銅器街,聖.羅曼教堂前,聖.維維延教堂前,聖.馬克盧教堂前,聖.尼凱斯教堂前,——海關前——又出現在古塔下,煙斗街,紀念公墓。車伕在車座上,碰到小酒館就要看上幾眼,露出倒霉的神氣。他莫名其妙,以為他的乘客得了火車頭一樣的毛病,一開動了就不能停下來。只要他一想停車,就聽見後面破口大罵。於是他又使勁抽一鞭子,打在兩匹滿身大汗的劣馬身上,但是他不再管車子顛不顛,隨它東倒西歪也不在乎,垂頭喪氣,又渴又累,難過得幾乎要哭了。
在碼頭上的貨車和大桶之間,在街頭拐角的地方,有些庸人自擾,睜大了眼睛看這內地少見多怪的平常事,瞧著這輛走個不停的馬車,窗簾拉下,關得比墓門還更緊,車廂顛簸得像海船一樣。
中午的時候,在田野當中,太陽直射在鍍銀的舊車燈上,一隻手從黃布小窗簾下伸了出來,把一封撕碎了的信扔掉,碎紙像白蝴蝶一樣隨風飄揚,落在遠遠的紅色苜蓿花叢中。
快到六點鐘,馬車停在睦鄰區一條小路上,一個戴了面紗的女人下了車,頭也不回就走了——